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姐把小白菜当花养,阳台上的花盆栽,连偌大的董事长室也栽着一盆盆小白菜。花盆里的小白菜一应青葱,翠得欲滴。
白菜如花,好看。维姐常对惊讶的人说这般话。
事实上小白菜平常,白菜豆腐保平安,白菜是最寻常的蔬菜。白菜价,说的是白菜贱,贱得人人都能吃得起。
维姐就是爱小白菜,爱亲手种,亲手管,手下人插手,她不愿意。为小白菜的事,维姐没少批评人。董事长的办公室,是公司的核心地,手下打理的人多,擦桌子、理文件等有专人,但专人不准动维姐的小白菜,谁动维姐和谁过不去。这事公司上下人人知晓。
维姐五十多岁了,还单着,不少人用小白菜说事,说维姐变态,也有说她白菜命。
维姐变不变态不好说,白菜命差不多,否则也不会一味的种白菜。不过白菜命就是菜籽命,种哪就在哪发芽。
在乡村生活过的人都知道,小白菜好种,籽撒下,浇上水,三几天发芽,之后隔天浇次水,就能轰轰烈烈地生长。
还有些小白菜,在路边、场地、粪堆边长,这些不是刻意种的,风吹来的种子,甚至是蚂蚱腿上携来的,落土也生长得欢,没病没灾地能长到开花结籽,终其一生。
维姐是乡村长大的,当然知小白菜的秉性。
小白菜是好菜,却是苦命的菜。维姐做姑娘时是种小白菜的好手。她种小白菜用心、仔细,先是整畦,把地耘得平平的,土耘得碎碎的无缝隙;之后大拇指和食指捻动,菜籽在捻动中落土,土粒无缝隙,种子浮在细土上一层,绝无重叠;再盖上稻草,泼上水,第二天菜籽发芽,过上不几天,浑沌的土就青了一片。
维姐种小白菜时,嘴里会哼着歌: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上,没了娘呀,跟着爹爹还好过,就怕爹爹娶后娘呀……唱着唱着,泪就流了一脸。
维姐的娘去得早,爹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上头还有个哥哥,出生时缺氧,脑子不灵光。爹勤劳,守着一儿一女,也让他们活了下来。
维姐小白菜兴了一茬又一茬,爹把它们一茬茬拉到城里卖,一分两分的攒着,要给脑子不灵光的儿子娶媳妇。维姐愿意用心种,给哥娶个媳妇多好。
和维姐家相邻的彩哥也种小白菜。彩哥粗,畦上大差不差的整,差不多了,就一把种子撒下去,籽扔进泥巴的隙缝,大多憋死了,小白菜疏疏的长,像个稀毛秃子。
维姐看不下去,有时会帮上一把,帮耘地,帮“捻”种。彩哥站在一边看,看得维姐脸发热,心怦怦地跳。
彩哥会讲故事,围绕小白菜讲,讲的最多的是杨乃武和小白菜,一回回的讲,讲得小白菜长了一茬又一茬,讲得维姐泪流了一遍又一遍。
彩哥还会讲俏皮话,比如他说:吃菜要吃白菜心,嫁人要嫁解放军。说完还会,瞅着维姐鼓鼓的胸口,说:维,你是白菜心呢。气得维姐拿着锄头跟着彩哥屁股后撵。
小白菜又种了几茬,彩哥当兵去了。一人当兵全家光荣,村子里跟着沾光。彩哥披红挂彩出了村子,维姐没赶热闹。让人没想到的是彩哥猛回头去了菜地,菜地上,维姐正一锄锄耘地,地是彩哥家的地,小白菜还没种上呢。
再种小白菜时,维姐不唱:“小白菜呀,地里黄呀。”改唱:“小白菜青亮亮呀,长大心里灌了蜜呀,有人爱吃这一口呀,跟着哥哥走四方呀。”词是维姐编的,比秋瑾的小白菜好听多了。
哥大了,到论婚的时候了。爹作主,拿维姐换亲,不灵光的人谁愿嫁?维姐往死里不愿意,爹就跪在她面前,三天三夜,维姐松口了。
嫁了出去,维姐的丈夫,比哥还愣。
维姐还是种小白菜,外乡的土,比娘家的土还好,小白菜长得更好更旺。维姐种菜时还是唱歌,不过两个曲子,唱着唱着就唱窜了门。
一些事,说发生就发生了。那些年边境不安宁,彩哥上了前线,没能回来。维姐的愣丈夫和牛抵架,被牛砍死了。
维姐泪人样呆在田里,把小白菜种疯了,白菜哄长,长得铺天盖地。维姐平常的歌熄灭了,对着拔高的菜苗一阵阵发呆。
维姐进了城,随了大流,淹没在城里。她的菜籽命发挥了作用,落在城的旮旯,也旺旺地发出了自己的青。
维姐成了维董事长,她失去了田地,把小白菜种进了花盆里。
小白菜是花,这花好看。
维姐偶尔还回乡下,去娘的坟看看,爹的坟也就在哪儿。她和彩哥相邻而种菜地还在,人走地走不了,只是撂荒了,撂荒的地里,小白菜断不了根,稀稀的东一棵西一棵,蔫蔫的。
维姐唱歌,一句“小白菜呀,地里黄”,又压上一句“小白菜青亮亮呀”,唱着唱着就混淆了,唱不出个调来。
梦是睡眠的产物,没有睡眠,梦搁在何处?人一辈子会做多少场梦?难统计,有的梦第二天醒来忘了,还当没做过梦,何况不是所有的睡眠都有梦。
梦的成份复杂,苦梦甜梦喜梦悲梦春梦秋梦饱梦饿梦笑梦哭梦,梦生梦死梦花梦草梦天梦地,一大堆,说不过来。还有的梦发生在一些说不好的场境,虚无灵幻怪异,交待不出个头绪来,贾宝玉游太虚,就是在梦中实现的。
梦千梦万,但有一种梦亘古不变——对故乡的梦。
燕子瞌睡大,一年四季的每一天,似乎就没睡个够,头都快睡扁了。燕子随处随时都能睡着,眼睛闭上三分钟,就进入“乌所有”之国。常有人拿失眠说事,燕子大惑不解,还有睡不着的事。燕子要把自己的睡眠借给别人或当商品卖了,可还真借不出卖不掉。
燕子开了家粮店,主营大米。燕子人好、公道,米又货真价实,生意就好得很,从早到晚店里断不了人。
生意好是件乐人的事。燕子一方面高兴,一方面生气,当然是生自己气,瞌睡没时间没地点搁了。
来店里买米的多是老人,燕子的米店开在小集头,年轻人外出的多,小集头留不住人。年轻人也懒得在店里买米,网购,动动手指头,十斤二十斤米就送上门了。燕子多了样活,老人来买米,超过十斤的,燕子送上门去。就常见小集头上,老人在前,燕子背着米随后,一步一趋地走,赢了不少目光。
老人总是千恩万谢,燕子就笑:帮我赶瞌睡呢。时间一久,老人们改了口风,说:扰了燕子的瞌睡了。哈哈一笑,还是把谢字挂在了嘴边。
没见过燕子在粮店打瞌睡的,粮店的事多,忙不过来,隔三差五还要帮老人送米,忙着累着,哪来的空档小眯一会呀。
又忙着又累的燕子却显得年轻,四十来岁的人了,像是三十一二的人。集头上人见不得年轻漂亮的女人,送了她雅号:米西施。老人们不认可,西施哪来燕子的好心肠?闺蜜们羡慕,问:怎保养的?燕子用外地口音回答:得了懒癌,瞌睡死大,睡的。一天吃头猪,不如一觉呼。燕子外地口音鸟语般,还是能听个明白。睡觉年轻,睡觉美容都知道,但如燕子的睡,难得。
燕子是外地人,外地有多远?千里开外。燕子怎么来的?奔爱情来的。爱情是春风,把燕子吹来、渡来的。燕子的家在大山里,山深得很,长了翅膀飞,要过云破雾,要脱一层层皮,才能飞出,才能栖落在小集头的屋檐下,之后呢喃低语。
刚飞到小集头的燕子是不爱睡觉的,但过了两年,燕子迷上了睡眠,睡得无章法。
燕子一入睡梦就来,梦得绮丽。
燕子的丈夫在城里打工,城离小集头不远,三五十公里,十天半月回来一次,给燕子打打下手,比如给粮店进米、进面,再比如站站柜台,零里零碎地干干活。丈夫灵巧,会说话,把燕子哄得团团转,燕子爱这一口,图个耳朵眼快乐。耳朵眼快乐了,心就快乐了,累着也显得快乐。
丈夫一回来,燕子的空隙就多了,多了的空隙燕子用来睡觉,见缝插针地睡觉,大白天也不例外。不过,大白天燕子睡得快醒得也快,她听不得老人的声音,如是老人买米或买面,睡得再熟,一惊就醒了。
十斤以上的米面她注定要送到家,倦容满面也要送。丈夫抢着送,她还不愿意。
燕子在小集头的口碑,数一数二的好。
有一天早上出了意外。头天晚上,进米、卖米,燕子忙到了半夜,困得眼皮打架、睁不开,她恨不得掐根草棒把眼皮撑了。第二天早晨起晚了,打开店门,门前竟坐了一溜老人,等着买米。燕子羞愧地笑着赔不是,老人们也笑,笑得可亲。让燕子想不到的是,老人们买的米面都一律地七八斤,绝不超过十斤,手一提就走,如是约好的。
老人心疼燕子呢,买米面斤数打了折扣。
实际上,燕子家的粮店不远处有粮店,转个身老人们就到了。老人认燕子,说她的声音好听,黄莺般的鸟鸣好听。
燕子发呆的时候不少,一发呆就想睡觉,但克制着,不让呆相挂在脸上。
燕子一进入睡眠梦就来了,真真切切的梦如是现实。
丈夫十天半月回来一次,亲热一番是难免的,但话还没说上两句,燕子一转身就睡熟了。
这事丈夫容忍了,以为燕子累了。但时间一长,还是忍不住,一再问:咋瞌睡那么多,睡不够。
燕子经不住反复地问,别别扭扭地就说了,睡着做梦,梦里有娘家。
娘家在大山里,一条山路在云里雾里穿,弯弯绕绕地穿,无止无境地穿,穿透了是燕子的娘家,娘倚在门旁,目光一缕缕抹在云雾上。燕子想家,无时无刻地想,就把这想,缠在了梦里。
丈夫一把搂过燕子,百灵百巧的嘴,不知怎么说了。
燕子还是睡不够,燕子还是为老人背粮,燕子还是被人称为米西施………燕子还是每睡着就有梦,梦得心软。
铜是乡间的响器。村子里每年草台班子唱大戏,操台锣“哐哐哐”的响上三遭,好看不好看的戏就要上演了。锣为铜锣,薄薄的铜发出有力的喊声。鸣锣收兵,多发生在鼓书艺人的惊堂木拍击中,“啪”地一声,“岳飞大战金兀术三百回合,斩敌无数,鸣锣收兵!”村人耳际分明听到的是急促的“哐哐哐哐哐”喜惊的脆音。
铜的声音,实在或虚拟地在村子里捣鼓,从来就没断过,村子有多么老,铜的响器就有多么厚重。
村子里最大的铜,是挂在村口老黄连树上的青铜钟。钟古老,有多古老?黄连树的年轮知道,唐或宋,或更久,原因是村子老呀。
古钟为古铜,它所传达的声音苍古。村里人记得,日本鬼子进村,就是这钟发出了浑厚的警报声,村子里的老少五百余众紧急转移,村子被鬼子一把火烧了,但是村人保全了下来。村里人在重拾家园时发现,古钟被枪击过,擦去烟尘,铜色新鲜,仅是留下了一个个浅浅的弹痕。
铜钟对村子有恩,村子里的人把铜顶在了头上。铜却又是随意和郑重的,锅破了,打上铜钉,碗破了用铜锔,吃饭的家伙用上了铜,令人放心、舒坦。铜顶针又是女人必备的,纳鞋底、缝衣服都是好帮手,何况对女人而言是装饰,铜的闪亮好看。
熊哥就是在黄连树下,将一枚铜戒塞给关玉梅的,悄悄的,但是古铜钟张大眼睛看见了,还轻轻的回应了声“咣”。
这天,黄连树下唱大戏,汽油灯炫眼,黄连树丰茂的叶投下了阴影,关玉梅是一出戏的主角,刚唱完一出走向后台,熊哥奔了上去,将一枚铜戒塞给了她。
关玉梅愣了下,看了熊哥一眼,脸腾地一下红了。铜戒在汽油灯的余光里,发出一圈夺目的光芒,关玉梅匆匆攥紧了手心。铜戒在她的手心拱动,如一条虫、一尾鱼、一块石。
乡村三天大戏,东村、西村连轴转,戏还是老戏,图的是热闹。第二天关玉梅登台,唱作念打样样到位,关键是亮相,兰花指优美地翘起,一枚铜戒熠熠生辉。
熊哥看到了,嘴张得像宝盒,掌却忘记鼓了。
铜戒实在是枚好铜戒,黄铜澄亮,打磨光滑,光若包浆,均匀地布满了铜戒。更出彩的是铜戒上一树梅花开得正好,蕾珑花巧,妙曼地飘香。关玉梅三个字落在花丛中,似花似蕾似叶,熊哥的名字也有,斜斜地插在梅枝上,倒像是几匹早醒的蚁,幸勤地搬运着梅朵。
熊哥好手艺,铜戒的坯是他一锤一锤敲出的,画和字是一笔一笔刻下的,打磨费了大工夫,锉、磨,最后是用手,一丝丝摸,一丝丝揉,才将铜戒完成了。
熊哥不是锔匠,却让铜活了,活在关玉梅的手指上。熊哥看着舞台上关玉梅的一招一式,似看非看,真正看的却是她手指上的铜戒,熠熠的光一股股涌进眼睛,把其他所有都隐蔽了。
熊哥想喊,成了,但还是把牙狠狠的咬紧了。
第三天,熊哥撵着去看大戏,关玉梅还是主角,让熊哥不安的是关玉梅素手起舞,铜戒不在了。
也就是一场小小的虚惊。关玉梅主动和熊哥走近,不为别的,就为铜戒上的风骨绝佳的梅。
熊哥家穷,但熊哥有才,仅是一手刻铜手法,就隐去了所有的不堪。铜在熊哥的手里如女人手中的面团,揣揣揉揉就成了一顿好吃经饿的美餐。但刻铜的手法当不了饭吃,熊哥吃了上顿没下顿,家徒四壁,唯有的只是一小堆敲了叮当响的铜。
关玉兰要嫁给熊哥,村里人形容,这是标准的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关玉兰美,美得方圆十里惊艳。一段抗争剧上演,故事情节比关玉兰扮演的角色精彩。
婚礼在古铜钟下举行,出彩的是关玉梅戴在手上的铜戒。许多人听到了铜戒和古钟隔空的碰击声,似开场锣声,又像鸣金收兵的声音,在村庄的天空回旋了好久。
如贫贱夫妻一般,关玉梅洗尽铅华,和熊哥过起了苦但不涩的日子。生儿育女,为生计劳累。和普通农家不同的是,熊哥家常传出叮叮当当金属的碰响。当某一天这声音沉寂,熊哥家一定会传出关玉梅铜般清脆的声音,之后金属的碰响又绵延了。
有一天,熊哥兴致勃勃,从怀里掏出一枚钻戒,捧在关玉梅的眼前,关玉梅眼睛亮响了下,随之又喑哑了。关玉梅把钻戒扔在一边,从箱底拿出铜戒,破天荒戴在了无名指上。
熊哥记得,这是关玉梅第三次戴铜戒。
熊哥心中发慌,忙拿铜起锉,不久一枚铜戒生成了,仍然是一树梅,两个名字,映掩在梅香里。
此时,熊哥已被称作为工艺大师,铜上刻画是为一绝。
六十年后,关玉梅收藏的铜戒已满满一小箱,戒上刻梅,梅成林了。六十年里,熊哥每年都要为关玉梅打上一只铜戒,戒上的梅形态迥异,呈现的是风是雨是雪是阳光灿烂是家常是情怀。
关玉梅在很多时候,一个铜戒一个铜戒的擦拭,熊哥陪在一边,岁月就又悄然地回转了。
熊哥问关玉梅:怎么一个小小的铜戒就打动了你?
关玉梅回答:天亮了,我对着晨光细细的欣赏铜戒,竟有一只蝴蝶飞来,悄落在戒的梅枝上。
答非所问,熊哥突然眼湿了。
要打霜了,夜里奎爷就在想。果然天麻麻亮时,奎爷听到了下霜的声音。
下霜的声音和下雨下雪起风不同,和下雾的声音差不多,柔柔的,但连带着还有草节折断的声响。霜冷,枯草受不住冷的重量,纷纷折断了。折断是有声音的,这声音很是戳心。
奎爷被打霜的声音闹醒了,忙披衣下床。按说奎爷岁数不小了,该焐焐被筒子,躲躲霜的寒意,但他睡不住,多年的可惯了。
不少事要做。
牛要饮水,鸡鸭要放,猪要跟,草要抱些回来,锅灶要燎………地里的活要干,一天之计在于晨嘛。
推开门,一地的霜,像下了场雪,寒气也向身上逼,奎爷打了个寒噤,真冷。
也正是这冷,让奎爷清醒了,哪来的事。
老牛早就没了,鸡、鸭、猪头年就不养了,燎锅灶用的是天然气,抱草的事免了,田地交人做了。
霜天无事,早算是白起了。
奎爷捺不住性子,在村子里前前后后的转悠起来,没见一个人影,连狗也没一条。
村里年轻人都进城了,剩下几个老人,就算奎爷年轻、身子壮些,但也七十出头了。
或许起得太早,村子里的家户,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再过些时候又怎样,有几家平常不紧锁着门?
奎爷知道村子里有几个老人,八十九岁的老孟头,七十八岁的王奶奶,身子骨软、才六十五岁就腿脚不灵便的孙老三……
霜真重,重霜天取人命呢。奎爷叨咕,过去最怕霜天了,霜天容易倒老牛,老人也经不住重霜天,猛地一冷,老人难从床上撑起来的。
奎爷不放心,记挂村里留下的人。
老孟头家的门是虚掩的,天天如此。老孟头不把门关死了,按他的话说,关死了,自己死在家里,没有人开门。奎爷推开门,老孟头还捂在被窝里。老孟头眼皮不抬,说:奎子,来啦,我又赚了一天。奎爷就笑:老家伙还在喘气呀,打霜了哦。老孟头说:闻到霜的味了。奎爷应了句:狗鼻子灵呀!
老孟头自言自语:好人哦,不多了。也不知说给谁听。
王奶奶家的门关着,奎爷拍门:老嫂子,下霜了。王奶奶答得及时:下霜好呀,几场霜下过,就过年了。奎爷听得懂:老嫂子盼过年呢,一过年家就热闹了。王奶奶不去城里住,说是住不惯,家家有本难念经,说不好的。故土难离,难是个难事情,奎爷不也是吗?
还活着,还活着。奎爷离开王奶奶的家门,心里总念念叨叨这三个字。活着好呀!
孙老三家的门是肯定要上的,也是一个人,儿女们和老伴都进城了,留下他一人,拖着不灵便的双腿,软软的身子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孙老三还真起来了,倚在门框边看一地的霜花。奎爷没说什么,拍了拍孙老三的肩膀,转身子走了。
三个人看完,奎爷心放肚里了,身体也热乎了不少。天还早,太阳刚露脸,霜还浓着,奎爷向田地里走去。大多数的田都草草种了麦子,麦子青乎乎地顶着白霜,精神得很。也有一些田空着,奎爷就骂:狗日的,空着空着,不收,吃狗屎呀。但也就是骂骂,骂给空气听,骂给霜听,没有结果的。
奎爷爱烦神,年轻时就当队长,几乎当了一辈子,不烦神心堵得慌。烦神不是坏事,脑子用活了,不得老年痴呆。
奎爷想起儿子说的一句气话:官瘾大,队长没当够。想这话,奎爷心中就发笑,队长是官吗?不过,奎爷把队长当回事,村里的大小事还是要问的,不问,谁问?现在没人问事了。儿子是激将法,要把奎爷激将到城里去。
不去,就是不去。城里能看到麦苗上顶的霜花吗?
奎爷回到家时,太阳已把南墙晒暖了,老孟头、王奶奶、孙老三聚在南墙下晒太阳。晒太阳是个事,更重要的是说说话。
又没什么话说,大眼挤小眼,都沉默着。
王奶奶沉不住气了:不愁吃,不愁穿,不缺烧的,房子也住得好,日子在天上了。
孙老三拍着软绵绵的腿:不缺哦。
老孟头搭言:真不缺吗?
奎爷想说:缺呀。可放在心里,没说出来,缺什么呢?
太阳旺旺的在天上燃烧,不一会重霜就退走了,退得无影无踪。
四个老人又沉黙了。村子比老人更沉黙。
明天还是重霜天吗?
暮色四合,一入冬天,郢子比平时黑得早多了。黑就黑吧,老福山端起酒杯,眼角眉梢都是笑。天擦黑就喝酒,老福山一辈子的事。
老福山喝酒不讲究,一把花生米、几根青菜就着就行。当然鸡鱼肉蛋也不拒绝,喝酒就是喝酒,和菜没甚关系。
喝酒是种享受,人生在世,得有个巴头。老福山的一天一顿酒,是他的巴头。
酒是何时喝上的,老福山记得,最难最苦的时候。老婆死了,丢下三岁的儿子,没日子过,喝上了苦酒。以酒浇愁,愁没浇去,却好上了这一口。
老福山喝酒不知醉,没醉过,有时肚子如喝水般喝胀了,也不醉。但他还是不多喝,一晚二两酒,喝完就是喝完,坚决不添。
儿子小时,看老福山喝酒,有时凑热闹,老福山就用筷子头蘸酒,让儿子尝,儿子尝得有味,嘘着嘴笑,反而让老福山流下泪。
儿子长大了,老福山定了铁律,儿子不得沾酒边。儿子听话,直至生儿长女了,一粒酒也不沾。
儿子看老福山喝酒心疼,不为别的,就是菜太少,日子不是不能过,也太节俭了。老福山回话:过去索指头还能喝酒呢。这话引得儿子发笑,过去郢子里有句话:抠屁眼索指头。说的是这人小气。
老头子倔脾气,拗不过,儿子就随老福山了。
儿子争气,早进了城,在机关大楼上班,坐办公室。请老福山进城,老福山一句话回绝了,不去,陪死鬼。死鬼指的是死了几十年的老婆,埋在黄土岗上。
老子不容易,儿子心中流泪,还是依了老福山。
有一样事,儿子做得到位,月初一定从城里回郢子,看老福山,也送酒。酒十斤,一塑料桶装满满的。
老福山只喝散装酒,说瓶装酒拿不住。
儿子提过瓶装酒回来,老福山拒绝喝,摆在床底下,都快变溲了。溲是老福山说的,酒越陈越好。
儿子干过蠢事,把瓶装酒拆了,装塑料桶带回。散装酒太次,儿子想提升老福山喝酒的档次。可老福山嘴一搭,“扑”了一口。狗日的,是瓶装的。吓得儿子脸发白。儿子不解,老福山说:一股子玻璃味。玻璃有味?儿子心中犯嘀咕。
儿子在城里做了局长,官声不错,都说是个清白人,老福山高兴,酒更是喝得香。
一入冬儿子事多,月初回不来,电话和老福山商量,迟几天回。老福山不高兴,吼着嗓子回话:酒没了。儿子忙回话:没事,我让人捎来。实际上酒没了是借口,想儿子了哦。老福山回过话又心酸,儿子是好儿子,一手拉大的,不想他能想谁呢?
捎酒的人下午来了,还是熟悉的塑料桶。塑料桶两个,一来一回,满一个来,空一个去。捎酒的是个年轻人,朝气勃勃,见了老福山一个老爷子、一个老爷子喊。老福山喜欢,拉着手不松开,见到年轻时的儿子了。
天一擦黑,老福山摆开了喝酒的阵势。
一碟花生米,油炸的。一碗烀冻骨,老黄豆和鸭爪子一起烀的。两样都是喝酒好菜。杯子是玻璃的,倒满了,酒堆起,准二两。
老福山将酒倒上,猛吸一口,刚入唇,突然感到不对,一口喷出:狗日的是好酒,瓶装酒。
酒喝不下去了,老福山气得胡子开炸,拿起电话,就想狠骂儿子。但想了想,又平息了,他想到捎酒来的年轻面孔,年轻时的儿子不也这样干过,拆了瓶装酒灌塑料桶里。
年轻人不就是想讨好儿子吗?儿子有权,大局长。老福山想想气又来了。
酒不喝了,老子戒酒。
电话还是打过去了。儿子关切,忙问老福山怎么了?老福山轻描淡写:戒酒了。儿子又问:酒不好?老福山答:酒太好了,扛不住。儿子沉黙了会,他是个明白人,一定是听懂了。
老福山就此不喝酒,他告诉儿子,也随之告诉埋在土里的老婆:戒酒了,临老学个吹鼓手,给你个完完整整的儿子。叨叨叨絮絮的,外人难听懂。
儿子还是月初回来,手中没了提酒的塑料桶,儿子轻松,老福山也轻松。
老福山不喝酒,但增了项爱好,半天半天的看儿子,儿子耐看,不怕看,老福山却看一场醉一场。
没醉过酒的老福山,醉儿子。
冠三自谓江湖中人,小城人也这般以为。实际上社会即江湖,从这个意义上说,每个人都是江湖中人。
冠三的江湖中人是被广泛让可的,他有自己的江湖手法,见面双手一揖,算是打了次深度的招呼,代替了握手之类,当然相别时也是双手一揖,作为告别礼。
冠三少时练过功,在少林寺待过五年,法号为慈缘。五年练下来,已经是一身的功夫,一套少林拳打得风雨不进,呼风唤雨又是另外章法。更拿手的是一指禅,一只手指能将人整体立起,据称右手的五个指头,个个都抵使。不过这只是传说,和密不透风的少林拳不同,没人见过。
小城人曾想试试冠三的身手,几个毛头小伙子结团,主动挑战,冠三笑之,双手一揖。几个毛头小伙一愣,冠三回应:不懂吧,这乃江湖手法。乃有古意,江湖是古旧的,和乃配匹。接着冠三拉开阵式,把一套少林拳的招式全盘露出,时而还招手,让毛头小伙子们上。几个毛头小伙子,但听拳风阵阵,早傻了眼睛。
一传十,十传百,传着传着就变味了,说是冠三的拳风百米开外,就将十来个小伙子刮得狗啃屎,甭说近身了。了得,江湖中人冠三,慈缘也。
有那么多天,小城人学冠三的拱手,很是时兴。当然,主要是年轻人。
小城人常见冠三在湖边练功,先是开腿、踢腿之类,随之是少林拳、少林刀、少林棍的套路。他不瞒人,似是表演,引得围观的人一招一式的比划。也有人求着拜师,冠三一律不允,说是师傅有交待,皮毛可学,真传不可。皮毛是一招一式,真传则是内在的功力。
冠三的练功,一年到头风雪无阻,可谓曲不离口,拳不离手。
小城人说没见过冠三和人握手,再好的朋友相见也是江湖手法,双手一拱,落个互不接触。事实也不全是,冠三的一个同学多年没见,见面亲热,一双手早递过去。冠三没能忍住,也将手伸出。但出乎同学意外的是一股力道传来,竟将同学袭得趴在了地上。
小城人自此见了冠三,截然地不伸出手去,学冠三的江湖手法,双手一揖算是见过、招呼过了。
小城人多事,冠三也是血肉之躯,难道谈恋爱和女朋友也不握手。还真是这样的,小城人不止一次看到,冠三对着女朋友拱手,且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风度翩翩,若个谦谦君子。小城人还有很多猜测,关于冠三和他女朋友的,但上不得台面。
冠三的职业不错,在一个大厂当保安,还是保安的头,平时对人温和,不像个练武人,话也少得很。有时碰到个胡搅蛮缠的人,也是嘻嘻地笑,把手拱了又拱,真的闹得不可开交了,才拉开架式,练上少林拳的一两个片断。架式一开,往往局面就打开了,胡搅蛮缠的人灰溜溜的,逃之夭夭。这招好使,百试百灵。
不过,冠三也有犟的时候。比如年关,农民工围着老总要工资,老总车不开身,就会让手下来找冠三去解围,冠三绝对是手一拱,拒绝来找的人。来人回去复命,老总打来电话催促,冠三还是双手一拱,不吭声。老总肯定是看不到冠三的拱手的,冠三就自语,以为是给你拱手呀。这手是给农民工拱的,含意明确,对不起兄弟们了,算是给农民工赔个不是。为这样的事,冠三被降过职,还不止一两次。但时间不长,又会官复原位。老总也有难处,事后想想,冠三不错,江湖中人,有江湖的妙意。
冠三的江湖手法,在年头流行,原因是出现了新冠疫情,保持距离很是重要。小城人拱手相见,但总是没有冠三一揖自然,生硬得不流畅。小城人还发现,作揖时左手在下,还是右手在下?弄不明白,去问问冠三吧,不少人有这念头。
可是问不成了,冠三突然死于非命。
怎么死的?冠三可是红冠滴滴正当年。
事情简单,一个小女孩,估计因新冠疫情在家封闭时间久了,从高楼窗户里向外张望,重心外移,直向下坠,冠三正好露过,一激愣冲向前去,正因身手敏捷,女孩救下了,冠三当了肉垫,送医院不治身亡。
不是有少林功夫吗?
不是有一指禅吗?
不是风不进雨不透吗?
不是有江湖手法吗?
小城人在哭声里责骂,骂冠三不够意思,也怀疑起冠三的少林功夫是花拳绣腿。绝对是花拳绣腿。小城的哭声压得很低。
送别冠三,小城人拥在路上,没有跪拜,没有三躹躬,有的是江湖手法,拱起的双手,如站着的一排排树。
有人送有挽联,曰:冠盖三军可叹,慈满情缘当赞横披:江湖手法
不工整,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