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福瑞
作者:詹福瑞,原国家图书馆馆长,100081。
此处所说研究的文化,不是学界经常讲的在古代文学研究中引入文化,是说研究本身所呈现出的文化。此文化表现为研究观念、方法路径与学风,更深层则反映的是研究者的学识、才气和情怀。这是我读林继中先生文集的深刻感受。
学识实则是由学与识两个部分组成,大致近于刘勰“积学以储宝”和“研阅以穷照”。古人讲学养,今人讲知识积累与结构。林继中先生之学基础在杜诗学,他的出道之作也是成名之作即其博士论文《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此书考证赵次公生平,探究赵注之原貌及版本源流,并遍及杜诗历史文献,辑佚恢复赵注前半部原文,校订后半部赵注明钞本,此为传统的辑佚校勘考证之学。足见林继中先生入学即正,传统之学功力深厚。有的学者凭此即可做一生的研究,成就事业,学界不乏此类学者。林继中先生的学养却不止步于此,或曰他的格局不在此,进一步推测也许志不在此,兴趣不在此。他的杜诗研究、唐诗和文学史研究,都表现出极强的理论性和逻辑思辨色彩。《沉郁:士大夫文化心理的积淀》一文研究沉郁风格,首先讨论弗洛伊德“宣泄说”的局限,进而借鉴荣格“人人共同感受的经验”心理学,以探究忧患意识作为士大夫的共同文化心理,对于沉郁风格形成集体无意识的原因,进而研究杜甫的沉郁风格,赋予了杜诗沉郁风格更为深巨的历史责任感。他发微钱注杜诗,借鉴了西方释义学;研究杜甫诗律,受苏珊·朗格“表现性形式”启发,创为“生命的形式”,揭示杜律的艺术魅力。都可见出林先生绝非老夫子旧书生。他心境开放,不分中学、西学,皆为我有,理论修养深厚广博,故于论述中左右逢源,信手拈来,圆满阐释问题,而且不隔,亦不夹生。时尚推中国话语,有的老学究理解为关起门来自己玩,以古释古,殊不然也。还有就是他的鉴赏能力也非一般,可看其《杜诗选评》。
学养是知识积累和知识结构,识见就是这种深厚的学术积累和合理的知识结构所造就的学术视野、价值判断力和问题穿透力。学术创新,多原发于识见。有胆有识,识见既来自学养,也来自胆量。胆量表现为敢于怀疑,亦呈现为善于另辟蹊径。自1897年窦警凡编《历代文学史》以来,一百余年,文学史几如过江之鲫,层出不穷,然其模式即时代背景加作家作品介绍,几无二致。林继中先生显然不满意这种一以贯之的文学史模式,在八十年代,开始研究文学史,梳理其撰写模式。他在文学史发展的内外因素之间寻找中介系统:文化心理;在文学肌理之间发现心与物的中介:情感结构,从而大胆提出文化建构的文学史观。其图式是:“由经济基础所决定的文化目的通过传统、时尚及外来文化之影响,形成文化心理,同时作用于作者的情感结构与读者的期待视野;二者交汇于文本而共构作品,并因二者的交往而使期待视野发生演变,反过来又对文学进行文化选择和整合,形成以形式嬗变为标志的文学史运动。”在此文学史观指导下,林继中先生撰写了《文化建构文学史纲》,演绎了这一运动模式。关于林继中先生的文化建构文学史,已故赵昌平先生有精到的评论。我以为它有两大突破:在方法论上,文化中介论,突破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简单模式;情感结构论,突破客观世界决定主观世界的简单模式。在文学史发展阶段划分上,士族文学与世俗地主文学的整体把握,突破了以朝代为划分标准的单一形式。而在不同时期文学具体现象的介绍上,凝练主题的论述,突破了以作家作品为主要内容的模式。这里即可看出林继中先生开阔的学术视野,亦可了解他力图揭示文学史发展秘密的雄心,更可感受到他敢于打破成说的胆识。陈伯海先生用“宏通的识见来熔铸史料”的史识评价《文化建构文学史纲》,赞之为“超卓的”识见,实事求是,颇得我心。
再说才气。才,既为学者先天禀赋的才质,亦包含后天修为的才力。气则是每个人独有的研究个性。一般而言,古代文学研究者都会具备一定的学识,不同者或多或少、或高或低而已。然才气却不同,未必人人具备。同为治文学者,有的才华横溢、个性鲜明;有的则平庸无奇。如果说学识主要体现在判断力和洞透力,才气似乎表现在文学的感悟、理解和想象。音乐讲乐感,说某人乐感很强,或无乐感。文学亦然,也存在有无文感的问题。读今人著述,常常感到作者对作品没有丝毫的文学感,文章干瘪乏采,味同嚼蜡;千人一面,不见个人生气。因此,我感叹,文学未必人人皆可做,虽平平之才经过努力亦可成家,但成为大家却难。今天的名家中也有自称才力平平者,实则是个人自谦之辞,我以为不能作为凭证。读林继中先生文集,加之我与他交往二十余年的感受,他的文章著作,虽非才华外放、飞扬跋扈,但林先生文章文思之开放,文情之浓郁,文笔之恣肆,都很难掩抑其才情。我尤其偏爱他的《栖息在诗意中——王维小传》,写诗人也是士人、佛教徒的王维,融事迹考证、唐代儒道佛文化背景于娓娓道来的人物叙事中,真小说高手,讲故事才华脱颖而出。书中对王维佛禅微妙心境的捕捉、对其诗心灵境的体会与揭示,常见生花妙笔:“‘松风吹解带,明月照弹琴。’不是松,不是风,也不是月,不是琴,不是任何一个单独的‘象征’,而是那松风吹解带的逸致与无拘束的神态;是那山月下弹琴的悠然的气氛,风吹解带,月照弹琴,何等随意、自在!”既是心境、又是情境的把握,如此之细微,呈现的不仅是研究对象、而且也见研究主体的诗心。又如《唐诗与庄园文化》对王维、孟浩然诗中画境的分析,皆见鉴赏之才性。林继中先生诗书画兼擅,所以才有这样的才力。此是对研究对象以诗心求诗心的才华。再看林先生的文章,论述既讲逻辑,又文笔跳脱,章法自然,已经形成自己的书写风格。《我园杂著》收林先生不同时期的随笔散文,或议事,或记事,其笔老练精到,知学术文章之风格与其散笔是相通的。
情怀似是文章之外事,却也直接影响到研究的走向与程度。家国情怀是古代士大夫的情结,形成了文人的传统。作为当代的人文研究者,其研究和著述,未必一定直接联系家国大事,但胸襟怀抱一定要有。“浩浩长天,茫茫大地,岂能无心!千年儒者,耿耿拳拳,不就为的是给天地安个搏动的心吗?”林继中先生的随笔纵论古今世间之事,其入世之天下情怀甚深,此且不论。作为研究者,他的论著都表现出“试图拥有一种充分理解传统文学与文化的精神高度,一种具有普遍意义和价值的思想逻辑”。(孟泽《〈林继中文集〉总序》)这段话概括了林继中先生作为古代文学研究者的情怀。这样自觉的研究意识,这样以研究作为理解传统文化、追求人类普遍意义和价值的情怀,当代学人已然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