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毛泽东的对联文化实践及其启发意义

文 | 鲁晓川

（湖南省社会科学成果评审委员会项目 项目编号：XSPYBZZ011

A Project Supported by Evaluation Committee of Social Science Achievements of Hunan Province

NO.XSPYBZZ011）

毛泽东同志一生都关注和热爱对联这种中华民族独有的文化形式。他三岁喜联，八岁妙对成联，习联、吟联、赠联、引联、书联、出联、答联、集联、赏联、评联贯穿了他的八十多年人生历程。毛泽东的对联创作及其相关的对联文化活动，展示了其作为革命家的伟大气魄，作为思想家的深邃目光和作为艺术家的创作才华，在国内外引起了广泛、深远的影响。本文拟对毛泽东的对联文化实践进行初步探讨，以就教于方家。

一、毛泽东的对联文化实践

对联文化实践，贯穿了毛泽东的一生。除了自己创作对联，他还对《楹联丛话》《巧对录》《随园诗话》等著作中记载的对联作品进行了圈点和评论，更多次在公开场合评论对联，指导相关人员阅读和搜集对联。为全面展示毛泽东的对联文化实践，以下分三个方面来论述。

（一）创作实践

毛泽东一生究竟创作了多少副作品，这已经无法确切知晓了。根据相关的文献资料，大致可确定约有50 副作品是毛泽东独立创作的，另有与他人应对而成的对联约十来副。而毛泽东的传世诗词，在 1996 年中央文献出版社所编的《毛泽东诗词集》中一共搜集古体诗、近体诗和词67 首，其中比重最大也是毛泽东自认“稍懂一点”的词的数量为35 首。对比可知，至少在数量上，毛泽东的对联创作是不亚于诗或词的创作的。根据何泽中的《毛泽东对联鉴赏》、张培源的《毛泽东对联讲解》和吴直雄的《跟毛泽东学楹联》等著作的记录可知，毛泽东一生的对联创作，大略可分为四个阶段：一为求学时期，约从1902 年到1921 年，有14 副作品传世；二为参与和领导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从1921 年7 月参加中国共产党一大到1937 年7 月，有10 副作品传世；三为抗战时期，从1937 年7 月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到1945 年夺得抗战胜利止，有17 副作品传世；四为解放战争和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从1945 年到1976 年，有9 副作品传世。由于毛泽东的特殊身份和非凡魅力，其对联创作对于二十世纪特别是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产生了不容忽视的影响，有不少作品直到今天还被人津津乐道。例如1930 年撰写的为宁都小布军民歼敌誓师大会联为：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游击战里操胜算；

大步进退，诱敌深入，集中兵力，各个击破，运动战中歼敌人。

上联中的“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是1928 年开始形成的战略思想，后来用其打了很多胜仗，被毛泽东概括为游击战争的“十六字诀”，在中国现代革命史和军事史上产生了深远影响。如果从文学角度来考察，毛泽东对联创作则以其引领时代潮流的崇高境界和正大雄浑、雅俗共赏的崭新联风树立起一座丰碑。例如挽著名抗日英雄化学家杨裕民先生联：

国家在风雨飘摇之中，对我辈特增担荷；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于先生尤是典型。

联中“风雨飘摇”语出《诗经·豳风·鸱鸮》“风雨所飘摇”。下联前半“燕赵”句，语出唐代韩愈《送董邵南序》：“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这两句原文都出于燕赵（今河北一带）之地而杨又恰为河北人，贴切的用典显示了作者熔古铸今的不凡功力。全联雄浑沉厚，感人至深。

（二）批评实践

毛泽东一生留下了不少批注评点对联的记录，据吴直雄《跟毛泽东学楹联》一书归纳，毛泽东对联鉴赏实践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视察游览过程中即兴地对作品进行评论；另一方面是在图书文献上进行圈划点评。

毛泽东一生踏遍祖国的雄关漫道，对于名胜古迹的对联特别关注。据现存的文献记载，毛泽东至少在下列名胜景点评论过对联：第一、四川成都武侯祠；第二、四川成都杜甫草堂；第三、河南开封的龙亭；第四、湖南长沙岳麓山。对于这些地方所刻挂的对联，毛泽东往往驻足诵读，对其中的佳作给予赞赏，有时还会就作品的思想价值和艺术特色进行评论。如在参观四川成都武侯祠时，毛泽东特别关注清末赵藩所作的一联：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

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此联在毛泽东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直到晚年，还提议四川领导好好读一读此联。在参观成都杜甫草堂时，毛泽东关注到了晚清顾复初所作的传世名联：

异代不同时，问如此江山，龙蟠虎卧几诗客？

先生亦流寓，有长流天地，月白风清一草堂。

他不但轻声念诵此联，而且指出“是集杜句”。对于当代作家的对联佳作，毛泽东也曾经给予关注。1972 年，在陈毅元帅的追悼会上，毛泽东发现了文物收藏家张伯驹所作的一副挽联：

仗剑从云作干城，忠心不易，军声在淮海，遗爱在江南，万庶尽衔哀，回望大好山河，永离赤县；

挥戈抗日接尊俎，豪气犹存，无愧于平生，有功于天下，九泉应含笑，伫看重新世界，遍树红旗！

毛泽东吟罢此联后说：“这副挽联写得好啊！”接着还问起了作者张伯驹的情况。

毛泽东在图书文献上进行的对联批评，留下的资料更多一些。这些文献包括《楹联丛话》《随园诗话》《巧对录》《楹联墨迹大观》等等。在这些书籍上，毛泽东对他感兴趣的对联进行了圈划，有时加上一、两个词的点评。而对于清代康熙年间孙髯翁的《大观楼长联》，毛泽东不但曾多次进行圈划，而且进行了较长篇幅的评论，因而最能体现其批评的基本倾向。据张贻玖《毛泽东和诗》记载：

毛泽东在一本清版的《楹联丛话》中谈到它，加了圈点，在下一联的“叹滚滚英雄谁在”“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等句旁，每一字都划着圈。在“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等句旁划着曲线，每句末都划着二、三个圈。阮元任云南总督时，对这一长联作了修改。《楹联丛话》也将此收了进来。毛泽东很细心地将修改前后的两副楹联作了对照，将阮元改过的几处都用着重线标了出来。在另一本1935 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平装本《楹联丛话》中，毛泽东又对这一长联和其改动的地方作了圈划、标记，还写了批注。《楹联丛话》的作者梁章钜说，这一楹联多至一百七十余言，毛泽东在这段话旁批注：“一百八十字”。作者梁章钜认为，此联“究未免冗长之讥也”。毛泽东在书的头和行间批注：“从古未有，别创一格，此评不确。……”在阮元改过的长联处，毛泽东批注：“死对，点金成铁”。在另一本《两般秋雨庵随笔》中载录这一楹联处，毛泽东又批注：“此阮元改笔，非尽原文”。从这三本书中毛泽东对这副楹联的圈划、批注可以知道，对这一长联，他至少读过三遍，每读必有圈划、批注，读得如此认真、仔细，又是多么欣赏它啊！”
由这段记录可知，毛泽东对孙髯翁的这副长联非常重视，给予了高度评价。从对阮元改作的批注中，可以看出毛泽东在对联批评中具有反对死对、强调自然灵动的倾向。
在商务印书馆版的《楹联丛话》中，毛泽东在圈划和点评《大观楼长联》后，还写了一句：康有为于西湖作一联，仿此联而较短，颇可喜。此联全文如下：
岛中有岛，湖外有湖，通以卅折画桥，览沿湖老柳，十顷荷花，食莼菜香，如此园林，四洲游遍未尝见；
霸业销烟，禅心止水，阅尽千年陈迹，当朝晖暮霭，春煦秋阴，山青水绿，坐忘人世，万方同慨更何之。
毛泽东还凭自己的记忆在批注中写出康有为这副作品的下联，并将之与《大观楼长联》进行了对比研究，得出的结论是康作是模仿孙作而成的。具体是在哪方面进行模仿呢？分析可知，两副作品都是上联写景纪游、下联抒怀寄慨。可见毛泽东不但品读赞赏这两副对联，还深入研究了其创作规律。

（三）用联实践

运用对联来评价人物、针砭时弊和表达思想，是毛泽东对联文化实践中的另一个重要方面。在1942年5 月的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毛泽东发表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在这一篇专门谈文艺问题的讲话中，毛泽东从鲁迅的一首诗中引出一联：

横眉冷对千夫指；

俯首甘为孺子牛。

这是鲁迅的七律《自嘲》的颈联，毛泽东认为这两句话“应该成为我们的座右铭”，并对这一联作了分析：“千夫”，在这里就是说敌人，对于无论什么凶恶的敌人我们决不屈服。“孺子”在这里就是说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一切共产党员，一切革命家，一切革命的文艺工作者都应该学习鲁迅的榜样，做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一段分析，言简而意深，与当时的斗争形势紧密结合，有鲜明的时代特色，正是毛泽东用联实践的一个代表。对于鲁迅的这一联，毛泽东十分欣赏。1958 年，他应粤剧表演艺术家红线女之请，书写了此联相赠。类似的引联相赠的举动，毛泽东一生做过多次，其中发生在叶剑英元帅身上的最为经典。据巫祖才《毛泽东制联的对立统一思想》一文记载：毛泽东于1935 年8 月，在长征路上，书赠毅然将张国焘企图分裂党的阴谋汇报中央的叶剑英一联：

诸葛一生唯谨慎；

吕端大事不糊涂。

据考证，此联原系明代思想家李贽的自题联语，引之赠给叶剑英，着重肯定的是叶帅在关键时刻能够认清形势、正确抉择，维护党中央和红军的团结进步的睿智和担当。

还有一副古联，经过毛泽东引用后，成为一个影响深远的政治符号。这就是明代大才子解缙的讽喻联：

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

山中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为了提高全党的马列主义水平，纠正党内的各种非无产阶级思想，毛泽东于1941年5月在延安干部会议上作了《改造我们的学习》的报告，报告中全文引用了此联。并且说，这副对联是替某一种人“画像的”，这种人就是“没有科学态度的人”“只知背诵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中的若干词句的人”“徒有虚名并无实学的人”。毛泽东引用此联，非常生动地指出了当时党内存在的问题，为树立正确的学风和文风指明了方向。

（四）倡联实践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毛泽东明确提出的“为千千万万劳动人民服务”。作为中华民族土生土长的与人民群众生活直接关联的对联文化，在实现这个目的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有利条件。正是基于这种认识，毛泽东曾经旗帜鲜明地提倡“要搞新的春联”，而对于旧体诗词，毛泽东则“一向不主张青年人花偌大精力去搞”。从现存文献来看，毛泽东倡导对联创作主要在延安时期。

1944 年3 月在《关于陕甘宁边区的文化教育问题》这篇讲话中，毛泽东明确提出：

边区有35 万户，每家都挂起有新内容的春联，也会使边区面貌为之一新。两个宣传部的同志要把这个问题研究一下。写春联就要编几个本子，要搞新的春联。新春联是群众的识字课本和政治课本。

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毛泽东重视和倡导春联创作，其目的很明确，就是用春联（也包括其他类型的实用对联）来达到两个功效。一是引导文化层次较低的群众识字，从而普及文化知识。在发表上述讲话2 个月后，毛泽东在延安大学开学典礼的讲话中又强调：“文化建设方面，……要教会老百姓闹秧歌、唱歌，要达到每个区有一个秧歌队。家家有新内容的年画、春联。”二是通过对联的创作和宣传，让广大群众认识和认同中央的政策、路线，从而团结起来参与边区的战斗和建设。毛泽东亲自执笔创作对联时，目的也是非常明确的。曾在毛泽东身边工作过的郭化若记录：

大约是1938年3月的一个夜晚，听说第二天要开大会，一方面纪念孙中山先生逝世十三周年，一方面追悼抗战阵亡将士。……时间已过了半夜，大约到凌晨一时或二时左右，由毛主席办公室又送来新的挽联稿。这是毛主席亲自拟的，不但内容格式好，写在白宣纸上的毛笔字也分外生动有力。

毛泽东当时所作的挽联，现在有一副流传下来，即：

国共合作的基础为何？孙先生云：共产主义是三民主义的好朋友；

抗日胜利的原因安在？国人皆曰：侵略阵线是和平阵线的死对头。

创作此联，不但是为了纪念孙中山先生和追悼抗战阵亡战士，而且借此契机，义正辞严地表明了立场，生动地阐明和宣扬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思想。在整个抗战时期，毛泽东为阵亡的国共两党将士和逝世党外民主人士创作了12 副挽联。这些挽联无一不是旗帜鲜明地高扬爱国激情，宣扬抗战精神，紧紧围绕加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中心任务而创作，完美地实现了其作为“政治课本”的目的。而纵观抗战时期，在诗词创作方面，毛泽东仅仅有一首挽戴安澜将军的五律传世。可见，对联成了毛泽东用以宣传抗战思想的首选文体。究其原因，除了毛泽东对于对联文体的熟稔和偏爱，还在于这种文体比诗词更加具有实用性，更能达到宣传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