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广涛
[内容提要]五眼联盟作为以美英两国为中心的情报共享网络,具有悠久的历史和广泛的网络布局,近些年亦强化了对中国问题的关注。日本在追求政治军事大国化的过程中,情报信息安全在其国家安全战略中占据重要位置,中国崛起在客观上也刺激日本接近五眼联盟。受到日本国内情报体系、法律规范以及五眼联盟体系内部的约束,日本短期内直接加入五眼联盟仍面临制度上和规范上的障碍。但是,日本可以参与五眼联盟合作为契机,着手改革国内情报体制机制,探寻灵活多样的方式深化与五眼联盟的合作,并以此推进所谓的“印太战略”。在情报共享领域,内容永远大于形式,即使日本没有明确加入五眼联盟,也可能在实质上强化与其合作,对此应当保持充分警惕。
2020 年7 月21 日,时任日本防卫大臣的河野太郎在参加英国下院外交委员会主席汤姆·图根哈特(Tom Tugendhat)组织的“中国研究讨论组”(China Research Group,CRG)讨论会时首次表达了加入五眼联盟(Five Eyes)的想法。8 月,在接受《日本经济新闻》亚洲专刊(Nikkei Asia)采访时,河野再提加入五眼联盟事宜,称日本可以使之扩大成为“六眼联盟”;当被问及以何种方式加入时,河野表示,“我们只需要把椅子搬到他们桌边,告诉他们把我们算进去就行了”。河野太郎是日本政坛著名的“安保通”,对日本的情报体系建设有着比较精到的认识。河野表明日本加入五眼联盟的主张,一方面符合时任首相安倍晋三执政以来强化军事安全的政策取向,另一方面也积极回应了美英等国对日本进一步扩大情报共享的需求。在日本表明加入五眼联盟意愿的同时,美国、英国、澳大利亚等五眼联盟成员国相继向日本抛出橄榄枝,日本与五眼联盟的接近成为一段时间期日本在军事安全领域的重要议题之一。但是,日本加入五眼联盟并非“把椅子搬到他们桌边”那么简单,无论是五眼联盟还是日本自身,在情报体系的共享与合作上仍然面临着多重障碍。本文将从动因、限制以及未来走向三个方面对日本加入五眼联盟这一议题进行评析。
五眼联盟是由美国、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等5 个英语圈国家组成的情报信息联盟,其历史最早可追溯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后期,美英特殊关系催生了两国在对抗德日意法西斯的战时情报合作。也就是说,对抗日本至少是五眼联盟成立初期的主要动机之一。
美苏两国进入冷战时代之后,为美国对抗苏联的全球战略需要,加拿大(1948)、澳大利亚(1956)和新西兰(1956)相继加入,五眼联盟宣告成立。冷战结束以后,以意识形态对抗和情报监视监听为主要特征的五眼联盟非但没有解散,反而为配合美国的全球霸权战略而日趋扩张。日本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受到国内和平主义规范的约束,对军事安全领域的对外合作一直持谨慎态度。军事情报合作属于军事安全合作中的高端领域,目前日本仅有限参与同美、英等国的情报交换协定,并没有参加机制化的多边情报组织。在涉及日本情报机制建设以及情报合作的代表性文献中并没有言及日本参与五眼联盟的问题。日本政府特别是防卫部门在对待五眼联盟的问题上一直讳莫如深。在此前部分关于日本是否为五眼联盟的第三方(Third Party, 即“十四眼”)的讨论中,日本政府相关人士给出的回应相当模糊。 直到2020 年7 月河野太郎作出前述发言后,日本与五眼联盟的关系才打破禁区,在学术界和政策界引起更多关注。由于日本国内政治生态变化、东亚地区秩序以及全球范围内权力转移等,日本与五眼联盟互有诉求,二者迅速接近。归结起来,其背景和动因主要有以下点。
第一,以美、英为代表的五眼联盟对日本情报共享的需求增加。自1952 年美日安保条约生效以来,美日军事同盟的制度化建设日趋成熟。但是美日之间的情报合作并非一帆风顺。冷战期间美日同盟体系下的情报合作呈现不对称状态,美日两国情报共享协定直到2007年才缔结,这与日本情报体制的滞后与低效有关。美国方面一直呼吁进一步强化与日本的情报合作,在2018 年理查德·阿米蒂奇(Richard L. Armitage)和约瑟夫·奈(Joseph S.Nye)共同执笔的报告中表示,“将日本纳入五眼情报共享网络是确保日本长期同美国合作的重要机遇”,而在2020 年最新出版的“阿米蒂-奈”报告中则直言不讳,“美国和日本应为成立六眼情报共享网络作出认真的努力”。
英国是五眼联盟中另一个重要成员国,在完成“脱欧”后,英亟须需在欧洲以外寻求可靠的合作伙伴国。其中,日本被英国视为在亚洲最可靠的战略伙伴,日英两国先后缔结《物资劳务相互提供协定》(2017)、《安全保障合作日英共同宣言》(2017)。英国正式脱欧后,两国又缔结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日英EPA,2020),两国关系向着“准同盟”的方向大幅迈进。在2017 年签署的《安全保障合作日英共同宣言》中,两国明确表示要在包括情报交换在内的领域进行全方位合作。特别是在香港发生违法暴力事件之后,英国自视其在香港的特殊利益受到打压,限于自身在亚洲存在感的削弱,需要日本提供包括香港问题在内的情报信息。河野最初表明参加五眼联盟,就是在英国保守党政治家举行的在线会议上发表的,这可以看出英国对日本参与五眼联盟持更加开放和积极的态度。
第二,日本情报体系建设以及国家安全保障战略的必然诉求。过去,情报体系建设一直是日本的短板,受到国内政治以及和平主义规范的影响,日本情报体系遭受的诟病较多。安倍晋三在2012 年重新执政以后,将政策的重点放在安全保障政策领域,其在任期间先后通过了《特定秘密保护法》(2013)、《新安保法案》(2015),成立了国家安全保障会议(2013),情报体系建设卓有成效。日本已故著名情报人士濑岛龙三认为,左右国家情报能力的要素有四,其中“不被国际社会所孤立,扩大同盟国和友好国家的数量”以及“建立国际性的通信联络网”要求国家积极推进与盟友在情报领域的合作。
情报体系建设成熟与否不仅与自身有关,同时还要积极融入多边情报合作中去,这也是日本国家安全保障战略所追求的题中应有之义。目前日本已经同美国(2007)、北约(2010)、法国(2011)、澳大利亚(2011)、英国(2013)、印度(2015)、意大利(2016)、韩国(2016)、德国(2021)等9 个国家和组织签署了“军事情报保护协定”(General Security Of Military Information Agreement,GSOMIA),其中在安倍执政期间(2012 年12 月至2020 年9 月)突破最大。“军事情报保护协定”的最大特征是,签署国之间彼此共享与其军事安全利害相关的军事情报。虽然这类情报仅限于军事领域,但对日本来说已是重大突破。目前,七国集团中只有加拿大尚未与日本缔结该协定,而五眼联盟中只有加拿大和新西兰没有与日本缔结该协定。日本在立足于双边军事情报保护协定的前提下积极推进多边情报合作,从整体上看符合其情报体系建设发展的诉求。
第三,遏制中国崛起成为日本与五眼联盟接近的主要目标。冷战期间,五眼联盟的主要对手是苏联,各成员国的情报部署主要服务于对苏冷战的战略需要。冷战结束、苏联解体之后,“寻找对手”关乎五眼联盟的存续。随着中国经济、军事力量的强大以及中美战略竞争的不断加剧,美国已经明确将中国视为主要的战略竞争对手。对于日本而言,冷战结束以后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中国崛起”,如何有效遏制“中国崛起”亦成为其对外战略的当务之急。五眼联盟与日本接近的背后是二者均将中国视为主要竞争对手。五眼联盟在成立之初就确立了各成员国主要负责监控的国家和地区,中国属于美国和加拿大的监控范围,但是两国距离中国地理位置遥远。而日本在地理位置上靠近中国,且与中国有着密切的经济、人员交流,这可为五眼联盟获取中国方面的情报信息提供便利。另外,据日本共同社2020 年12 月29 日的报道,日本政府曾经将掌握的有关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情报分享给英美等国,这导致了美英两国对中国少数民族政策的强烈批判。日本将掌握到的所谓涉及中国国内民族问题的情报分享给美英两国,其实已经超出了双边“军事情报保护协定”的范畴,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日本与五眼联盟日趋接近的事实。
虽然五眼联盟频频向日本抛出橄榄枝,而日本也多次表露出加入五眼联盟的意愿,但这并不意味着日本就可以轻松加入,或融入五眼联盟的情报共享网络中。在加入五眼联盟的问题上,日本至少面临来自制度、规范以及体系等三个方面的障碍。
第一,日本情报体制的制度建设明显落后于五眼联盟成员国。日本的情报搜集传统由来已久,但从历史上来看也是毁誉参半。日本战败后,以美国为代表的联合国占领军司令部(GHQ)对日本进行了全方位的改造,其中以军队为中心的情报体系土崩瓦解。冷战期间,外务省的调查局(现在的国际情报统括官组织)、内阁总理大臣官房调查室(现在的内阁情报调查室,简称“内调”)以及公安调查厅、以及自卫队的情报搜集组织等均以分散的形式独立开展情报信息搜集和分析工作。冷战结束以后,为应对地区秩序的变化以及恐怖主义等带来的不确定性,日本政府对情报体制进行了一系列改革,焦点放在完善情报政策法规、整合情报搜集分析机构以及情报搜集分析装备的现代化三个领域。目前日本国内代表性的情报机构有内阁情报调查室、警察厅警备局、防卫省情报本部、公安调查厅以及前述外务省国际情报统括官组织。日本政府在1998年成立内阁情报会议,意图强化各情报机构的信息共享和协调,但是从此后的实际情况来看,效果乏善可陈。日本政府于2013年成立了国家安全保障会议(即“日本版NSC”),下设国家安全保障局,日本期待国家安全保障局可以发挥情报统合的中枢功能,然而从后来的政策实践来看,国家安全保障局只在紧急事态下其职能才能体现,日本各主要省厅情报部门之间各自为政的积弊并未得到根本性改变。在各自独立的情报部门中,内阁调查室无论是从人员规模还是在功能定位上都居于日本情报搜集和分析的中心地位,但是内阁调查室的室长历来由警察厅出身的高级官僚垄断,这种“警察优位”的情报体制招致外务省、防卫省等部门的不满。
菅义伟自2020 年9 月就任日本首相后,主张打破部门间各自为政的局面,但受到新冠肺炎疫情、经济复苏乏力以及东京奥运会延期等多重打击,菅义伟政权并没有能力和精力在情报体制领域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此外,各职能部门也存在各自为政的迹象。海上保安厅与海上自卫队多次表明要实现情报共享,但是受到《海上保安厅法》(特别是第25 条)的限制,二者间的合作深化程度存疑,反倒是同属警察组织的海上保安厅与美国海岸警备队之间的情报共享机制更加顺畅。据日本NHK 电视台纪录片透露,海上保安厅自2017年开始与美国海岸警备队建立情报共享机制,美海岸警备队作为警察组织的同时,还属于美军的一部分,所以海岸警备队会将日本海上保安厅(例如在钓鱼岛周边海域)分享的情报汇报给美国军方,最终美军再通过其与同盟国之间的情报共有系统(Combined Enterprise Regional Information Exchange System, CENTRIXS)反馈给日本政府以及自卫队、海上保安厅等职能部门。
类似的情况甚至在自卫队内部各军种之间时有发生,虽然防卫厅(省)拥有规模超过2000 余人,拥有堪称日本政府最大规模的情报组织情报本部,但防卫局以及自卫队下属各幕僚监部并未放弃独自的情报搜集工作。自卫队下属各军种同美国军方的同行保持着密切的协调关系,更有美国方面的退役军官指出,美国军方同日本自卫队之间的通信机制要比白宫同日本首相官邸之间的通信机制更成熟。
总体而言,日本情报体制建设仍然存在短板,僵化的情报体制建设是影响日本参与五眼联盟的重要障碍之一。第二,国内和平主义规范和历史记忆制约日本政府的情报体制建设。五眼联盟是情报指挥管理以及等级系统分明的网络,但是在日本却并不存在类似于美国中央情报局(CIA)和英国军情六处(MI6)那样高度专业化的情报组织机构。在涉及情报搜集特别是情报(包括互联网信息)监听领域,日本又无法与美国国家安全局(NSA)和英国情报总局(GCHQ)相匹。日本之所以没有相对应的机构,除前述制度性障碍等原因外,还有就是来自“规范和记忆”的制约。规范指战后《日本国宪法》对日本民众和平主义意识的塑造;记忆则指日本民众对战时军国主义的痛苦记忆,二者的主体都是日本民众。文化规范影响国家认同,并进而会影响甚至决定国家的内外政策行为。美国政治学者托马斯·伯杰(Thomas U.Berger)在有关日本作为“反军事主义”(Anti-militarism)国家的研究中指出,战后“和平宪法”所缔造的和平主义规范对日本社会和政治具有长期性影响。
尽管自冷战结束以来,上述规范开始出现“退化”的征兆,但是和平主义思想仍然具有强大的影响力。除了规范的力量之外,历史记忆特别是对战前特高科等情报机构践踏民主、妨碍自由的记忆仍然发挥强大的影响力。日本政府在建立统一的情报指挥机构的问题上不是没有积极尝试,早在内阁调查室成立时,时任首相吉田茂就以美国中央情报局为样本计划成立内阁情报局,意图将内阁调查室打造成日本版的CIA。但此举招致了民众以及舆论的强烈反对,其理由在于“内阁情报局是战前以言论统制为主要功能的情报局的复活”。一直以来,日本政府对“情报”二字讳莫如深,虽然政府屡屡提及情报工作的重要性,但是在用语的选择上仍然倾向于作为“information”的情报,而不是作为“intelligence”的情报。为了减少来自舆论的质疑,日本政府在表述、制度上甚至是在法律上制造含糊其辞的空间。例如,2013 年通过的“特定秘密保护法”仍然没有对“特定秘密”进行明确的定义,对公职人员的范围以及“保密年限”的规定也招致舆论的质疑。日本政府甚至希望更进一步推动“反间谍法案”,但因遭到舆论以及在野党强力阻挠无果而终。与之相反,美国则批判日本在“情报保护”的法制建设上走得太慢太缓,以至于出现多次日本方面泄露美国所提供的情报信息的状况。从这个角度来看,以美国、英国为代表在情报制度化方面走在前列的五眼联盟国家与日本这个虽然尽力改善却仍然逡巡不前的国家之间呈现鲜明的落差,在这一落差尚未有效缩小之前,谈论日本加入五眼联盟为时过早。
第三,五眼联盟内部对于日本的参加仍然存在分歧。美国学者斯蒂芬·沃尔特(Stephen M.Walt)在有关联盟起源的研究中指出,在其他因素相同的情况下,国家更有可能针对邻近的大国作出联盟选择,近邻的威胁也能引起制衡和追随强者的行为。这一动机或许可以解释日本对参加五眼联盟的热情。但是,对于五眼联盟而言,成员数量的增加却未必能够实现有效的制衡,甚至可能陷入集体行动的困境。在五眼联盟内部仍然存在美英为主、加澳新为辅的“等级体制”。日本作为外部国家(五眼联盟是英语圈国家结成的联盟)一旦加入,那么韩国、德国、法国、意大利等国家都有加入的充分理由。对于情报组织而言,情报网越广意味着可能获得的信息更充分和多元,但也会产生情报扩散的风险。在日本情报体系建设尚不完备的状态下,掌握情报固然重要,但不泄露情报更加重要。此外,日本成为“第六只眼”并不仅仅是加入一个新成员的问题,五眼联盟从机构运作到语言系统都将面临着整编或重组。超出五眼联盟的核心圈,扩大化了的情报组织系统也未必为这些成员国所接受。
目前五眼联盟的框架是美国居于顶端的金字塔结构,日本一旦加入,如何明确其自身定位和主张诉求值得注意。日本国内一直都有战略自主的呼声,如果将自身的情报系统置于五眼联盟体系下,无异于进一步强化日本对美国的从属地位。美国此前就“五眼联盟”合作曾向德国和法国发出过邀请,德法两国作为“自由民主”国家,同时也是北约的成员国,并没有对加入五眼联盟表现出强烈的愿望。因为在德国和法国看来,如果五眼联盟扩员的出发点仅仅是以“牵制中国”为目标的话,未免得不偿失。而且,德法两国担心,扩大了的五眼联盟极有可能是美国单方面扩大自身影响力的道具,或者如美国政治学者保罗·施罗德(Paul Shroeder)所指出的那样,仅仅是为大国提供一种管理弱国的工具。
英国虽然在呼吁日本加入五眼联盟的议题上比较积极,但其实呼声最高的仅仅限于那些对中国问题(准确地说是“香港问题”)持批判态度的政治家。2020 年9 月17 日,英国首相约翰逊(Boris Johnson)在议会上就日本加入五眼联盟问题时表示,英国方面虽然主张日本加入五眼联盟,但是五眼联盟内部具有“特殊的一贯性”(particular coherence),需要就这一议题同其他成员国协商。另外,新西兰在对华立场上并未紧跟其他四国,无论是2021 年1 月份的西方涉港反华声明,还是3 月份美国所主导的针对世界卫生组织新冠溯源报告的联合声明,新西兰均未参与,因此也被视为五眼联盟中的“另类”和“软肋”。
由此可见,五眼联盟内部对“涉华议题”以及“日本参加”的议题意见并不统一,加入五眼联盟不仅仅是技术问题,同时还是十分重要的政治问题。如果以破坏对华关系为代价,换取日本的加入或者继续扩大联盟的规模,五眼联盟内部也难达共识。在对华政策上,美国或是出于同中国的全面战略竞争,英国或是出于对香港问题的关注,都有牵制中国的战略诉求。五眼联盟邀请日本加入,其目的在于牵制中国,如此赤裸裸的主张,显然也会把日本置于进退两难的境地。对于中国而言,日本既有防范的愿望,也有协调的需求,需要全面考量加入五眼联盟带来的收益以及恶化中日关系带来的损失问题。
尽管面临来自国内外的各种障碍,但并不意味着日本在参与五眼联盟的议题上走入了死胡同。看待日本加入五眼联盟的前景,不能仅仅着眼于当下,还要对其中长期的未来走向作出研判。
第一,加入五眼联盟或为日本强化情报体制建设的突破口。日本是一个善于利用外来压力实现自身战略诉求的国家。自20 世纪80 年代以来日本的政治大国化进程显示,外在压力很大程度上助长了日本在军事安全领域的突破,无论是苏联解体、中国崛起还是朝鲜半岛的核危机都为日本谋求正常国家化提供了理由。五眼联盟对日本的担忧在于其情报体系的脆弱性,这种脆弱性具体体现在管理、分析和保护能力上的缺位。在管理上,日本没有类似于美国中央情报局或英国军情六处那样位居核心地位的情报组织;在分析能力上,日本政府内部各部门各自为政,导致分析能力相对不足;在保护能力上,日本虽然通过了《特定秘密保护法》,但是在对情报的保护上仍然存在软肋。日本情报搜集和分析的数量和质量并不逊色于欧美同行,但是情报来源散落在跨国企业(企业下设的研究机构)、新闻媒体甚至个人,日本政府能否有效利用这些情报也是关注的焦点。强于管理、精于分析、防止泄露将是日本政府情报体制建设的重点。
以“反间谍法案”为例,日本政府早在中曾根康弘执政时就曾经将“防止间谍行为法案”提交国会审议,但因基于《日本国宪法》中涉及言论报道自由等国民基本人权可能遭到侵害而遭到否决。安倍执政期间通过的《特定秘密保护法》则是一个适用范围相对较小的法案,最终在自民党籍议员占据国会多数席位的条件下得以强行通过。目前,日本政府在涉及国家情报安全的领域,采取的是“切香肠”策略,即通过小范围逐步攻克的方法,最终实现完善情报体制的目标。从这个角度来看,加入五眼联盟并非日本的终极目标,而是以此为契机进一步强化整个情报体制的管理和建设。
第二,日本可能不拘泥于形式而在事实上深化与五眼联盟的合作。过去一年来,关于日本是否应该参与五眼联盟的讨论颇多,目前日本政策研究界的一致看法是:“非常有必要,但是困难重重”。日本参与五眼联盟有两种倾向值得关注。其一是“直接加入”。这要求日本要在法律和制度上对其情报体制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其二是“参与合作”。通过“五眼+日本”(5+1)的方式,日本与五眼之间各取所需,在不触动各种固有体制的前提下实现合作。
其三是日本与五眼联盟共同走向弱化。近些年,随着五眼联盟重见天日,该情报网络的神秘性不再。相关国家出于针对第三方利益而罔顾现实、选择联盟的话,只会让联盟随着成员国数量的增加而渐趋消弭,在情报合作领域尤其如此。日本政府基于务实的角度,未来选择“参与合作”的可能性增加,日本政府特别是执政的自民党亦在积极推动与五眼联盟“事实上”(de facto)的合作。例如,在2020 年12 年日本自民党政府政务调查会“新国际秩序创造战略本部”所制定的《经济安全保障战略》建言报告书中,明确表示强化日本经济情报能力的重要性,并主张“在强化自身情报机能的基础上,积极寻求参与包括五眼联盟在内的国际情报合作体制”。无独有偶,英国智库亨利·杰克逊协会(Henry Jackson Society)在2020 年5 月发布的一份报告建议,“五眼联盟国家应尽快摆脱对中国产业链的依赖,并寻求同日本等国家和地区的合作”。
第三,以参加五眼联盟为契机深化联盟安全合作并推进“印太战略”。日本认为,“自由且开放的印度太平洋战略”是其国家利益的最大化取向。目前,除了在经济领域的高质量基础设施援助/投资之外,日本在军事安全领域推进“印太战略”的重要抓手在于不断成形的“四边机制”(QUAD)。日本自诩“印太战略”的首倡国,美日印澳四国是日本所构想的“印太战略”的重要成员国,也是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所主张的“钻石联盟”的支点国。2021年3月12日,美日印澳四国领导人召开第一次视频会议,日本从中积极斡旋,并强化了在该对话机制中的存在感。日本与“四边机制”的另外三国均建立了“2+2”会晤机制,作为多边的“四国机制”与作为双边的“2+2”会谈机制相辅相成,让日本外交更具灵活性。另外,英国因脱欧以及香港问题等同中国政府产生龃龉,近来已释放加入“四边机制”的信号。
除北约这一多边军事组织外,日本目前同7 个国家缔结了军事情报保护协定,其中,五眼联盟的成员国有3 个(英国、美国、澳大利亚),“四边机制”中的成员国有2个。日本与“四边机制”中的另一个成员国印度加入五眼联盟的呼声渐高,法国、德国和韩国等国也跟五眼联盟有过积极互动。如此一来,各相关国家向中心区聚合的趋势加强。随着“四边机制”的制度化,以及日本与五眼联盟的接近,日本在印太地区的经济、军事、情报安全一体化的架构或将形成。对于视印度-太平洋的“繁荣与安全”为核心国家利益的日本而言,无疑这会助推日本向着大国化的方向迈出坚实的一步。
未来日本是否能够加入五眼联盟的情报体系取决于多方面的因素。如果所谓的“加入”是指从“制度上”正式成为五眼联盟框架中一员的话,那么目前日本所面临的困境恰恰来自于国内制度上的障碍。尽管日本可以通过渐进的方式突破这些制度上的障碍,但这一周期毕竟相对漫长,从日本“修宪”所面临的重重阻力,就可以想象到制度变迁的复杂性。因此,对于日本来说可能的选项应该是“协作”,而非“加入”。即“五眼+日本”(Five plus One)这种“共同但有区别”的情报共享体系。在当前以五眼联盟为中心的情报共享体系之外,还存在着“九眼”和“十四眼”情报共享体系,但这些成员国仍然是清一色的西方国家。日本的参与为五眼联盟探讨新的合作形式提供了可能,同时也带来了新的难题。
中国崛起是日本与五眼联盟接近的重要契机,同中国地理接近、彼此依存的日本是五眼联盟所看重的价值所在。
对于中国而言,值得关注的不应该是“五眼”还是“六眼”,而是合作的实质走向。在情报共享领域,内容永远大于形式。考虑到情报的隐蔽性,以及五眼联盟发展的历史,或许日本已经成为五眼联盟的一员。即使日本没有明确加入五眼联盟,但却在实质上强化同其成员国的合作,对此也应保持充分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