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落下的地方 短篇小说

2021-11-11 19:03徐霖
边疆文学 2021年10期

徐霖

从几百公里外的库独木,赶回到城里,父亲躺在殡仪馆,已过去了三十三个小时。我进去的时候,这场属于父亲的仪式,已经在做最后告别。

除了父亲,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我看着父亲,想要哭叫几声,可却惊恐地发现,我哭不出来。

这对于一个戏剧学院科班出身,单位职称为演员的人来说,是学艺不精?还是笑话一个?更何况这可是在亲爹的葬礼上。我在心里悲嚎着,演砸了,演砸了,边努力尝试着救场,哭是嘴角下耷,笑是嘴巴上扬,我的耳边反复响起,大学时老师训练我们微表情时的话语。可是没用的,我越是想把嘴角下耷,我的嘴巴越上扬得夸张变形。

最先是嫂嫂发现了我的突发状况,她朝我冷笑道:“方晓,这可是你爹的葬礼,你笑成这样,是想告诉大家,你是有多盼着咱爹死吗?”她尖细高亢的嗓音,像一个突然吹响的哨子,成功吸引了哥哥、母亲及至所有亲朋好友的目光。

我拼命地摇着手,努力地挤着泪,想替自己辩解,可是无济以事,相反,我脸上的笑容,越发笑得灿烂夺目,仿佛就像多年前,我正站在舞台上领奖。

都说爱笑的人,运气不会差,即便输掉了一切,也不可以输掉微笑。这些年,我一直是把这几句话,当成人生信条执行的。受委屈了我笑,生活不如意了我也笑……我成功地骗过了所有人,却在我爹的葬礼上露陷了。

“啪”,悲伤与愤怒成了母亲的加速器,性格一向温吞的她,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向了我,并踱起脚步,朝我狠狠甩了一巴掌。

“你这闺女,怎么这么狠心啊,你爹是得了老年痴呆,吃喝拉撒全要人照顾,可这些年,你说你忙,常年四季的见不着影子,我们指望过你什么了吗……”

母亲还在呜呜哭诉着,仿佛令父亲死亡的罪魁祸首,不是疾病,而是我。

整个殡仪馆都乱糟糟的,我的心也乱糟糟的。我像是一个站在公审大会上待审的人,周围都站满了审判者,但好在,我曾经也做过几年角。周围的人越多,声音越大,越要表现得泰然处之。这是一个好演员应具备的素养,而和我具备相同好素养的人,还有我爹。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才不管有多少人正为他哭,为他笑。

最后,我哥把我轰出了殡仪馆。他的眼神凶狠、决绝。我走的时候,一步一回头,我知道,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两个男人,一个父亲,一个哥哥。他们全都不要我了。

晚上的时候,我一直等着奎宁回来,我们已经冷战好长时间了。

气味永远比人心简单,它是个直肠子,藏不住事。奎宁才进门,我就知道他喝了酒。

我心里酝酿着,要如何开口,嘴角又开始不自觉地往上扬,这是我说话惯常的表情。奎宁定定看着我,他的眼睛、祼露在衣服外的每一寸皮肤,全都红红的,头发也杂乱地翘着,像极了一头发怒的狮子。

我后退了几步,他突然吼了起来:“方晓,你还真是能啊!以前,我说你冷漠、绝情,你还嘴硬,今天怎么样,这可是你老子的葬礼啊,怎么,憋不住,现形啦!你整天说,那个小白脸玩阴的,整你,那你去告他啊,你不告,说明什么,说明你心虚,你肯定和他不清不楚来着……”

奎宁倒在沙发上,嘟囔着,声音也越来越小,很快,他的嘟囔声就被鼾声所代替。我抱了一床薄毯给他盖上,蹲下身子,把头埋在他的胸口,试图从他“咚咚咚”,有力的心跳声中,听出点什么?我想知道,我们的婚姻怎么了?还有救吗?

我没敢等奎宁醒来,就再次逃回了库独木。

库独木,是一个拉祜族山寨,拉祜语是鸟落下的地方。一开始作为扶贫工作队员,来到库独木的时候,我并不喜欢它,它的贫穷、落后、脏乱,都让我想着逃离,而现在,这里却成为我逃离现实世界,收容我的唯一地方。

有许多年了,桂城只要成立工作队,首当其冲,我都会成为抽调对象。领导说,我的工作能力,就像是桂城,角角落落随地可见的解放草,不管什么样的环境和土壤,都能蓬蓬勃勃,生长得枝繁叶茂。

一个戏剧专业的人,天生应该属于舞台,可现在,干得全是跟戏剧无关的工作。我懂,领导这是在捧杀。

我和领导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分到单位。当时,我两是圈子里公认的金童玉女,也是最佳拍档,他演张生,我肯定是崔莺莺,他演梁山伯,我肯定是祝英台,他演罗蜜欧,我肯定是朱利叶。领导曾经疯狂地追求过我,但后来,我嫁给了也同样疯狂追求我的奎宁。

我草草洗了一把脸,想要睡一会。从知道父亲死讯,我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合过眼了。可还不等我脱下鞋子上床,我的屋门就咚咚咚响起来,这火烧屁股的猴急样,比我前几天死了爹还要急。

我打开门,才探出头,手就被何彬紧紧拽住了。

“笑姐,你可算回来了,你再不回来,就要出大事了!”

何彬是县农业局下派驻村的工作队员,长得瘦瘦的,高高的,黑黑的,他说话时嘴里就像含着一个核桃,吐字不清。和他认识也快两年了,我一直没有听清楚,他到底是叫我笑姐,还是晓姐?不过叫什么,又有什么区别呢?晓与笑差的只不过是一个声调。不像城里城外,差的是几千里,甚至几万里的距离。

我被动地跟着他走,也实在想不明白,会出什么天大的事,非等着我去解决。库独木共有四位工作队员,我是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位。

何彬是农业病虫害专家,什么植物长了什么虫,他看一眼就知道,库独木的村民,甚至附近十里八乡的村民,都喜欢他;另一个扶贫队员叫汪清,来自水利部门,他会挖沟打坝,才到库独木,就帮助这里修了一个水库,解决了村民的吃水问题,村民们也非常喜欢他;而另一个长得白白胖胖,戴着一副小眼镜,我们叫他胖哥的扶贫队员,也非常厉害,他曾经是领导出身,现在虽然改非了,但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总把人说得一愣一愣的。村里需要有对外协调的事,都会找他,最近,他就给村里协调了一条路。

只有我来自文化部门,单位是出了名的清水衙门,没钱支援我,不过就冲我和领导的关系,我相信有钱,领导也不会管我。而我呢,从来没有在农村生活过,我来库独木之前,是那种,麦子和韭菜,水稻和稗子也傻傻分不清的人。我甚至在城市里,舞台上待惯了,连如何跟村民打交道,说话都不会。

我知道,这肯定是领导发配我的初衷,他在等着看我笑话。就像有许多人,每天在看我爹笑话一样。

我爹退休前是一所大学的教授,退休后的某一天,他突然开始迷糊了,先是找不着回家的路,再后来,开始忘了自己是谁?他出门只要见到个人,都会逮住人家,开始一番发自灵魂的拷问,我是谁?我来自哪里?

我家就住在大学内,是那种最早期的学校福利房。所以,家周围最不缺的就是人,尤其是学生。一开始那些学生,或许其中有几个,我爹还曾经教过,还惧怕着我爹当初的余威,会老老实实回答,你是方教授啊!再后来,一年一年的过去,一拨又一拨的学生,像韭菜割了又长,长了又割,很少有人知道,方教授是何许人了。他们也越来越调皮,我是谁?你是我儿子啊,来,叫爹。我爹老老实实就叫道:“爹!”

我妈气得够呛,开始关着我爹,不让他出门,可是哪里关得住,一个渴望自由的人。我爹得了个空就往外跑。

最后,我妈索性把房子租了出去,在城中村渔户村,买了套带院子的房子。那院子很大,我爹哪怕不穿裤子,撅着屁股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也不会有人再来笑话他了。这一下,我妈总算彻底放心了。

有一次,我回家,我爹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见了我后,问道,你是谁?我很高兴,我爹没有追着我问,他是谁?我说,我是你女儿啊!女儿是什么东西?我被问住了,看着我爹,是啊,我是谁,又是什么东西?好长时间,我也陷入了魔障中。

何彬拉着我往村尾走,村尾种了一大片茶树,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农业学大寨时种的,后来茶叶不值钱,就一直荒着,这两年,茶叶又开始值起钱,又开始有人打理起来。

我在库独木这两年,没事的时候,常喜欢往那里跑,并不是我喜欢那东西,苦不拉叽的,我才不喜欢喝呢,但我喜欢那片风景,一排排站立整齐的茶树,总能让我想起,过去的某些美好,比如舞台下的阶梯座位,又比如……

在那片茶地旁,住着一户人家,我叫她张奶奶,是库独木的建档立卡贫困户。她家吧,其实一开始的光景还算好,家里就只有一个独儿子,儿子会开车,老些年就开始跑运输,是库独木村最早盖起瓦房的人家,后来娶了媳妇,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一家人正和和美美过日子时,出了一场意外,儿子和儿媳当场在车祸中死亡,只留下张奶奶一人拉扯着孙子和孙女。

我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些事,不过,我是村里的闲人嘛,我喜欢四处走,尤其最喜欢溜达到这片茶园里来,站在这里,看着一排一排,不断往下延伸的茶树,看着太阳从茶树里升起,看着云雾从茶树里升起,有时练练嗓子,有时练练身板,有时就站着发呆,来的次数多了,就常看到张奶奶在茶园里忙碌。

我不知道,如何跟一个农村老太太搭话,不是我看不起人,是实在不会。所以,我只能笑,一开始遇着的时候,我是微微一笑,再后来,开始搭讪讲话,我就表现得趣味盎然地哈哈大笑,其实好多时候,我都听不懂张奶奶说什么。张奶奶是拉祜族,一说话,一半是汉话,一半是拉祜语。

再后来,去的次数一多,那种客套也省了,张奶奶也开始对我熟视无睹。我就像偶尔落在茶树上的一只鸟,扑腾着翅膀跳上一会,唱上一会,又自然而然地飞走又落下。唯一改变的是,我从城里回来,有时会带一些糕点糖果过来,有时会带几支笔、几本书过来,我很少见她的孙子和孙女,他们在乡上读书,要周末才回来。偶尔见到了,他们也远远躲着我。

对于这个家庭来说,他们的贫困太大了。我帮不了他们多少,我是领着一份工资,但车贷、房贷,每个月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

才走到张奶奶家院子门口,就听到村妇女主任梅姐的大嗓门在说话:“张奶奶,你别闹了好不好?仙人真不在村里,她回家去了。”

梅姐说的仙人是我,我在村里有各种外号,仙人就是其中一个,我也不敢问,这外号是褒义的,还是贬义的?所以也无法得知,这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不可能,仙人每次回家,都会来跟我说一声的,她不可能不打招呼就回去。”紧接着是张奶奶的声音。

“哎啊,跟你怎么说不明白呢?仙人她爹死了,她急嘛,哪还顾得再跟你打招呼。”

“不可能,仙人是神仙,仙人的爹也就是神仙,神仙是不会死的,你们又在骗我,糊弄我,我谁也不相信,我只相信仙人。”

我被这逻辑弄笑了。

屋子里整整洁洁的,正堂屋的墙壁上,左边是一张习总书记的画像,右边是天地君师的画像,条形的供桌上,放着三张照片,一个老头,一个年轻的男人,一个年轻的女人。一张四方桌,围着四个条凳,一些锄头等农具,有序地摆放在墙角。左边的屋门敞开着,右边的屋门紧闭着。

这是我第一次进张奶奶家,我在她家屋外茶园瞎转过无数次,她也曾无数次邀请过,但都被我拒绝了。

循着声音,我和何彬进到了左边的屋里。

张奶奶躺在床上,见到我,从卧躺的姿势坐了起来,语气激动地嚷嚷道:“我就说你们骗我,仙人家在省城,远着呢,她如果真回去了,哪可能这么快就赶得回来。”

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如何接她的话题,也更不明白,她何来的激动情绪。梅姐接了她的话过去:“你不是说方老师是仙人吗?仙人嘛,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就回来了。”

张奶奶不理会梅姐的话,相反,还重重哼道:“又开始来糊弄我,翻筋斗要孙悟空才会,仙人又不是孙悟空。”

她的神情是认真的,不容置疑的。

从他们的叽叽喳喳里,我听清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曾经在网络上,发过一段张奶奶在茶园劳作的视频。后来,不知道被哪一个做茶叶生意的大老板看到了。就在我离开的这两天,他来到了库独木,提出要承包这片茶园。大家都觉得这是好事,可在茶园的归属问题上却有了分歧,村里认为,当初开的是荒山,又是集体种下的,属于集体经济,而张奶奶认为,种下后,一直是她家在打理,而且,现在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娃娃生活,靠的就是这片茶园,如果村里强行收了这片茶园,她和两个孙儿要靠什么生活?最后,张奶奶想不通,在一棵几百年的野生茶树上吊了脖子,好在,人被救了下来。她醒后,就闹着要见我,说除了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说的话。

我看着张奶奶,却没来由的惶恐,她给予的这份信任,我能做得了什么呢?似乎什么也不能。

在过去的几十年,我活得一直很骄傲。我接受过最好的教育,我知道,如何把咖啡豆调制成香浓的咖啡;我知道,不同红酒的醒酒时间;我知道,如何优雅时尚的打扮自己;我可以,跟诗人聊诗歌的各种流派;我可以,跟音乐家聊高音、中音、低音;我可以,跟作家聊卡夫卡、黑塞、巴特;我和我的朋友们,每天喋喋不休地聊个不停,我们有的时候,会为某一个歌剧或者某一个小说的细节,争得面红目赤。

可是来到库独木,我才发现,我之前所有令我骄傲的知识,在这里,全都用不上。我不认识,水稻还是秧苗时,长什么模样。我不知道,一枚种子,是如何变成果实的。在城里时,我和我的朋友,曾无数憧憬过田园生活,可在这里,一大片一大片肥沃的土地,摆放在我的面前,我却对它们无能为力。

所以说,我这样的人,来这里做一个扶贫工作队员,到底是让我来改变农村,还是让农村来改变我?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事情。

我用我爹教我的哲学理论,想要从中理出一个头,可是理不出来,我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天天,跟我爹一样,也渐渐变成了一个笑话。唯一不同的是,我爹是糊涂着成为笑话,而我是清醒着成为笑话。

我后来无数次想过,我在殡仪馆那天,为什么死活哭不出来。大抵是那一刻,我除了赶了三十三个小时路程的疲惫外,还是羡慕我爹的,他终于不用被人当成笑话活着了。而我,还得继续活着。

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梅姐的眼光充满了轻蔑。我对这样的眼光太熟悉了,自从村里的人,知道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后,他们经常就这样,带着少许的怜悯,像打量一个傻子地在看着我。

在远离城市喧嚣的库独木,在被我们称为直过民族的库独木村民,他们衡量一个女人的标准,简单而原始,就是会不会种、养。种,是一个女人,能不能在一块肥沃的土地上,种出能够让人类活下去的粮食。养,是一个女人,能不能够拥有一块肥沃的土地,生出一个又一个的娃,从而让人类繁衍下去。

而我,生为女人,很抱歉,在他们眼里,别说合格了,简直就是残次产品。我和奎宁结婚六年了,我们一直还没有孩子。

何彬的眼神有怀疑,又有一些期许。他有理由怀疑,毕竟我在库独木闹得笑话够多了,谁也不敢保证,这会不会,又是另一场笑话。

刚到库独木的时候,何彬知道我是一个戏剧演员,而且还曾多次获过大奖时,还是非常尊敬我的。他一口一个方老师地叫着我,甚至在我闹了许多五谷不分的笑话时,还一直替我辩解着,方老师是城里人嘛,不懂这些也是很正常的。

直到有一次,乡里下了一个通知,为了活跃村民文化,决定在乡上举办一次广场舞大赛。我来自文化部门,又是戏剧演员出身,所有的人,都对我寄予了厚望。只有我知道,我根本就不会跳什么广场舞。

在我的圈子里,我们折腾的是戏剧、歌剧、舞剧……这些被称为艺术的阳春白雪。而广场舞是什么?在我们眼里,那是下里巴人才干的。我们私下聊一个不懂舞蹈艺术的人,常会用轻蔑的语气说,哼,她懂什么艺术,她就只配跳广场舞。

我不想替自己辩护,说我有等级观念。毕竟,这是根深蒂固,深入到我骨髓的东西,或者,说好听点,这是价值观取向的不同。

就像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花成百上千住一晚酒店、买一件衣服、看一场电影、喝一杯咖啡……是奢侈的。直到我来到库独木。

我从小受的教育,都是不把时间浪费在无益的事上。所以,对于我来说,让我教广场舞这种事,不只是对我个人的侮辱,还是在浪费我的生命。我毫不客气拒绝了他们的请求,我不会。那你会什么?

面对他们咄咄逼人的语气,我蹙了下眉,那天,我正好着一薄纱轻裳,我脱下鞋子,即兴跳了一曲现代舞创始人伊莎多拉·邓肯成名作的舞蹈《前进吧,奴隶》中的几个经典动作。

那一刻,我其实是有些愤慨的,对自己,对他们,或者是对生活。

我是在他们一片欢腾的笑声中结束舞步的,哈哈哈,这也叫跳舞,我们村跳大神的老神婆,也比你跳得好看。哼,欺负我们乡下人,没有见过世面?各种嚷麻麻的声音,飞了过来。其中一个人站起来,扭了几个动作,这动作我有些眼熟,好像在小区散步时,见过小区的大妈们,踩着《小苹果》的音乐跳过。

我低下头,躲过何彬的眼神,但却怎么也躲不过,张奶奶如秋刀草的目光。秋刀草的每一条叶片,都带着锋利的锯齿,茶园里很多,每一次,我来茶园,总会听到张奶奶对我的叮嘱,小心点,这细皮嫩肉的,别让秋刀草给划着。

我用低得不能低的声音说道:“我去会会那个茶老板吧!”

远远地,我就看到刘叔站在村委会大门口张望,我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像是一只正自由撒欢的野兔,突然遇到了猎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遇到刘叔,我总会绕着他走,避开他。

村里人说,是刘叔总批评我,我记恨他。其实不是的,我像敬重我的父亲一样敬重着刘叔。

刘叔是我来库独木认识的第一个人,还记得和他的第一次见面,送我的车才到村委会,就见到他小跑着冲了过来,帮我打开车门,用那张一笑起来,就咧到了耳朵根的大嘴对我说道:“你是小方老师吧?欢迎来到我们库独木,我是村支书记刘威。”

说完,他向我伸出了手。这是怎样的一双手?粗糙、龟裂,每个指节和指缝,犹如染了墨般,黑乎乎的。那是剥青核桃皮,留下的印记,可惜,我当时并不知道。我犹豫了一下,慢吞吞把手递了过去,但只是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又触电般地弹跳了回来。刘叔笑着的脸,僵了一下,但很快又继续咧开嘴,介绍起了村里的情况。

他的声音大而洪亮,我的耳朵嗡嗡的,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注意力全放在了脚下东一处西一处的鸡屎上。我踮着脚尖,左窜右跳着,仿佛地上的鸡屎是一个个地雷,一个不小心,我就会被它们炸得体无完肤。

刘叔把我带到了一间宿舍前,推开门说:“小方,这是你住的地方,我们考虑到你是一个女同志,晚上起夜不方便,特给你留了一间有卫生间的房间。”

其实严格地说,库独木村委会的设施,相比许多贫困村委会来说,条件已经很不错了,房子是前几年新建的水泥平顶楼,而且分给我的,还是唯一一间有单独卫生间的房间,只不过,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刘叔替我关上门,走了,我环顾着房间,看着墙上到处斑斑点点,来历不明的污渍,和那摇摇欲坠的床及那污黄发黑的床单。

就在这时,我的电话响了,拿出来一看,是领导打来的。

“方晓,怎么样,库独木还不错吧?”

他的语气冷冰冰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冰渣子,他不像是来关心慰问的,倒像是来挑衅的。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执拗,领导有,奎宁有,我也有。

我嫁给奎宁一开始的那几年,还算幸福,直到领导当上了我的领导。奎宁开始疑神疑鬼、患得患失。我在单位上,只要有一点点好,他就觉得,他的头上绿油油一片森林。反之,我混得越差,就越能证明我对他的忠贞似的。

可后来,一个舞者,再也没有上过舞台,每天跟着农、林、水等单位的一大堆糙老爷们,从一个村蹦达到另一个村,从一个工作队流浪到另一个工作队。一开始,奎宁一口咬定,我是借着下乡的由头,干着一些苟且的事。后来,他似乎也明白过来了一些事,甚至,还一本正经跟我进行了一次谈话。

奎宁说:“那个小白脸肯定还对你不死心,他这样收拾你,肯定是想让你去求他。”别看奎宁遇到领导,总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其实私下,他总是叫他小白脸。

我问他:“那你是希望我去求他,还是不去求他?”

奎宁眼神怪异地看了我一眼,直到今天,也没有给出我答案。

我也怀疑,领导对我还存有介怀,但我没有证据。他每一次跟我说话,都是板着领导该板的脸,捏着领导该有的腔,从来没有半点暧味。

如果非要说有,那可能是领导当了领导后,唯一的一次。

有一年,单位年底聚餐,那个时候还没有八项规定,年底聚餐往往是一年工作的总结。那天领导喝得有点高,说话有点飘,他眯着一双醉眼迷离的眼睛道:“方晓啊,你当年可是我的女神啊,可现在……”他讥讽的眼神看着我,就像在火堆上炙烤一只猪蹄子,很快,我就四面焦黄,开始不停地往下滴油。

那天,我也喝了点酒,一些往事,本来早被压实成厚厚土坯,封存在心底,而现在,那些刚刚喝进去的酒,稀释了它们,从我的心底喷薄而出,朝领导飞溅而去。

“呸,周寿,你还是男人吗?整日里想着如何揉搓我,是不是很有意思?”我愤愤地朝领导嚷道。

不错,领导名叫周寿,但我真的不愿意多提他的名字,他曾爱过我,如今,我的人生因为他,疼痛而潦草。

我在心里早就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但却还是笑嘻嘻地答道:“挺好的。”

挂下电话,我一直伪装的坚强,终于忍不住崩溃。我又拿起电话,给奎宁打了过去。

奎宁还没有听完我的诉说,就在电话那头吼了起来:“方晓,像你这种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就该待在农村好好吃点苦头,省得一把年纪了,还依旧浪漫、天真,只知道活在风花雪月里……”

我的眼泪扑哧扑哧往下落,我不知道,奎宁这是怎么了?这些曾经是他喜欢我的理由,如今怎么又变成了指责我的罪证。

我挂掉他的电话,把电话打给了哥哥,接通电话时,我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哥哥大我十岁,从小我就是他的小跟班。哥哥宠我,从小就宠到大,见不得我受半点委屈。哥哥在省城开了一家公司,我也不知道他的公司赚不赚钱,但是,只要听我哭穷,他总会舍得大把大把地掏钱给我,我想,这大概也是嫂嫂跟我水火不容的原因,她接受不了哥哥对我比她好的事实,她不会明着为难我,但私底下,总是小动作不断,想要挑拨我和哥哥的骨血亲情。

哥哥在电话那头听我哭,发出的声音都成了颤音,一个劲地问道:“妹,你说话啊,你别哭啊……”

我的诉说杂乱无章,现在想来,是带有许多夸张成分在里面的,我无限地放大了农村的贫穷和贫困,可是哥哥却没有一丝怀疑。

就在第二天,我心情开始慢慢平静,开始认命时,哥哥叫来的施工队,已经浩浩荡荡来了。他们带来了床、床具、衣柜……他们把房间粉刷一新,贴了墙纸,换了窗帘,甚至还很夸张地装了一个很大的浴缸。

然后,这些也成为了以后刘叔在大会小会上,说我享乐主义和奢靡之风严重的证据。

一开始,我是委屈的,我花的是哥哥的钱,再说了,我得在这里待上三年,我用自己的钱改善自己的生活条件,又何错之有?

我绕着刘叔走,一开始的确是因为恨,后来不恨了,又变成了习惯。说实话,我挺怵这老头的,我不是党员,但是每一次村里上党课,开党会,刘叔都会要求我参加。

每一次看着他们在会上,照照镜子,红红脸,出出汗,洗澡澡,治治病。对于我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库独木并不缺水,但那个浴缸我从此再也没有用过。

刘叔迎了过来,眼神焦灼又带着某种期待。他向我伸出了手,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快速地把手缩了回去,顺着裤管用力蹭了蹭,这才放心地把手又重伸了过来。

我主动握住他满是茧子的手,笑道:“刘叔好!”

刘叔咧开大嘴,笑道:“好,好,都挺好的,倒是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你爸刚走,你怎么不留下来多陪陪你妈。”

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别过脸,有泪水在眼珠里打转。

刘叔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说道:“不哭,不哭,有刘叔呢!”

我挽住刘叔的胳膊,带着点小女儿的撒娇态,说道:“对对对,有刘叔呢!”

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兵荒马乱的内心,一下子安定下来。刘叔虽然是一个农村老头,但他总给我一种父亲的感觉,我来库独木这么长时间,他狠起来的时候,会让人恨得牙痒痒,软下来的时候,又让人如沐春风。典型的给你两巴掌,又再给你几颗糖。

刘叔和我边走边说道:“小方,刘叔这次算是求你了,你替我想想办法吧!你知道的,库独木真的太穷了,好不容易,有老板看上那片茶园,想要投资,咱们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啊!”

刘叔的语气,满是恳求,这让我有点受宠若惊。

我在库独木,一直是备受嫌弃的一个人,别说刘叔了,村里三岁大的娃娃见到我,都会摆出一副嫌弃的模样。村里的那些婆娘,只要有空聚在一起,就喜欢模仿我走路的姿势,不过我的抬头、挺胸、收腰、俏臀,被她们演绎成了N 多可笑的版本,比春晚的小品还要精彩好笑。而其他诸如我一天要洗个澡啊,一天要换次衣服啊等等日常的种种生活细节,更是他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

在库独木,我是被孤立的,也是孤独的。鸡有鸡的伴,羊有羊的伴,最连茶树也有茶树的伴,只有我像极了村西头那只形影相吊的乌鸦,整日里只有自己在孤独的悲鸣。

我说:“刘叔,我尽力吧!”

村委会的办公室里,坐着一个老者,他穿了一件棉麻对襟盘扣的灰色上衣,下着一条宽松的黑色大裆裤,他的左手腕上佩戴着一串小叶紫檀的串珠,每一颗珠子都油润光亮,右手上正举着一把紫砂壶,正往桌上的紫砂杯里倒水。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儒气十足,见我来,他也没有吭声,只是又倒满了一杯茶水,推到我前面。我坐了下来,伸出手,五指并拢成拳头,在桌上对着他轻轻磕了三下。

他颔首微笑,小啜了一口杯中的茶。我也举起杯子,轻啜了一口,让茶水在口腔停留了一下,又分几口饮完杯中水后,称赞道:“好茶,如我没有猜错,这茶应该是冰岛吧?”

我虽然平时不太爱喝茶,但对茶道还是有过一些学习。一些著名茶区的茶,也能分辨一二。

老者没有出声,只是又替我把杯中的茶水续满。我又浅饮了一小口,眉头不由蹙了起来,之前的那一杯茶,口感很甜,基本没有苦涩味,所以,我才敢一口认定是冰岛,可现在这一杯,有很重的苦涩味,但又很快在口腔里化掉,转换成了甜,这又带着明显的班章气息。

在踌躇中,我反客为主,拿起紫砂壶替自己续了几次水,又在间隙间,替老者一次次续满他的茶杯,每一次,老者都会用一个指头,轻磕桌面三下,给我回礼。

连喝几杯后,我突然有了思量,向老者笑道:“老先生远道而来,却拿起两种最珍贵的茶一起请我喝,作为回礼,我必须用我们库独木最贵重的茶来回敬老先生才行。”

我叫过刘叔,轻轻嘱咐他给我准备一些东西送过来。

很快,我让刘叔准备的炉子、火炭,土罐、库独木的茶,他就给我送了过来。

炉子的炭已经生着,但可能时间仓促,还只有很弱的一点红光,我有些急,对着炉子吹了起来,吹得嘴酸,火也没有旺起来,正寻思着找个东西扇一扇时,一旁的何彬突然递了一根黑不溜秋的吹火筒过来,看着管口形迹可疑的污垢,我停顿住了动作。

何彬看出了我的迟疑,说着:“笑姐,还是我来吧!”

的确,依我以前的做派,我是如何也下不了这个嘴的,我微微摇了摇头道:“算了,还是我来吧!”

吹火筒的确好用,一会儿,炉火就旺了起来,我拿过土罐,仔细清洗后,放入茶叶,在炉火上,不断颠簸,不一会儿的工夫,浓浓的茶香在室里弥漫开来。把已经烧好的开水,随着“哧”的一声响,我烹煮的茶,算是好了。

老者喝了一口茶,笑着说道:“方老师,果然是个妙人。不过我是一个商人,在商言商,你们这里的生意,我的确非常想做,但是商人以和为贵,现在生意没做成,还差点闹出了人命,不知道,方老师有何破解的良方?”

老者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这个问题,从来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本想跟刘叔商量一下,可现在这架势,我不回答也得回答了。

“良方谈不上,但我一路上都在想这个问题,村里说得没有错,茶地的确是属里村里共有的才对,但张奶奶说得也没有错,这些年,茶地的确也是她家在照管,如何二者兼顾,我想可不可以如此,老先生要做这片茶园的茶,也总需要人来管理茶地,对于张奶奶来说,她并不见得非要把这片茶地占为己有,她只是需要有一份稳定的收入供两个孩子读书。所以……”

话音刚落,我的身边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这是我在舞台下,第一次收获到掌声。

签合同的那天,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老者说是被我发在网上的视频吸引来的,可我所发的视频点击寥寥无几,他又是如何看到的呢?

我忍不住问了他,他说,其实是有人推荐他看的,那个人名叫周寿,和他算是忘年交。

32 岁生日那天,哥哥一大早就发了一个两万元的转账红包给我,这是自父亲死后,他第一次主动跟我联系。

以前每年过生日,我最喜欢的就是哥哥的大红包,可今天,我却在这个包含着骨血亲情的红包里,看到了嫂嫂的委屈,奎宁的无奈……

哥哥一直见我没有接红包,打来了电话问我:“妹,你是不是还在生气?那天,我的确不该吼你,都过去了哈,父亲不在了,我们就是这个世间最亲的人,生日快乐,去吧,像往年一样,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哥哥来给你买单……”

我叫了一声哥哥,哽咽着泣不成声。这是父亲死后,我第一次哭出声来。

最后,我说:“哥哥,今年我们换个生日的过法,红包,我就不收了,你如果真要给,你帮我买些花籽吧!”

哥哥没有问我要买花籽干什么?对于他来说,我提的任何无理要求,都是有理的。

我依旧无所事事的,每天在村里闲逛,但每一次出去,我都会装上一些花籽,我把它们撒在了库独木的道路两旁,撒在我走过的角角落落里。

春天的时候,它们开始发芽,很快,它们就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长出了一条条花路。红的,黄的,紫的……各色的花把整个库独木都染得喜气洋洋的。

这天,我刚打算去茶园看看,才到半道,张奶奶家的丫丫就朝我跑了过来,说道:“方老师,这是我的作文,我们老师要让我给你看看。”

小丫头的字写得工工整整的,作文的题目是《我的理想》。

我长大了,要当方老师一样的女人。跟她一样的走路,跟她一样的穿衣,跟她一样的会唱歌跳舞,老师说,这叫优雅,说要当这样的优雅女人,得好好读书,我一定要好好读书……

我正在念着,天空突然飞来了一群大鸟,它落了下来,落在了库独木的茶树上,花海里,远处有一个背着相机的人,正朝我走来,待他走近,我才发现是奎宁。

不远处,一只停在茶树上的鸟,扑哧扑哧飞了起来,又再次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