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时间的凝固使你觉得寒冷,星巴。你的小姨昂热丽克总是瞅着镜子在说话。瞧你,星巴,嘴唇都已经发紫了,你也不跑动跑动……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你的小姨昂热丽克都是坐在镜子前面,背靠漆皮脱落露出冬眠蜘蛛的墙壁,一边用无形的棒针织毛衣,一边冲着镜子喃喃私语。哦,星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不长长个子,万一有一天你厌倦了镜子里的生活想要出来看看我们克拉巴尔小城的变化,你也不担心你小学时的同学笑话你。如今,他们一个个身高马大,瞅着身材矮小的人就扑过去狠揍一顿,还嘲笑说一个人之所以身材矮小是因其遗传基因遭到了道德腐化的污染。至于残疾人,已被市政当局送进了一个无名外岛上的集中营。集中营里据说还有诗人、同性恋者、精神病人、宗教徒、政治犯和行为艺术家。
说到这里,你的小姨昂热丽克总会停顿一会儿,忧郁地叹一口气,然后缓缓起身,走近镜子,像是对着儿子的身形比量她手里的毛衣。她觉得自己不该诉说这些,毕竟,这都是谣传。对于她这个常年几乎足不出户的老太太来说,谣言像病菌一样在空气里传播,连她也不能幸免。就在昨天,她还对送报员说,如果你再把那些印有谣言的紫色传单夹在报纸里,我会去居民委员会揭发你。年老的送报员友善地笑笑。每次您都这么说。临别时,送报员骑跨在自行车上扭过头来,长时间地凝望你的小姨昂热丽克,他的眼里似乎噙着炽热的泪水。别忘了,自从您的儿子失踪以来,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三年五个月零八天了。二十三年五个月零八天以来,每天我都会在传单里夹上一朵玫瑰,可你却从未注意。
说完这句话,送报员狠狠地蹬着自行车,冲进了那年冬天数月不散的阴霾里。PM2.5值超过500导致的阴霾如同一张吸足了水的巨大海绵,笼罩着克拉巴尔。你的小姨昂热丽克站在被岁月锈出噪响的门框里眺望翻腾的黑色大海、弯曲的阴暗天空和海天之间蜗牛般缓缓行驶的军舰,突然意识到这是克拉巴尔从来不曾见的阴霾。昔日的蓝天以及蓝天下搬运着春秋两季的斑头雁消失了;自从克拉巴尔被建成一座小城以来就长满大街小巷和临海山坡的樱花树全都枯萎了;那条流经城市曾经停满鸳鸯、海鸥和疣鼻天鹅的萨格尔河,如今漂浮着很多垃圾……
“时间早就凝固了……”你的小姨昂热丽克冲着送报员被阴霾湮没的背影幽幽地说。时间的凝固阻挡了季节的更替、天气的变化和爱情的萌芽,唯一没有阻止的,是人体机能的自然老化。八千五百五十三朵玫瑰唤不醒她早已僵死的爱情。这个不再被男人的热吻、爱抚和绵绵情话所滋养的女人,她的乳房已松弛干瘪,她的子宫深处不再隐藏闪电的颤栗。
是的,昂热丽克——曾在城市小姐的选美比赛中荣膺桂冠的美人——突然发现自己老了。除了痴情不改的送报员,在这座向海的小城,还有谁会记得她樱花般的容颜?她的丈夫,也就是你的小姨夫,曾经背负玷污神之语言的罪名,为她写过一百二十七首赞美诗。一场突如其来的革命的野火,使得克拉巴尔一百三十多年形成的道德风尚和文化习俗成为灰烬,同时也焚毁了藏有七十万卷图书和两千多种科学刊物以及十万多份电影光盘的公共图书馆和昂热丽克珍藏的一百二十七首赞美诗。
这么多年来,她只专注于掉入镜子的儿子。她都不曾在日日面对的镜子里留意过自己脸上页岩般层层累积的皱纹和日益霜白的头发以及枯井般逐渐黯淡的眼神。在那个闷热的夏夜——距离今天已经二十三年五个月零八天了——时间突然就凝固了。时间的凝固使她的记忆板结冰使她的心灵龟裂。早先,几个来探望她的大学同学悄悄地跟她提起过那个夏夜从街上隆隆驶过的汽车,提起过广场上凌乱的脚步……当然,他们也不忘提醒你的小姨昂热丽克,她的儿子星巴在那个夏天的夜晚降临之前,一个人背着书包在广场走了一圈,然后才将双手插在短裤的裤兜里,哼唱一支刚刚经熟旋律但还不理解歌词的曲子,慢吞吞地穿过樱花朵朵的巷子向家里走去。但是,无人愿意再度提起昂热丽克的儿子没有记熟歌词的那首歌……无论何时,当我看到樱花树上的奇异果,我就不由得唱起一首抗议的歌,以便唤醒麻木的公民走上克拉巴尔的广场去游走,但是,一个可怜的小男孩能做什么……就在那时,无数苍蝇,开始在大街小巷的朵朵樱花间嗡嗡乱飞。
可是,你的小姨昂热丽克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只记得那个闷热得能让满城的樱花发酵成酒的夜晚,儿子星巴不听她的劝阻,像是喝醉了似的,执意向着客厅墙壁上那面巨大的镜子奋力冲去。结果,他就掉进了镜子里。你的小姨昂热丽克逢人便说:我的儿子星巴哪儿也没去,他只是掉进了一面大镜子。她总是显出焦急的样子,凝视镜子,希望她的儿子星巴在那个无人援手的镜子里单凭他自己的意志爬出来。不,孩子,那儿可不是你的家。她对着镜子说。就跟刚才一样,只要你加把劲,奋力一冲,就能从镜子里冲出来。你小姨昂热丽克告诉我,他的儿子星巴总是站在镜子里,脸上露出那种只有在自由世界才能轻松浮现的笑容。不,妈妈,我觉得待在镜子里挺舒服的。星巴说。很久以来,每当我站在镜子前,凝视另一个自己,我就迷惑,进而恐惧,因为我发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唯一的。有时候,当我走在太阳下,看到自己的影子,我也会迷惑,进而恐惧,因为那可恶的影子也在时时证明我是能被复制的。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克隆技术——自从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偷吃了善恶树上的果子以来这是人类第二次犯罪——将会复制无数的生命,那时候,也就是人类的末日。有火将从天上如暴雨一般倾泻而下,从而使大地变成火海。你小姨昂热丽克说,星巴总会停顿一会儿,皱着眉头,像个追忆逝水年华的老人。他似乎无视母亲的焦灼,因为他接下来说出的话语不像倾诉,更像一种自语。
很久以来,我迷恋梦境,因为在梦里,我从未看见过自己的影子,也未发现另一个自己的存在。星巴持续不断地说。每天早晨,我竭力抑制自己不要从梦中醒来,可我总是被尿憋醒。这下可好,我在镜子里生活终于发现自己是唯一的。
除了儿子星巴掉入镜子这一最为不幸的事件,你的小姨昂热丽克实在想不起还有别的什么灾难发生在那年夏天闷热的夜晚。如果真要沿着记忆之河溯源而行,她只能越过那个伤心的夜晚。她依稀记得,星巴刚会走路的时候,他就总是站在这面巨大的镜子前,凝视另一个自己。当他能够用一个完整的句子表情达意的时候,他就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你是谁?他看见镜中的自己和他一样张口说话,却没有像他一样提问,也没有给他一个回答。镜子里的世界是个寂静的世界。是寂静,而不是别的什么,反而把他吓了一跳。如今,仍旧是这寂静,携带更多拒绝的力量和偏执的激情,一直将星巴推向镜子的深处。
夜色透过窗户,涌入逼仄的客厅。你的小姨昂热丽克说,每当这个时候,镜子里的男孩就会重新回到寂静与黑暗的世界。你的小姨昂热丽克举着编织不到一半的毛衣,摸索着踅返回来,找到自己的小板凳。她的脊背隔着厚厚的棉衣触及冰冷的墙壁,寒气渗透了她的身体。她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她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在这个冬天死去。秋天的时候,拆迁队的工人截断了水源和电源。在此之前,她忍受了整整一年挖掘机的轰鸣。挖掘机的轰鸣催逼着她蜂群般的血液涌向她那狭窄的冠状动脉,从而导致她心脏绞痛。镜中的男孩也在这地震般的轰鸣中惊恐不已。好多次,他都捂着耳朵躲在镜子的深处,不停地颤抖。他多想唱一支歌子来安慰母亲并让自己鼓胀的脉搏平静下来。二十七年来,他第一次由于唱歌的欲望而对镜子的寂静产生了厌离。母亲的痛苦撞击着他脆弱的心灵。最终,他鼓起勇气,唱起了一支母亲当年无数次为他唱过的摇篮曲。睡吧,孩子,白银的月亮揭开了乡愁的呼吸,孩子,睡吧,梦海停顿在你那鱼群出入的心脏……他看到母亲依旧晕眩、失眠、盗汗和痉挛,于是,他颓丧地捂住了脸。没有歌声的回音能够证明他从来不曾失去一颗热爱欢唱的心。可憎的寂静,将他在镜子里推得更深。因此,他难以看到房地产商人雇佣的黑帮打手是如何闯入这间陋室剁掉了母亲的一根拇指,他难以看到石头如何打破窗户玻璃和电灯泡,随着哗啦坠地的玻璃的碎裂声滚落在母亲的脚边,他也难以看见母亲为了保护镜子而被石头打瞎了一只眼睛……
每当你的小姨昂热丽克向我这样讲述,我就怀疑她的精神出了问题。有一天,挖掘机的轰鸣仿如史前时代最后一只巨兽的灭绝那样沉痛地喘了一口气,最终止息了。你的小姨昂热丽克走出这座红砖构筑的小楼。她站在门口,吃惊地环顾身周,发现只有自己才是这废墟里唯一的活物。那些经受了上百年风雨的古老建筑去了哪里?那些左邻右舍去了哪里?难道在她隔着一面镜子对着儿子星巴凝视和倾诉的这些年,人类灭绝了?她仰望天空,企图找到那颗创生了万物的太阳,以否定她的臆测。可是,阴霾遮蔽了天日。也许不是至高神YHWH降下的火海而是那些能把地球炸毁三十七次的核武器终于在几个疯掉的独裁者神经错乱的手指下让人类遭遇了浩劫。而她,年老体衰的昂热丽克,还有她那掉入镜子的儿子星巴,竟然存活了下来,或许还有老鼠,还有蛇,还有蜥蜴,还有蟑螂,还有蝾螈……它们的祖先经历过剧烈的地壳运动、火山喷发和陨星坠毁引起的大火和海啸。
当送报员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从废墟中出现时,你的小姨昂热丽克的目光正吃力地搜索着大地。在废墟与垃圾场的边缘,黑色大海悸动般翻腾不止,阴暗的天空弯曲而倾斜,一艘疲惫的军舰蜗牛般缓缓行驶在海天之间。送报员来到你的小姨昂热丽克的面前。他带给她的,不只是夹在报纸里的传单和传单里的一朵玫瑰,还有水和面包。对于你的小姨昂热丽克来说,送报员是她在克拉巴尔为数不多的几个熟人之一,但她却忘记了他的名字。他也从不向她提示一点什么,比如说他们曾经比邻而居,或者,他们曾在同一所学校参加过童子军的夏令营,在同一个少年宫的同一个兴趣小组为同一个小小的发明欢呼雀跃之类。每一次,送报员只会对你的小姨昂热丽克说:别忘了,自从您的儿子失踪以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多少年多少月多少天了。在你的小姨昂热丽克看来,送报员与其说是个持之以恒的求爱者,不如说是一部落满灰尘的万年历。每一天,由于他准确的报时,这部万年历才轻微地抖动一下,以免被旷日持久的灰尘完全湮没。但是,时间早就凝固了。你的小姨昂热丽克不需要万年历,就像她不需要爱情。她只愿守着镜子里的儿子。镜子之外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虚幻的。被白蚁蛀空的家具是虚幻的。一个慈善家为了让她观看领袖演讲和阅兵仪式而特意赠送的12英吋的黑白电视机是虚幻的。四面摇摇欲坠的墙壁是虚幻的。充斥着工业噪音和废气的克拉巴尔城是虚幻的,市政当局为了阻挡自由思想的侵害而在克拉巴尔城面向内陆的方向用海水筑起的蓝色幕墙是虚幻的。惟有镜子里名为星巴的男孩是真实的,那是她的儿子,是她血与肉的结晶。与儿子的每一次对视,都会激活她隐晦的记忆,使她想起在十二月的大海上骑着一头鲸鲨失踪于风暴的丈夫,使她想起虽被焚烧了手稿却永远镌刻在她心灵里的一百二十七首赞美诗。如果时间允许,她的唇舌随时会把那一百二十七首赞美诗朗诵给遗忘了母语的克拉巴尔人。克拉巴尔人的母语曾是神赐的语言,精确、优美、高贵,适于思考形而上学,也适于描述超验世界。自从诗人跟同性恋者、精神病人、宗教徒、政治犯和行为艺术家一起被关进无名外岛上的集中营,克拉巴尔的母语也便殒灭了。如今,人们已经习惯了使用极其粗鄙的方言俚语进行交谈,从而使得每件事情都语焉不详,使得每一个行为都毫无标准。法官的判决因而丧失了正义,政客的演说因而充满了欺骗,新闻媒体的报道则将谎言重复千遍。
阴霾在持续。这使得整个房间从早到晚都黑着。经过一冬的习惯,你的小姨昂热丽克已经适应了在黑暗中生活。她的眼睛仿佛经过了反复的打磨,只需要一丁点光源就能获得光明。她甚至在失眠的深夜里坐在镜子前面一边织毛衣,一边跟儿子星巴说话。也许我以前讲过,我的孩子,你的父亲是个樱花诗人。很早以前,在我们克拉巴尔,身为诗人是一种荣耀,因为诗人是唯一绝对之神的代言人。每年樱花盛开的季节,广场上就会举行盛大的赛诗会。举凡抽象的事物——诸如公平、正义、善、美、神的律法和先知的预言——都是诗人吟诵的主题。所有的诗歌都超越物质、现象和世俗生活而直指真理和超验的存在。每年的春天,我们的母语经过诗人的锻造,变得更加精确,更加优美,也更加高贵。所有的诗歌都想企及神的语言,也就是巴别塔停止建造之前神赐人间的语言。那时候,天下的众族使用同一种语言。克拉巴尔的全体公民都要穿上节日的盛装参加一年一度的赛诗会。每一位公民用樱花作为对优秀诗人的奖赏。就在你降生的那一年,你的父亲获得了最多的樱花。接下来的这一年,每一位路过我们家的公民,都要在门前的草坪上放下一朵樱花,以示敬意。在你三岁之前,我们家门前的樱花雪漫草坪,不曾中断,因为你的父亲蝉联三年樱花诗人。
瞬间的回忆使得你的小姨昂热丽克感到些许温暖。星巴也从镜子深处走来。他对母亲表达爱的唯一方式,就是聆听。在这个冬天,星巴多想把母亲拥抱在怀里。你的小姨昂热丽克总是这么说,他却不能,他甚至后悔当初的选择。如果不是一时冲动,如果不是年幼无知,他绝不会离开那个喧嚣的世界,同时也是充满温度的世界。想到这里,星巴的眼睛里流出两缕彩虹。在镜子的世界里,彩虹就是他的眼泪。似乎是受到了这两缕彩虹的鼓舞,你的小姨昂热丽克重新焕发了生命的热情。她决定要活过这个冬天。她把那件拆了又织织了又拆的毛衣重新放在膝盖上,开始了又一次耐心的编织。她用无形的棒针一边织毛衣,一边对着镜子里的男孩朗诵那一百二十七首珍藏在内心深处的赞美诗。
已经是第二十四个年头了,昂热丽克。有一天,年老得已经骑不动自行车的送报员对她说。自从您的儿子失踪以来,已经过去了二十四个年头了。送报员意味深长地说。这一次,您可别忘了看一眼报纸里的传单。那张传单是我从一个来自大海的漂流瓶里取出来的。你的小姨昂热丽克从送报员颤抖不已的手里接过报纸。她的手也在颤抖个不停。两双颤抖的手,表明两个人真的已经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先生。”
你的小姨昂热丽克倚在门框里,对送报员说。“我是如此贫穷,也不知道给您一件什么样的礼物才算合适。”“您就给我朗诵一首诗吧,夫人。”送报员说。“您肯定珍藏着您丈夫的诗,他是我最崇拜的樱花诗人。”你的小姨昂热丽克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咳嗽了几声,以便清理被哽咽的情绪壅塞的喉咙。接着,她开始朗诵起了一首诗,一首关于天国之樱的诗。诗句纷纭,如同彩蝶,从她的唇舌间翩跹而出。那是克拉巴尔殒灭已久的神赐的语言。送报员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他看见诗歌的语言劈开了阴霾,使阳光得以透入。而在阳光照耀之处,枯萎的樱花树吐露柔弱的花蕾。他知道,多年以来,有人一直在阻止春天的到来。等到你的小姨昂热丽克朗诵完毕,她家门前的樱花树已经花团锦簇。送报员摘下无檐帽,向着昂热丽克深深地一鞠躬。他的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按照古老的礼节,他以诗歌的语言向她致以春天的问候,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未及走远,他又转过身来,对着昂热丽克说了意味深长的一句话。
“总得有人去做点什么,要不然,我们可就对不住这难得一见的春天。”“可是,我们老得都快走不动,还能做什么呢?”你的小姨昂热丽克忧伤地说。“我只能对着春天朗诵被禁的诗歌,以便唤醒沉睡多年的樱花,而你只能给人们送去秘密的传单。”送报员摆摆手,掉头向着远处走去。“说不定,在临死之前,我能把那堵阻挡春天的高高的海水幕墙挖倒。”说完这句话,他就开始高声朗诵刚刚记住的诗歌。在他一路走过的地方,盛开了一朵接一朵的樱花。
樱花的盛开惊动了市政当局。市长亲自指挥,带着一队骑警迅速赶来。有好奇的市民在远处围观。你的小姨昂热丽克站在那被废墟和警察团团包围的破房子前面,高声朗诵着诗歌。既然诗歌能让樱花开花,那就有理由相信,诗歌也能把儿子星巴从镜子里召唤出来。但是,你的小姨昂热丽克不愿意对着市长、警察和市民做出解释。每一个公民都有权利朗诵诗歌。这是克拉巴尔的创建者在一百年前就已确立的原则。顺从诗歌的节奏,你的小姨昂热丽克手舞足蹈。她那一身专为春天的君临而换上的褴褛的衣裙随之飘摇,如同彩旗。
“疯子!”市长恼怒地喊道。“这是一个疯子!别忘了,神经性疾病也是可以传染的。”警察奋勇而上,将你的小姨昂热丽克扑倒在地。但是,她依旧拼命朗诵着诗歌。她似乎听见儿子星巴在镜子里跟随她一起朗诵。他熟悉那些诗歌。自从他掉入镜子以来,他的心变得愈益明澈,只要一听到母亲的朗诵,他就立刻能分辨出格律、音步、诗节的变奏和真理的显现。你的小姨昂热丽克说。星巴和我一起朗诵着他那曾是樱花诗人的父亲写给我的一百二十七首赞美诗。那些赞美诗催开了整个克拉巴尔这座向海之城的樱花。市长被这花火般爆开的樱花吓坏了。他命令警察对着那间破屋子开枪,以便杀死那个躲在屋子里的诗歌朗诵者。你的小姨昂热丽克分明听见一阵镜子的碎裂声。她相信,不是子弹,而是诗歌的语言击碎了镜子。你的小姨昂热丽克拼命挣扎,企图冲进废墟迎接从镜子里走出来的儿子。但是,有人在她的脑袋上砸了一枪托。在休克之前,你的小姨昂热丽克看见十代传承的蓝房子轰然倒塌。废墟压着废墟。碎裂的镜子在废墟下呻吟。最后一首被压抑的赞美诗从镜子的碎片和重重废墟下隐约传来……
七月中旬阳光正烈的一个星期一的下午两点,连蓝尾石龙子都躲进石头缝里不敢出来,十二岁的狄安娜却被继母扒光衣服,绑在门前一棵斜向长廊的枣椰树枝干上。“等到你经常说的那片天使的羽毛出现。”继母掉过河马般的肥胖的头颅,沉重地走进长廊下黑漆漆的阴凉,喘着粗气,小心翼翼地躺进外罩着防蚊帐的帆布吊床,放出一句狠话:“等到你动不动就说起的那片天使的羽毛出现,我才会放你下来。”继母的话音几乎被潮水般的蝉鸣湮没。一艘远洋货轮发出离港后第一声沉闷的汽笛声。或许此刻,狄安娜的水手爸爸正和某个秘密的情人相拥着站在船头甲板上。每有艳情,他总会情不自禁地一边朗诵满嘴错别字的爱情诗,一边期许一趟激情四射的环球旅行。那些爱情诗都是几个世代前我们克拉巴尔的樱花诗人们留下的代表作。
在我们克拉巴尔,没有谁不知道狄安娜的爸爸,这个种马般的男人,十二年前让一个来自彼岸大陆的内地女留学生怀了孕。他是那么爱她,真心实意的,以至于好几次他都请求她的允许,让他去医院做一个类似于奥斯曼帝国的皇室太监那样的绝育手术,以便他能像一条金毛犬一样,一辈子守在她的身边。女留学生的慷慨大度和过分的自信终于毁了他们曾在花前月下海枯石烂的爱情。狄安娜的水手爸爸按捺不住爱出风头的性情和永争第一的好胜心。乘着女留学生产后抑郁症的康复期,他重拾潜水比赛的爱好,却在黑压压一片交尾的沙丁鱼中遇见美如皇后的女探险家。在宇宙洪荒般的海底,在神话时代被大海湮没的古老城市亚特兰提斯的一座宫殿里用剑齿虎皮铺垫的床榻上,在色彩斑斓的热带鱼环绕的珊瑚礁中间,白如珍珠的一层贝壳上,两人像海豚那样做爱。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狄安娜的水手爸爸发现,这位经常在电视上介绍大海知识的女探险家,七十二岁的海洋大学的教授,其实是个处女。很快,丑闻便随着水母的尸体从海底漂上台风来临前满是泡沫的海面,并且散布到克拉巴尔。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一个雷雨压海的下午,女探险家躺在古老宫殿里用剑齿虎皮铺垫的床榻上,拒绝起身。她幽幽地叹息:“从来没有人相信,两千五百年前,我是这座宫殿的皇后。”她甚至流下一行因为遥远的回忆而引发的伤感的泪水。泪水犹如大海,藏着无穷无尽的时间之盐。
狄安娜的水手爸爸不用苦苦哀求,女留学生就用那种冷若冰霜的语气,叫他自行去医院做手术。泌尿科那位红鼻子医生和克拉巴尔其他人的反应一样,先是惊诧地望着狄安娜的水手爸爸,然后默默地拨通了位于克拉巴尔另一边海岸的精神病院的应急电话。“抱歉,这可能是一场误会。”狄安娜的水手爸爸耸耸肩,连声告别前祝福的话都没说,就匆匆离开了泌尿科医生那雪白的专家诊断室。他一路寻思着漫无头绪的往事,回到港口边那间古旧的木楼,发现婴儿床上的狄安娜哭得嘴唇发紫,覆盖着薄薄一层香草洗浴液泡沫的水混合着淡褐色的血,铺满了客厅的地板。他冲进浴室,看见伤心绝望的女留学生穿着一袭婚纱,头戴紫荆花环,安静地躺在浴缸里,像一具刚刚漂上沙滩的海难者的尸体。从她左手腕动脉里喷出的血液,把那件原定于下个月在教堂里穿的白色婚纱染得脏污不堪。
其后不久,再度自杀未遂的女留学生把襁褓中的狄安娜丢在警察局门口,一气之下搭乘晚班飞机回到了正处于一场内战的大陆,从此便消失了踪影和一切讯息,犹如一滴水乘着温度回到了蒸汽。我们克拉巴尔的情场老手们遵循一个惯例:从来不问情人的姓名和地址,以免事后回忆起来会让愧疚之情刺破心脏,从而未老先死。有一个甚至漂洋过海到了彼岸大陆的谣言,说是我们克拉巴尔三十岁以上的流氓们有个秘密的竞赛,就是看谁在死前最先睡够一千零一个处女。
狄安娜从来不知道她的妈妈叫什么名字。但是,从三岁起,她的继母就咬牙切齿地不断给她灌输一个又一个女人的名字,仿佛那些名字全都涂抹着一层毒药。为了获得在克拉巴尔的永久居住权,这个来自彼岸大陆逃脱了种族大屠杀的女人,用尽了心机。在港口一个距离水手酒吧不远的街角,借着午夜昏黄的灯光,她用自己那一对小绵羊一样的乳房吸引了肉食性动物般贪婪的狄安娜的水手爸爸。几个月之后,一个星期一的上午,她挺着大肚子,在移民入管局的两名公务员的陪同下,找到了距离港口不远的一条肮脏而偏僻的小街尽头一间老旧的木楼。那是狄安娜的水手爸爸从他的一个寡妇姑妈手里继承而来的。她本想在那间木楼里成为一个贤良的妻子和一个温柔的母亲,没想到洗澡时掉落在防水瓷砖上的一块香皂,让她重重地摔了一跤,从而导致了流产。
记住,就是这些女人,让你永远失去了妈妈。狄安娜一边忍受继母的毒打,一边想象那些名字后面暗藏着的一张张女人的面孔。嫉妒之火烧灼着这个女人的心,让她丧失了曾经拥有的怜悯。她养过流浪猫和受伤的狗,她为夜雨中的无家可归者送过面包和祈求祝福的经文,也为码头上准备轻生的少女分享过自己的悲惨经历。但是,狄安娜的水手爸爸让她彻底伤透了心。那可恶的男人有一次竟然带着一个红头发的女人在客厅的沙发上过夜。一个女人的复仇之心,就这样被她所爱的男人点燃。她决心折磨这个男人的女儿。
第一次,在湿冷湿冷的冬天一个狂风呼啸的夜晚,狄安娜因为记不住一个女人的名字而被继母丢进满是冰水的浴缸。就在她冻得快要晕厥过去的时候,那片天使的羽毛第一次出现了。纯白色,像鸽子胸脯上的羽毛,悬浮在空气里,轻微地颤动着,像是人类在兴奋时皮肤表层牵动汗毛的那种颤抖。屋外呼啸的狂风和港口之外动荡的大海突然安静下来,静得都能听见远在春天的候鸟将要发出的啼鸣。浴缸里的水变得格外温暖,让她觉得像是浸泡在温泉里面。她把头枕在浴缸的边沿上,很快就进入了鲜花遍野的梦乡。她梦见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年轻男子,身材高大,面带永恒的微笑,银白的长发披在肩头,银白的似乎微微发光的巨大的翅膀垂在身后。你是谁?她在梦里轻声发问。一个让狄安娜等待的天使。那个俊美的男子如是说。
等到狄安娜长大一点,开始学着解释这个世界的时候,她对一个声称总能看见幽灵的女同学说:三岁那年,出现在浴室里的那片羽毛,没准是从我爸爸送给我的那件鸭绒背心里漏出来的。但是这一次,八月盛夏,既没有鸟儿飞过,也没有什么鸭绒背心,那片天使的羽毛又一次出现了。刚刚还是,狄安娜觉得一阵马蹄般的火焰跑过她的脊背、臀和大腿的一侧;成群的蚊子扑向她青春的身体;继母在万物疯长的噪音中陷入母猪般的深沉的睡眠,发出浑浊的鼾声和梦中的诅咒:让深海的怪兽撕碎那条恬不知耻的公狗……
可是现在,那片天使的羽毛一经出现,在狄安娜眼前,午后的蝉鸣仿若潮水退却,带走了蚊群的肆虐。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片云,带着彩色的镶边,遮住了太阳。腥咸的海风送来阵阵清凉。狄安娜凝视这一片天使的羽毛,觉得睡意沉沉,很快便进入了湿润的梦乡。梦里下着霏霏细雨。三岁那年出现在她梦里的那位年轻的男子,依旧年轻,仿佛时间跑过他的身体便会丧失风蚀生命的功能。“你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一点儿都没变。”狄安娜说。“可你能否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一个让狄安娜等待的天使。”俊美的男子用那种能让野兽安详的口吻在说话。“可我总担心你是个幽灵。”狄安娜想都没想,就说出了这句话。说完之后,她有些后悔,害怕这样会不会让对方伤心。俊美的男子似乎明白了狄安娜的心意。好吧,让我给你一个凭证,一个关于天使的凭证。说着,他举起身后右边的翅膀,张开。翅膀宽大,如同一面屏风。他又伸出左手,在那面张开的翅膀上摸索了一阵,摘下一片小小的羽毛。羽毛轻轻飞扬起来,离开他的指尖。梦中的霏霏细雨依然在下,既不能打湿俊美的男子,也不能打湿那片小小纤弱的羽毛。羽毛停顿在空中,就在狄安娜的眼前。
原来天使都是左撇子。狄安娜的脑袋里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弄不好我也是一个天使。
下午三点差十分,继母从梦中哭醒。眼窝里的泪水仿佛是从梦中的那场葬礼上带回的。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用粗大的手掌抹去泪水,接着,又开始哭起来。梦境太过逼真,以至于她重新看待现实时,有了一种万物皆是幻影的感觉。她一边哭泣,一边沉浸在对梦中葬礼的回味中,像是独自一人坐在电影院的绒布靠背椅子上,观看自己作为主角的演出。巨大的孤独如同黑夜笼罩着她。梦中的葬礼上,除了狄安娜,没有别人站在墓碑前为她献上一束白色的玫瑰花。巨大的孤独。似乎是好几个世纪以来,克拉巴尔最大的一场雨,哗哗地下着。但是,她惊奇地发现,狄安娜的身上竟然没有一丝湿痕。
等她终于哭完身体里蓄积了半个世纪的泪水,她才缓缓起身,小心翼翼地爬出吊床。遮住太阳的云彩散开了。灼热的阳光重新炙烤大地。她脚步蹒跚,走出漆黑的阴凉,来到枣椰树前。怀着一种似乎是宗教徒般的忏悔之情,她向狄安娜说了一声对不起。如果你能原谅我,我将在死后的坟墓里每天为你的幸福做一次祷告。她一边说话,一边解下狄安娜身上的绳索。如果你愿意,等你穿好了裙子,麻烦你去我的卧室。在床下的尿罐里,藏着的钱足够一场葬礼的开销。而且,特别需要说明的是,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逼迫你用右手写字了。
狄安娜握着手心里那一片天使的羽毛,爬上楼梯,果然在继母的床下找到一个类似于文物的红铜的尿罐。尿罐里藏着一捆钱。等她跑下楼梯,回到门前的长廊,她看见继母躺在吊床上。和以往的睡眠不同,她没有发出母猪般的沉重的鼾声。她睡得如此无声无息,以至于邻居们在狄安娜的求告下前来观望时,没有人否认她已经死了。就在那时,或许是克拉巴尔一个世纪以来最大的一场雨,开始下了起来。凄惨的葬礼在匆匆赶来的牧师急急念完一段祈祷文之后草草结束。殡葬公司那两位上了年纪的职员和三个掘墓人争抢着从狄安娜手中接过工钱。因为继母的身躯肥胖到超出殡葬公司愿意提供服务的标准,所以狄安娜不得不为这个河马般的女人多付超出正常死人一倍的价钱。大雨中整个墓地里只剩下狄安娜一个人。她把一束白色的玫瑰花放在墓前。墓碑上镶嵌的一张黑白照片里,继母露出永远而罕见的笑容。
大雨从夏天一直下到秋天,然后在一股冷空气的刺激下,变成了暴雪。狄安娜握着手心里那片天使的羽毛,每天傍晚都会花上半个小时,守在窗前,期望着看到水手爸爸的身影。终于,一个满身脏污的男人,拄着一根拐杖,带着一身酒气,出现在狄安娜的面前。不久前,在远航归家的大海上,他准备和大副动刀子干一架,因为他发现自己心爱的情人每天晚上都会钻进大副的卧舱里去。但是,那个他从克拉巴尔的港口一家不出名的妓院里带上大海的女人,当着大副和众水手的面,公然嘲笑他阳痿。在此之前一个星河浩荡的夜晚,他和情人躲在水手卧舱里,打开智能手机想要看看有没有讯号,却发现电子邮箱里躺着一封最新的邮件。那是女儿狄安娜写给他的信,讲述了克拉巴尔一个世纪以来根据气象局向新闻媒体所宣称的最大的那场雨,许多人一清早打开窗户想要透透气,涌进来的却是高出路面好几米的雨水。狄安娜同时还在附件里贴了一则讣告,那个河马般的女人终于死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抽完最后一口雪茄,扔掉智能手机,翻身搂住身边的情人那面团般的胴体。原本会在他身体上迅速变得坚硬的器官,竟然毫无反应。他觉得这么多年支撑他如同野马般在一个又一个女人身上驰骋而过的那股总是源源不竭的激情,竟然随着一个河马般肥胖的女人遥远而来的死亡的消息而失去。这一场命运的打击,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令他羞愤攻心。来不及拔出靴筒里的刀子,他就一头倒在满是鸟屎的甲板上。随船医师证明,一次严重的脑溢血,造成他半身不遂。从来不曾有过一种失败让他觉得如此的颜面扫地。他万念俱灰,好几次都想跳进大海。可是,每当站在船舷边,他就发现,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死亡更加让人恐惧的事情了。看到他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船上的人都不再搭理他。“因为你只是一条狗。”他的情人翻出他内衣口袋中的钱包,对着他灰暗的眼睛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其实你可以试着去做一个好人。”狄安娜像个成年人那样,用诚恳的语气劝慰自己的水手爸爸。“说不定人们会把你当成天使一样的人物来尊重。”“如果有人能够证明天使也是一种类似于动物的存在,我会尝试着去做一个好人。”狄安娜的水手爸爸一本正经地说。“书本上虚构的天使不算,包括圣经。”狄安娜微微地笑了笑,然后举起左手,伸开手掌。这是一片天使的羽毛。她把自己的左手掌贴在水手爸爸的右手掌上。那片羽毛落进水手爸爸的掌心,化成了一滴水。
“只是一片雪花而已。”狄安娜的水手爸爸嘟囔着,倒身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呼呼大睡起来。似乎一切照旧,从无亏欠。冬天的夜晚还是那么漫长。但是,第二天早晨,狄安娜拉开窗帘,发现大雪已经止住,湛蓝的天空充满了迁徙的大雁发出的呼唤。客厅里的沙发上,扔着一瓶喝了一半的威士忌。昨天晚上她盖在爸爸身上的毛毯叠得方方正正。似乎有些事情正在变化,窗外的大海似乎减弱了咆哮。狄安娜一边想着这些细微的变化,一边走在上学的路上。港口那儿的防波堤上站满了湿漉漉的群众。她挤进人群,看见海水退潮的沙滩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具人的尸体,还有一大堆塑料垃圾,上面盖着一层雪花。一个男人,穿着潜水服,戴着防水眼镜,不断从海里漂上沙滩。是他打捞着沉入海底的东西。有人认出了某具尸体正是他们去年失踪的亲人。一个警察在尸体旁边发现了一只刚刚被送上沙滩的黑色皮包。皮包里装着一百万美元的现金。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电视台的摄影记者捕捉到那个奇怪的潜水者沉入大海的一个背影。接下来的一整天,他都没有露面。第二天早晨,漫天飞雪开始变得稀薄。潜水者仍然没有出现,沙滩上却摆满了各种物品:锡罐、塑料瓶、小学课本,流浪汉丢进大海的吉他,装在塑封文件夹里的地契,弃婴的出生证明,革命时期用来执行大屠杀的绝密档案,刻着一对大写字母的新婚戒指(戒指上的钻石仍然闪闪发光)……
这些沉没在海底的事物重见天日,吸引了人们的好奇。很快,克拉巴尔流行起一种关于大海上出现了一个天使的传说。一位接受电视台采访的渔夫言之凿凿,说他半夜出海去寻找飞鱼,却看见整个海面上飘着洁白的羽毛。起先,船头的探照灯扩散而出的扇面形的灯光里,白花花一片。他以为是雪花。等他仰头,却看见一轮圆月挂在宝石蓝的天空。雪早就停了,肯定是天使的羽毛。观众们议论纷纷。海滩变得热闹,如同集市。很多人宁愿一夜不眠,也不想错过一次观赏天使的机缘。可是,电视台的摄影记者好几天都没有捕捉到潜水者的身影。这个神秘的人物利用厚重的大海掩护自己。一个星期之后,人们终于懈怠,失去了等待天使的耐心。夜晚的海滩重又变得寂寥。克拉巴尔再度陷入庸俗。就在日食发生的那一天早晨,海滩上竟然出现一辆锈迹斑斑长满海藻的坦克。
警察配合军队,拉起长长的警戒线,封锁了广阔的海滩。克拉巴尔最显赫的权力家族有人站出来发言,指责谣言和幽灵正在败坏克拉巴尔的名誉。海岸警卫队的巡逻艇全天候在海面上突突突突地航行。多少年销声匿迹的巫师也重新穿上胸前缀着一面镜子的鹿皮服,敲打着蛇皮鼓,配合警卫队员在风平浪静的大海上捕捉幽灵。只有狄安娜明白,潜水者回到了海沟深处的古老城市亚特兰提斯。他熟悉那里的宫殿。宫殿里铺着剑齿虎皮的床榻上躺着转世的皇后。
我是在狄安娜二十二岁大学毕业那年才找到她的。作为本世纪最后一次宪章运动的参与者,我在残酷的大清洗中存活下来,四处躲避秘密警察的追捕。我们的领袖则走进监狱,总得有人承担众人的罪孽。他对那位宣判他终生监禁的法官做了最后的陈述。不久,他在监狱里遭到了暗杀。听闻他死亡的消息,我痛哭失声。这是第一次,我如此明确地感觉到,这个被邪恶权势彻底笼罩的国家没有光明的未来。如果不是为了完成我妹妹因病去世前的嘱托,我宁愿选择自焚,算是一种非暴力的抗议。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我逃过海岸警卫队的搜索,翻越铁丝网,身上捆着泡沫塑胶板,泅渡海峡。浪越来越大,我的体力逐渐不支。一股潜流拖曳我的身体,令其迟缓地下沉,或许这就是坠落地狱的感觉吧。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但是,有个什么东西在海中将我托举。起先,我以为是海豚,直到我爬上海港的防波堤,我才发现是一个穿着潜水服的男人。未及道谢,他就翻身进入大海。海浪湮没了他起伏不定的身影。
就这样,我在克拉巴尔成了一名流亡者,每半年去移民管理局更改一次政治庇护申请。有人告诉我,克拉巴尔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一个彼岸的异议人士成为永久居民。不被遣返,已经是克拉巴尔当局最仁慈的表现了。
按照我妹妹的叮嘱,我在克拉巴尔到处打听我的外甥女狄安娜的下落。每个借酒浇愁的夜晚,我都会把一个漂流瓶放进大海。漂流瓶里装着我写给祖国的公开信。有一天晚上,我又一次对着浩渺的大海和彼岸的大陆痛哭失声。只有我的外甥女狄安娜可以给我安慰。舅舅,你再耐心地等等吧,充满爱和眷顾的天使从未离弃过你。但我不相信。我吞咽着滚落在嘴角的泪水,吐露心声。我是个理性主义者,凡事寻求证明,最好是用数学公式。就在此时,滚圆的月亮从大海的另一面缓缓升起,阵阵波涛掀动海面上一片银白的闪光。一片银白的羽毛,悬浮在我眼前。有风随着某种神秘的意味在吹,吹动我的长发飘飘,犹如奔腾之马的鬣鬃。狄安娜的白色连衣裙翩翩摇曳。惟独那片银白的羽毛,悬浮在空中,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