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翔
背上,云朵很轻
天空很重。爬在羊肠一样的路上
我的心里,全是我从山下
带上来的汗
我在山中,山下的
被风吹得,越来越瘦的土地
还会恩重如山地,替我在陈旧之年里
种出新麦?锁在上房里
和墙皮一起老掉的,祖先们
还端坐在牌位上,看我
如何挣扎下去
我在山中,我看见
山下的人,把在田野里
无法藏身的神,一律用很干净的泥巴
塑在山路上。走累了的人
会看见,饥饿的
狼虫,也会看见
而我,装作没看见
因为有些泥胎,让我背上的
云朵,重了起来
天空是我,挣扎过的重
在你手里,我是种子
我是食尽,人间烟火的种子
我是用死亡,追赶着季节
追赶着地点,食尽人间烟火的种子
我的身体,不是谁都能捏造
我的肤色,不是谁都能涂染
知道我基因的,那个人
已经很久,不在我身边
只有季节,露出的真情
才让我知道,把我不舍地捏在手中
然后抛撒出去,最终在哪片
泥土上落下,你还没有签约
而踩着阳光,要抛洒我
你就要保证,在大地上
谁也不能,拿我演示
在你手里,我是种子
我是被你,捏出罪孽的种子
凿到天空,不能凿下去的
痛处,你也只能凿到这里
今夜,你像看到了
一些你多年未见的人,山河这么遥远
他们都去了哪里?而比荒野
还要低吟的日子,逼你
失声念出,头顶上的符咒
也失声,念出失手
凿到的天空
今夜,你像对着
他们去过的山河,一个人举一柄石斧
彻底凿空自己,然后放灵魂出来
一个婴儿,从头至尾的啼哭
像告诉你,遇见最古老的人
也遇见遗失的,牛皮行囊
在荒野之上
凿到他们,不能说出来的
隐秘,你只剩下去凿自己
我爱马坊,也爱它抢先
生出的所有草木,我的身体
贴着他们,早晚呼吸
告诉你,庄稼
围着人群生长,庄稼如故人
虫鸟,围着人群生长
虫鸟如故人,草木也围着
人群生长,草木也如故人
我的这些,微体验
像我身体里的,天气预报
它不影响什么,但它会加重
马坊的忧愁,也让一朵
野花,开得更加揪心
我爱马坊,透支掉身上
对所有草木,会缩短生命的
怀念,也要继续
泥土收下了,他们的身体
也收下了,他们从人间带来的
一些衣服,一些柏朵
这个时候,我才看到
他们被签在,一些发黄的
纸张上的名字,被匠人们简单地刻在
一块墓碑上。这个时候
我才发现,他们的名字
刻在石头上,也和先生
一样尊贵
只是这个时候,我不能用
一些非虚构的文字,再记他们的劳动
或病中的场景。哪怕用上
青铜一样的文字,也会碎成
一块心病。我只能说
在这么丰富的,汉语里
他们只带走,自己的名字
而赶在,他们前面
是吹过柏树的风,被一些柏朵
领着,最后走出村子
云在头顶,我们在地面上
每挣扎出来,一个动作
都被云捕捉
你在南山,你不用穿越
也有可能看见,我们在北山
猎杀一只野鹤的场面。你得感谢那些
过路的闲云,它们血淋淋地
捕捉到生命,被瞄在枪口上
怎么呼吸?而这样的
时刻,云也慌张
有些时候,我们在云里
会倾听到万物,发出地动山摇的声音
头顶的云朵,谁也说不出
天空压在,身上的重量
这个时候,有一只燕子
会把云的语言,代替南山
传给北山
你要知道,我们从身上
脱下一件衣裳,就像从天空
脱下一朵,自己的云
在河流的转弯处
我坐下,我要看河流
怎么转弯
我看见,所有的村庄
都被河流,怀抱了上千年
一定在阳坡,停止向河床滑动的地方
一定在湿地,又不被泛滥的河水
冲走的地方,人住在窑洞里
神住在庙里,庄稼
住在地里
我也看见,黄河上的
大地之湾,把天上的星斗
整体地顶在头上,或散乱地放在脚下
夜风吹来,神也在人间睡下了
却把万物,交到种地人
有温度的手里,再用
铁器催生
在心脏的,转弯处
一条父母之河,怀抱我的
身体,不止千年
我的穷亲戚,在我们家
最穷的时候,他们很像
一些富人
等我长大后,父亲下刀子一样的
命令,让我记住他们
埋没在土里的名字。他们住着的村庄
是父亲这一生,去得最远的地方
上辈人的,生死之交
传递着,乡间的温暖
也传递着,乡间的痛苦
而我被饥饿,围困多年的胃里
一直记着,他们是一群不缺粮食的人
贴着这块,脸面大小的平原
神把一座,藏满风雨的山
放在他们身边,并用轻重
不一样的灾害,暗示日子
要缓慢地过下去
被我遗忘在,马坊的山里
穷亲戚,成了我想父亲的
一块心病
三月的风,如果再不带来雨水
果树下的人,脸色就更加难看
天不下雨,果树下的人
气息奄奄,果树上的残花
也被他们的脸色吓坏。这时在田野上
不管你走近哪里,都看见生长
是很难受的事,都有风的
手指,不停地抓伤
季节的衣衫
这个时候,果树下的人
想着这一年,怎么活下去
头顶上的花,如果开不出一家的尊严
就会等着,果树在苍老之中
先压垮天空,接着压垮
享受过果树的人
三月的风,如果再不带来雨水
果树下的人,就先让自己死去
等我懂你的时候,只有一块石头
立在村北,却没人敢在上面动手
你是石匠,你让多少
命比草木凋零的人,敢在一块石头上
端坐下来,把生前短暂得
不够风吹,雨打的光阴
年年留给,从遥远的
地方,要赶回来的人
你是石匠,你的手上
握有山体,被凿痛的哭泣
村后就一座,能陪伴一村人的大山啊
你每凿一次,都像从自己身上
凿最后一块骨头。因此
你凿的墓碑,都很简陋
只能放下,死者的姓名
借着月光,你能回到人间的话
对着那块石头,你就自己动手
在你手里,我是种子
我的乾坤,被流年的日光
粉碎得,失去原形
我的不幸,是我没有
一次出生,所需要的生命密码
你就是从手里,灿烂抛出我的那个人
隐藏心底,你劫后余生的
那些善良,那些仇恨
都是让我,痛苦选择
或排除的基因
我的幸运,也是我
在哪片小山河里落地,全部由你决定
一片乡野,是你指定给我的
一片国土。被手握农具的人
一路护送到,开镰的日子
躺在田野上,我用一身
金黄,打造他们的土地
在你手里,我是种子
我的生死,要在我身边人的
生命里,留下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