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树亲密

2021-11-11 20:51卢永
连云港文学 2021年1期

卢永

椿 树

前日读到一篇文。文的大意是,江南殷实人家,若生女婴,便在庭院栽一棵香樟,女儿待嫁时,树亦长成,媒婆在墙外看到了,即登门提亲。嫁女之际,家人将树伐下,做成两只大箱子,放入绸缎做嫁妆,取“两厢厮守”之意。这虽是一地之风俗,但树与人通过这种亲密关系连接在一起,实在是件美好的事。

不管是乡下还是城市,如果连一棵树都没有那是无法想象的。

城市里种椿树或者把椿树作为市树的很是少见。因为它也叫臭椿。除了味道不大好闻外,夏天它招惹一种叫“花大姐”的飞虫,也令人生厌。但在乡下椿树是一种吉祥的树,椿树象征着长寿,它的木料很实用。晾干后油润发红,用来做“八仙桌”的桌面很体面也很美观。

小时候,有很多次,我总看到父亲一个人吸着烟卷,默默地对着屋后那棵椿树,琢磨着什么。每到下雨或刮风的时候,父亲就彻夜不眠。他担心着屋后的那一棵椿树,它离房屋太近了,整个巨大的树冠连同树身,都完全倾斜,倒向老屋的屋顶。一旦倾倒会压垮老屋。椿树已经长到有成人半个腰围那么粗了,它是做“八仙桌”的好材料。父亲和屋后那棵椿树,“对峙”了将近十年,有担忧,也有期待。最终父亲赢了。父亲请乡亲们帮忙在放倒这棵有半抱粗的椿树,将椿树剧成段,在木材晾干后不久,父亲便让村里的木匠,用结实的槐木做桌腿和边框,用红黄相间的椿树木料做桌面,打制了两张“八仙桌”。一张自家留用,一张送给已出嫁几年的大姐。父亲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自觉心怀愧疚。他觉得他本该在大姐出嫁时陪一张“八仙桌”做嫁妆,但当时家里确实拮据、无能为力。在大姐夫把桌子拉走时,父亲很是开心,他脸上那些被岁月捏紧的褶皱绽开了。并不善饮酒的父亲,特意从小卖部买来了一瓶散酒和两盒烟。那晚,父亲独自一个人饮了好几杯酒。饭后,他蹲在院子里一堆木柴前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烟,直到夜半,才托着腰缓缓地走进屋。而大姐与姐夫对这张“八仙桌”更是尤为珍爱,用了几十年依旧油光锃亮。

我住的小区离窗户不远处也有一棵椿树。我猜测它一定不是特意种下的,因为整个小区仅有这一棵。它的根部十分粗壮,树冠巨大。我很喜欢看这棵树。我看过风在它的头上呼啸,暴雨在它的身上肆虐;我看过很多人在它树冠下纳凉,鸟雀在它的怀里安睡;我还看过一对相爱的人儿在它的身上刻上彼此的名字……直到去年的一天,这棵树绿叶落尽,露出它的铮铮铁骨,我发现它的枝丫间居然有一个大大的鸟巢时,对它更是敬畏不已。在对这棵树多年的凝望中,我已慢慢地学会了沉默安详、宠辱不惊。

《诗·小雅》中言,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在古代,后辈见到父母栽种的桑、梓树时,是要肃立生敬的。《诗经·甘棠》:“蔽芾甘棠,勿剪勿伐。”高大茂盛的杜梨树,圆而小的果实,是古人食用的果物之一。一棵树,它的果子可以食用,躯干可以用来做农具、日常器具,叶子还可以用于养蚕,庇荫后人。树与人本密不可分。

每个人都该有一棵亲密的树。仰望一棵树,其实就是知敬畏、懂感恩,厚德载物。

柳 树

在我生活的这座城市,走到哪里几乎都可以看到柳树。小区内就有不少柳树。我的印象中,每年它们总是最先发芽,最后落叶。

春日,柳树发芽,它们翠绿柔软的枝条上挂满鹅黄的嫩芽随风摇摆,姿态轻盈,婀娜多姿,实在美不胜收。就连《红楼梦》中描写林黛玉时亦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但柳树扬花时,却令人生厌。所谓“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飞舞的柳絮,尤其对于骑车的人来说,柳花迷眼,甚至不小心误入口中,弄得喉咙发痒确实不爽。据说,每年杨柳扬花时,城市园林部门都会用专门的药物喷施树冠,防止飞絮带来危害,但在我看来效果并不十分理想。“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柳树,作为济南的市树,构成济南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我一直觉得,选择什么样的树和花作为一个城市的市树、市花是一件很讲文化的事。我还固执地认为,市树、市花被一个城市市民所认可,他们的气质,会不自觉地与市树、市花有着某种契合。南京的市树是雪松。据说,南京还有一条雪松路。南京中山陵我是去过的。多年前,我就被沿途那些挺拔宏伟,郁郁葱葱的雪松所震撼,它们守护着中山陵,既有历史的沧桑感也有现代的青葱丰美。我所居住的城市,每条街道上种植最多的树是槐树。因为西北偏干、偏冷,很多树都不易成活,但槐树顽强地生存了下来。每年五月,满街开满了浓郁芳香的槐花,粉白的、淡紫的,沁人心脾。尤其在清风吹拂的夜晚,漫步其下让人心醉不已。但槐花开后,它的花蜜滴落到地上,踩上去黏糊糊的粘鞋,实在不爽。虽然这个城市还没有明确槐树作为市树,但它坚韧、粗犷的品质却和这座城市市民的气质有着惊人的一致。

在我的家乡,柳树并不被村民待见。村中流传一句话,房前不栽桑,屋后不插柳,院中怕种鬼拍手。民间讲究吉利,桑与丧同音,自然不吉;柳的谐音流,种在屋后据说会导致财产流失。风吹杨树叶,如同“鬼拍手”,易招来鬼魅,院内是不能种植的。桑树叶可用来养蚕,蚕丝可以做成衣服被子,给人们提供温暖。但不知何时,种在屋前的桑树成了不吉利的物事,还真是说不清楚。村民不喜欢柳树的另一个原因是,柳树很难成才。它的木质松软,极易招虫,尤其招天牛,且很难防治。辛苦种植几年的柳树,却被天牛啃噬得木心空洞,无法用来打制家具,这对村民来说,是无法接受的。

记得读五年级的儿子看电视剧《西游记》时问我,为何观世音菩萨手上的玉净瓶里插着杨柳枝?我被儿子的问题问得瞠目结舌。后来,我查了诸多资料,咨询了专业人士才知,原来,传说柳枝有辟邪的作用。

年近九十岁的父亲,在去世前做了两件令我不解的事。可能是他预感到将要离开这令他心心念念的世界,父亲让母亲买了条鱼,把鱼肉吃尽后,独留下了鱼头,放在一个盘子里不准任何人碰。后来我才知道他大概是仿诸葛亮点亮七星灯延续生命吧。父亲还让我折了截桃树枝,放在床头。每次在他看到什么不好的东西进入他房间时,就会让我拿桃树枝抽打。奇怪的是,我什么也看不到,在我按照父亲所说的地方抽打他身上时,明明我拍得很轻,父亲却喊痛。我不知道父亲究竟看到了什么还是仅仅是幻觉,但我却被吓得不轻,时常感到皮肤发凉、内心惊怵。

柳枝到底有怎样的辟邪作用,我不大清楚。但被村民看作不吉利,不成才的柳树,却被城市用来作为观赏的风景树,且有辟邪的用处。不得不说,世间万物,有时无用方为大用。当我们换个角度去看时,往往生命会展现出另一种美。

樱桃树

我把树坑再挖深些。等会你可要使点儿力气摁住!不然一不小心,它就跑掉了!父亲一边说一边紧走了几步,用铁锹用力地拍打离他几步之远的槐树,接着说,别看它木讷、老相,但它结实、可靠。

树又不长腿,怎么会跑?你就爱蒙我。我说。

父亲不再说话,他填罢土后,在柔弱的樱桃树根四周,用脚用力地踩实了土壤,又绕着树苗转了圈,仔细地看后才踏实地离开。

父亲是农民,种庄稼、种树等是一把好手。而且读过几年书的他,总有些奇奇怪怪、与众不同的想法。父亲说,只要用心会看到天空之外的事。比如,老鹰飞行时的恐惧,喜鹊是心胸狭隘的鸟。对父亲的话,我总是半信半疑。

都说“樱桃好吃树难栽”,这棵樱桃树却毫不费力地成活了。第四年,在它的主干长到比大拇指粗些时,开出了淡粉的花,结了数枚樱桃,只是家人并没有口福吃到。在樱桃刚刚泛红时,便招来很多鸟儿啄食。尤其是喜鹊,这投机的鸟将每一颗樱桃的果肉叼去,只剩下白核瘆人地挂在枝头。

第一年的颗粒无收,让父亲警觉起来。这以后,每到樱桃树开花时,父亲便用丝网将它整个罩住,将鸟雀们拒之门外。果然,家人吃到了酸甜可口的美味樱桃。

读了多年的书,当了多年的好学生,我终于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大学,如愿以偿地走出了偏僻的乡村。大三的日子实在寂寞得发霉,于是我和小桃谈起了恋爱。我很爱小桃,遇见她,我的世界一下子明亮了起来。小桃是个城市女孩,长得小巧可人,温柔聪慧。为了我,她改掉往日花钱毫不在意的习惯。她陪我一起吃外面的小摊,还一改点辣不沾的饮食习惯。

大学毕业,在我工作稳定后,我把女友小桃带回家与父母见面,父母很是高兴。但在当晚,父亲把我单独叫到他的房间,随后掏出烟卷,点燃一支后,居然递给我一支。我笑着摆了摆手,父亲这才意识到我并不抽烟,他自嘲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看我这记性,哎!老了。”可我知道,在父亲心里我已经长大了。那晚,我和父亲聊了很久,大约三支烟过后,父亲忽然郑重地问我:“你那么爱写文字,为什么会选择学理科的小桃做你的女友?”我说:“她很善解人意,最主要的是,我喜欢的她就会支持我。”“嗯,这一点,她很像你妈。我看她像是富贵家庭的女娃,你确定她会和你一起吃苦么?”父亲再次表情严肃起来。“会的。”我说。“那好,我支持你们!”父亲快活地笑了起来。

小桃到我家时,正是樱桃满树。第二日父亲摘了满满一小盆粉紫的樱桃给她。小桃如获至宝,喜笑颜开,不一会儿就吃个精光。我很是吃惊:“你那么爱吃樱桃,为何在学校我们一起时,你从没让我买过。”“没有人不爱吃樱桃吧!樱桃那么贵,我怎么舍得让你买。想吃的时候,我自己偷偷买。”小桃得意地笑了。

“心源一种闲如水,同醉樱桃林下春。”“樱桃一雨半雕零,更与黄鹂翠羽争。”古人笔下的樱桃美不胜收,令人痴醉。在我生活的城市,我从未见过樱桃树,这实在让人不解。但我见过樱桃一般的女子,她们真的如父亲所说的那样,眼波流转,脚下溜滑,一不小心就跑掉了。幸运的是,小桃成了我的妻子,我们有了可爱的儿子,我们在这座城幸福地生活。每年,樱桃成熟的季节,我都会买一些樱桃给妻子。

小桃说:“现在的樱桃大很多,颜色也艳丽,却比不上老家的味道。”我默然认同,只是,前年老家修路,那棵樱桃树不得已要迁移,移植后没有成活,再也吃不到土生土味的樱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