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晓涵
短暂的陪伴
4年前的冬天,即将退休的局长找到葛喜。葛喜在岛上长大,和妻子开了家烧烤店。
上一任邮差准备离开,那个20出头的小伙子干了不到一年,“出岛去找对象了”,局长筛了一遍岛上为数不多的年轻人后,这才登门拜访。“你就当个兼职干,很轻松的”,交代完,局长也离开了小岛。葛喜,随着妻子带着女儿出岛上学,烧烤店关门,孤家寡人的他也稀里糊涂地成为岛上唯一的邮差。
做邮差并不像局长说的那样轻松。
岛上的街道没有名字,住户没有门牌号,葛喜只能一家家问。老人年纪大的连字也看不清了,抓着葛喜问“谁给我发的东西”,他得一遍遍解释。时间久了,耐心一点点被磨了出来。
对老人来说,岛上能有什么着急事?无非是一日三餐,晌午日当头就小憩一会儿。生活总是寂寞的,报纸上的字看不清了,耳朵不好,电视声音大到整条街都能听见,有时候和亲人在炕上对着坐一会儿,日复一日。
打破这宁静的葛喜,自然成了倾诉对象。家里鸡毛蒜皮的抱怨,兄弟姐妹之间的矛盾,岛上各家之间的大小事,声声入耳。他也插不上嘴,不急着送邮件的时候,就坐着听那些过去的回忆,“替爷爷减轻一下寂寞的感觉”,他想。
住在离邮局不远的宋延鼎今年96岁了,有时颤颤巍巍地走过来问这周的报纸怎么还没来。他安抚:“爷爷,天气不好船停了,我也拿不到报纸。”
在抗美援朝战役中负伤后,这位老兵回岛生活了几十年。孩子们像蒲公英一样离散到远方,只在过年时回来一次。年轻人总不停地刷着手机,看看什么时候风停了、船来了,就能离开小岛,回到忙碌的生活和工作中去。他总是孤单的。
傍晚时分,葛喜拿着宋延鼎订的电视报走进小院。穿过两片小小的菜圃,透过窗子就能看见宋延鼎枯瘦的身影。他独自盘腿坐在铺着泡沫垫的炕上,葛喜拉个凳子坐在床边,听他絮絮叨叨回忆着,抗美援朝很艰苦啦,士兵们就着雪吃炒过的白面,战场上一个炮弹过来,崩到腿肚子上,皱起一块皮肤。过往像斑驳的墙皮,一碰就碎成屑,絮絮掉落。老人反复说,葛喜慢慢听,有时一个小时就过去了。
葛喜对他有种莫名的感情,就像看到自己6年前去世的姥爷,他乐意听他讲,心里就当是自己的另一个姥爷。
老人也记挂着葛喜。绿色邮车停在大道上,车斗里堆着邮包,这个微微有些佝偻着背的年轻人,总是身影匆忙的樣子。大伙儿心疼葛喜,饭点遇到总叫住他,“中午跟大姨这儿吃吧!”“不不,谢谢大姨。”说完,葛喜又匆匆离开。
每天送邮包像是一场例行的邻里问候。一打上照面,“送报纸,叔。”“来了,喜儿。”有的人家即使不看报纸,每年征订时,还是会花100元续订。因为在偶尔有交集的那一刻,会留下一些短暂的陪伴。
漂洋过海的来信
最近半年,89岁的宋其昌听力和视力突然变坏许多,一时间,好似外面的世界都与他无关了,除了唯一挂念的远在浙江温州的战友。分隔60年,宋其昌还记得他们的样子,只是已听不清电话了,靠书信保持着最后的联络。
退休后,他和老伴一直生活在岛上。岛很小,山前山后两个村加起来不到3平方公里,连公交车都不需要。船是小岛和外界仅有的交通连接,一天两趟,去最近的大陆,需要五六个小时航程。遇上起雾或海上刮大风,船停航,小岛就彻底成了孤岛。
半页纸的信寄出去,有时候要等一个月,零碎的消息才漂洋过海地通过邮差传回岛来——听说原来的海防大队改制,队伍都散了,原来的伙伴老的老,去世的去世,有的住进了养老院。这些信变成报平安的物件,遥远地支撑着彼此的暮年。
作为岛上唯一的邮差,葛喜每天早上6点半都会开着邮车上码头,载着宋其昌的信,还有岛上其他人的牵挂——寄给儿女的海产品、退掉的电视购物商品,交付给进港的货轮,轮船穿过海上的层层雾气,送到最近的大陆蓬莱,再载着岛外新鲜的蔬菜水果、各种物品归来。
岛上什么都缺,邮包里叮当作响的是渔民买的金属零件,儿女给老人网购的豆腐干小零食,还有人买过两件瓶装水,不知从哪儿听说这个品牌有助于头发生长……
五颜六色的邮袋堆在邮车上,塞满岛民的生活。住在北隍城岛的人,都认识葛喜的那辆绿色邮车。它有些年头了,和海岛上的大多数居民一样上了年纪,沿着坡缓缓上爬的时候,会发出气喘吁吁的轰隆声。
有时候在路上遇到葛喜,宋其昌说一声,这个30多岁的年轻人就会跟着腿脚不便的自己,来家里取信。信有时没写完——宋其昌不记得太多字了,写十个忘八个,葛喜就把那些陌生的字写在一旁供他抄写。
最后一封信是去年冬天寄出的,此后葛喜再也没见到过信,偶尔遇到老人背着手在路上走,他会凑上去问:“爷爷,怎么最近没有见到信?”得到的总是错位的回答:“我去超市啊。”葛喜也就不问了。
宋其昌没有告诉葛喜,3个时常通信的战友都在今年春节离开人世,他把收到的信放进生火的炉子,一把烧掉,“留着没意思。”过去的那帮战友就剩他一个人,现在他也不想了,死亡是必然要到来的事情。
在岛上,衰老是随处可见的小事,这一点葛喜最清楚。每天都在和老人打交道,他的工作间像有求必应的万事屋。找上门的问题千奇百怪,不会充话费的、问保险公司电话的、拿着智能手机不会插电话卡的……一来人,门口挂着的感应灯先亮起信号,“喜儿啊。”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或是头发稀疏的脑袋就从玻璃门外冒出来。
岛上的年轻人出去读书工作,不再回来,剩下的大多是四五十岁以上的中年和老年人。习惯了一辈子靠海吃海,他们不理解外面的世界,现在连寄邮件都要扫码填地址了,更别说那些突然跳出来的复杂新闻和链接。
至少有一些问题葛喜能解答。这个串联各家门户的邮差,成为他们偶尔窥探外界的窗口,老人也因此得以坦然地滞后于现代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