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梅
疫情初期在家隔离了四个月,办公室里的几盆花一直没法浇水,本来以为花儿们可能早就枯死了,谁知复工那天,所有的花都活着。天竺葵底部的叶片虽然发黄,但是高处的叶子尽情舒展,似在空气里抓水分子。长寿花曲曲折折地苟延残喘,不经意成了奇谲瑰丽的盆景。兰草活着一大半,碧绿蜕变成小家碧玉,挺好看。鸭掌木枯了两根枝子,去掉后过了两天伤口处就发出密密的嫩芽,一只一只绿色小巴掌举着,把伤口不动声色捂起来。汶川地震时有只猪在废墟里生存了三十多天,被称为“猪坚强”,以此类推,这些花儿们也可以叫“花坚强”。“花坚强”不但坚强而且依然美丽,这就使主人放弃了另买盆栽的心。于是日子回到从前,花和人高高兴兴地继续过下去。
这令人想起前苏联作家帕斯捷尔纳克的一个桥段。帕斯捷尔纳克到监狱门口去接为他受苦的爱人伊文斯卡娅,他满心忐忑伊文斯卡娅经过五年的牢狱之灾不知道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谁知伊文斯卡娅不但没有衰老憔悴,反而更加美丽,这让帕斯捷尔纳克惊喜交加,对她的感情也更上一层楼。男权主义者叫嚣着保持姿色是女性的基本道德,这当然遭到现代女性的激烈抨击。其实这句话放到盆栽身上反倒没有什么毛病,“花坚强”们不就是因为颜值依旧才好好地活在人类的窗台上吗?只是植物这种与人类的联结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巧合,令人费思量。
植物伴随人类生活好几千年。人类欣赏植物的枝叶与花朵,也啮噬根茎,枝叶与果实。如果植物有痛感当然不情愿,但是被采摘的植物如果不能马上被人类吃掉,植物似乎也不愿意。不信,夏天你去买一把最新鲜的豆角,放在案板上。一天不动它就老了,两条不吃就有溃烂发生,刚烈得像尤三姐。芸豆略柔和一些,“老来少”略放一放种子在豆荚里快速膨大成熟;有一种芸豆被冷落久了会在外皮上青一块黄一块,好像遭到擦伤又好像秋桐大战尤二姐鼻青脸肿。西红柿有心计,放久了外面好好的,花蒂处暗暗生出霉斑,其实霉菌在内部已经遍布,表现到外面已经是“吾意久怀忿”了。花生、豆子煮熟后一夜放凉,慢一拍吃掉就变质。能入口的植物都喜欢直抒胸臆,光买不吃似包办婚姻娶来不爱不养,错在人类,最后要么一拍两散,要么人类暴殄天物,最糟糕的是人打着120到医院洗胃,这是植物和人类翻脸了,人类冒犯了植物的傲娇,植物以牙还牙,所以聪明的人类很快识趣地认识到植物也是有情感有底线的。
这一发现让诗人们很兴奋。他们帮助植物弄出了很多人格化的诗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驰名中外的屈原认识两百多种植物,绝大多数是香花香草。他把它们披挂在身上向世人表明自己的高洁。虽然楚怀王不再重用屈原,但是植物从来没有背叛过屈原。在屈原的影响下后代的诗人们纷纷与植物结成英雄联盟,梅妻鹤子,吃酒品茶,竹林打铁,东篱赏菊……当然最动人的是《诗经•关雎》里的句子:“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若干年后这句诗被徐志摩演绎成“软泥上的青荇,油油地在水底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写到这里徐志摩先生已经与植物合为一体了,天才诗人如此,我们这些凡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