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王城 组诗

吉尔

唐王城

荒凉，苦苦撑着一个远征的朝代

如今，只剩一枚远征的月亮

碱草漫上了残垣

废墟下，巡逻的火把熄灭了

唯思乡，浩荡，辽阔

如水波荡漾

隔着万里长风，一座长安城

异乡人，如果你在水中

捞起一枚走失的月亮

就把它安放在库车的草湖

送湮没的马群和将士回一次故乡

送荒凉一座粮仓

荒山为证

请赞美一截枯骨

九万个灵魂在此恸哭

请赞美一块残石，它带着众山的体温滑入谷底

请赞美幸存的水域，养活飞翔的鱼群

请赞美绝壁上的洞窟，生生不息的思想

请赞美山脊上的一株植物，绿色身体里

藏着时光之火

请赞美残崖上缀结着苦难果实的野西瓜

已修成正果

请赞美永生永世停在山顶的云

我要找寻的人，比我早到了1900年

我要遇到的人，是和我一起走入库木吐拉的人

消失的楼兰

她一定是一轮羞涩的月亮

她一定是很多个月亮

她一定是很多个月亮中唯一的月亮

从一个叫做草房的地方回来

走在水塘处，我看到了

那一枚

楼兰的月亮

她认出我丝绸般的脸庞

“我们失去了水源，放生了骆驼

赶走了孔雀”

最后，我们失去了悲伤

坍塌的葡萄架。废墟下

一片白色的月光

无花果树，再也没有结出

黄金的浆果，人们叫我们：

消失的楼兰

神木

这里的任何一株植物，都使我保持沉默

这里的任何一株植物，都胜过我的词条

在神木园，我看到什么是拔地而起的

日月之精华

天地之悠悠

这些怒吼的树，匍匐的树，飞翔的树

相爱的树。它们身体里装满岁月的光

我不知道旋风树，经历了怎样的酷刑

树干被扭曲成放大的螺丝钉

我不知道千年神木用通体的白

要赋予我怎样的心经

我不知道无根树活着的隐秘

我无法想象，在过去的一千年里

树的世界

经历了怎样的“人生的苦槛”

雪落龟兹

一场雪，合上龟兹的琴盖

它回到安静的婴儿

仿佛心怀禅念的静物

没有人知道

它胸脯上煤一样的黑痣、小腹上

脆弱的繁衍

一双历史的轱辘

碾过它完整的身世

如今，它身披宽敞的白袍

如同打坐的白发僧人

我的内心

忽然转动一阵佛念

一个离去的人

在簌簌的落雪中

轮回

远处，乌鸦的叫声白了

三生

三生前，我策马扬鞭，驰骋人间

三生后，我辗转人世

只有辽阔的大西北配得上我的性格

只有慕士塔格峰的冰冷像极了我的孤独

丹霞之上，苍鹰翱翔

这生生不息的荒凉，托起大西北

悲壮的落日。我

远行西域

瀚海的沙浪如同宏大的叙事

三生后，我不为君来

只为一轮天山明月，穹窿下

一张诗人的脸

我在齐鲁大地寻根问祖

在华北平原结下姻缘

在亚欧中心孕育子嗣

沙海，世上最大的襁褓

只有塔克拉玛干能摁住我三生三世的孤独

霍拉山下的葡萄园

霍拉山下的葡萄园

即将采摘的葡萄坠结在葡萄树的半腰

果农的妻子坐在三轮车一侧

后来，我想象了她的眼睛

葡萄核一样的底色、流溢出葡萄的光泽

和一双有着时光之美的手

这是一个安静的上午，我遇到的事物

都有着安详之美

红薯开着小喇叭花

沙枣挂满低垂的枝条，棉花就要开了

在一片废弃的葡萄园里

马匹和牛羊在低头吃草或打盹

这应是世界该有的样子

要知道，在静默的霍拉山下

每一粒葡萄

都是先知审视世间的眼睛

我就要离开了，青格里

我就要离开了，青格里

你赋予我新的澄明。一次比一次明亮的眼神

雪就要来了，这是上天的祝福

大地愈合了一些伤口，又新增了一些伤口

在去三道海子的路上

我重新理解了生命，理解了父亲

一个老牧人内心的苦难和克制

他把牛羊赶到山顶，后来他赶着奔腾的马群

去了云里，用雪的方式寄回家书

青格里，我就要离开了

白桦林是明黄的

草场是枯黄的，成群结队的牛羊

做金黄的梦

站在大青河的铁桥上，我看到水从天上来

到天上去

我就要离开了，青格里

在秋色尽染中，你伸出双臂为我送行

而我知道雪就要来了，

你要独自忍受寒冷、风暴

孤独

而美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