桃花娘

2021-11-12 01:13
湛江文学 2021年4期

黄 宝

跟前一棵山稔树,花疏疏散散的,枝头已长出稔子。人倚着花,也如花灿烂。背景是绵延起伏的山野,日出东方隐约可见,蓝天白云朦胧于山涧溪流。

阿春在翻晒旧书时翻出这张几近泛黄,将青春浪漫写在山风稔趣中的照片。

照片上那个似曾熟悉的地方在哪里?找来放大镜一照,再靠近点,一定眼,螺岗岭!犹如一束电,刺激着他已不太灵敏的神经。

也巧,近日有朋友邀阿春去螺岗岭摘稔子,说用山稔子泡酒,喝了舒筋活血,壮阳补肾,可激活青春荷尔蒙。

如今的螺岗岭已成为火爆的休闲胜地,人来车往,门庭若市,依旧的是岭上山稔树一面面,一片片,红男绿女来回移动,犹如一幅灵动的画卷。

正束装就道,忽觉一个人从画中徐徐走来。齐耳头发,大眼睛,樱桃嘴,小蛮腰,是她,不错,是阿悯。40年前阿春与阿悯相识于湛江地区团干班。阿悯从技师学院毕业不久,已是光明电器总厂的一名电焊技工,带着一班娘子军搞技改。大概是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文人笔下的激进青年形象。一定是出类拔萃了,才当上团委书记。

在阿春的心目中,阿悯不仅业精于勤,还显才华横溢。团干班学习交流阶段不少学员去过电器总厂,参观过她编写的宣传毛泽东思想的橱窗,看了由她导演该厂文艺宣传队演出的话报剧《电焊匠人》,听了她主持的厂广播节目,无不啧啧称赞。她也在阿春面前津津乐道:每年春节,赤坎区都在寸金公园鸳鸯岛的长廊里举办“计划生育”宣传板报竞赛,由她设计的板报总是拔得头奖。阿春还特意去过鸳鸯岛的长廊目睹了她的得意作品,《如何生个健康宝宝》长卷连环画,“公仔都画出肠来”,活灵活现地教人生育知识。版报上她的毛笔字清秀而遒劲,横竖撇捺皆风骨。

团校离螺岗岭不远,他俩还有电器总厂厂长的女儿宫雪花几个人常骑自行车到岭上摘稔子。稔子拇指大小,紫黑紫黑的,披一身阳光,与累累垂垂乌黑发亮的葡萄差不多。坡岭上除了山稔树,还有仙人掌,浑身是棘的荆丛,遍布陷阱的芒草。芒草一丛连着一丛,连成一张凌空天然草席,人踩下去,脚往下陷,稍不小心就把脚扭伤。阿悯毫不畏惧,东走西窜,乐呵呵的。大家玩起捉迷藏,走着走着,突然撇下她散开,躲到稔蓬里,当她东寻西觅见不到人,大家就哗啦啦声从稔蓬里钻出来,逗得她哈哈大笑。

欢喜归欢喜,可是在遍地荆丛中浪漫,真要小心才是。那次,或相互追逐不停,忽听“哎哟”一声,回头一看,是阿悯跌倒芒草坑,手背还被荆棘划了一道口。

几乎是以命令的口气将她稳在近稔蓬的一个交叉路口,待大家摘到稔子才回头交给她。接到稔子,她左挑右拣最后选中一个刚熟的,轻轻掰掉顶上的帽盖,捏一下腹部,稔子芯一下子钻出来。赶阿春往她手背的伤口吹气时,她目疾手快地将整个稔子伸到阿春的嘴里。

吮着弥漫山野的气味和阳光的气息的稔子汁浆,阿春嘴角露出甜甜的微笑,此时,阿悯即来个因利乘便,一五一十地向他普及山稔的基本知识。山稔的学名桃花娘。稔树有花,呈梅花状,花瓣有红、白、粉红、玫瑰红等颜色,花蕊金黄。稔果为紫汁浆果,果状由卵形逐渐向鼓形或球状变化。未成熟的叫红头羊,熟透了的全身乌黑发亮,称稔娘。

阿春听着耳朵都竖起来了,忽然抿着嘴,拍一下大腿,冲着阿悯宣布:他要把一棵山稔树移植到单位宿舍他住的那间平房后门围的一块空地。花开时赏花,果熟时想什么时候摘就什么时候摘。稔树不同于桃树或其它果树,可一边开花,一边打果,果实的颜色是顺着从绿到黄,再到紫红、乌黑至成熟,闹闹腾腾足可挂于树上二三个月。民谣里有道“六月六,稔子熟,七月七,稔子熟到骨,八月八,稔子满山撤。”

对于他的决然,她微笑着,亮晶晶的眸子闪烁着动人的光彩。

那阵子,或是两个人的心绪都缠在山稔树,逢周末,阿悯不忘邀他去螺岗岭。70年代至80年代初不兴“吊膀子”,肩挨着肩,心也浪漫。无边无际,无所不谈,有思想碰撞的火花,更有情长幽秘的细语,扯不完,拉不断。最情绵的一次,那是个清风明月的夜晚,他俩在岭下的花园里来回徜徉,阿春踢着路上一枚石子,一边踢,一边憧憬着未来:择一方坡地修一处柴门小院,门前小桥流水。瓜棚下,石桌上置一壶茶,手捧一本书,兴掇新诗当月唱,趣拾古曲对鱼弹。让生活如小院柴门前的小溪缓缓流淌,在含饴弄孙中慢慢变老。阿悯呢,不时小鹿般跳到前面,手指山稔冲阿春说,山稔是树不是丛,所以长得比荆丛、仙人掌、芒草都高,带一股顽强、拼搏的精神,话意是要学山稔鹤立鸡群。

阿悯的冲动,不会激起阿春心湖的涟漪。不论是脚下的花园还是前面的坡岭,他们不知来了多少次,走了多少个来回。平时说给山稔听的话,还有相互倾诉的心声都落在树丛草间,随时都可以翻出来。阿悯说她的师傅常对她说,德国人铺地板砖总是照着图纸,先用钉子后用铜线固定,做到既平铺直叙又严丝合缝。还说师傅与德国人有缘分,夫人是他在青岛读书时的同学,虽在青岛出生,但原籍在德国,如今家里还有人在柏林。阿春听着总是把工匠精神与她们在厂里的技术攻关联系在一起。

阿悯对阿春的爱慕十分的坦诚。她说她是学工科的,喜欢身边有一个文科男,像阿春一样浪漫。又说,最要看的书是《一千零一夜》《七日读》。

那时,文艺园地恰逢改革开放,春风得意,百花竞相绽放,湛江市区电影院正上映由张艺谋根据莫言小说改编并执导的电影《红高粱》。人们看见高粱地头那个发乎情、止于礼的情节还掩着脸,而《一千零一夜》比《红高粱》浪漫开化多了,说的是中世纪西方有从宗教统治走出来的启蒙者,其中不乏冲击教会的性禁锢者。

当然,思想开化不是错,阿春只感觉阿悯身上存在太多的“悖论”。连团干班也有人说:“别看她平时一身淑女着装,可胸襟最宽容。”说是个开放的女性也就罢了,还有人弹她好高骛远,个性悍强,云云。阿春自知自明,只是爱好文学,非阿悯所称的浪漫“文科男”。初见面的,他就对她随从闺蜜宫雪花说“咱很村,也如山稔一样只长在乡下,如进了城会水土不适。何况自己学的是乡土文学。”这话是要她带给阿悯的,一定是她未将这句话向阿悯传达。

一路蹦蹦跳跳的阿悯,见阿春低着头无言无语,她突然走近来,耸了一下他的肩膀,并伸出手来。机会来了,阿春何不想趁机解释山稔曾是小株矮丛,由于根植深土,得雨露滋润,日月光华,还有风为媒,云做伴,才蓬荜生辉。一个人如心里驻着爱,爱也会生情,并能结果。冰心老人说过“爱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话到嘴唇了又咽下去。

走着,走着,不觉月亮也跟了上来,晶莹、皎洁的月光,为花园之夜平添了不少诗意,在这个“月移花影上栏杆”时,阿春的心也被月撩起,随即提议以月为题,吟古诗名句,来一段飞花令如何?“好吧”!阿悯爽快应答。阿春先吟,

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欧阳修)

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维)

春:野旷无低树,江青月照人。(孟浩然)

悯: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王维)

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杜甫)

悯: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贾岛)。

PK至此,阿悯突然抢先,“我寄愁心于明月”,阿春紧跟“随风直到夜郎西”(李白)。阿悯顿了一下,才冒出一句“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白居易)。阿春来个反抢先“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李白)。续而又来一句“今夜月明我你稔山誓,明日烛光夫妻殿堂拜”。阿悯先是愣了一下,不对!哪位诗人佳句?幡然醒悟,狠狠地往阿春肩膀一拳。“且慢,别惊动路边的稔子”。阿悯抬高头,见柔和的月光已为整个山岭都铺上一层薄薄的银沙,她这才想起稔子的另一面。说稔子活血补气,还可“紧肚”、止泻,一千年前李时珍就把它收进《本草纲目》。阿春心想既然是灵丹妙药,怎与“娘”扯上千丝万缕?如学者赐名“桃花娘”,庶人称谓“稔娘”。 他这样请教身边这位通晓山稔的植物专家。

她不马上回话,清了一下嗓子,却哼起“捡稔姑啊捡稔姑,捡到岭头稔又乌,左手捡来抛进嘴,右手捡来等丈夫”。

阿春一时语塞,掇字不成歌。

她是以这种方式向我求爱吗?未必,俗话说“上什么山就唱什么歌”,只是兴趣上来了。阿春只这样想。

阿春的心里驻着阿悯的同时还有一个疑问的人,是阿悯说漏嘴了。此人姓黄,她常称“黄哥”。他俩相好过一段时间,后来,他去柏林读书,留在柏林经商。她不嫌柏林远,只嫌那人满身臭铜钱味,一点也不浪漫。当然,这已成为往事。

是顾虑还是焦虑作祟,阿春一个人静静的时候,总是把与阿悯有关零碎的往事串联起来,加以推理。“师傅与德国人有缘分”,“夫人原籍在德国”,“黄哥”选择留柏林经商。他们或是一条藤上的瓜?或是早埋下定海神针?不!阿悯不是说“那已成为往事?”况且,阿悯对他总是火一般热情,连心都掏出来了。

最难以忘怀的是那次他和阿悯从赤坎骑车去螺岗岭,未及半路,天一下黑了起来,风从高空往下灌,卷起路面的树叶满地儿飞,眼看一场大雨就到。阿春主张到不远的农科所躲避,阿悯说还是抢时间原路折回。谁知,回走未及一里地,又是一股大风骤起,雨水一盆盆地往头上倒,他急着赶上前,递上唯一可用作防御的头盔,帮她挡一挡骤雨,车子一拐,人就跌到公路沟里。见膝头撞出鲜血直流,阿悯急中生智,连拉带撕下她里穿的尼龙袜裤,迅速地裹扎好伤口。瞬间,阿春傻了,眼睛直看着,脑子里再现当初她给他喂稔子那个情景,掰掉稔子顶上的帽盖,一捏,将钻出来的稔芯一下子往他嘴里塞。无论是赐予或是扶伤,她总是那样慷慨,那样果断。此时的阿春全然不觉伤口痛,却心疼她起来。

雨还是一个劲地下,无奈,他俩只好抄近路回到单位宿舍。阿悯全身湿淋淋的,进了房间,雨水还不断地从头发顺着隆起的胸脯和修长的两腿往下淌。都过了一刻钟,阿悯一直站立不动,仿佛一尊木雕。她非怠惰,只是这里没有她要换的衣服,未知如何是好。阿春用毛巾轻轻地拭去她额头的水珠,她不接手,也不言不语,眼睛一闪一闪的,紧紧地盯着他,挺带电的,像要吸住人。“啊啾”!鼻子连胸部的峰波耸动一下,打了一个喷嚏,又是一个“啊啾”,颤动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倾向他。不知所措的他,只好将她搂住。

此时冷丝丝的她多么需要温暖。

还好,周围没有别人,唯一的知情者是围墙内那棵山稔树。

再说移植那棵山稔树,阿春自然百般地呵护,从供销社买来复合肥置于根土。冬天,还在树下铺上厚厚的一层禾草。阿悯来了,不忘给它浇水,还手挽着枝条,与它说悄悄话。后来呢,叶子由绿变黄后慢慢枯萎,或是水土不适,或别的什么缘故。

团干班结束不久,阿春履新职去了,离她远了。

听宫雪花说,阿悯后来漂洋过海了,说是去圆她的工匠梦,心是不甘的。

阿悯的不辞而别,阿春总觉心头有一条纤绳系着一只风筝,而那风筝于凌空飘曳,时起时伏。

屈指算来,快一年了,阿春才收到阿悯寄回一张明信片,明信片额头的一条风轻的山稔树枝下是一幅人物素描,阿春看着眼睛一亮,是阿悯!她多了几许淡定,手里抱着一个婴儿,还有意将婴儿往自己胸上托,让人好认识。婴儿眼睛圆溜溜的,如稔子一样乌黑发亮。

一幅两寸大的自画素描,足够使阿春内心翻江倒海,懊恨、懊悔,令他抓头发,甩杯子。不过,都是把自己反锁在房间的时候,或一个人在湿地公园的深处,或在观海长廊的尽头。那阵,他母亲去世不久,老家做法事(打斋),他跪在母亲的灵牌前,腰弯得很低很低,声泪俱下,自责是不肖之子,同时听这话的还有坐于母亲上位的本家列祖列宗。为何这般忏悔?是母亲生前劝过他设法阻住阿悯远去,当时母亲没说为什么。后来才得知阿悯决意远行时,去过医院探望病重的母亲,或透露了什么。

这一切全无人知晓,阿春只当是自己牙齿出的血,全咽下肚里。

懊恼之余,冷静下来时,阿春才忆起阿悯曾说过稔子可以“紧肚”,止泻。聪明的她选择素描而非照片,自是经过一番考虑。或认为这样可让人想象,又令人止渴。而且,还是郑重其事那种,非《世说新语·假谲》(南朝宋·刘义庆)里魏武的“望梅解渴”。从收到明信片起,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和稔子般乌黑发亮的小眼睛,无时不在阿春的心里闪烁。

打这以后,再没有阿悯的音讯,或是风筝的纤绳终被时间磨断了?不久前,听说阿悯回国了,这个消息也未知是否属实。阿春努力地想象着,或是那山风稔趣于她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只有稔子泡的酒才使她沉醉。也如那首歌唱的“是不是因为那里美丽的那拉提,还有那里的杏花,才能酿出你所要的甜蜜”。如是回来了,为何不捎个信?阿春有心理准备,如果她要一个微笑,他将敞开火热的胸怀;如果她要有人随从,他陪伴她到永远。

如今面对日落和“海上生明月”时,阿春总是倚门而望,自问“人面不知何处去”,是否“桃花依旧笑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