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佳燕
都说文如其人,一个人的性情、爱好、气质、眼光必定投射到他的文字中。女真的小说温和细润、深沉厚实,具有某种中年写作的气息。她书写现实日常和普通人,很生活化又暗含着书卷气,烟火气十足又有某种人生的通透感。这多少跟她的科班出身、平顺经历和温厚性情有关。女真上世纪80年代初求学于北大中文系,后来又做刊物编辑和文艺研究,对文学的热爱初心不改,个人的写作也在日复一日的坚持和时光的磨砺中愈发稳扎稳打、静水深流。人生的阅历和中年的心境加剧了这种风格,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能心平气和地跟生活和解,也给予普通人更多的关注和体恤。超地域写作,除了作为人物生活背景的北陵公园等沈阳地理痕迹,并不在小说中刻意强化东北元素。坚定的现实主义,充满对日常生活和现实人生的关注关怀。无招胜有招,以平实朴素的叙事手法去发掘普通人的生活情感和人生况味,有一种历经世事、洗尽铅华的沧桑和归真。这是女真的写作态度和美学追求,也是她的中年写作特征:温和,扎实,沉稳,大气,舒朗,通透。城市生活的体面内隐带来的叙事上的体面,对“中年至老”这一特殊人生阶段的压力和危机的关注,对默默为家庭和子女付出操劳的老妇人的形塑,对不能自主的人生暮年的关切,以及对“生活在别处”的叙事反拨和方法论建构,都让女真的写作别具格局与张力。
“执着地面”的说法来源于鲁迅,他在《华盖集·杂感》里说:“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罢!想出世的,快出世罢!想上天的,快上天罢!灵魂要离开肉体的,赶快离开罢!现在的地上,应该是执着现在,执着地上的人们居住的。”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一文中,鲁迅指出“小说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反映到女真的小说中,就是对现实人生的持续关注与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有学者认为女真的创作是一种“超低空飞翔”,这样的飞翔状态其实就是对地面的盘旋和留恋。
讲故事容易写生活难,女真对现实生活的切入口很小,小说题材大致涉及几个方面:城市生活、家庭婚恋,女性、孩子、老年,都是城市芸芸众生的日常和相对弱势的性别群体,普通人的经历感受,小人物的故事情感,如同夜晚点点闪烁的万家灯火,是现实人生的某种镜像。女真自己坦言:“我的小说多数写小人物、小事件,写看似波澜不惊的平常生活,这可能跟我的生活环境、生活趣味有关,也跟我的小说观念有关。我认为题材没有大小之分,作家应该写自己熟悉的人物,而我最熟悉的是自己的同龄人,是我的亲戚朋友,还有我的左邻右舍。普通人的情感波澜,小人物的悲欢离合,是我愿意观照的对象。对写作题材的选择,可能也跟我的小说观念有关。我相信道在屎溺,小说应该从小处着眼,在有意思的故事中表达作家的想法。小说是以小博大,但最后能大到哪里,大到什么程度,那要看作家的功力。”
与女真小说关切日常生活相对应的,是以小写大、平中见奇的叙事手法。即从生活的小处、情感的深处折射和洞悉某个社会时代或人生阶段的真实和本质,于平淡朴素、娓娓道来的日常叙事之下蕴藏着饱满幽深、温润动人的情感力量。如刘川鄂在《偶然故事与陡转情节》一文中谈到:“以突兀的情节,如车祸、如疾病、如天灾、如革命,改变故事发展方向、升华人物情感、转化人物命运,强行给作品一个收梢,固然可能有生动、新奇、惊悚、出彩的阅读效应,但流水般的淡中见奇才是文坛高手的高妙所在。”小说创作如十八般武艺,各有各的招法,而女真的叙事装置是现实生活本身,去技术去戏剧化,云淡风轻也举重若轻,有点像是枝裕和的电影,让人在一种熟悉的生活经验和细节捕捉中悚然自省,也为那些原始朴素的基本情感和人生困境而深深打动。如《白头》的切口是疾病,写倏然而至的绝症带给人的生活与心理的巨大冲击,以及激起的勇气与情义,让人对匆忙劳碌的生活本身和个体人生进行反思;《老爸的家庭会议》的切口是会议,探讨老年人的爱情和养老问题,每一次家庭会议都是“老爸”情感故事的叙事推动;《岳父大人》的切口是称呼问题,即因夫妻双方年龄的错位给人伦关系和世俗观念带来的张力和冲击,给亲情和生活带来的某种困扰。困扰的解决在于关键时刻的叙事中断:让身体的遇险为现实困境解围,叙事的跳脱与转换带来文本的活力与幽默。姐妹篇《唱给一个亲爱的人》《玛特廖什卡》的叙事切口是作为异域文化符号的俄罗斯歌曲与套娃。一趟难得的俄罗斯旅行,让两代中老年女性从各自的现实生活抽离,隐藏的内心情感得到某种释放,并且互为镜像。虽然日复一日的世俗生活对她们的情感内心都有不同程度的淹没,但她们从来没有被生活所打倒,反而锤炼出女性的隐忍坚韧。
与城市普通生活相匹配的,是女真小说某种叙事的体面,即生活表面的平稳有序,情感波澜的内隐于心,不撕裂不暴戾,冲突尽量不外化或扩散。以至于我们不能用底层写作去对女真的小说进行界定,因为她书写的是比底层生活更为普遍的平民生活。女真小说的人物大都在城市有基本的生活保障甚至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有自己的精神情感生活,有一些知识文化,有的直接就是知识分子。他们作为城市里的工薪阶层一般不会为基本生活发愁,尽管他们在命运突然砸下的石头面前也有捉襟见肘、手足无措的时候。换言之,即便是他们的生活情感中摊上了大事(疾病、婚姻、生育、养老等),哪怕再艰难险阻矛盾重重内心涌动,也很少外化撕裂,没有底层习见的暴戾之气,而是一种看似对平静和体面的维系。这种叙事的温和体面背后,是对人的尊严的看重以及主体自身看待世事的某种澄明,反而可以达到四两拨千斤的叙事效果。如《白头》里的中学教师夫妇前后都得了绝症,但是无论在社交生活还是亲人之间,他们都自我克制、不动声色,以一种善意的谎言、隐忍的悲痛和具体的行动进行最后的关怀和善后,彰显出生命的尊严和人性的光辉。周洗尘生病住院后嘱咐妻子肖洁“除了跟双方学校领导请假,任何熟人都别告诉。都挺忙的,麻烦人来干啥……连儿子和女儿都别告诉”,这是社交关系中对他人的体恤和病人尊严的强调;肖洁得知丈夫是肝癌晚期后选择对其隐瞒一个人扛着,并不惜被家人误会改变行程让丈夫重返大学校园,在往事的重温中安然释然。而周洗尘临死之前的那句“我知道”,更是绝症面前夫妻恩义与默契的体现。《岳父大人》里因为女儿女婿都是大学里的老师,女婿因为年长阅历丰富有人生智慧,碍于知识分子的身份和修养,家里出了天大的事儿都要稳住:夫妻之间吵架的方式就是冷战;父女之间再大吵大闹只要女婿回来马上变得相安无事;女婿在剑拔弩张的父女之间暗中调节又不时捉襟见肘。《玛特廖什卡》里的张珊珊在旅途中不断出状况,但一直比较沉着,回国后发现帮王姨带的列巴和酸黄瓜被儿子无意中吃了,虽然内心着急有负所托,但是一直不形于色,而是暗中想办法进行补救。《老爸的家庭会议》中老爸召集子女开会只是一个告知形式,婚恋问题也好、养老问题也罢,都相当有主见,靠自己解决问题。总而言之,女真小说的叙事体面是叙事的温和节制以及人物本身对体面的看重,因为知识文化的涵养、饱经世事后的通透,以及强烈的身份意识(文化人、老师、长辈),让他们在生活的突袭面前看破不说破,情感情绪自我隐忍,以及对生命的体恤和疼惜。
上世纪80年代初,《收获》杂志发表了谌容的中篇小说《人到中年》,最早关注中年危机并引发文坛内外广泛关注,不仅在于它对知识分子生存状况的真切反映,还在于中年压力引发的普遍共情。从“人到中年万事忙”到“人到中年万事休”,随着社会的发展和时代的变化,中年危机及“中年至老”的困境不断凸显,对此的思考和书写也一直在延展。所谓“中年至老”是指从中年到老年这一特定的人生阶段,一边连接中年压力,一边濒临人生老境,是最可能遭遇各种艰难意外又容易被忽视的中间阶段、多事之秋。它具有过渡性和空窗期的特点:一方面经过前半生的奋斗积累,大多数人的生活、工作、婚姻、家庭等方面都已经相对稳定,人生的格局和高度已经基本上达成,但还不到认命的时候,还有一些可能和不甘,想继续折腾;另一方面,中年危机的延续与老年问题的提前又让这一阶段充满更多的变数和困局。“中年至老”有如飞机降落,感受失重的时刻也特别能感到人生的重量。随着整个社会压力的增大,越来越多的人在这个阶段出现各种问题:过劳猝死、精神抑郁、身患绝症、退休综合征、个体的想法和需求经常被忽视,从而形成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和时代症候,让人的身心都难以得到安放。
女真的小说锚定“中年至老”的空窗期,对这一时期的人们遭遇的各种困境进行集中深入、感同身受的关切和描摹:有经济的压力和生活的操劳。《白头》里作为工薪阶层、有两个孩子上学的周洗尘夫妇生活从来没有宽裕过。周洗尘放弃自己心爱的历史去教语文,只因为语文是主课,校外也有补课班请;而假期的补课费是“冒着被抓的风险,以坚强的体力和嘶哑的嗓音换来的”。还有妻子“掉钱眼儿里了”的务实和催逼,一切只为生活计,不但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和远方,还因为过度操劳患上绝症、英年早逝。《玛特廖什卡》里的张珊珊虽然已经退了休,但是因为孙女的出世日子过得比以前更忙碌更紧巴了,老两口还得想办法另外去找份工作补济———这是年轻一代经济压力的上移,也是不得已的啃老。张珊珊觉得自己就像带回来的俄罗斯套娃,“一层紧箍着另一层”,里层的自己却越来越小了。人生的负累层叠如此,什么时候才能从心所愿地为自己活一回呢?
有疾病与死亡的阴影。生老病死本是人生常态,可是当它在一个非正常的阶段、在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突袭而至,带给人的冲击与疼痛就格外深切。“白头偕老”本是时序更替夫妻情深的美好祝愿,可是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到,当一个人还未老的时候就白了头、还未老的时候就身患绝症,那会有怎样的震动与痛苦?女真用白描的手法叙述周洗尘夫妇前后患病的经历感受以及不能白头到老的遗憾,充满诸多人生感慨,令人动容。
有“人未老,身先死”的悲怆,也有年老带来的各种麻烦,尤其是单身老人的养老。在这样一个人口老龄化社会,无论城乡,养老都是一个社会性大问题。女真对此有着持续的关注和题材的自觉。《老爸的家庭会议》里的“老爸”“曾姨”,《唱给一个亲爱的人》《玛特廖什卡》里的王姨以及王姨的老师都是单身或独居老人,他们要么只能跟着子女同住,要么选择重新组合或到养老院抱团取暖。离休干部出身的“老爸”相当杀伐决断,在老伴去世一年之后便向子女宣布要重新找一个,并在跟曾姨同居后放下大男子主义的身段心甘情愿下厨房。然而这样的“硬汉”在曾姨生病离开之后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最后只能选择去敬老院养老并照顾中风的曾姨。曾姨同样是一个硬气而自尊的老人,之前“想搬出去自己住,或者去敬老院,儿子不同意,嫌丢人”,后来跟“老爸”一起生活后美满不了多长时间又生病住院、不能自理。为了不让“老爸”为难而主动选择离开。《玛特廖什卡》里王姨的“老师”因为年老生病只能由保姆照顾,坐轮椅下楼。而王姨跟“老师”感情甚笃,但是因为子女反对不能在一起,被女儿拉着到处旅行把时间塞满,只能在异国他乡的夜晚街头一遍又一遍唱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给那个在此留下青春印记的亲爱的人。后来“老师”去世后王姨和张珊珊一边吃着带给他的俄罗斯食物一边讲述怀念。而张珊珊呢,又何曾没有与青春异国有关的情感记忆?只能在偶尔为之的这样一种旅途中才会有闲暇和心思去唤起、回忆和喟叹。
女真尤为关注的,是中老年人的情感需求和自我实现。置身人生的下半场,他们往往深陷现实生活与世俗人伦的泥潭,难以抽身和不惑,深切感受着时间飞逝、年华老去,生活和情感上越来越不能自主,个人的真实想法和精神情感也难以表达和不被理解。老年人会有真正的爱情和生理的需求吗?退休的中老年人难道就没有自我的生活和追求,而只能被世俗和子女所安排?这似乎是一个伪问题,但是在具体的生活中他们确乎遭遇到各种忽视和限制:世俗观念、亲情人伦、自我规制。《岳父大人》里小珺在母亲病逝后把父亲接到大城市生活,想方设法找事情给他做:做饭、带孩子、送上学,把父亲的时间排满,为的就是不让他回老家找相好,根本没想到父亲也有情感的需求。防不胜防的是父亲最终有了新的家庭和孩子,而且在女婿中风的艰难时刻是父亲不计前嫌给家庭解困。《玛特廖什卡》里的王姨跟老师的感情也是不被子女接纳,虽然不能在一起但是一直有联系,是精神的支撑也有最终的遗憾。《老爸的家庭会议》里曾姨的病中撤退和“老爸”的挺身而出让人相信和感动于老人的爱情,这样的“夕阳红”因为两位老人的相互扶持体恤和对世俗观念的冲决更让人省思。自我实现方面就更不用说了,“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中学老师周洗尘因为生活所迫不能教自己心爱的历史,甚至因为生病连到西安去旅行的心愿都没有达成,更何况那么多春蚕蜡烛般默默为家庭子女付出一辈子的老妇人?
如果说“岳父大人”“老爸”这样的中老年男性多多少少实现了感情上的自主,王姨、张珊珊这样的老妇人却很难真正为自己活一回。是甘愿也是无奈。一生为生活奔忙、子女所累,耽溺于各种琐碎,感情和生活上都身不由己。王姨说:“我们女人,其实很多时候真的是为了丈夫、为了儿女,很多自己想做的事情没有机会做。现在想想,后悔也来不及了,这辈子就要过去了”。这是女真对几代传统女性的观照和思考。俄语“玛特廖什卡”除了指俄罗斯套娃,还有女性、母亲的意思,强调的就是生活中的女性之累和母亲的付出。因为家庭结构和世俗认知,女性的家庭属性相对更多,为家庭和孩子承受、打算和顾虑的也多。当周洗尘在家累和生病时一边抱怨妻子的务实、一边念着自己的爱好和心愿时,肖洁考虑的却是家庭的支撑和子女的将来。她们是日常生活中的家庭主妇、中国大妈,在成群结队旅行或跳广场舞的时候也许很拉风很快乐,但是女真关心的是她们的另一面:生活的辛酸,情感的隐忍,自我的牺牲,以及默默扛起生活重担的勇气与韧劲。是她们无形之中成全了家庭和子女,维系着社会基本单元的稳定,放手让年轻人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值得一提的是,在对“中年至老”这一人生阶段的书写上,女真喜欢在人物关系和年龄层次上设置一些镜像,互为参照也反观自身。周洗尘和肖洁,是置身中年危机和生命绝境中的夫妻相互扶携和性别观照;张珊珊和王姨,是母女般的两代中老年人的情感命运和女性处境的相通共情;《老爸的家庭会议》中“老爸”和女儿,是年轻单身的女儿从老爸的晚年生活情感中反思自己的偏见也想象自己的人生晚景,有某种投射之后的理解意味;而岳父大人和女婿,是两个年龄相仿的男人因为人伦关系的错位带来的某种左右为难和惺惺相惜,并且用宽容和体恤成功化解了家庭的尴尬和困局。这样的一组组人物镜像,也指向着更为深长阔大的人生经验和时代内容,引发普遍的生命体验。正如女真自己所说:“人生前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来到这个世界,却知道总有一天自己将要离去,这里面有各种疼痛,这种疼痛不仅是个体的,其实是人类的疼痛。自然老去、意外离开或者自行了断,人离世无外这几种方式。无论漫长或者短暂的人生,都有可以言说的复杂况味。托尔斯泰说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可以在小说里讲一讲人生晚年的况味各有各的不同。每一个人的晚年都是他一生的总结,写人生晚年更方便表达对人生的感悟。”
“生活在别处”是法国象征主义诗人兰波的诗句,也是米兰·昆德拉的长篇小说名。它之所以到处流传成为比“生活不止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更烂俗的名句,不仅在于它表达的通俗简练,还在于其传递的现实束缚和出走冲动所引发的强烈而普遍的共情。这里面蕴含着深沉的人生经验和生活哲学,密不透风的现实生活与偶然闪现的远方梦想成为人生的两面,现实越沉重乏味,别处和远方在参照与想象中越被美化而充满诱惑。“别处”既指想去的地方、别人的生活,也指自己曾经去过的地方,只要不是自己此刻、当下的生活都可以是“生活的别处”。它是一种生活的实指,也是一种不安于现实现在的心理情绪。
女真的小说有一种对“生活不在别处”的叙事反拨,认为生活不在“别处”而就在“此处”。“别处”只是“此处”的媒介、参照和装置,成为她现实主义创作的方法论。贴着地面飞翔是因为对地面的深沉眷恋,对现实的短暂抽离不是因为厌弃离开,而是为了更好地热爱生活。女真关注和思考人在异乡、旅途这样的“别处”与惯常的思维模式和书写向度是相反的,意不在书写远方的美好和对理想的追求,而是在别处回首、回望,勾连、重温过去的人生情感,回到初心,回到生活本身,让过去为现在解困,从而找到继续前行的勇气和动力。她在“面对面”访谈中自白:“旅行对我的意义,不是去写异乡风景,而是在异乡回望。对我来说,行万里路的意义不是去写远方——我熟悉的生活不在别处,每一次拉着箱包出门,我都知道我不是离故乡越来越远,而是越来越近。我是背着故乡去旅行。暂时的离开让我有机会回望故土,让我有机会冷静思考我和我身边人平常生活的意义。”
时间的河流一往无前,每个人都被“此处”的生活推着往前走,只有旅行这样的“别处”才可以短暂地抽离和停留,让人看清自己的来处,感受自我的内心。《唱给一个亲爱的人》借异国他乡的浪漫风情唤起主人公久违的怀旧情绪和内心抒情,让她们有机会做回自己,追忆青春年华、梳理过往情感。退休女工张珊珊长年浸泡在日复一日忙碌琐碎的家庭生活中,因为旅行社一个价格实惠的尾单才有机会到俄罗斯旅行。这是她日常生活的逸出,忙碌人生的空窗期,虽然旅途中不断出小状况,但是置身特异的空间之下,那些潜藏在过去的时间与内心里的生活情感竟然自己悄悄冒了出来,让她涌起追忆与抒情的冲动。只因为与她初恋的男生有俄罗斯的血统和生活习惯,这是张珊珊在异国街头的“致青春”,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珍藏与遗憾,而与现实生活无关,也不会对正常的生活产生任何影响。一趟境外之旅就像一个人一时的打盹或出神,可以藉此在时间的河流里溯流逆行,去检视和触摸一下那被永远留在河底的青春与爱情。王姨的爱情也与俄罗斯有关,但是并不是与现实无关,而是成为潜伏在生活中的草灰蛇线,一直牵挂于心又永难如愿。因为女儿的反对,她不能跟心爱的人在一起,可是每一个“别处”都能激起她的相关联想和念兹在兹,每一个女儿不在跟前的“别处”都可以让她内心的情感浮出水面:他在莫斯科留学时爱唱的歌曲、爱看的芭蕾舞、爱吃的列巴和酸黄瓜等,都可以成为王姨抒发情感、爱屋及乌的载体。“别处”给了张珊珊现实喘息、做回自我的机会,“别处”也让人更加感慨和喟叹于独身老人的隽永深沉而难以自主的情感处境。还有《白头》里的周洗尘,他的“别处”不是往前走去有“诗与远方”意味的西安,而是往回走“捡脚印”般的沈阳大学校园。也有同学的欢聚温暖与青春初恋的美好回忆,可是在“此处”绝症的映衬下,这样的“别处”不是为了怀旧甚至不是为了慰藉,而只是对过去与现在的双重告别呵!由此带给人内心的悲怆与震动可想而知。
正因为有了“别处”对生命故土的隔空打量,才让人更加珍惜“此处”踏实安稳的日常生活。或者说,正因为过往和“别处”那些偶尔闪现的温暖与美好,才为现在看似平静又危机四伏的生活托底。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泪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这片土地”是每一个人的故乡,是“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是每一个默默生活并努力与生活和解的普通人。女真的小说创作秉持现实主义与人文关怀,对易被忽视的日常生活与中老年人群进行了多维度、多方面的观照思考,并由此勾连起广阔的社会现实与世态人情,彰显出沉稳理性、洞微烛幽的中年写作风格。以朴素手法书写城市普通人的生活情感,在周而复始、波澜不惊的生活之下挖掘生命的温情与疼痛,并切中人生的一些关键节点和社会痛点,引发深思。她的小说让我们看到一名作家几十年如一日坚持写作的厚积薄发与静水深流,让我们明白习焉不察的日常生活中也蕴含着写作的巨大宝藏与能量,而洗尽铅华、“平中见奇”的叙事手法也更见功力。无论是对“中年至老”的压力和困境的探讨,还是从别处、他乡、女性、老人等多重视角来对“此在”的现实生活进行观照,都是关切人之为人的存在与尊严。而每一个人从女真的小说中,或多或少地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或者某个阶段,因为她从来不是在想象与书写别处与他者,而是置身人群感同身受,写得就是这让我们又爱又恨的生活生命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