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声近 中篇小说

2021-11-11 19:03夏天敏
边疆文学 2021年10期

夏天敏

赵云山和儿子有个约定,谁先死谁睡那口棺材。这个决定是他思谋了很久做出的,他相信,自己必然是要死在儿子前面的,他已经七十六岁,这个岁数在农村已经是高寿了,能活到这个数的有多少呢?跟他一茬的老兄弟,差不多都死了,整个村子就剩他一个了,他还有啥理由不死呢?活着也就是活着,活着也就是挣扎着活着,每天也就是上山放牛,那牛和他一样,也是活得衰老,活得疲乏,活得步履蹒跚,活得有气无力,一个老汉,一条老牛,在山坡上慢慢挪动,牛吃草,吃得缓慢,吃得艰涩,半天吃一口,草在口腔里缓缓咀嚼,闭着眼,吃一会,歇一会;人呢,躺在坡上,睡一会,醒一会,看山,模模糊糊、混混沌沌,看树,飘飘移移、乱云一般,太阳照在身上发烫,迷迷糊糊,是睡?是醒?身上有凉意,艰难地爬起来,人牵着牛,牛牵着人,高一脚、低一脚,趔趔趄趄回村。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状态,活着还有啥意思。

云山老汉渴望着死,他渴望死已经走火入魔了,有时在山坡上他明明已经死了,他听到唢呐凄厉炸耳的声音,听到鞭炮噼噼叭叭炸响的声音,看见漫天飞扬的长长的纸幡,看到惨白的纸写的挽联,还听到和尚念经的嗡嗡声,还看到纸钱焚烧的火焰,看到自己躺在卸下的门板上,身上穿着簇新的青色寿衣,脸上还盖着一张白色的棉纸,他满心欢喜地睡着,灵魂升腾起来,轻轻快快,无羁无绊,快乐地巡视着屋里屋外,听到儿子哀哀而哭的声音,心里不耐烦起来,正要呵斥,怎么也发不出声,却被什么人拖着他朝前移动,身下似乎被什么硌了一下,有些疼,醒了,是那条该死的老牛,他的手和牛缰绳连在一起。老牛见夕阳沉沉,雾霭升腾,该回家了,而他还在僵僵地挺着,兀自走了起来,拖醒了他。

他无比地沮丧,无比地愤怒,说你慌个毬,回家早呢。老牛将头扭向正在落下去的夕阳,他说老子好不容易死一回,你也要坏了老子好事,人容易死么?死了享受一回,还要被你弄醒。

一人一牛,夕阳下踟蹰着移动,每走一步,他感到浑身的疼痛,感到身子朝下坠的沉重,想到梦中身子羽毛般轻盈,想到可以随着心愿在空中飘来飘去,想到他想看什么就能看什么,自由自在,无拘无绊,心里就有了欣喜。他不明白人为什么那么怕死,尤其是老年人,死亡一天天逼近,死神的脚步已经叩响每一个日子,无端的恐惧使他们惊惧,他不怕死。他太想早点结束自己的生命,轻轻盈盈地踏上不归之路,高高兴兴地躺进那口漆黑的棺材里,四肢舒展,无论何时,没有病痛,没有忧心,放下一切,多么舒心。

可他不能死,他死不起,他死了,他那瘫痪在床,吃喝拉撒都要靠他照顾的儿子咋办?他一死,儿子无疑也就死了,他能忍心么?

云山老汉的儿子顺来已经瘫痪在床四五年了,他现在基本上就是一个活死人,除了头能转动,眼能眨巴,嘴会吃饭,几乎全身都不会动了,云山老汉除了放牛,每天还要操持他的吃喝拉撒,哪天他起晚一点,顺来就屙尿屎在床上了,他得为他清洗屎尿,那间屋子永远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味。老汉也是一大把年纪了,手颤抖着,费尽天大力气帮他翻身,帮他脱衣裤,帮他擦洗,老汉倒不怕脏臭,这间上了年岁的黑漆漆的堆满杂物的房子,任何时候都是又闷又脏臭味弥漫的,他早已习惯。早年能动弹时喂得有猪,猪就在爷俩床脚下躺着,山区天冷,没有猪圈,又怕被人偷,不喂在屋里放心么?猪在屋里吃食、撒尿,把泥地踏成泥坑,不也过来了么?

老汉还是愤怒,儿子虽然瘫痪了,但毕竟还是那么一坨,虽然骨瘦如柴,身上的肋巴骨条条可数,腿和脚细得麻杆似的,他还是吃力,岁数在这里摆着,身体在这里摆着,他也是浑身是病的人,走路高一脚低一脚,浑身是病,气喘吁吁,老眼昏花,他一边为他翻身一边咒骂,声音嘶哑而且凄厉,刮骨刀一般,他骂儿子,骂他咋个不早死,活着受罪,还带累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生不能生,死不能死;他骂自己,骂自己前世作的孽,不晓得偷过谁家的牛,放过谁家的火,欠过谁的钱,奸过谁家的女,老天让他来就是来遭罪,来还数不尽的孽债。他还骂那个早早就死了的女人,黑心烂肝,毒心毒肠,说走就走,你倒走得洒脱,把个瘫痪儿子丢给我,让我一个人受罪。儿子木然地听他骂,他已经习惯了这毒辣的骂,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里空洞无物,枯井一般没有涟漪,有时他眼里会有惶恐,有自责,有痛恨,但对自己,他是万般无奈,和他一样,他想死的心都麻木了,死是容易的么?不是想死就死,死要有条件,以头撞墙,他没这力气,连爬都爬不起来,头稀软耷拉咋撞得死?吃农药么?更奢侈,他一步不能移,哪里去买农药,他太后悔还在能以手撑地,一点一点地挪动时咋不去买药。生不如死,生不如死,连死都死不起了,还谈什么?

老汉气咻咻地骂,气咻咻地帮他整理,完了,还得忙着到门外小河里洗脏物,天气是太冷了,河面上罩着一层雾气,水面上结着一层薄冰,木然地洗,木然地叹气。

太阳升起来,麻木的手已经不再麻木,回去做饭,日子再怎么难,饭还是要吃的。饭是极简单的,蒸了一大甄饭,包谷饭。山区海拔高,气候冷,只出包谷、洋芋、荞麦,还是队里特别照顾,否则包谷也吃不上哩。菜是一锅白菜,打一个糊辣子蘸水,有时也炒一碗洋芋,但少炒,费油。儿子吃得少,吃得艰难,包谷饭干,难咽,咽得瞪眼,他骂,你狗日好好吃,你这鬼样子是存心死在老子前头哩,你有良心你就不要和老子抢,你就让老子享受那棺材,也不枉老子照料你,受够了罪。

顺着摇摇晃晃的楼梯,爬上摇摇晃晃的楼,老汉混浊的眼立即清亮了许多,烦乱的心情也好了许多,茅草覆盖的房顶塌陷了一块,太阳哗啦啦地倾泻而来,太阳照在墙角那具黑漆漆的棺材上,那具棺材熠熠生辉,仿佛是黄金铸就的棺材,这样的棺材,人躺进去是有福了,它被人抬着游弋在大山崎岖的山道上,一起一伏,悠悠扬扬,起起伏伏,船在水中行,龙在江中游,迎亲的花轿在颠,觅食的鸭子在漂流,漫山的梨花随风飘落。

云山老汉颤颤巍巍走过去,他双手扶着棺材,棺材上斑斑点点的金光使他眼里尽是金色,这口棺材漆得太好了,上好的来自梭山的油漆,漆了七七四十九遍。一般的棺材漆过就行,没有光泽,他这口棺材是退光漆,漆一般要用最细的水砂纸一点一点打磨,打磨完要用棉质麻布摩擦,那可是细致的活路,要有时间,要有耐心,就像武庙里的石狮子,几百年来被不知多少人的手摩挲,变得黑而细腻,像小妇人的人手一样光洁。这些年,云山老汉最大的乐趣就是坐在棺材面前,一遍一遍地用细棉布擦棺材,他不知道用了多少张细棉布,连缝一件衣服他都舍不得,他本想用手磨砂,听人说手上的精血会润泽棺材,但他的手掌太粗糙了,手上的老茧比树皮还厚,摸到细腻如小儿皮肤的棺材,棺材发出沙沙的声音,立即有了细微的痕迹,他心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仿佛把一个娇嫩的婴儿弄疼了,他不得不用细棉布尽量让手不接触到棺材。

每当触摸到棺材,他的心就无比地熨贴,无比地踏实,每天的烦心事立即消失,心里清亮,人的一生呢,还有啥能比拥有一口上好的棺材重要。一生一世活得窝窝囊囊,活得困苦无比,尤其他,几乎人要遭的罪要吃的苦要受的磨难,他都遭遇了。临近解放那一年,这片山区下了半个多月的雪,家家的房顶都被雪压塌了,雪堆得齐门高,怎么推都推不开。那年,他爹冻饿死了,临死前,他爹拉着他的手,说儿呀,我好冷好冷,能有一口棺材就好了,到那边去我也暖和点。他说爹,哪里有棺材,门都出不去,出去了哪里有钱买?爹身子僵直,目光呆滞,只剩一口气了,他用手指了指房顶就断气了,他和娘哭了,娘说你安心走吧,天晴了,请人来给你做棺材。

天晴了,雪化了,又是十来天了,爹的尸体就躺在屋里,好在天冷得像冰窖,尸体也没腐烂,房梁拆下来,哪里还做得成棺材,上百年的老屋,风吹雨打雪压霜欺,黑漆漆朽得一泡槽,木匠张四耶说做啥棺材,把几块还没烂槽的房梁绑个棺材吧,他这里不说打,说绑,斧子砍下都朽成渣了。砍砍削削,剩下几块还没完全朽的木料,长的长,短的短,方的方,尖的尖,不成形状,找来麻绳,围着爹的尸体捆,好在他冻得像石头,把木料绑在他身上,用麻绳缠起来,终究也像棺材了,其实,爹不是睡在棺材里,是绑在烂木里。他看见爹冻僵的石头样的脸仿佛疼得抽凉气,他看见爹像一截木头立在没有化尽的残雪里,籁籁地抖,冰冷得游丝样的声音,冷、我冷、冷……

娘很快也死了,老牛老马难过冬,那年的雪,是几十年未遇的雪,那年的冷,想起来还会起一身鸡皮疙瘩,全身还会有掉进冰窖的感觉。老汉至今不敢去想那年的冷,一想起来就会打摆子发疟疾,爹死后,娘熬了半个月也死了,娘死得缠绵死得拖沓,也死得痛苦和绝望,娘的眼枯井似的深凹着,头发稀疏枯草样凌乱,眼老是闭不上,她剩一口气时,断断续续地说你爹倒好,好歹有些木头绑成棺材……她黯淡的眼望着拆了的豁着的房顶,说也没啥拆了,儿呵,再拆就成空窟窿了,娘不忍心,你将娘软埋了吧……那时他十九岁,还没成家,这个家就剩他一人了。他说娘你放心吧,墙里还有柱子哩,我不能让你软埋,我就是睡岩洞,也要刨出柱子……

在村人的帮助下,推倒墙,刨出几根柱子,墙里的柱子也槽朽得很了。木匠张四耶砍、削,一根柱子砍下来也就小碗粗了,再锯成片,也就长的长,短的短,厚的厚,薄的薄的一堆了,棺材是无论如何做不成的了,只得像绑他爹一样绑在娘的尸体上。娘死时天气已经转暖了,尸体不像爹石头样僵硬,木片绑在她身上,有的陷进去,有的凸出来,就像楔进人的肉一样,他难过得哭起来,请他们轻一点轻一点,他听见娘喊疼的声音,这个声音带着冷气带着疼痛,咝咝地钻入他的骨髓,他也疼得脸色惨白,冷汗直流了。棺材,这生命终结后人的最温暖的归宿之地,成了他一生最大的梦想,最奢侈的追求。

老汉再一次地拭擦棺材,他一手扶着棺材一手擦,扶的那只手他用一块布垫着,他怕自己树根般开裂多茧的手划破棺材,另一只用力是匀匀的不疾不缓的,耐心细致而恰到好处,他怕用力过猛擦伤棺材,也怕用力不到没起到作用,这样他的头必须勾着,身子必须倾斜,擦一会支撑的手就麻木了,他就眯着眼歇息一会,接着又擦。他想像得到,这口棺材出现在村人眼里会引起怎样的惊奇,赞叹,全村人没有谁的棺材有他的好,在这片贫瘠荒凉的山区,周围几十里都是石山石坡,树木经过一代一代的砍伐,早就没有了,到处是白花花的晃眼睛的石头,这些年,政府严禁砍伐,封山育林,但石漠化的山区要长树何其难,山陡峭,土早就被雨水冲走,光石上长得出树来么?渐渐地,山上也有点绿,那是人工栽的荆棘类植物,粗放而耐旱,但长了十多年,依然只有小娃娃的手臂粗,荆棘类植物是蓬生了,不是长不高,就是成不了材,要指望在这里取棺木是痴心妄想了。

这个古老的山村对棺木是异常渴望的,村里的人对吃喝对住房对穿戴都不在意,只要活得下去就行了,严酷的生活使他们对另一个世界充满幻想,一口好的棺木几乎就是一个人一生的念想,村里的人从年轻时就一点一点攒钱,他们把舍不得吃的鸡蛋,一挂腊肉,一只猪脚捎到乡场去卖,实在没值钱的,一捆葱、一筐辣椒、几棵白菜也要卖了攒起钱来,他们不修房盖屋,这里山区的房子都破破烂烂的,实在住不下了,用泥土补一下山墙,用茅草苫一下草顶,节约好些年,就是为了买口棺材。房子稍宽点的人家,把棺材摆在耳房,窄的人家,就直接摆在屋里,来了人,说你这寿材买了多久了?真有本事,还是三合头的呢。主人说苦了一辈子,也就这个念头了。攒了半辈子,几个儿子凑一点,终于买了,就在棺材前的小桌子坐下,喝茶、咂旱烟、吃烧洋芋,摆家长里短,说生活艰辛,鸡在脚下啄食,狗卧身边,自得其乐哩。

想起棺材的事,云山老汉心绪复杂,既自得又惭愧,既满足又歉疚;这具棺材,是用儿子的命,用儿子的血汗钱买的,以他的经济能力,大概也就是软埋了,他的爹娘还有破房烂屋可拆,还有朽木绑身,他是没啥可拆的了,住的房子是队里的牛厩,后来牛多了,队里重新修起了牛厩,队长看他年纪老大不小的,三十多岁的光棍还住在拆毁的老房边的一个偏偏房里,说是房,其实就是倚着半截山墙搭的一个棚棚。队长说你该讨个婆娘了,他说我住在这狗窝里,谁会嫁给我。队长摇头走了,走了又回来,说你搬去老牛圈住,这事我做主了。他感谢队长,这是他不出五服的三叔,但要娶妻生子,他不具备条件,谁会看得上一个除了一身力气,连个锅灶都没有的人,队长说你狗日命苦,我们这支只有我一个老的了,我不管你谁管你。

忽一日,队长带来一个衣裳褴褛,蓬头垢面的女人,女人目光呆滞、痴痴傻傻,问啥啥不知,只痴痴地笑,笑得他背脊发冷。队长说不知从哪里来的,来村里几天了,只会要饭,王大林家娃儿那个小狗日的拿泥巴石子打她,也不躲,还笑,我看她除了傻点,零件也还齐全,你就留下吧,捡个日子我喊人来帮你收拾下你这狗窝,也了了我的心事。他心里不情愿,自己只是穷点,四肢是齐全的,头脑是清醒的,咋就娶这么个痴傻的要饭女呢,队长说我晓得你狗日的心思,好女人倒有,轮得到你吗?张家全比你有力气,还有父母,哥哥,不也是光棍,李二娃比你长得齐全,好孬还有房有牲畜,照常打光棍,你别看她脏看她傻,洗洗也是个母的,该会的自然都会。队长看着他笑,他晓得队长的意思,低着头不讲话。第二天队长带人来帮他简单收拾一下,也就是检检瓦,刷刷墙,还送了两张队里淘下来的桌,说这就对了,这就像过正经日子了。

他的日子按队长的说法是正经日子了,可那日子能正经得起来的么?这个痴傻女人也会做活,但只能做直门子活,让她挖地,也就挖地,可挖得深一锄浅一锄,沟不成沟,垄不成垄,歪歪斜斜狗啃一般,让她挑水也就挑水,但挑来时反正只有半桶,泼泼洒洒,总挑不平稳,做饭是千万指望不上的,不是生的就是半生不熟的,只能加水搅糊糊,做菜就更不敢了,她能把盐罐半罐倒进菜里,油瓶里的油必须保管好,否则一顿饭就全倒进去了。这些他都认了,最使他难堪的是,每次做那事她都杀猪一般叫,叫得全村人都听得见,以至全村人都晓得,遇到他就说你是屠户呵,天天杀猎。这又认了,好歹她也是个女人,村里人愿意笑任他们笑去。但最使他伤心的是,他们的儿子也是个半傻的人,好在还没傻到他娘那程度。小学读了三年,年年都是一年级,回回把全校倒数第一名包了,读到三年级,老师说不要读了,再读我要被开除,三年了连加减乘除都还不会,连字都认不齐五十个,还读啥书?

不读就不读,儿子和他有一身力气,生产队除种庄稼,他和儿子有力气,可力气不值钱,生产队是按人头分粮食的,他和儿子和痴傻老婆都能吃,别人家吃饭用小碗,他家吃饭用海碗,盆那么大,顿顿都是饿的,每天最操心的事就是填饱肚子,别人家的娃娃机灵,可以半夜去偷些包谷洋芋,他是不能去也不敢去的,偷了拿着会被挂牌游街,被批斗,小娃娃呢,总不至于拿来游街吧,队长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儿子笨,不灵便,不会随机行事。有次饿狠了,儿子哭着要吃的,他说哭个球,晚上去村东地头掰些包谷回来,儿子说能吗?他说能,别家的娃娃可以去,你也可以去。儿子笨,到了地头才开始掰,看秋的人听到响声喊哪个偷包谷,老子拿着打断你的脚,出来,出来,老子看见你了。护秋的人都知道是村里的娃娃,喊喊也是放个风声,也是尽尽责任。其他人早就一溜烟跑了,儿子老实,规规矩矩地提着几个包谷出来,护秋的人见是他,说哪个喊你来的?你不晓得这是队里的庄稼?你别看见别的娃娃来偷你也来偷,他呆在那里,说我爹叫我来的,我不来,他说别人偷得我们也偷得。护秋的人可怜他,本想递个点子放他走,哪不妨他这样讲,护秋的人就不好办了,况且护秋是两人呢。

后面的结果不用说也知道了。他被村长拿去挂了纸牌游街,村长说这事我也保不了你,谁叫我是你三叔,全村人的眼睛盯着呢。我不能徇私。队长看看跟在他身边的儿子,叹口气,憨杂种,真是个憨杂种……

摸着光滑细腻金光闪闪的棺材,云山老汉眼睛湿了,苦了一辈子,节衣缩食一辈子,甚至是儿子的血汗钱买了这口棺材,是值得的了。但他又感到难过,自己配享受这么好的棺木么?爹娘没享受过,痴傻老伴没享受过,自己倒享受了,心里能舒坦么?痴傻老伴跟了他一辈子,她虽然头脑不好,却也尽了一个女人的责任,帮他生了儿子,使他不被人骂是绝户;帮他做活计,虽然做不好,也是使尽了力的。她经常被他骂,甚至被他打,但她傻傻地哭一会,又去做活了,像头等着下汤锅的老牛,呆滞笨拙又无助,老伴跟着他没过过啥好日子,家里本来就穷,有一点东西都被他拿去卖了,攒着钱买棺材。有一次老伴病了,连续几天吃不下东西,天天都是洋芋酸菜汤,都是包谷饭清水白菜,她的皮肤都浮肿了,她说我想吃鸡蛋,给我煮几个糖水鸡蛋。他正要到乡场上去赶场,篮里正好有十个鸡蛋,他厌烦地说你硬是金贵得很,尽想好的,好不容易凑齐十个,你吃了还卖啥?现在想起来,他心里一阵阵懊悔,老伴再痴傻,也是个人呢。她都病成那样了,想吃个鸡蛋都被他拒绝,他也太不像人了。十个鸡蛋能卖多少钱呢?一想到她那可怜巴巴的乞求的眼光,他的心就一阵一阵疼起来。

云山老汉有时真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自己对那黑漆漆的棺材爱得那么执着,爱得那么深沉,这山区本来就那么穷,这日子本来就那么艰难,活着都那么不容易,能活下去都那么不容易,还一天到晚想着那棺材。那棺材睡进去真的那么舒服,就像住金銮宝殿,他就是一心一意地想,一心一意地看重。日子本来就苦,来这世上就是遭罪,村里的人谁不看重,活了也就活了,但死了该有个好归宿,这是盼头,在这世上活得窝囊活得遭罪,死了总要有点盼头。在村里,家家最操心的就是棺木,每家的老人其实在没老的时候就操心起来。这里山大,气候寒冷,又是石山区,每座山每座梁,山上横七竖八卧着的都是白花花的石头,树是长不起来的,有的从生下来那天他爹就为他栽树,指望人长大了,长成老年人了,树能割棺材,但这些树从来长不大,长得人高时就不会长了,冰凌太大,树就永远只有人高,成小老头树了。正是这样,家家户户最操心的也就是棺木了,唯一的就是节衣缩食,唯一的就是牙缝里省,鸡骨头上刮油,攒起钱,到几百里以外的地方去买。如果说有目标,村里的人目标就是奋斗、节省,一点一点攒钱,变着各种法子攒钱,去买一具棺木了。谁要是没有棺木就埋,死人遭罪不说,活人也会一辈子受嘲弄,受歧视,被人看不起。他一辈子抬不起头,一辈子被人看不起,不就是他的爹娘没有棺木埋,用房梁上的朽木烂板绑在身上埋了爹娘么?

有一次,他和村里的郑德刚打了一架,那些年,村里要积肥,每家送的肥是记工分的,他一大早就去捡粪,天气冷,霜冻大,他穿着空心棉袄,那棉袄铁一样坚硬冰一样冻人,冷得他上牙下牙磕个不停,幸好起得早,刚转过巷口,他就看见一冻得石头样的牛屎,正要去捡,墙角钻出一个人,用脚踢动牛屎,抱起就要跑,他说凡事有先后,我先看见的,你咋个不讲规矩。那人说你先看见的,我在巷那头就看见了,我的眼睛没你亮,谁认不得你是青光眼。他说你放屁,我是青光眼你是睁眼瞎,明明是我看见的你要半路拦截,你抢屎还是抢人。两人争执不休,郑德刚说算了,我不好跟你争了,不就是一坨牛屎,拿去也买不到一副棺材,还不是拆点烂木头板板,装去埋。这话说到他的痛处,啥他都能忍,唯独这不能忍,他当即就气得跳起来,日你先人,你爹你妈才是烂板板乱木头捆着埋的,哪个认不得你家都是逃荒要饭的花子,你还说我了。两人讲的都是戳人疼处的事,两人就扑上来扭在一处打起来了。后来村人说他两为一泡牛屎打得头破血流,其实只有他两清楚是为啥打。

村里谁家在打棺木了,立即惊动一村人,大家都跑去看,打棺木那家喜气洋洋,要在大门处悬挂一个红绣球,还要请村里的胡先生写副对联,一个村也就胡先生写得好,他念过私塾,晓得至大莫过孝亲,晓得至孝莫过入棺为安。棺材都没有孝啥亲。打棺木的那家老人,穿着过年才穿的衣服,满脸红光,喜盈盈地招呼大家,递上提前裹好的叶子烟,叫孙子给大家倒茶,还有一盘炒好的葵花籽,简直像讨孙媳妇了。大家围着看,兴奋地议论着是什么木料,是什么地点产的,路上咋运回来的。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不会是什么好木料,柏木、红松、青杉他们是买不起的,但他们对棺木的研究还真有一套,所谓有一套也是听来的,他们听过很多传闻,过去大财主郭家用的是香沉木,四个头,也就是四块整木,上了七七四十九道漆,照得见人影,还请了手艺最好的木匠刻了字,嵌了金,抬的时候是七八五十六个人,太沉,龙杠都是两副。讲的人是七爷,他在这户大户人家当过长工,一生最得意的是他不仅见过这户人家出殡全过程,还有幸被选去抬龙杠,抬龙杠呵,不是啥人都可以的,得膀大腰圆,腿长腰健,还得五官端正,相貌齐全,你们说容易么?大家齐声夸赞、真心敬佩,不容易、不容易,七爷为我们长脸了。

其实他们看到的棺木只是白杨树的,白杨树也只有坝区有,白杨树极贱,插枝即活,且长得极快,坝区人家多栽在河旁沟边,水分足,土地沃,栽上十来年就有水桶粗,就可以盖房了,但白杨树木质软,做家具是不行的,盖粮仓倒是极好,据说由于木质软,耗子咬噬只会把牙陷进去。做棺材是无可奈何的事,只有山区人家才来买。就是这样也使村人羡慕不已。

云山看着白花花的木头,闻着白杨树的香气,眼里尽是艳羡,尽是贪婪,心想啥时才攒得够买上这样一具棺木的钱。有人打趣,云山呵,啥时要去买我们帮你去抬木头,你准备好香烟,瓜子,吃顿饭,只要有老腊肉、豆花就行。讲的人带着嘲弄的意味。他的心疼痛起来,他知道爷两连肚皮都混不圆,不知何年何月才买得起,弄不好,人死了,尸体都僵硬了还没着落。但他嘴上却硬,说白杨木好是好,只是松软点,下土去怕很快就腐了哩。棺木的主人听了不高兴,这人脑袋少根筋,你买不起还讲这种光面话。人家说就你买得起好的,谁人不晓得你有本事哩,你倒是买副柏木的给我看,买了我拿手掌心煎鸡蛋给你吃。气氛一时僵住,大家都是来贺喜的,只有他不识时务,讲些不中听的话,于是纷纷指责他,让他灰溜溜地抬不起头,冷冷清清地兀立。

我国每年的城市垃圾排放量已经超过了1.5×108吨,为了提升生态城市建设水平,需要充分落实并中实施固体废弃物的循环利用技术。针对固体废弃物的问题,政府与相关部门需要制定合理的管理与处理措施,构建完善的固体废弃物循环利用体系,将体系充分落实在每一个环节,避免对固体废弃物进行胡乱处理、随意丢弃。政府可以通过大力宣传[3],利用媒体、互联网等多种渠道,增强人们的环保意识,鼓励人民积极参与,从而加强固体废弃物的循环利用效率。

又是一日,村里响起噼噼叭叭的鞭炮声,不用问,又是谁家买了棺木了,他知道村里的人又都蜂拥而去了,他们要去看热闹,看木匠怎样做棺木,和主人说些祝贺的话,交流一些有关棺木的信息,顺便还可以混上叶子烟吸,葵花籽嗑,浓茶水喝,有时运气好,兴头上的主人还会留大家吃一顿酸菜红豆汤,腊骨熬萝卜,包谷饭。云山倒不一定想混吃,但他特别迷恋那个做棺材的现场,大红绣球高高挂,大红对联闪亮发光,地下有一层零零落落的鞭炮屑,空气里有好闻的炮竹味,还有人们喜气洋洋的脸,热情的答问。他走出院门,快到那里,看见前次打棺木人家的主人,他一下僵住了,心里很忐忑,怕那人挖苦他,揭他的疮疤,那人虽上了年纪,但尖酸刻薄是出了名的。他往回走,到了门口,听见那里人声鼎沸,是众人帮着抬棺木的声音,那是圆木,要支好再由木匠解板,圆木有水桶粗,在场的青壮年都会搭上一把手,抬圆木就和抬喜轿一样会沾上喜气。他实在忍不住,实在想搭一把手,过过抬圆木的瘾。

他还未走拢,那家人的狗就冲着他狂咬起来,那狗原是拴着的,目的就是让它好生蹲着别添乱,也是日怪,原来乖乖待着的狗见到他就企图挣脱链子扑过来,咬不到人,就汪汪汪汪地狂吠,他心里一阵懊恼,这狗和人一样么?别人来了不咬只咬他,狗眼看人低。他说不就是割具破棺材么,也这样猖狂,不信你的主子和你一样。说着硬要往里闯,狗的主人出来了,说今天抬木料的人多,就不麻烦你了。他知道人家怕他吃饭,凡是搭把手的人都要留下吃饭的。他说我就看看,来晚了帮不上忙,就看看。人家说有啥看头,就是几根白杨树,又不是柏木、松木、青杉木。他木木地站着,脸上罩上冬瓜灰,讪讪地说那好,那好,等你家再割好木料又来看。这话一出,那人变了脸,说你狗日放屁哩,你家才割棺木,你家不停地割,割到没人割。他噎住,知道自己犯忌咒了人。他恨不得打自己的嘴,他朝地下吐了几泡口水,说晦气、晦气,今天连续不顺,早晓如此上门找气受,不如待在家里。

往回走,他不由得咬紧牙关,攥紧拳头,说有啥稀奇的,老子无论如何要买副柏木的,让你狗日些等着羡慕,等着嫉妒吧。

暖暖的太阳已经移到草房正顶了,他听到老牛在院墙下哞哞地叫,他知道该把老牛带到青草坡吃草了。牛老了,牙口不好,光嚼干草不行,还得让它去有草坡、有溪流的地方去,吃吃青草,晒晒太阳,发阵呆,养阵神。

可今天他却不想动,太阳暖暖的,棺材亮亮的,心事长长的,他把棺材擦了一遍又一遍,擦得铮明瓦亮,擦得细腻如脂,也把心情擦得忽明忽暗,忽喜忽悲,他想站起来,可是浑身疼痛,关节麻木,手上脚上都使不上力,每次起身,都要扶着凳子几番挣扎才起得来,起来了,大脑里却一片眩眩,不稳住神就要跌倒。他心里一阵悲哀,知道自己来日不多了。对于死,他是一点不惧怕的,甚至是心怀渴望的,人一死了,就可以舒舒心心地躺进棺材,就可以无忧无愁、无挂无碍地享受安宁。可他现在最为忧心的,也最难决断的是,这棺材到底该谁来睡,因为他和儿子有个咬牙咯血的约定,谁先死谁睡。这本来是顺理成章,没有疑难的事,他都七十有余了,不说年龄,就是这身体,也是棺材囊子了,成年累月地艰难生活,一辈子不曾离身的各种磨难,营养是奢谈,一年吃洋芋、包谷饭、白菜叶子、老酸菜,还谈啥营养,逢年过节吃顿肉打牙祭,也是不敢敞开肚皮吃。也挣到点钱,但那是牙缝里、肠子里刮出来的,一有点钱马上攒起,就为这盯心盯肺的棺材。病了死拖硬捱,撑不住了找点草草药吃。有一次在山上跌伤了,脚踝骨都露了茬,被村人抬到公社卫生所,才治了几天,怕医生要医疗费,半夜趁人不注意,硬是咬着牙偷偷跑出来,在山上找到根棍子,疼得钻心也顾不了,连走带爬地摸回来,差点废了一条腿。后来又得了哮喘病,不要说冬天,就是赤火大太阳的夏天,早晚也喘得透不过气,他想他死于儿子前面是必然无疑的。可谁想得到,痨病人不死,弯腰树不倒,他吭哧吭哧地竟然活到今天,尽管活得腻腻歪歪,活得没个人样。

儿子快五十岁了,这个年龄正值盛年,正是撑起门户的年纪,可儿子从来就没有啥盛年可言,从来就撑不起门户,这也怪不得他,谁叫自己讨了个痴傻老婆呢。想起这事,他就有些恨老社长,他这个堂叔如果不领一个痴傻的婆娘来,他就不可能有这么智力不全的儿子,他就是打光棍,日子也比现在好过,可他又不能怪老社长,没有他的热心,他就连女人是啥滋味都不知道,更不会有个家庭,有儿子。儿子比他更惨,他还讨了个痴傻老婆,因为他是一个人,没有拖累,儿子呢,有个痴傻的娘,还有个浑身是病、半截埋在土里的爹,自身条件又不好。他也四处张罗给儿子找个媳妇,找了几十年,托了很多人,根本找不到,即使是家境不好的,即使是有残疾的,人家也看不上,眼看快到五十,儿子死了心,他也死了心。

一个远房亲戚来,看了他家情况,也看了儿子的情况,儿子虽然智力不好,但还不致呆傻,身体好,还有把蛮力,那人说我们那边小煤窑多,他体格好,那活儿不需动脑,有力气就行。工资高,只是危险,常出事故。他想想,儿子做不了啥,这地方随你咋苦,也就是混个肚儿圆,不如让他去苦一笔钱,只要有了一笔像样的钱,就是买,也给他买个婆娘来,也让他有个家室,自己死了,也有人照顾。儿子也愿意去,他说危险不危险倒不怕,做啥不危险,只要有钱,只要工资开得高。

随了那人去,那是邻县的深山区,那里产煤,煤虽多,但不是大煤矿,不成片,只是零星的鸡窝煤,找到了,开个简陋的小煤窑,挖完就废弃。那里的小煤窑多,这里一个,那里一个,煤窑只有人高,用小碗粗的木头支撑着,人下去腰都直不起,下窑的人只穿一条短裤,甚至短裤都不穿,浑身上下和煤一样黑。儿子去了,小煤窑老板打量下,说行,今天休息下,明天下窑,煤窑老板丢了张纸,说这是合同,签了按手印。儿子有力气,能吃苦,他喜欢按产量计算工资的方式,他背的煤总比别人多,背的次数也比别人多,他想多挣钱,挣了钱到底干啥也没多想,他潜意识中还是希望找个女人的,钱交给爹,由爹安排,爹老了,他的棺材梦也还没圆,总之,把钱苦够,才能实现梦想。

第一个月领到钱,厚厚的一沓,那钱和他背的煤差不多的黑,不知被背窑的人数过多少次。那天老板杀了只羊,请他们几十人吃饭,老板有三口小煤窑,背窑的人不少,他们吃得欢天喜地,吃得风卷残云。吃完,跟他住在一个工棚的人说走,打炮去。他懵头懵脑,说天都黑了,还打炮?老板没安排嘛。他们笑起来,说不打炮,打洞。他更懵,说现在的洞还没背完,又要打洞,那些人笑得打滚,说可怜你了,活了一辈子连打炮打洞都认不得,那东西生在哪点都认不得,你说是生在肚皮上还生在膝盖上?他瞪着木然的眼,说认不得,我不晓得你们说啥?有人说你莫逗他了,直接告诉他,去日X。他终于听明白,摇着头说不去、不去,那要多少钱哩。他们说不要钱?哪样不要钱?买棵白菜,买把葱都要钱,这是人哩。他心里还是动了下,他说要多少钱哩?他们说好点的年轻的150,老的没看头的50,一听这价,他动摇了,在村里,除了吃饱是挣不到钱的。这里虽然能挣到钱,但苦不说,是用命挣钱的。小煤窑事故多,前几天另一个窑塌了,还死了人哩。

看到血肉模糊的死人,看到断脚断手,疼得撕心裂肺喊叫的人,他还是惊悚、震颤,没有寒风,依然抖个不停,他想事故是避免不掉的,只要在小煤窑干,谁也不知道哪天会落到自己头上。那天,这座山的小煤窑上的跑了几个,他们约他跑,跑到山口,他站住不走了,那些人催他,他说等我想想,等我想想。他们说想个球,钱重要还是命重要?他说命重要。想想又说钱重要。那些人说钱是你爹,命都没了,要钱做啥?他说我爹说要给我讨婆娘哩。他们走了,说不要跟憨杂种多说,啥都想不清的人,讲了也无益。

又干了几个月,总算平静,他打算干完这个月就半年了,该回趟家了,他攒了笔钱,他不知道上乡场上的邮政所去寄钱,他觉得钱在手上最实在,他把钱这里藏那里藏,长筒水鞋里,用塑料布绑好,床板下,窑洞外的石缝下,到处都藏过,终究不放心,最后交给老板,说这是我的命哩,我把它交给你,也就是把命交给你了。老板说放心,苍天在上,我吞了你的钱汽车碾、岩石砸,不得完尸。他放了心,不再一天到晚为藏钱操心。

该来的终究要来,还没等他回家,小煤窑出事了,那天本该下班,其他人都走了,称秤记账的人都催过他几次了,他还想再背点,结果煤窑塌了,他被埋在里面,等被刨出来,已人事不知了,连夜连晚送到县里医院,经过一番抢救,命是保住了,人却瘫痪了。

他得到一笔钱,这笔钱是他,也是他们这一家见过最多的一笔钱,如果拿去买个媳妇,应该是没问题的,问题是他现在不需要媳妇了,他的脊椎断了,胸口以下的功能完全丧失了,瘫痪在床,吃喝拉撒都需要人照顾,你就是有钱,谁愿嫁给一个活死人呢?

儿子遭罪,云山老汉同样遭罪,都到晚年了,原指望儿子来照顾他的,他浑身是病,一起床就喘个不停,咳个不停,咳得地动山摇,喘得海啸云奔,他在山崖上摔断过腿,没有钱也舍不得钱好好医,落下残疾,走路歪歪倒倒,疼得冒冷汗。现在要照顾瘫痪儿子,那个艰难,那个艰辛就不用说了。

为儿子做吃的,他手拙,也没啥好做的,家里反正都是粗粮,粗粮细做他是不会的,眼花、手颤、脚发抖,能囫囵做出来就不错了。儿子睡在床上消化不良,吃他做的食物吃得发恶心。想吃点好的又开不了口,只是忍着,那天他看见老爹捧了几个鸡蛋进来,挺新鲜,才下的,突然想吃碗鸡蛋,开口讲了,他听到了,也答应了,本想存起来的,但看到儿子乞求的眼神,终是不忍,但他从来没做过鸡蛋,想象着别人怎样做,敲碎、乱搅一气,也不放油也不放盐,更不知道撒把葱花,放在火上煮,结果做出来的不是味美的蛋花,而是焦黑的一坨,吃得儿子发恶心。

最使老汉头疼的是儿子屙屎屙尿,儿子脊椎断了尿屎失禁,想哪时屙哪时屙,根本不听指挥,有时人没走到床边,他早就屙在床上了,弄得一个房间臭烘烘的,再怎么脏怎么臭也得弄,总不能让儿子在尿屎上打滚,他要去擦,要去换,要去洗。他把儿子换下的衣服被褥抱着,到小河里去洗,热天还好,冷天河里结了一层薄冰,把人冻得手指生疼。有一次在河边蹲得久了,头一晕,一下就扎在河里去了,好在河水浅,但一身湿透了,挣扎着回到家,病了一场,躺了三天,尽管如此,他还要挣扎起来给儿子做吃的。他绝望地大喊大叫,伤心得老泪纵横,儿子听到他的叫声,儿子更伤心,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啥时是个头,儿子嚎啕大哭,说爹你弄死我吧,你弄死我吧,我不想再拖累你了……听到儿子的哭声,他不哭了,他知道儿子早就不想活了,他苦于爬不起床,要不早就去买农药来喝了。儿子几次试图自杀,但他连自杀的能力都没有,他想撞墙,爬挪个半天接触不到墙,想吊脖子,连把衣服撕成筋扭成绳的力气都没有。人哪,活着不容易,死也不容易,人最悲哀的是连死都死不了,连死都是最大的奢望。

村里响起了鞭炮声,云山老汉知道又有谁家要打棺材了。这个古老、沉闷、贫穷、僻远的山村,打棺材和结婚讨媳妇一样喜庆、一样热闹,村人笃信死“当大事”,笃信死是一种超脱,一种享受,一种待遇,死了万般烦恼、千种折磨都没有了,人可以安安静静地躺着,不必像牛马样劳累,不必猪狗样生活,神鹜八极,心驰九荒,四处游荡,不必为吃喝操心,不必为医疗费操心,不必为修房盖屋、讨亲嫁女操心,运气好,转世投胎到坝区,到好人家去,也就过上好日子了。运气不好,做个孤魂野鬼到处游荡也没啥不好。做棺材成了村里人最大的事。比修房盖屋、讨亲嫁女重要,儿孙自有儿孙福,死了连副棺材都没有,躺在荒山野岭里,那才是最大的不幸,最大的悲哀。

云山老汉不想出门,每逢人家做棺木他上门去,他不仅遭到人们的白眼,还有冷言冷语,还有挖苦讽刺。从他父母那辈起,买不起棺木成了他最大的心事,也使他活得直不起腰,最难堪的是,村人谁都不相信他能买得起棺木,他注定要和他的父辈一样被软埋。现在他有钱了,大家都知道他的儿子在小煤矿被压伤,都知道他有一笔赔款,有了赔款,村人又有了一番言语,说云山老汉你现在有了钱,儿子又瘫痪了,你该把这钱拿来买好的给他穿,买好的给他吃,他是用命换来的血汗钱。有的说云山哪,你怕是要留着买金棺材,你买的太好了,我们就没脸了。有人说你该把你儿子的赔偿费拿来给他讨婆娘,你死了,他也有个照应,你不为他讨,莫不是留着打金棺材。那人明明知道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儿子,即使是寡妇,可偏要这样说。

云山老汉对儿子说你的赔偿我不能再捏着了,村里的话难听哩,都说我想为自己打金棺材,我想有副棺木是真,但不能用你的钱,钱够买口薄木的,不够买几块板板埋了,我攒的够了。儿子说爹你莫管他们嚼舌头,你说我这样了谁会嫁给我,就是有人愿意,恐怕钱一到手就跑了。我娘虽然痴傻,但她不会跑,现在哪里找这样的人去。

老汉纠结,一方面他确实想买副好的棺木,一方面儿子确实需要人照顾,先前在村里物色,小小的村子谁不知道谁的底细,就是村里的唯一的寡妇张翠花,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脸上现出了被侮辱的神色,气愤地说我没见过男人的么?他也能算男人?老汉不死心,帮着儿子托了些人去外村找,范围扩展了很宽,他想只要有人愿意嫁给儿子,不买棺木也罢了,他死了儿子有个交代,也就放心了,至于棺木,不想买了,有几块薄木板板也就行了,眼睛一闭,村人愿说啥说啥,不听就清静。

费了很多时间,托了很多人,找了好些个村子,听说是他们这个村,听说是他的这种情况,没有一个愿意的。他基本绝望了,想找了这么多人,也怨不得自己了。村里人知道他托了很多人,跑了很多地方也没人愿意,村里人没说什么了,只说谁愿意呢?那是火坑,谁愿睁着眼跳火坑呢?谁知来了一个人,是老汉的一个远房亲戚带着来的,年纪有五十多六十左右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老。她的男人死了,只有一个姑娘嫁到外地,她几乎成了无人管的孤寡人,她说只要有个住的地方就行。

老汉五味杂陈,经过一次一次的失败,他已经死心了,谁知道来了一个,她说她的要求不高,只要有房住,只要有饭吃就行。这个愿望终于成了,只是她说了一句,你儿子的赔偿费我保管着,我会好好伺候他的。他听了心里一阵惊悚,这不是奔着钱来的吗?把这笔用命换来的钱交给她,如果自己死了她跑了咋办?不交给她,人家凭啥来伺候儿子呢?她如果一走,村人会咋说?看呵,有人愿意上门来了,他死死攒着钱,不是不顾儿子死活,留着钱打金棺材吗?老汉又伤心又纠结,该不该把钱拿给她呢?

看他矛盾重重,心事万般的样子,远方亲戚说这事你也不要太急,我看你先考虑两天,想清了给个答复,但不能太久,人家也好有个选择。远方亲戚走后,这女人一边伺候儿子,一边催促,儿子知道她是为钱来的,哪有人还没进门就不停催钱的了,这种女人做得也太明显了,一点都不遮不掩。催来催去,老汉隐忍着,儿子忍不住了,儿子怒吼滚,滚出去,我不要哪个伺候。女人眼光迷茫,她想他会接受这个事实,拿了钱有人伺候,她说你想好了,这话是你说的,你不要后悔。儿子咬牙,是我说的,你滚,你滚……

他和儿子做了决定,打一副棺材,且要打最好的棺材,了了几辈人的愿望,又和儿子做了个决定,谁先死谁睡这副棺材。

老汉想儿子虽然比他年轻,但也是五十岁的人了,主要的还是他瘫痪了这些年,吃喝拉撒都在床上,瘦骨如柴,各种疾病都来了,气息奄奄、命悬一线,好几次病毒感染,人已虚脱,死过去了,请了村医来,扎了几针又奇迹般活过来。走出门,村医说病入膏肓,只是有口气了,活一天算一天吧。他想这也是无法的事,活一天算一天吧。儿子想老爹死在他前面是顺理成章的事,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年龄不说,这些年他百病缠身,脚还摔断过,一天喘得像风箱,他挣扎着是不放心他,这个念头支撑着他,但毕竟是这种状况了,一口气上不来说完就完了,他一辈子心心念念睡口好棺材,无论如何是该了了这个心愿。自己也是生不如死的人了,死了倒干脆,一了百了,但有了这个谁死谁先睡的决定,自己咋也要支撑着,为老爹活着,为他的棺材梦活着。

儿子开始不折腾了,他调整自己的心态,睡得实在太难受了,他还伸出瘦骨伶仃的手活动一下,还想撑起身子,还左右扭头,他甚至让老爹做好的东西给他吃,他甚至还想吃水果罐头,吃才下过蛋的老母鸡。老汉心里透亮,哼,还想和我比谁先死,你比不过我哩,老子不是为了你,早就一命呜呼了,老子怕死了没人管理你,我死了,你活不过五天,啥时死在床上,啥时腐烂发臭都没人晓得,想到这,老汉心里着实难受,生不容易,死更难,连死都由不得自己,自己多活一天,儿子也就多活一天,自己死了,儿子也就死了。

儿子有儿子的想法,老汉有老汉的念头,他们努力地、艰难地活着。儿子的精神似乎比过去好些了,所谓好,也就是那一个念头支撑着,甩胳膊也就是那么几下,就软耷耷地甩不动了,扭头摇胯,没摇几下就晕了,但他觉得是要好些了。老汉呢,每天早上起床,喘着咳着给儿子做吃的,换洗衣裤,然后把牛牵到小河边、山坡上,深深地呼吸、吐纳,觉得肺里清爽些了,还漫山去找平喘止咳的草药,还去找跌打痨伤的草药。

棺木买来了,是从邻县深山区买来的,那里有森林,也只有那里还有上好的柏木,这些柏木都是那里的山民留着卖高价的,都有上百年的树龄,栽在房前屋后或者祖坟地里,数量都是有限的。

云山老汉为打棺木时请不请村人很纠结,很忐忑,他原是不想惊动大家的,尽管他心里藏着一口憋了几十年的气,像报仇雪耻似的想展示,想扬眉吐气,想哈哈大笑,想一饮而醉,但他又担心树大招风,羡慕是有的,赞叹是有的,心里酸溜溜的,讽刺挖苦,刻毒暗骂也少不了的,但他想这么大的棺木也不可能悄悄抬进村里,更不可能悄悄做成棺材,既然绕不开,何必藏着掖着呢。

那天在乡场上,云山老汉买了不少东西,多少年,他来赶场都是卖东西,十多个鸡蛋,一只鸡,或者一背箩白菜,一串干辣椒,买也只买点盐、油。今天他背着背箩,狠狠地买,一大个猪头,一刀十多斤的肉,一斤茶叶,五斤炒瓜子,十多饼鞭炮,就连味精、酱油、水果糖都买了,他要热热闹闹、欢天喜地割棺木,要让村人过节般喜庆,要让自己长舒一口气。

一切如他所料,那天村里过年般热闹了,知道他家无女人,村里的老婆婆、年轻媳妇都来了,洗的洗菜、煮的煮饭,凡村里有事都要出面掌厨的宋五耶,系着围腰,提着他的专用菜刀也来了,他要亲自操刀炒菜。青壮年个个跃跃欲试,抬沉重的棺木自然少不了他们,小娃娃些放羊似的涌了出来,他们嬉戏打闹,抢瓜子、抢水果糖,这些都是很少吃到的。

鞭炮响起来,十几串鞭炮,一串接一串地放,村子震得微微发抖,人震得喜笑开颜,淡蓝色的烟笼罩天空,硝烟叫人肺腑清爽,有人路过村子以为讨媳妇,说喜庆、喜庆,出门讨喜。一看到白森森的棺木,以为看错眼,忙掉头而去。

云山老汉是穿了新衣服的,多少年了,村人从没见他穿过新衣服,那件又脏又破、又是夹袄又是单衣的对襟衣,村人已经习惯了对他形象的认知,这又让村人眼睛一亮,气氛是更热闹了。人们在吃饱喝足后都一致地恭贺他,恭贺他能打柏木棺材,这在全村是没有先例的,柏木的呀!赶得上皇帝的金丝楠木了。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婆围着柏木棺木赞叹着,眼里尽是羡慕,当然还有嫉妒。他们说人活一世、草活一秋,苦死苦活能睡上这棺木也就值了。有人说你够得上,你能有云山那样的儿子吗?能拿命来换。说起他的儿子,大家一阵叹息。云山老汉讲了他和儿子的约定,谁先死谁睡这棺材,有人说这不是明摆的吗?云山你也太有心机了,你儿子咋可能死在你前头。云山说我不能死,我死了谁管他,恐怕烂在屋里也没人晓得。人家说这由得你,阎王叫你三更死,你能活过五更,你都大半截埋在土里了,还想熬过儿子。他说我倒是想死得很哩,我命苦只有等他死了才能死,前世欠下的债呀。大家心里戚然,想想活着真是不易,连死也由不得自己。叹息一回。有人说你一辈子苦,一辈子攒,不就是想睡口好棺材么?你这不是白费劲了么?他说有啥法,听天由命吧,总不能为了睡口棺材就先死,死了我也不瞑目呀。大家叹息一阵,有人说云山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不管你爷俩谁先死,村里肯定会全部出动,热热闹闹地送上山去,谁不去,谁是孙子……

太阳穿过草屋的豁口射了进来,金黄色的阳光把漆黑的棺材镀了一层金,凌乱、破败的草屋楼上一派祥和、一派温馨,云山老汉停止了手里的拭擦,深情款款地抚摸着坚硬而细腻的棺材,光洁如玉的棺材像玉般温润,云山心里温软无比。但他心里浮上一阵愁绪,这棺材自己不一定睡得上了,儿子近些日子似乎好一些了,他不再吵闹,不再觅死觅活,还向他讨要吃好点的东西,还伸胳膊、扭头摇胯的。他知道儿子的想法,儿子想让他睡上一辈子心心念念的柏木棺材。他心里又欣慰又难过,自己何尝不想呢,只是死不起呀,想到他死了儿子饿了没人管,他就看见儿子抻着手,挣扎着,嘴里喊着,无助无望的样子,他就看见儿子屙尿拉屎在床上沤得腥臭,人最后叫不出声死掉的样子,他就看见儿子尸体腐烂,蛆虫爬满一身,长出绿毛的样子。他心里一阵阵疼,老眼里涌出浑浊的泪,他说我不能死,我死得起么?又一阵一阵怨恨,恨儿子不孝,恨儿子咋就让自己来伺候,让自己活不伸展,死也死不了呢。

他费了老大劲才爬上棺材,他移开棺材盖,棺材宽大、宽敞,没上漆的里子散发出百年老树的柏香,棺材是干透了的,用手指敲,发出金属般的响声,里面很暖和,氤氲着甜蜜的气息,接通了另外一个世界神秘的气息。他想像盖上棺材盖的一瞬,世界一片漆黑,但并不寒冷,漆黑里渐渐有点点星光,有点点萤火,灵魂飘升,游弋在无边无际的旷野,见得到村庄,见得到死去的亲人,一身轻灵、一身病痛都没有了,有时依附在一片树叶上,有时依附在坟前的石碑上,倦了,起风了,下雪了,打雷了,回到棺木里,四面坚壁,温暖如春。

他在棺材里尽量舒展着四肢,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他好想就这样一直睡下去,他好想尽情地享受彻底放松,彻底放下的惬意,但却不能,他怕这一睡就永远睡去了,儿子呢?这是他放不下的障魔,挣扎着爬起来,用手摸了摸内壁,长舒了一口气,他想他总算是睡过这棺材了……

儿子死了,他死的既突兀又自然,为了那个约定他挣扎着活,活得痛苦活得勉强,更活得厌烦,他其实早就离腐烂不远了,就像一截泡在污水里的木头,腐烂是不可避免的,连树心都腐烂了,离彻底腐烂还远么?他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益的。

儿子喘息着,说爹你不要管我,随便把我埋了就行,那口棺木你留着,那是你一辈子的心念。他说这事你不消管,我们有约定,一切都是命。儿子说爹,你要答应我,这口棺材你一定要睡,你不答应,我死不瞑目……儿子喘息着,气若游丝,就是闭不了眼。他说该死就死,不要想这想那,老子不为你,早就死了,至于棺材,我不后悔,你就放心死吧。儿子喘息着,爹,你一定要睡一回,你睡过了我又睡……他说死吧,死吧,我会睡的……

事实上,他早想好了,这棺材他是无论如何要睡一回的。他不是没睡过,做好棺材的这些年,他不知道爬过多少次楼,拭擦过多少次棺材,棺材光可鉴人,细腻圆润,上面有他多少汗和血,他不知道什么是包浆,但他听村里做过道士的七爷讲,凡是物件,用手细细摩挲,人的精气神就渗进去了。七爷手上有两个核桃,也不是什么珍贵材料,也就是山野核桃,常年累月的在手上摩挲,搓揉,变得珠圆玉润,晶莹剔透。他像七爷一样上心,只要有空就去拭擦,抚摸,棺材就细腻如脂,照得见人了,每次拭擦完,抚摸够,他就闭着眼,享受着死的空寂和宁静,享受着百般苦恼,千般灾痛摆脱后的轻松和惬意。

但真正的死一回,真正的按丧葬程序走一遭,这是他心里最大的愿望。他早就为自己的丧事做了精心的准备,寿衣必须有的,黑色的棉被,长袍、布鞋、黑色的包头,没有谁用四个兜或者西装啥的,这是村里千古不变的标配,丝绵的衾被,上好的棉纸,所有的都是一式两份,在这上面他是舍得的,他要比村里所有人家的都好。就是丧葬要挂的纸幡,要放的鞭炮,要待客的腊肉,腊猪头,纸烛香蜡一应俱全,就是给吊唁的、守夜的、抬棺的香烟,也比村里人家好,是红梅烟,他做这一切都悄无声息,一个人背着背箩不知往返了多少趟乡场,一点一点地攒起来,耗子搬家,塞满旮旯。

他把他的那份丧葬用品清理出来,一式两份不多不少,不能让儿子少什么,是儿子的血汗钱,他不能亏儿子,清理完,他把儿子的房门锁了,出去找七爷商量。

天降大雪,冷得他缩头缩脑,却满心喜悦,天冷了,儿子的尸体摆得住,不至很快腐烂,让他有足够时间办自己的事,天降大雪,是个好兆头,是儿子的喜事也是自己的喜事,白山、白水、白树、白村庄、白茫茫的大地为儿子为自己披麻戴孝,多好。再有钱的人,能有这样大的排场么?

七爷是全村敬重的人,也是他最敬重最信得过的人,七爷无儿无女,一生以做道士为业,其实他这道士不是真正的道士,道场上那些东西他并不精,看风水、选阴宅,做法事都是他自己估摸着弄的,他没师傅,也就是没师承。他读过两年私塾,粗通文墨,在乡场上买几本旧书,自己估摸着做,也正是他没有师承,他做的一切都是随心所欲,任意发挥,这一任意发挥倒成全了他,他会根据丧家的情况,发挥想象,讲得合情合理,做得有情有义。七爷秉性好,热心、诚信、讲情义,凡经过他手做的事都滴水不漏,完完美美。

七爷听了他的要求,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在村里,七爷也算是见多识广阅人无数的人,可他还没听说过一个活着的人要给自己做丧事,并且是所有程序一个不能少,场面要大、规格要高、人数要多的那种,七爷说你这是何苦呢?不是我咒你,你本来也是黄土埋到嘴边的人了,离死不远,说死就死的人了,何必要搞这一出?等你真的死了,钱也遭光了,我看谁来送你?

老汉说你不消问,你只管按我说的办,咋死不是死呢,我能风光几回?只能一回,既然一回,我就要睁着眼看一回自己的热闹,看咋把我装进棺材,穿些啥,穿上戴上垫上裹上有啥感觉,死了能知道?我要看全村人咋为我烧纸、磕头、守夜、挂纸幡、贴挽联,我要听鞭炮响,要看炮仗硝烟飘满全村,还要全村人为我披麻戴孝。七爷说你想得美,村里人和你不沾亲,不带故,是你的儿子?孙子?凭啥给你披麻戴孝?老汉说他们和我不沾亲、不带故,不是我的儿子、孙子,可我就是要他们披麻戴孝。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有钱,拿钱还不行么。七爷听说拿钱戴孝,七爷说行,这事肯定能行,不要说你在村里是老辈子,就是不相干的事,有钱不就能办么?上次乡里叫人去送一个书记,说他是清官,去的人都有钱,还吃晌午,老年人手里端碗清水,喊清官莫走,清官留下,还加钱哩,这事办得成。

云山老汉拿出一个猪尿泡,干了的猪尿泡柔软,韧性,包东西最好,里面厚厚的一沓钱,全是百元大钞,这些钱是他几十年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几十年他没穿过一件好衣裳,几十年穿的都是筋筋绺绺,跑风露肉的;几十年舍不得买点好吃的,更舍不得修缮加固一下房子,有点值钱的拿到集上卖了,攒多一些拿到信用社换成大票子,拿钱的时候,他的手抖得不行,嘴唇直哆嗦,说我这是以命相托哩,七爷,我信你,你掌握着用。七爷神色凝重,跪下来,朝天空磕了几个头,说苍天在上,承蒙你信得过我,我若昧了一分钱,不得好死。老汉忙扶住他,说请起,请起,两双苍老的手握在一起,久久不能松开。

村里积满白雪,七爷蹒跚着一家一家去敲门,此时天还没亮,村街寂寥,白雪覆地,天气冷得狗都懒得吠叫,七爷苍老的声音在村街上回荡,孝子报丧,云山老汉驾鹤西去,七爷代孝子磕头,正在熟睡的人听见七爷苍老沙哑的声音,从热被窝里爬起来,见七爷跪在门口,震惊不已,也感动不已。七爷是啥人?是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是村里最有学问、最有威信的老人,这么一位尊者、一位老人为云山老汉下跪报丧,是什么概念,是什么待遇?是什么感情?还没等七爷磕完一个村子,全村的人都起来了。

在云山老汉的院子里,来的人从家里带来炉子,把火升起来了,陆陆续续,院里站满了人,有人把院里的积雪铲了,把院子打扫干净,七爷坐在火炉边,他对来的人进行分工,福顺,福顺在哪?一个瘦瘦的年轻人站出来,七爷指指旁边的桌子,这桌子就是你的了,你去买了纸笔来,写挽联、写表格、扎纸幡、记账都是你了,需要帮手由你点。福顺当过村里的会计,村里就他读过初中,文墨好,记账清。福顺得命,点了两个半大小子,领了钱去了。七爷喊,王木林、周其华在哪?人群中出来两个壮汉,腰里系着油腻腻的围腰,七爷说你两个会杀猪,又会做厨,村里的红白喜事都是你两掌厨,这场丧事就靠你俩了,上心点,云山老汉的丧饭要办好,工钱另算。两人说七爷信任,肯定做得全村人满意,只是肉是买呢,还是杀猪?七爷说他家有猪么?你们看谁家的猪肥,买条来杀。村人咋舌,妈吔这架势,太大了么,云山老汉有钱么?七爷说放心,云山的钱在我手里哩,老汉穷一辈子,抠一辈子,就是要死了风光一回哩。两人嘀咕一阵,领了钱,说王虎,王虎,全村的猪就你家的肥,去你家拉猪吧。王虎有些不情愿,说猪正长膘,留着过年再宰,一家人一年的荤哩。七爷说云山老汉的事是我的事,也是全村人的事,这个面子你不给?王虎说给、给,七爷说了就行。王木林、周其华又点了几名壮汉,提着杀猪刀雄赳赳去了。七爷说刘翠花、孙桂芬、蒋二嫂、周四孃在吗?四人从人群中走去,七爷说云山老汉这丧事阵仗大,你们四人负责洗菜做饭,掌盘摆席、切菜配菜、其他的人你们挑选。领头的说七爷放心,我们不是第一次了,保证圆圆满满,不出半点差错。七爷说周庭祖呢?周庭祖说在。七爷说龙杠不是在你家的么?你去把龙杠、绳索收拾好,抬云山要十六人。周庭祖说村里只有八人抬的龙杠,没抬过十六人的。七爷说破例,这次破例,你去其他村借副龙杠,顺便也请他们来,看看老汉的丧事,羡慕羡慕他们。有人来了要有人接待么。七爷自言自语,他又点了几名年轻俊俏点的小媳妇、大姑娘,说端茶倒水,迎来送往就靠你们了,礼数要全,态度要好,这是村里的面子,就靠你们了。其他的诸如垒灶的、打井的、守夜的、添油的、烧纸的,七爷滴水不漏安排了。

这时有人想起孝子的事来,这可是大事,云山老汉虽然有儿子,但瘫了好些年了,总不能扶起来跪在地上,捧着瓦盆摔盆吧。七爷说是了,是了,咋把这大事忘了呢,他儿子睡在里间,有人照顾,这就不消管了。只是谁来当孝子呢?七爷后悔当初没跟云山老汉商量这事,这是大事呀,七爷站起来,扫视了人群几圈,眼前一亮,云山老汉的一个远族间小子站在人群里,七爷想就是他了,云山老汉穷且抠,不但和村人生疏和亲戚也生疏,多少年不兴走动的,逢年过节,一走动总要给压岁钱呀。七爷走进堂屋,云山老汉躺在门板上身上盖着两床被子。云山老汉躺的时候对七爷说要躺两天哩,天冷,你给我多加床被子。七爷说你这个老杂毛死了还怕冷?云山说不是没死么?我怕冷了着不住,爬起来吓到大家。七爷给他加了被子。要走,云山老汉又说柜子里有糕,你给我塞在被子里。七爷说你想得真周到呀,连糕都买好了。

七爷走进堂屋,走近云山老汉身边,嘴里说死鬼,你也可怜,有个儿子还是瘫的,只有让赵小小给你当孝子了,你要不满意我也没法了。云山老汉的头微微动了动,七爷知道他是同意了。七爷说这就齐了,啥子都给你安排好了,你放心走吧。

福顺回来了,抱着红的、绿的、黄的、白的纸,背着满满的一背箩香蜡纸烛、鞭炮。他说让开、让开,裁纸钱的来裁纸钱,点香烛的来点香烛,我要写挽联了。一时间,有人来到堂屋在云山老汉床前支好桌子,放了香斗、点燃香,又在他床脚放了长明灯,香烟袅袅,烛火闪烁,云山老汉闻到了熟悉的香烟味,看见了闪烁的烛光,老汉心里那个熨帖,那个舒畅,盼了几十年,不就盼望着这一天吗?什么时候自己家的院里这么热闹,平时就爷俩,一个瘫了,一个半死不活,院里死气沉沉,晦气重重,人们从门前走过,从来不会进来,怕沾了晦气。今天,残败、脏脏的院子被大家收拾得干干净净,院里院外,大人高声讲话,小娃娃嬉戏追逐,热气腾腾,欢声笑语,自己一辈子没享受过。讨哑巴老汉的时候,也就是老队长上门,吃了三杯酒,蒸了碗腊肉,煎了一碗鸡蛋,就算是办喜事了。云山老汉一阵感慨、一阵欣喜,他想这辈子也算值得了,穷困一辈子,潦倒一辈子,悲惨一辈子,总算在死的时候风光了一回。他在心里骂了村里几个人,这几个人都是格外看不起他的,刘汉轩你这老杂毛,你不就是割了口杨木棺材么?你不就是放过两饼鞭炮么?你就瞧不起人,随时拿话讥讽我,你是狗眼看人低,今天也让你开开眼界,让你晓得赵云山也是办得起大丧事的。

云山老汉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睡着了他就走出堂屋走进院子,他看见福顺正在展纸写字,有人帮他抻纸,有人帮他端碗,墨汁盛在碗里,福顺神气活现,没了平时的窝囊样儿,他手握毛笔,在碗里蘸了浓浓的墨汁,刷刷刷,笔走龙蛇,一会儿就写完一副挽联,众人叫起好来,他也不知道福顺写些啥,只觉得字大墨酣,笔笔相连,墨汁亮,看着舒心。福顺又拿一张方形的纸,换了大笔,只写一个字,众人又喝彩,说好精神,立得起、站得稳,天方地圆,精神饱满。这字他倒是认得的,一辈子参加过多少次葬礼,牢牢记住这就是奠字了。就有人拿着挽联奠字贴到院门上,门枋上,院里立即生动起来。

云山老汉的眼也亮了起来,不同呵就是不同,贴上这东西,咋就鲜活了呢。

七爷说时辰到,放鞭炮。他看见几个年轻人高高兴兴地去拿鞭炮,鞭炮放在墙角,怕有二三十饼吧,他心里有些不爽,这得要多少钱?逢年过节自己都舍不得放一饼,他们崽卖爷田不心疼呀。鞭炮一条长龙铺在地上,接着又是一条、两条、三条,鞭炮一响,人声鼎沸,群狗齐吠,整个院子、整个村子噼噼叭叭、噼噼叭叭,山摇地动,热闹异常。人们躲闪着,赞叹着,小娃娃忙着抢还没炸响的鞭炮,硝烟弥漫,好闻的味道让人忍不住打喷嚏。他看见大路上过往的外村人也被吸引了过来,赞叹道这是哪家办丧事了,好大的排场,多少年没见了。他听了心里一阵喜悦,刚才的不快烟消云散,再听听村里的人,说没听说过,赵云山老汉呀,我们村也是办得起大丧事的,你们还没见过他的棺材,柏木的,上百年的树割的,漆了十几道漆,照得见人影,拿手敲敲,钢板似的。外村人咋舌,说真还没见过哩,白活了,白活了。

云山老汉真想领他们去看看棺材,让他们开开眼界,可他说不出话来了。说不出就不说了,这时他听到远处有猪的惨叫声。他知道这时在杀猪了,他朝村里走去,王虎家门口支起了案桌,地下挖个坑,坑上是口大铁锅,坑里柴火熊熊,铁锅里热气腾腾,他看见王虎家的那只大肥猪,怕有三百多斤吧,是村里最肥最大最壮的猪,王虎平时吆猪出来晒太阳,那个得意劲。有一次他走那里过,想过去看一眼,王虎说没啥看头,也就是二百来斤,还是你好,耗子都没一个,清清静静。围看的人笑起来,嘲讽的话接二连三甩出来,他窘得灰溜溜地走了。哼,你喂得再好又咋样,到头来还不是我的,让你过年喝清汤去。

他似乎又看见他的院里摆了几十张桌子,村里的、村外的,和他同龄的人、年轻人、小娃娃、一家一家地坐在桌边。院里摆不下,摆到外边去了,那个阵仗,那个场面,那个壮观,八大碗、酥肉、红烧肉、坨坨肉、烧白、粉蒸肉、大刀圆子、小炒肉片,碗碗肉闪巍巍,红烧肉红得耀眼,大刀肉圆子肉裹得瓷实,一道道菜热气腾腾,香气扑鼻,他的喉咙动了起来,清口水流了出来,多少年没吃过这么丰盛的宴了,平时就是洋芋酸菜汤,清水煮白菜,吃得脸色菜绿,眼睛发花,儿子馋凶了,买半斤肉提回来,白水煮一下,加些干辣椒炒一碗,看他一人吃了。现在这么多人坐在他家院子,笑语喧天,还大碗喝酒,还猜拳划令,欢得尥蹄子,他心里怒气冲上来,恨不得把桌子掀了,很后悔自己做了个无聊的决定,让全村人来白吃白喝。这时七爷说话了,七爷说村里举办过这么大的宴席么?大家说没有,几十年也只有云山老汉有这排场,七爷说云山老汉抠了一辈子,省了一辈子,图啥?就图个死后热闹,就图个全村人想他、念他、羡慕他,你们说值不值?大家说值,也只有云山大叔有这气魄,有这能力,我们呢,只有羡慕的份了。他听了心里热流滚过,一阵熨帖,刚才的不快烟消云散。七爷说吃了、喝了,送殡的时候大家要使劲地哭,真心实意地哭,把老汉感动得从棺材里爬起来。有人说那不把人吓死么?死都死了,就安心地死吧。七爷说放屁,他人死了魂还在,看得见听得到的,你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他清醒着哩。大家说好好,我们一定使死地哭,真心地哭,感天动地地哭。哭得稀里哗啦,哭得两眼红肿,哭得掏心掏肺,哭得嗓子出血。

烧纸的时候到了,他忙回到棺材里去,半大小子赵小小跪在棺前充当孝子,来人磕头,他就回磕,磕得认真,磕得像模像样。还有人哭,真哭,哭着哭着就讲些自己的伤心事,七爷说莫哭了,你要哭就只能哭云山老汉,不要扯你家的事,让人不晓得你到底在哭哪个。哭的人说好好好,我哭他,云山大叔吔,你咋说走就走,招呼都不打一个,你死了,我们咋活呀……

哭丧的人一拨一拨的来了,有村里的、村外的,有人听说哭丧有钱,按人头发,于是一家一家地来,上至七八十岁的老人,小到几岁的娃娃,也被按了跪着磕头,堂屋里院子里挤满了人,排队磕头哭丧。云山老汉盖着两床被子,一是天冷,二是盖着点脸,有个眼动眉挑也不大看得清。这个时候,他是真正地感动着,真正地自豪着,窝窝囊囊活了一辈子,几十年中谁也不把他当人看,谁也不正眼看他,村里杀猪吃刨汤,全村人都去的,唯独不请他。哪家有红白喜事,村人都去帮忙,都会受到招待,都会留下吃饭,唯独他去,人家厌烦,手一挥说你回家歇着,这里人太多了,忙不赢又来请你。人家是嫌他埋汰,嫌他穷,嫌他抠门,尤其是办喜事,人家更嫌弃,像撵狗样撵他……他闭着眼,听着磕头的声音,听着哭丧的声音,得意地笑了,你们嫌弃老子,到头来你们个个都成了孝子贤孙,你们哪个能享受全村人甚至外村人的磕头哭丧,几十年也只有我一个呵,龟孙子些。老汉正暗自得意,院子里有了争吵声,有人说我家来磕头的是五个人,咋个只算四个人的钱。负责发钱的人说吃奶的娃娃不算,那人说好好好,我让他磕给你看,接着抱着娃娃过来,按着他磕头,娃娃不愿,大哭起来,其他人说算了算了,就算磕过了,发给他吧。老汉听得清楚,心里一阵厌恶,又一阵寒心,这些人哪,只要有钱,啥都能做,啥都做得出。

最隆重的时刻到了,随着第一声鸡啼,七爷说时辰到了,入殓,装棺。棺材正被众人抬到院里,云山老汉兴奋得心里狂跳,仿佛是出嫁的新娘即将坐上花轿,而这花轿,是方圆几十里最好的花轿呵。他听见村人对他的棺材的啧啧赞美,有人说活几十岁,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的棺材,四个整头的,这漆怕上了十几道,人都照得到影子哩,云山老汉这辈子没白活。有人说你不是说你的棺材好么?割棺材时云山老汉去摸一摸,你还骂了人家,那人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我不是没见过他的棺材嘛,就你能掐会算。

七爷来给他换寿衣,七爷轻轻掐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动,配合好,他在布单下挤了一眼,调皮又得意,就像出嫁的新娘一样兴奋。他想象着自己穿了新衣的样子,有些羞涩,有些新鲜更有些欣喜,几十年了穿得破破烂烂,窝窝囊囊,当新郎官时也就是换了一套洗过的净是补疤的衣服,终于体体面面地让村人饱了一次眼福。衣裳、裤子是青布的,白布衬衣、布纽子、白底青布鞋子,新崭崭,整整三套,看得村里人啧啧赞叹,都说自己是白活了,像这样的死,真是值得了。当把他放进棺材的时候,他舒服得差点叫出声来,几辈人就他一个人这么光鲜,这么体面,这么风光。人啦,草木一般低贱,到这份上能有几人,方圆几十里也就他一人了,这都不死,活着还有啥意思。他寻思着,是不是真的死了算了,功德圆满了,孝子贤孙一大片,丧事隆重而体面,棺材让全村人羡慕,再不死,活下去就无聊了……盖棺时,七爷按他们的约定给他留了一条缝,等热热闹闹、隆隆重重把他抬到坟山时,再把棺材盖掀开……

随着一声起棺,鞭炮噼噼叭叭响起来,两副龙杠,一十六人的抬棺人整齐而有序地走起来,孝子摔盆的声音清晰而响亮,全村人按老少长幼排着长长的送葬队伍,执幡的,抬灵牌的,念经的,披麻戴孝的白了山村,白了村路,迤迤逦逦好不壮观,哭声响起,长嚎的,短叹的,嘶声裂肺的,缠缠绵绵的,苍老的,稚嫩的,还有婴儿的啼哭,云山老汉此刻心满意足又百感交集,欣喜若狂又莫名惆怅,他忧心忡忡,百般焦虑,去坟山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哭声渐渺,路在一寸一寸缩短,他几次想伸手把棺材盖合拢,只要一合拢,他就真的享受了这场葬礼,就真的享受了这具棺材,但儿子呢?和儿子的约定呢?不能为了自己享受就真的死了,这让他很纠结,很痛苦,很难决断,随着棺材的颠簸,随着抬棺号子的呼叫,他知道坟山地快到了,快到了,这棺材盖,该不该合拢呢?

终于,唢呐声近,声音苍凉悠远,忽缓忽疾,叫人心碎,白云悠悠、远山悠悠,唢呐声渐渐低了,他知道,坟山近了。他的手还是放下了,为了还在躺在冰冷的后屋的儿子,他还是百般不忍地放下了死去的念头……两滴冰凉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