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苏华
李帆接到妻子林岚电话的时候,刚刚从课堂上下来。他的手上还沾着白色的粉笔灰。林岚很少打电话给他,因为很忙,因为二十多年的夫妻,已经没有任何闲话可以说,他们的话都说给别的男人或者女人听了。林岚在电话里,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李帆,我们离婚吧。李帆的心就那么咯噔一下,好像一个什么重重的东西落到了心脏上,心脏像是要碎裂了。就像走在路上,没有防备,头顶忽然落下一个重物,猝不及防击中了自己。他望着学校广场上璀璨的灯火,忽然觉得它们都变得那么凄惨和迷蒙了。世界在一瞬间变了颜色。这个时候,林岚已经挂了电话。
李帆失了魂魄一样,慢慢往自己的宿舍走去——那个自己住了三十年的宿舍,总是自己一个人。他与妻子林岚分居两地,已经很多年了。每个夜晚,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来的。从二十多岁,妻子林岚跟他结婚后一年,考到甘肃兰州大学读博士之后,他们几乎一直聚少离多。对于一个精力旺盛,生理正常的男人,他的性欲一直就像被掐着脖子的鸡一样,很少有畅快地歌唱的时候。
这么些年,他变得越来越博学了:二胡、吉他、打篮球、写作。他甚至买了一套工具做檀木手串,对于那些植物动物的特点,他都了如指掌。他自己就像一套百科全书。
他的时间太多了,多得用不了。他又那么聪明,就把时间都用在学习上了。
他打开门,摸黑走到自己的宿舍里,然后,坐在床上。破例,这一次,他没有开灯。他为什么不开灯呢?他想在黑暗里坐一会,那过于明亮的灯光会刺激到他。而这浓重的黑暗与他的内心是契合的,调子是一致的,它们彼此温暖渗透,它们就像朋友一样,可以互相安慰的。
这个时候,他的手机闪了一下。他知道是信息进来了。谁呢。肯定没有别人。是自己的那个女粉丝。
是的,他有很多粉丝。他算了一下,大约有十五个。这十五个粉丝几乎个个喜欢他,或者说是爱他。他对她们几乎都是友善的,温柔的。他就像一个布施温暖与爱的使者。这是他隐秘的温暖的生活,要是没有这些,他似乎不知道如何熬过这样多荒凉的寒冷的日子。他把手机拿起来看了一眼,是那个叫江小白的发过来的。江小白是灌江县城的一个初中语文老师。身材修长,个子高高的,皮肤很白,她的文章在县城一等一的好。她对李帆是爱的,体贴的。李帆跟她聊天也最多。
他们在最热烈的时候,曾经抱过,也吻过。可是,没有上过床。他们不是没有这种想法。可是,他们是有节制的。李帆说,那没意思。江小白说,是。李帆说,那违背道德。江小白说,压抑性,就道德吗?李帆就不说话了。
李帆看到手机上,发了这么一条信息,帆,有空我们去云梯关听钟声,好吗?李帆似乎听到空灵邈远的钟声,在耳畔响彻,这响彻云霄的钟声,有着醍醐灌顶的作用,它把灵魂里沉睡的一切都敲醒了。它洪亮、浑厚,甚至有着出世的温暖与滋润,他需要这样的钟声。他不由站起来,走到墙边,把灯打开了。
灯光把屋子照得雪亮,把他心里的阴暗似乎都驱逐出去了。他给江小白回信息,他说,好啊,你说什么时候去听,就什么时候去,我的车专门带你。江小白回了一个笑脸,说,好的。又问,你在干什么?很多人都说,在微信上问,你在干什么?就等于说我想你了。李帆看着这条信息,微笑了一下,回道,没干什么。江小白说,那你早点睡。
李帆当然睡不着。
他想起跟林岚结婚的时候,自己跟初恋刚刚分手。那个时候,李帆就像历经了一场生死劫,还没有从那种劫掠的状态里,缓过来。他记得,初恋女友把他的信都寄来的时候,那是一麻袋的信,他就坐在麻袋旁边,就像傻子一样,呆坐了一夜。似乎从那个晚上开始,他的灵魂已经离开了他的身体。他就是一具活动的肉体。
认识林岚的时候,李帆是无可无不可的。林岚,一米五八的个头,短发,研究生,在司法机关工作。比起以前介绍的纱厂女工,林岚的条件真的是非常好了。林岚这一年已经二十九岁,属于大龄女青年,长相一般,虽然学历比李帆高一些,可是李帆也是南师大的本科毕业生,而且李帆性格温和,多才多艺,所以两个人几乎一见面就看中了对方。两个人就那么来往了起来。
过了半年,很自然的,就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不久他们就有了第一个女儿。
真的,你不能说日子是不好的。
不久,林岚考上了兰州大学的在读博士。两个人开始了漫长的两地分居的生活。那个时候,他们的感情还是不错的。但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婚姻开始有了罅隙呢。这真不是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它在李帆和妻子林岚之间留下的生活的情感的泥沙,就越积越多了。
林岚住在市区,父母都是机关退休的老干部。而李帆的父母都是地道的乡下农民。李帆是个特别会做人的男人,温和,处处体贴而周到。
譬如林岚和她的父母对李帆的态度,他们一个电话,李帆必须放下所有的一切工作事务,屁滚尿流地回来听命。他们对于他是有恩的。他们在李帆和林岚刚刚结婚的时候,给予了太多物质上的帮助。林岚现在的局长的职务,要不是林岚父亲以前的关系,怎么能做到这个位置。所以,不知不觉中,他们对李帆的态度就有点居高临下的。李帆的父母和亲戚都是乡下人,每次来叨扰,林岚的态度客气冷漠而疏远。李帆就觉得像吃饭的时候,吃到了沙子一样,不舒服。
这些似乎还是次要的。
林岚对于李帆的态度也是傲慢的,不把他放在眼里的。
放假的时候,李帆就成了家庭里的保姆。早上起来买油条烧饼,烧上白粥,再烧一个菜。他总是家里起来最早的那个人。然后,等一切做好,再去卧室一个一个喊林岚和两个女儿起床。
一个暑假,他除了一天煮三顿饭,买菜,洗衣服,还要接送小女儿学钢琴,学游泳。他没有一点时间来读书或者与朋友交往。
林岚最好的闺蜜离婚多年,一直没有结婚。林岚有一天,居然叫李帆去勾引她的闺蜜,林岚可怜闺蜜多少年没有性生活,想叫李帆去解决一下她闺蜜的生理需求。这个事情,李帆自然不能去做。
李帆后来跟一个朋友说起这件事,朋友说,你老婆根本是不在意你嘛,老公怎么能让给别人。李帆没有说话。
到李帆五十岁之后,林岚已经五十二岁了,林岚进入了更年期,她对于床第之间,渐渐没有要求了。也害怕李帆对她提出要求。
李帆变得越来越孤独了。
五十岁之后的李帆,心里布满了荒凉的雾霭。他站在十楼的窗口,远眺滔滔的灌河,想自己这么多年,两鬓如霜,爱情理想都变得荒芜,落寞,而这雄浑的灌河却依旧一往无前带着磅礴的气息,奔涌向前。不由得潸然泪下……
这样的时候,那旷远的有点荒凉的钟声似乎又在耳畔响起来了,一声一声,敲击在他的心上,引起古老而悠远的回声。它是一种什么样的启示呢:在特定的时候,那长满了岁月铜锈的钟就敲了起来,当——当——当,每一声都拖得那么长,在空气里引起深沉的幽邃的震颤。
李帆在床边坐了很久,感觉一条腿都麻了。他想站起来,试了几次,都没有站起来。
他想去睡了。离婚?今年都五十三岁了,还要离婚。他的头脑里晕乎乎的。
这一夜,李帆的睡眠就像被锯子锯过一样,到处都是参差不齐的齿印。
早上起来,李帆的脸色很差,眼泡浮肿,一副睡眠严重不足的样子。是的,他的睡眠一直是漂浮的,总是沉不下去。在这样浮浮沉沉悠悠荡荡的睡眠里,他一会儿飘在睡眠的水面上,一会儿沉下去。可是,就像泡沫一样,只是被困倦的石头打落下去一点,就又浮了上来。
他昏沉沉,如同踩了棉花一样,又飘乎乎,神情恍惚地到教室去上早读。他尽量想使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可是,他的情绪摆在那里。
教室里,灯光明亮,可是,在他眼里,却如同地狱的鬼火,忽明忽暗。他心灵的灯快要熄灭了。
为什么要离婚?他做错了什么。是的,这几年,他跟女粉丝过从甚密。他们聊天聊得热火朝天。林岚从来都没有过问过他的手机。他也从来没有看过她的手机。他们的生活除了家庭的事情,似乎早就没有了交集。
他所有的生活都跟他的粉丝说,她们知道他什么时候上课,什么时候下课,什么时候出去聚会,哪天写了一篇散文,哪天发了一个小说。他每天的情绪她们都了如指掌。
他就像一条鱼,早就游离了他熟悉的家庭的水域。
就是在这个时候,江小白走进了他的生活。他们两个孤寂的荒芜的灵魂,就在这样一种特定的时间相遇了……
他们没日没夜地聊天,他们自己都恐惧于哪里来那么多要说的话。
他们忘记了一切。
李帆一开始是抗拒的。他觉得,不会有一个女人能代替初恋女友的位置。可是,当江小白一次一次闹着删除了他。
他慢慢明白,过去的一切已经永远过去了。要是自己再见到初恋女友,当年的那种感觉肯定不会再有了。
五十多岁的女人已经不是二十岁的豆蔻年华,一切都时过境迁了。
在一个夏天的晚上,李帆约了江小白。在金沙湖畔的椅子上,李帆抱住了江小白。他喝了很多酒。他的酒气吹拂在江小白的耳畔。他说,你真的喜欢我吗?江小白不说话,坚定地点头。然后一字一字说,喜——欢。暗淡的夜色里,公园不远处传来喧闹的音乐声,做了他们温柔的遥远的背景。
过了好像很久,李帆说,转过来,让我亲亲你。江小白很听话,又有点羞涩。慢慢把脸转过来。李帆只吻了她的耳垂。那么辗转温柔的,湿漉漉的亲吻。
李帆说,我想要你。江小白没有说话。她知道李帆醉了。李帆不止一次说,他已经好久没有性生活。李帆有一次跟她说,他的工作室后面有一个隐秘的地方,那里,他自己做了一个打坐的蒲团。他竟然这样压抑自己。她怜悯这个看起来活得风光的洒脱的男人
中午的时候,李帆又收到江小白的微信,江小白说,帆,我们这个星期去云梯关听钟吗?李帆说,去。江小白说,什么时间?李帆说,下午。江小白说,好。
江小白曾经跟李帆不止一次说过,江小白说,帆,有空你一定要去听一听寺庙的钟声,那是让你心灵彻悟和清醒的禅音,那声音里,有让你幡然醒悟的东西,那么清澈、空灵。她说,她记得一篇小说上曾经有一句话,说,禅寺的钟声,把一切都被敲成了晨钟暮鼓。
江小白说,他们需要一次心灵的洗礼与灵魂的彻悟与涤荡。
等到下午的时候,李帆的车子都准备好了,江小白已经打扮好了准备出门。李帆却突然接到妻子林岚的电话,要他立刻回家,说,家里有急事,等他回家商量。
李帆只好临时改变主意,发信息给江小白,说,不好意思,家里临时有事,去不了了。江小白倒善解人意,说,没什么。自己可以一个人开车去。只是李帆不去,感觉有点遗憾。
李帆一路开车,一路想象江小白一个人坐在寺庙的大树下,微微闭着眼睛,听着浑厚悠远的钟声,一下一下敲起来。每一声,都在空气里微微震荡,留下了震颤的余音。李帆能想象,江小白的微微闭着的眼睛,那种淡然的神思邈远的感觉,她仿佛脱离了这个凡俗的世界,让灵魂在钟声里,变得澄澈清明起来。
这是李帆喜欢江小白的原因。她是这个扰攘的红尘里,一个清净的所在。
而林岚的官场生活,是李帆厌弃的。他们仿佛两条道上跑的马匹,几乎没有相交的可能。林岚经常加班。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酒气。不知什么时候,林岚的身上散发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气息,这种气息是非女人的。她说话的口气也变了。喜欢打着官腔,譬如很多次,她回来会像对下属一样,用命令的口气,对李帆说,赶紧去把这件事办好了,要是办不好,你还能做什么。李帆看着林岚,就像看着陌生人一样。这是他的女人吗?在李帆的眼里,一个妻子,或者老婆起码是温柔的,或者是温和的,不要百依百顺,可以有一点脾气。可是,她竟然对他颐指气使的。她却似乎沉浸在这种霸道的乐趣里。李帆默默地把事情做好了,却并不能换来她的好脸色。似乎他做的,她永远都不会满意。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少交流,除了孩子的事情。吃了饭,各做各的。李帆喜欢在书房读书,等他读到半夜,想回卧室的时候,发现卧室的门被反锁了起来。他站在门前,看着暗沉的夜色里,这扇拒绝他进入的冰冷的门,他的心慢慢沉到深深的海里去了。这似乎是一种无声的语言。它想诉说的,他们两个人都知道。
一个人的晚上,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李帆的正常欲望是有的。他对自己的欲望深恶痛绝。冬天的时候,他穿单薄的西装,他从来不穿羽绒服。在寒冷的情况下,那可恶的性欲的恶魔似乎被冻死了。他还喜欢洗冷水澡。冬天的晚上,当冰凉的水,滑过他的肌肤,他的热情都被这些凉凉的水给浇灭了,它们都死在了邪恶之花盛开之前。他会睡一个长长的舒服的觉。他床上也没有什么厚的被子,只有一床五斤重的蓝底碎花的被子,下面一个薄薄的衬单,他那些多余的欲望和热情,就这样,被他胜利地扼杀了。当他把这一切告诉江小白的时候,他甚至是得意的,为着他的创举。
对于林岚的心态,李帆也曾有过疑惑:五十四岁,一个女人就进入了生命的枯水期,再也不需要男人的温情了吗?李帆想到她的单位侧面打听一下。林岚外面有人吗?她那样一个强悍的女子,在官场上风生水起,会甘于寂寞吗?可是,李帆究竟鼓不起勇气去打听。要是打听了,好像是对自己的侮辱一样。他知道,林岚的手机里也有好多聊友。
他的黑夜总是比白天多。那么冗长的暗沉的凄凉的夜!
幸亏他有江小白。
难道是因为江小白,他和妻子才慢慢疏远的吗?人与人之间的磁场或者说感觉,就是这么奇怪。
他和江小白的来往,妻子是不是能感觉得到?
已经多少日子了。他们就像熟悉的陌生人,在一个屋檐下,平静如水地生活。而危机就藏在暗处。他从来没有觉察吗?
这天下午,林岚打电话给李帆,叫他到民政局去办手续。李帆站在那里,心里充满了茫然的感觉,二十年的夫妻就这么结束了。许多的往事就像沉甸甸的雾气一样,笼罩过来,压在心头上。他想把这件事,给理出一个头绪来,可是,似乎越理越乱,就像一堆麻,抽出哪一根都是不对的。
李帆站在门前,怔了半晌。才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上午,江小白又发信息,约他一起去听钟。这一次,李帆真的想去听一听那让自己心灵彻悟的钟声。他太需要这种醍醐灌顶的当头棒喝了。他答应江小白,这一次,一定去。他想告诉江小白,他离婚了。他们可以自由地去听钟声了。
李帆到民政局门口的时候,远远的,就看到林岚站在民政局的大门前。林岚穿一件一万八千块钱在苏州定制的大花的旗袍,烫着一头卷发,就像鸡窝一样。李帆把车子开到停车的地方,然后下车来。
林岚也不看李帆,好像跟空气说话似的。说,时间到了。进去把手续办了。李帆也不说话。懒得看她一眼。
两个人走到民政局的一个办公室里,林岚从包里拿出两个人的身份证和两个红色的有点旧了的结婚证,放在桌子上。那个戴着眼镜的似乎快退休的办公人员,看了他们一眼说,能不能接受调解啊?这么大岁数犯不着啊。林岚快速地说,已经分居两年了。相当于早就离婚了。您快点,还要上班有事呢。
老人从眼镜上方看了她一眼,再也没有说话,从抽屉里拿出两个绿色的小本子,推到他们面前。林岚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笔,飞快地在本子上填写。她的雷厉风行跟她平时做局长的风格毫无二致。
李帆也默默填写起来。
填好了。盖了章,两个人一人拿一本,从民政局走出来。
李帆说,三套房子,一套给大女儿,一套给二女儿。一套你自己住。车子,我留下了。林岚说,早就说过了。我知道。
然后,走到她的三十万的奥迪车子那里,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子流畅地开出了大门。
李帆一个人站在阳光下。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他想告诉江小白,自己离婚了。想了想,发出去的却是,小白,明天下午不去听钟了。我要去徐州出差。
江小白回道,没事,我一个人去也很好。
李帆觉得很歉意,他很想陪江小白去听钟,可是,他忽然就没有了这个心情。他的心灵里都是沉重的生活的渣滓,他如何陪江小白坐在云梯关寺庙的大树下,听浑厚的邈远的深沉的钟声--——把他的前生与来世在瞬间都诉说了一遍的钟声。他的心灵如何能够在钟声里,就像羽毛一样轻盈地飘飞起来。他的沉重的肉身就这样一直拖曳着他的灵魂不断地下沉。
他要等一个合适的时间,陪江小白去一趟。
下午,李帆一直在他的宿舍坐着。他的眼前,林岚的身影就像幽灵一样飘来飘去。他想起,他的二哥听说这件事之后,对他说,三弟,你不要想不开,古人不是说,中年男人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升官发财死老婆。你这个老婆没死,离婚了,也正好啊。你正好找一个年轻的女人给你生一个儿子。李帆苦笑,说,我找谁啊?他二哥说,你不是有好多女粉丝吗?里面难道没有一个中意的?李帆眼前立刻掠过江小白的影子。他摇摇头,说,不行。人家都是有家庭的人,怎么能乱来?他二哥说,你现在总得找一个女人跟你过日子吧。李帆说,以后的日子,慢慢再说吧。
过了一年,李帆果然经人介绍,跟一个离异的女子结婚了。这个女子是个普通的女人,烧一手好菜,不认识多少字,却温柔体贴。
结婚那天,李帆只把家里的几个哥嫂喊来,一起在一个酒店吃了一顿饭,两个人去领了结婚证。
李帆用平时的积蓄给自己买了一个九十平方的小套间,两个人一起布置的——倒也温馨得很。他们也没有去拍婚纱照。他们觉得这些形式的东西并没有什么意义。李帆私下里知道,要是换了江小白,他们一定要把所有的形式都做了。他们会多么在意仪式感的东西。在骨子里,他们的灵魂长着相同的模样,他们是一样的人。
可是,当有一天,江小白再一次约李帆的时候,李帆告诉她,他离婚了。他要再娶。江小白在那头,很久都没有说话。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江小白才发了一条信息来,说,帆,我祝福你。我们分手吧。我不想打扰你的幸福。
就这样,江小白从李帆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就像鱼消失于深海,鸟遁入密林,再也找不到影踪了。
李帆的生活是另一样了。他每天除了上班,就回家陪妻子张想。张想烧菜的时候,他就打打下手,摘菜,或者把肉切成肉丝,或者把垃圾都扫进簸箕里,去楼下倒掉。
他已经很久不读书,也不写诗了。他的吉他不知道被扔在什么地方,上面也许落满了灰尘,也许弦都断了。
只是偶尔,在做事的时候,会忽然想起江小白。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在一个小城里居住,只要不想遇见那个人,有时候,是永远也遇不到的。他只知道,她还在这个小城里,但是关于她的一切,都毫无音讯了。
这个时候,手机响了起来。
一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进来。他看了一会,在想,接,还是不接。电话却已经挂了。他想,现在这些莫名其妙的电话也太多了。要是有事,肯定还是会再打的。
电话一直都没有打来。是的。他现在能接到的电话,无非就是同事调课之类,不值一提的电话。
他的生活就像驶入了一条平稳的一眼可以望得到头的幸福的港湾。
可是,那一天,一个消息打破了他生活的平静。
江小白忽然失踪了。
这个消息是一个过去的文友在街上买菜的时候,无意中告诉他的。他早就没有了江小白的电话,也没有她的任何联系方式。
她哪里去了呢?
那个很多次约他去听钟,却一直没有约成的女人。他把自己的灵魂唯一一次真实地交出的女人。
那个下午,他请了假。一个人开车,去了云梯关。
冬天的云梯关,刚刚下了一场小雪,沟坎到处都是细细的没有化的雪。
他把车子停在寺庙的外面。然后,他走进了寺庙里。
冬天的云梯关,苍凉而寂寥。几只寒鸦停栖在苍黑色的树枝上,一动也不动,风把它们的羽毛都吹得立了起来。
李帆走到后面的望海楼那里,那里有一棵大榆树,望海楼旁边的那口钟,挂着那里。敲钟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一天,敲钟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李帆在树下,坐了下来。冬日的风凛冽地吹着李帆的脸和裸露在外面的手。
日色昏黄,江小白曾经不止一次到这里来听钟,她想在钟声里获得怎样的人生启示呢。
她去了什么地方,那里是不是也有一个寺庙。她是专门去那里听钟的吗?
李帆光着头,走在荒凉的寺院里,就像他到这里已经来过很多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