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加倪 王文杰
(北京联合大学,北京 100101)
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2017年)强调“文化自信是更基本、更深层、更持久的力量。中华文化独一无二的理念、智慧、气度、神韵,增添了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内心深处的自信和自豪。”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关于深化教育体制机制改革的意见》(2017年)指出,要加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坚持扎根中国与融通中外相结合,发展具有中国特色、世界水平的现代教育,指出“要健全立德树人系统化落实机制……挖掘校史校风校训校歌的教育作用”。校训、校歌是高校的文化符号,代表着师生们共同的价值和理想追求,指引着他们的行为,民国是中国现代高等教育的初创时期,高校普遍制定了校训、创作了校歌。收集当时大学的校训、校歌,结合当时高等教育的历史去研究其制定及创作的动力、外显及内隐的特征,以及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发展情况,一是可以充实对民国时期高等教育的研究,二是能够以史为鉴,为今天的高等学校优化其校训、校歌,挖掘其内隐的育人元素,充分发挥其在育人,尤其对学生的“德育”“美育”方面的作用,提供一点点启示。
中文中的“校训”一词源于日语对英文“motto”的译文“校训”,据学者考证,其引入时间在甲午战争后到1914年之间,[1]并且中日文化同源,对“校训”的内涵理解也基本一致。
《辞海》将“校训”解释为:“学校为训育上之便利,选若干德目制成匾额,悬之校中公见之地,是为校训,其目的在使个人随时注意而实践之。”[2]《现代汉语词典》对“校训”的解释是:“学校规定的对师生有指导意义的词语。”[3]袁贵仁认为:“所谓校训,不过是一个大学对其文化传统、文化精神的理性抽象和认同。”[4]蒋树声认为:“校训是学校制定的对全校师生具有指导意义的行为准则,是对学校办学传统与办学目标的高度概括。校训对激励全校师生弘扬传统,增强荣誉感、责任感,继续奋发向上,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5]周谷平分析的“校训”“首先是对学生的一种期望与要求,它体现了整个教育活动的价值追求。同样,大学校训也是一所大学对全校师生员工具有导向性、规范性、勉励性的训示、号召与要求。由于大学校训体现了大学的历史积淀,所以从深层意义上来讲,大学校训是大学对其办学理念、人才培养要求和学校特有精神的一种表征形式,是对其人文传统、治学精神、办学风格的理性抽象,它是凝练后的大学理念的符号表示。”[6]
《辞典》对于“校歌”的定义是“代表一校的教育宗旨与特有精神的歌曲”。路畅认为“校歌是学校形象展示的听觉系统,承载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具有独特的地域识别内涵。”“校歌是学校风貌的文化标识,传达着独到的教育理念。”[7]王音认为:“高校校歌是最能反映一所大学校风、学风、精神追求的歌唱音乐表征形式,是校园文化的有机载体,体现着办学特色和校园风貌。”[8]李名方将校歌比喻为一所学校的精神火炬,认为校歌“是全体师生发自肺腑、引以为豪的心声,是一座学府穿越时空、传之久远的有声旗帜。在校园文化中,有它独特的、无可替代的精神凝聚力和艺术魅力。好的校歌或校园歌曲,甚至可以跨越校园,走向民众,成为一个历史时期的民族文化标志。”“从文学的角度讲,校歌的歌词必须具备‘情、景、理、志’这四个要素”,“校歌是青年学子之歌,当然也是中、青年教育才俊、德高望重的教育界前辈、专家、教授、大师们共同的歌。因之,把校歌写成纯粹轻松、活泼、热烈的青年歌曲,或过分成熟、持重、深沉的成人歌曲,都有失偏颇”,进而认为校歌音乐的情感应包含的四个基本要素:朝气、坚毅、宽广、优美。[9]
综合上述定义,结合在高等学校的工作实践,笔者认为对“校训”和“校歌”可以从多个维度进行更深入的解析。
从语言表现形式看,校训一般是表述十分精简的字、词或短语,一般或书写于匾额,悬于校门或校内标志性建筑之上;或铭刻于金、石,置于校园中显著位置。校歌是代表学校的歌曲,歌词一般较校训篇幅要长很多,内容更加丰富;谱曲多样,有学府乐歌体裁,有进行曲体裁等,一般为合唱。
从其受众看,校训“指引行为”的对象、校歌的传唱者,包括了学校内的所有人,既有朝气蓬勃的青年学子,也有教书育人的青年教师、德高望重的白发先生,以及担负管理服务之责的行政及后勤保障人员,等等。
从其本质看,校训与校歌都与文化紧密相连,反映着办学者、教育者的理想、要求、愿望,又有受教育者的感受、追求和成长心声,代表着受众们的情感追求和价值取向,是学校办学理念、校园精神和学校特色的集中体现,是校园文化的符号、师生们的精神图腾。
从其作用看,校训“文以载道”,对一所学校的办学方向、特色,以及师生的行为都具有较强的指引功能。“歌以咏志”,校歌作为由词、曲合成的听觉文化识别系统,既包含着十分深刻的内涵,又通过声音、传唱等形式表达出来,更突出体现对人内心精神世界的感染和熏陶,两者都是学校对校内人员的号召和激励,对校外组织及人员的形象展示和宣言。
至此,笔者尝试给“校训”和“校歌”做个定义,即“校训”是一所学校办学特色、内涵以及师生共同的价值、理想追求的高度凝练,以字、词或短语为外在表达方式,一般在木、石、金上书写或雕刻,置于校园显著位置,对学校师生具有内在感化精神世界、外在指引实践行为的功能,是学校办学活动及师生行为的“准则”。“校歌”专指代表一所学校的歌曲,作为学校形象展示的听觉文化识别系统,是学校的象征和标志,代表学校全体人员的价值和理想追求,突出对学校师生员工内心世界的感化和熏陶,通常在隆重的典礼、集会等场合演奏(唱)。
清末时期西方势力在华创办的教会大学,有的已经有了校训,如圣约翰大学的“Light and Truth”,但教会大学是西方列强把高校建在了中国的土地上,其“移植”而来的校训并不能认为是我国早期高校的校训。另外,部分国人创办的新式学堂也用一些字、词来表达其办学志向,同时,中国近代音乐在梁启超等全面“启发民智”的思想下得到推动和发展,音乐课被逐渐引入学校课程,并在新式学堂引发了“学堂乐歌”的创作活动,培养了一批音乐创作人才。但此时并未出现“校训”一词,“学堂乐歌”也仅是在校园传唱的校园歌曲,不是代表学校的“校歌”,另外,按新学制,多数学堂在层次上并不是我们说的“高等学校”。因此,本文以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后高校的校训、校歌为考察对象。
民国时期的高等教育,在以蔡元培为代表的一批卓越的教育家推动下,取得了非凡的成就,1948年底,全国共有国立、省立、私立以及教会高等学校218所。[10]多数高等学校都有自己的校训和校歌。本文收集了34所高校的校训和校歌。
中国是有着数千年未曾间断历史的文明古国,在夏、商、周时期,即出现了“痒”“序”“东胶”“东序”“成均”“瞽宗”“学宫”“大池”“射庐”等形式的教育机构。随着时代的发展,在封建社会时期,中国的“高等教育”一直以太学、国子监和书院的方式在官学和私学体系中存在。
太学、国子监和书院等,在其“校园”的各门两侧或内部殿堂的左右楹柱上,一般都会有楹联,表现为字数相同、结构相同、平仄协调、对仗工整、言简意深的对偶语句,如岳麓书院的“惟楚有材,于斯为盛”,白鹿洞书院的“日月两轮天地眼,诗书万卷圣贤心”,嵩阳书院的“近四旁惟中央,统泰华衡恒,四塞关河拱神岳;历九朝为都会,包伊洛廛涧,三台风雨作高山”,东林书院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等等。楹联是中华语言的独特艺术形式,给人以有益的启迪和艺术的享受,体现着读书人的家国志向、个性修为等。
中华“乐”教有数千年历史,远在西周时期“乐”教就已上升到统治阶级“感化”受教育者的重要内容之一,“弦歌不辍”也成为古代学校的代称。“乐”教是教育的一项极为重要的内容,《礼记·文王世子》“凡三王教子,必以礼乐,乐所以修内也,礼所以修外也,礼乐交错于中,发形于外,是故其成也怿,恭敬而温文。”[11]41“如果说,礼教侧重于对人的外部约束,则“乐”教侧重熏陶人的内心精神世界,使人对礼成为内在的主动追求。”“音乐给人的影响远远不只是音乐本身,其‘乐’教既反映了政治需要,又有教化功能,培养人的自然性情,‘乐以载道’,强调音乐与政治、伦理道德等的密切关系。”[12]
中国传统教育虽然带有浓厚的封建性和其历史局限性,但也不乏有价值的成分,包含着丰富的道德伦理、家国情怀引喻。表达着学人志向、志趣的“楹联”、格言、警句,在我国古代教育机构中长期普遍存在,同时中国古代教育中一直存在着“乐”教基因,在中华传统教育文化中,教育机构的这种“志向”和“志趣”表达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根植于办学人的内心。1915年民国大总统颁定的教育宗旨令中提到“吾国开化最先,钟毓独厚,远溯成周学制,人人有士君子之行”[13]25民国初期的教育家群体,多数在清末时期经历了传统文化的洗礼,本为传统文化的饱学之士,甚至有的还有“翰林”身份。植根于民国时期教育家们血液中的中华传统教育文化,影响着教育行为,如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厦门大学校长林文庆、东南大学校长郭秉文等,都积极推动弘扬传统文化,并在中华古代典籍中提取、凝练本校的校训。可以说,正是绵延数千年的传统教育文化,成为民国时期大学办学者制定校训、谱写校歌的内生原动力。
在封建王朝覆灭后而新生的中华民国并没有根本改变中国贫穷积弱的社会状况,反而社会矛盾叠加,动荡不堪。北洋政府时期军阀割据、战乱频仍,同时饱受西方列强欺凌,尊严尽失。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国家更是遭受日本帝国主义的直接入侵,日军铁蹄所到之处生灵涂炭。
清末新式学堂即因救亡图强而建,民国时期的高等教育在民族和国家命运仍处于危机的历史背景下,肩负着家国理想,承担着救国图强的重任。回顾民国初建时的教育历史,从中央政府、教育部到教育家,对教育之于人、于社会、于国家的关系都有较为深刻、清醒的认识(当然中央政府的实践是另一回事,在此不叙)。蔡元培上任教育总长不久,即提出“军国民主义教育”“实利主义教育”“道德教育”“世界观教育”和“美感教育”的“五育”并举的教育方针,指出教育对于富国、强兵、完善人格等的重要性。1915年民国总统颁定教育宗旨令,开篇即道:“凡一国之盛衰强弱,视民德、民智、民力之进退为衡,而欲此三者程度日增,则必注重于国民教育。”[13]25民国时期教育学家舒新城认为“主张教育建国的人……更当彻底了解的是教育对于社会国家的三种责任:第一对于已往的文化负继承的责任;第二对于现在负适应的责任;第三对于未来负开创的责任。”[14]周谷城认为:“何谓教育之新的历史的使命?一言以蔽之曰,适应新中国之建设,发展新中国之新生活是也。”[15]
以大学校长为代表的教育家群体有着强烈的教育救国、教育强国的紧迫感和历史使命感,这种使命感落在校训、校歌中,反映着他们强烈的社会动员愿望,发出了抵御外侮、救亡图强的时代呼声。从校训表述和校歌歌词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们投身于教育,扎扎实实办教育,希冀学子勤奋努力读书,掌握本领,以科学和知识改造中华、抵御外侮、挽救民族和国家命运。教育家们崇高的社会动员愿望,成为大学校训和校歌创作的现实历史动力。
蔡元培的《对新教育之意见》,提出“五育”并举的新教育方针,指出“以心理学各方面衡之,军国民主义毗于意志;实利主义毗于知识;德育兼意志情感二方面;美育毗于情感;而世界观则统三者而一之。”“礼为德育,而乐为美育。”[13]20-21民国新教育方针,尤其是对“美育”的推崇等,对校训、校歌的制定起到了重要的助推作用。中、小学制中将音乐课列为必修课。1917年,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学校长,其倡导成立了艺术美育研究机构,其中便有音乐研究会,各校创作校歌的活动也十分活跃。
而后来南京国民政府则直接发布训令,对校训、校歌的制订提出具体要求。1938年6月,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针对校歌编制之事专门颁布训令:“音乐一科,为陶冶青年儿童身心之主要科目,自古列为六艺之一。现在各级学校教授音乐,取材虽未尽趋一致,但自编校歌,以代表各校之特点,而于新生入学之始,则教之歌咏,以启发爱校之心,影响至为重大。兹为考察起见,各学校应将所编校歌,呈送本部,以备查核。”[16]1938年9月19日,教育部通令:“各校一律以‘忠孝、仁爱、信义、和平’为共同校训,制成匾额,悬挂于礼堂。各校还要依其特征制定本校的校训、校歌。”[17]399在这种情况下,催生了一批新的校训。如西南联大制定的“刚毅坚卓”的校训,西北联合大学确立了“公诚勤朴”的校训,浙江大学提出了“求是”的校训。可没过多久,1939年5月15日,教育部又发出代电:“各级学校校训,经中国国民党蒋总裁建议规定为‘礼义廉耻’四字,兹颁发遵照悬挂”[17]416。“礼义廉耻”一统学校。
综上,中华传统教育中惯有的表达志向、志趣的格言、警句,传统教育中对音乐的深刻认知是民国大学校训、校歌制定与创作的内生原动力;民国时代因特殊的历史背景与社会动员激发的学人们强烈的救国图强的愿望是民国大学校训、校歌制定与创作的历史现实动力;民国新式教育方针及政府的法令是民国大学校训、校歌制定与创作的体制助推动力。
民国时期高校的校训、校歌(词),语言优美而厚重,情感丰富而深沉,展现出五点特征。
民国时期高校的校训多由校长直接制定或主持制定,是以校长为代表的办学者办学志向、理念、追求等的集中表达。制订校训的校长多是在那所高校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教育家,有其独特的教育思想、理念,展示出其卓越的治校才华,推动了学校的发展。
复旦大学校长李登辉1915年主持校训制定,经与马相伯等讨论确定了“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的校训;清华大学校长周诒春在梁启超1914年11月到校做题为《君子》演讲后,将“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定为校训;1921年厦门大学校长林文庆、国立东南大学校长郭秉文都将“止于至善”定为校训;1932年国立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制定校训为“诚朴雄伟”;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于1934年亲自制定校训“允公允能”;浙江大学校长竺可桢于1938年在学校西迁途中提出并确定该校“求是”校训,并多次对其进行内涵阐释;西南联大校训“刚毅坚卓”则为1938年由学者们组成的专门委员会集体确定。
而校歌,其歌词有的是由校长作词,有的则是聘请著名诗人、学者来写词,而校歌的作曲多由高校聘请当时的乐坛世擎来谱写(表1)。
表1 民国时期部分高校校歌词、曲作者(1)注:江谦(1876—1942),近现代著名教育家,1914—1928年担任南京高师校长他注重德智体全面发展,提倡“三育并举”,十分重视实学、体育教育,开全国风气之先。李叔同(1880—1942),著名音乐家、美术教育家、书法家、戏剧活动家,后剃度为僧,后被人尊称为弘一法师。刘大白(1880—1932),中国现代著名诗人、文学史家,1925年为复旦大学校歌作词。丰子恺(1898—1975),中国现代漫画事业的先驱,被誉为“现代中国最艺术的艺术家”“中国现代漫画鼻祖”。刘半农(1891—1934),中国新文化运动先驱、文学家、语言学家和教育家,积极投身文学革命,反对文言文,提倡白话文。赵元任(1892—1982),现代著名学者、语言学家、音乐家,被誉为“中国现代语言学之父”,同时也是中国现代音乐学之先驱。马一浮(1883—1967),中国现代思想家、声乐家、作曲家、诗人,是引进马克思《资本论》德文版、英文版的中华第一人,与梁漱溟、熊十力合称为“现代三圣”。吴梅(1884—1939),现代戏曲理论家和教育家,诗词曲作家,被誉为“近代著、度、演、藏各色俱全之曲学大师”。张伯苓(1876—1951),中国现代职业教育家,私立南开系列学校创办者,被尊为“中国现代教育的一位创造者”。郑贞文(1891—1969),化学家、编译家、教育家,在统一化学名词方面做了奠基性工作,曾任厦门大学代理校长、教务主任兼秘书长。胡庶华(1886—1968),湖南省攸县城关镇人,清末秀才,教育家、冶金学家,曾任重庆大学、同济大学、湖南大学校长。萧友梅(1884—1940),中国首位音乐博士,作曲家、教育家、音乐理论家,是中国现代音乐史上开基创业的一代宗师、现代专业音乐教育的开拓者与奠基者,被誉为“中国现代音乐之父”。程演生(1888—1955),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参与者,1932年主政安徽大学,制作颁行校旗、校徽、校歌及学校部分规章。
校训、校歌创作者群体展现出教育精英特征,他们生于清末,童年即深受中华传统文化浸染,后又经历共和,受新思潮的洗礼,有的则是从海外深造回国参与中国的现代高等教育实践,可以说,他们是上继中华文化传统、下开新学祖庭的教育精英群体,为那一时期高校校训和校歌的高质量、高艺术表现力、高文化价值打下了基础。
在语言表现上,校训多为字、词、短语,一般不合平仄,但抑扬顿挫、朗朗上口;校歌语言表现则多种多样,以中华传统的四言诗、五言绝句、七律和多种词牌宋词体为主。而无论是校训还是校歌,内容多出自中国传统文化经典,或直接引用、化用、提取能够表达儒家核心思想理念的字词,或根据古代典故编成,意境深远。
从各学校校训看,引自《周易》《礼记》《论语》《汉书》的最多,也有许多校训由一些能够体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理念的字或词构成,有的则是引用或化用了历史人物的格言、诗句(表2)。
表2 民国时期部分高校校训出处
校歌的歌词较校训要长得多、内容表现更丰富,情感表现力更强。体例上以诗经式的四言诗为最多,叠字、叠词常见。语言内容上除运用了古代典籍中的词语外,还常见隐含历史名人、历史典故等的内容,语言意境深远,情感深沉,与人内心世界对话,引起对人灵魂的感召,指引人的行为(表3)。
表3 民国时期部分高校校歌歌词出处
民国时期高校的学人群体秉承教育强国的理念,旨在通过教育培养人才,以建设国家,抵抗外侮。校训和校歌都彰显着鲜明的时代性特征,饱含救亡图强的民族精神,是对全体师生的伟大动员。
在内忧外患的时代,民国大学表现出强烈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家国情怀,在校歌里发出了抵御外侮、救亡图存的呐喊。同时所描写的中华悠久灿烂的文明体现出对民族的文化坚守、文化自信,表达了民族振兴、追求进步的呼声。
中国公学校歌中“众学生,勿彷徨,以尔身,为太阳。照尔祖国以尔光,尔一身,先自强。修道德,为坚垒;求知识,为快枪。众学生,勿彷徨,尔能处之地位是大战场”,表达了强烈的民族意识、报国志向。河南大学校歌中“四郊多垒,国仇难忘”体现了对国家命运的担忧、对外敌的愤恨与投身报国的决心。北洋大学校歌中“悠长称历史,建设为同胞,不从纸上逞空谈,要实地把中华改造”抒发了脚踏实地、不空谈、以学报国的信念。湖南大学校歌中“楚材蔚起,奋志安壤。振我民族,扬我国光”彰显了反抗外敌、民族振兴、国家强盛的美好愿望。
有许多高校在其校歌歌词中,用山水名称等对其所在的地理位置给予了表现,具有显著的地域识别特征,同时也在歌词中引用当地的历史人物或典故来突出学校所在地方的历史文化积淀,将学府置于所在地域深厚、悠久的历史文化之中,表现出浓厚的乡土观念。叠字、叠词的运用,多为合唱,展示出深沉、久远、大气的咏叹调,打动人心(表4)。中华传统文化博大精深,校歌中对学校所在地方的地理、人文、历史文化之唱,给人以心灵震撼,也在潜移默化地连接“人”与“家”的情感,传承了中华传统文化中的乡土意识。
表4 民国时期部分高校校歌中对地域特征的描述
如前文所述,校训是一所学校办学特色、办学理念的集中凝练,校歌则一般对校训精神做更深层次的表达(表5)。校歌“具有现在流行歌曲的流行性、传唱性,但不具有媚俗性,是大学理想和信念的重要表现形式。从某种意义上讲,民国时期对校歌的重视体现了对大学理念的执着追求。”[18]
表5 民国时期部分高校校歌中对学校办学特色的描述
中华传统文化在西周时期的教育中已现体系,传统教育以“六艺”为主要内容,其中的“礼”“乐”培养学习者发于内心的社会价值认同,“射”“御”教人以军事技能,使受教育者可以为国家、社会抵御外侵、平定内乱,维护社会统治秩序;“书”“数”教人以识字、计数之能,使受教育者具备为国效力的基本素质。这些整体上体现了以“和”为内核的文化内涵,强调调整人与社会的关系,追求社会和谐、天下太平;调整人与人的关系,讲究贵贱长幼尊卑,人与人以礼相待;调整人自身的关系,追求人的自我完善、内圣外王。[12]民国高校的校训、校歌表达出师生共同的理想和价值追求,与西方大学校训重在学术、求“知”求“真”不同,民国时期大学校训、校歌在重“学”基础上,更侧重于人文伦理道德,蕴含中华传统文化丰富而深刻的内涵,有“载道”“咏志”之功能。
民国时期高校的校训、校歌十分强调人的修为,对体现传统文化核心思想理念的“德”“诚”“勤”“仁”等多有强调,注重于“人”格的养成,内外兼修,达到人与自身的和谐,“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与传统文化“重德”“修身”以成“君子”“内圣外王”的思想理念一脉相承。
儒家经典《大学》主张,只有通过致力于个人修养的方式,人们才能全面地理解知识和道德,最终改变世界。[19]如:“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11]120中华传统文化极为重视人之“德”,可以说“德”是中华民族整体民族性格的内在基因,人通过学习来修身养德,增长才干,“齐家、治国、平天下”成为“君子”。
以“德”为例,清华大学校训中“厚德载物”、校歌中的“立德立言,无问西东”;武汉大学校训“明诚弘毅”、校歌中的“努力崇明德”;河南大学校训中“明德新民”;中华大学校训“成德达材,独立进取”;无锡国专校歌中“俭以养德,静以养心”;中国公学校歌“修道德,为坚垒”等,都表达出办教育者对受教育者“德”的重视。以“诚”为例,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校长江谦解释校训道:“本校校训所用‘诚’字,诚者自成,所以成物;先圣至言,实为教育精神之根本。演言之,诚则有信心,有信力……期望学生以信心为体,以信力为用,此本校训育之主旨也。”[20]中央大学校训“诚朴雄伟”、西北联合大学“公诚勤朴”,集美学校师范部校训“诚毅”,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校训“诚”,金陵大学校训“诚真勤仁”等,都蕴含着中华文化“修身、正心、诚意”的理念。
民国时期高校的校训、校歌十分强调革故鼎新、与时俱进、求大同的思想理念。南开大学的“允公允能、日新月异”、北平师范大学的“开来继往,道贯其中”等体现着与时代同行的理念;浙江大学、北洋大学的校训“求是”之表述和校歌中“不从纸上逞空谈,要实地把中华改造”体现着中华民族脚踏实地的追求;东北大学的“爱校、爱乡、爱国、爱人类,期终达于世界大同”体现着“求大同”的理念;浙江大学马一浮制作《校歌》:“大不自多,海纳江河……习坎示教,始见经纶……念哉典学,思睿观通……成章乃达,若金之在熔……树我邦国,天下来同”,告诫学子不要因循守旧,要继承又要革新,学会深入思考,增长才干和本领,建设好国家,让世界认同。
中华数千年的传统教育中,“射”“御”之教旨在使受教育者增长为国家抵御外侵、平定内乱、维护社会统治秩序、“平天下”的本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担当意识,向来是中华传统文化中人的道德理念和行为规范。如前文所述,民国时期高等教育一开始便用浓厚的“报国”意旨,显示着社会功用性,抵抗外敌、精忠报国、振兴中华的爱国情怀在校训、校歌中得到了充分体现。
在本文所收集的32所高校的校歌中,直接表述“国”的就有15所,西南联大的“多难殷忧新国运”、清华大学的“大同爰跻,祖国以光”、复旦大学的“巩固学校维护国家,先忧后乐交相勉”、中山大学的“明辨笃行,为国栋梁”、浙江大学的“树我邦国,天下来同”、交通大学的“实学培国本,民族得中兴”、河南大学的“四郊多垒,国仇难忘”、东北大学的“痛国难之未已,恒怒火之中烧……爱校、爱乡、爱国、爱人类”、无锡国学专修学校的“乾坤开辟学说何纷纭,惟我中国教化最文明”、中国公学的“照尔祖国以尔光,尔一身,先自强……欲救尔祖国亡,尔先自强”。值得一提的是,在教会大学的校歌歌词中也有“国”,燕京大学的“人才辈出,服务同群,为国效尽忠”、光华大学的“观国之光远有耀,重任在吾躬”等。1928年东北大学由刘半农作词、赵元任作曲创作了校歌:“痛国难之未已,恒怒火之中烧。东夷兮狡诈,北虏兮矫骁,灼灼兮其目,霍霍兮其刀,苟捍卫之不力,宁宰割之能逃?惟卧薪而尝胆,庶雪耻于一朝”,则极其鲜明地表达出对列强欺凌的悲愤和怒火,抒发着强烈的报国雪耻的爱国志向。
1919年南开大学谱写的校歌中唱道“汲汲骎骎,月异日新,发煌我前途无垠”,彰显学校对学子们努力学习、改造社会、创建美好未来的展望;1925年复旦大学由刘大白作词、丰子恺作曲创作了校歌,“复旦复旦旦复旦,师生一德精神贯,巩固学校维护国家,先忧后乐交相勉,交相勉前程远,向前,向前,向前进展”,寄托了教育强国的希望。1938年西南联合大学创作了那首举世闻名史诗般的校歌:“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校歌采用的词式和韵与民族英雄岳飞的千古绝唱《满江红》相同,始叹南迁流离之苦,中颂师生不屈之壮志,终寄最后胜利之期望,富有感情的旋律,激扬悲壮,集中反映了联大精神,表达了对中国抗日战争必胜的信念,极大地激励了国难之下的一代学子。
中华文明在数千年历史中培育了中华民族的人文精神,这就是“以人为本,以德为体,以和为贵”的道德人文主义精神。[21]民国时期大学的校训、校歌,既是师生们办学志向、理想、追求的深刻表达,本身也是底蕴深厚、沁润人心的优秀文艺作品,文以载道、以文化人,将丰富的中华人文精神蕴含在文字里、歌曲中。
如校歌中对学校地域特征的描述,山川风物充满诗情画意,人文历史述说着先贤的胸襟、情操和气节。德、诚、仁、善、勤等,体现了中华人生哲学、人生智慧以及向上向善的人性追求,富含中国人深沉的人伦情怀。校训、校歌中对国家形势的忧虑,以及学成以报效国家的志向表达,体现着中国人忧国忧民的爱国情感。校训、校歌以古代诗词歌赋的形式展现出来,将中华优秀文化中的理念、价值、追求等蕴含其中,以语言文字、歌曲形式得以传承发展,展现出中华人文精神的永久魅力和时代风采。
总之,校训、校歌实现了美学、美德、美文相结合,涵养性情,锤炼人格,为那一代学人打下了鲜明的中国底色,为增强中华传统文化自信提供了有力的支撑。
民国时期,在中国存续数千年的封建王朝刚刚覆灭,彼时中华传统文化处于“共和”新思潮的浩瀚烟海和“西学”之风狂劲之时,已被解构得支离破碎。以国学为例,“中国大学里的国学研究一方面面临着自然科学和应用性专业科目的竞争,另一方面又遭受五四运动以来,新文化在民主和科学的普遍原则下横扫旧俗、抨击传统的挑战。”[22]在此种历史背景下,民国时期的高校显示出对中华传统文化难能可贵的传承和坚守,他们不空有传承传统文化的远大理想,更有积极、扎实的行动,并有颇多的建树。
陈寅恪曾质问其同事:“今日大学、高中学生,其本国语言文学之普通程度如此。诸公之殚精竭虑,高谈博引,岂不徒劳耶?”[22]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在《我之教育目的》中说:“整理中国固有之文化,摘其适合于现代潮流者,阐扬而光大之,奉为国魂,并推而广之,以求贡献于全世界。”[23]厦门大学校长林文庆虽然是新加坡华侨,并曾在英国读书,但他从中西方文化的比较中,体会到儒家学说的价值,因而不遗余力地宣传和光大国学,他定的厦门大学校训表述源于《礼记·大学》。
中国公学的校歌唱道“尔祖父,思羲黄”、中央大学的“千圣会归兮,集成于孔”、湖南大学的“承朱张之绪”、河南大学的“中原文化悠且长”、安徽大学的“夏商肇启,雍容汉唐……缅怀先哲,管仲蒙庄。高文显学,宋清孔彰。莘莘多士,跻兹上庠”、无锡国专的“上自黄帝迄孔孟,先知先觉觉斯民”等,如史诗般讲述中华教育肇始的历史,赞美诸子百家的风范,显示出强烈的民族意识、民族自信和文化自信。
钱穆认为民族的生存力量根植于其文化之中,他曾说,中国人应该对本民族的历史及民族文化持有一种“温情与敬意”,切不可妄自菲薄,要树立民族文化自信心和自豪感。梁漱溟对中国文化的概括是“人生向上伦理情谊”八字。民国时期大学的校训、校歌展现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在 “西学”全面袭来、传统文化几近“崩盘”、国家及民族面临危亡的特殊时代,展现了民国时期的高校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深沉的国家和民族情怀,彰显着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坚守与自信,体现了中华气韵、中华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