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关险道有“可渡”(外一篇)

2021-11-11 19:03孔祥庚彝族
边疆文学 2021年10期

孔祥庚(彝族)

在很多人的想象里,云南从来就是一个遥远的地方,遥远得近乎飘渺,像一个传说。这里地处特殊的位置,偏居中国西南,在地缘上自古是南下交趾(今越南)、老挝、泰国,北入巴蜀,西连缅甸、印度的交通动脉,而且早在汉武帝时代,就通过这里的“蜀身毒道”“永昌道”“交趾路”和“步头路”等古驿道,一方面紧紧地控制了云南,巩固了边疆的统一,另一方面又沟通了汉朝与东南亚和西亚的联系。

在那个时代,进入云南的路是“五尺道”,可谓“盘蛇七曲”“半壁架空”“直上万仞”“奇危虚险”。用这些词来描述入滇之路,本是就是一种历史事实,而不是“冥想”。也正因如此,当年诸葛亮前来平定云南时,才把云南视为“不毛之地”。

2019年1月的一天,我有机会“体验”到了类似于当年诸葛亮出入滇地的那种滋味。我们一早从宣威县城驱车向北行驶,只见山峦起伏,气势磅礴,在峰回路转之间,我们感受到了阳光的变幻和温暖,也感受到了云南公路弯弯曲曲的独特个性,但路面非常平坦,一个多小时就到达了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地方——可渡。这是进入“万里云南”的第一道门径,可谓江河要津,雄关险道。

我们到了杨柳镇的政府所在地,认识了该镇文化站的老站长顾怀礼先生。他彬彬有礼,十分热情,把我们当作贵客,一边沏茶倒水,一边讲叙可渡的典故。他告诉我们,“诸葛亮南征时,班师回朝途经此地,正逢老历五月间,江水速猛,大军难以通过。派人侦查回来报告:前面江水猛涨,但有舟可渡。诸葛亮高兴地说:可渡便好。于是,便将此地称之为可渡,并在这里安营扎寨。后人将这个地方称为诸葛大营。”

在顾站长的带领下,我们沿着东北方向的街道登上大约200 米高的一个山包,中间有一块足球场似的平地,周边的山岭和参天古树环抱紧簇。顾站长说,这就是当年诸葛大营的最高点。我站在那里,遥望这一道巨大的“省门”,只见北盘江蜿蜒浩渺,云遮雾罩,穿山破川东去,北岸削壁千仞,万山鸟径,只有一线崎岖羊肠小道犹如“之”字回复重叠,渐渐地在峰仞中消失。如此险山陡岭中的羊肠小道,更甚于蜀道之难。

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向老站长请教:“那崎岖山道通往哪里?”老站长指点着那些山路讲:那是秦王朝时修斫的五尺道,从“之”字路往北40 公里左右到贵州威宁,折转到昭通豆沙关之后,经过宜宾通往成都。从“之”字路往南入云南宣威、曲靖,再经昆明、祥云抵达大理、保山、腾冲、梁河,然后直达缅甸以及东南亚各国。

老站长的这番话是有根有据的。据《宣威州志》记载:后主建兴三年(225),丞相诸葛亮南征,讨孟获渡泸水,欲服其心,募生制之,七擒七纵而犹遣归。获不去,曰:“丞相天威,南人不复反矣。”遂至滇池。益州、永昌、牂牁、越嶲四郡皆平。

这是一段非常精彩的历史故事,当年诸葛亮的大军从宜宾渡金沙江而进入云南,沿“五尺道”经过此地,再驻扎曲靖,恩威并重,感化了孟获,使他心悦诚服地归附蜀汉,尔后又返回可渡赴成都接受任命,开创了古代云南民族团结的范例。回顾历史,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云南各民族反抗阶级剥削、反抗民族压迫的斗争从来没有停止过,曾经发生过彝族李文学领导的农民起义、回族杜文秀领导的农民起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各民族翻身做主人,党中央分别采取直接过渡、和平协商土改和一般土改的政策,废除了千百年的民族压迫和阶级剥削制度,确立了以公有制为主体的社会主义经济制度,建立了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各民族真正实现了政治上平等互信,经济上相依互助,文化上兼收并蓄,社会建设上共促和谐,生态建设上尊重互依,情感上亲近信赖,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离不开谁的命运共同体。70年来,云南各族人民亲如一家,有的一个村寨十多个民族聚居在一起团结奋进,有的由四五种民族组成一个亲密无间的家庭。云南建设民族团结进步示范区的综合评价指数位居全国前列,这在人类历史上也是罕见的奇迹,已经远远超越了诸葛亮与孟获那个时代的历史格局。

下午,与我们同车而来的徐发蒼带着我们继续寻幽访古。他是北岸杨柳村的人,当过基层干部,是可渡闻名的“活字典”。无巧不成书,他妻子是宣威的孔姓,而且也是75 代后裔“祥”字辈。

我沿着乡政府门外的石阶往下走,脚步踏在犹如小碗碟一样的马蹄印上,双目环视着城墙旧瓦,扑面而来的全是遗风古韵。我们在雄壮的古城门楼下拍照留念之后步入古城。大约四米宽的街道,两边全是商铺、酒店、茶楼,这些店铺之后是当年的民居。我们游逛了大约一华里的街道,没有见到几个人,看到的都是古建筑的奇迹:一颗印、三间两耳、走马转角楼等等。为了保护这座历史文化名城,老百姓都乔迁新居,屋檐下的燕子窝崭新无比。

这又让我们“看”到了另一种历史景象。那是1382年,古老云南又迎来了一个历史节点,明朝皇帝朱元璋派义子沐英与傅友德一起率30万大军征讨云南,并在取得全胜之后,朱元璋以地理因素为基础,从社会、历史、文化等方面,对云南的地缘优势、地缘政治、地缘战略和地缘文化等等,进行了全面的探查和分析,然后毅然通过“戍屯”的方式,让大批中原军人带着家眷,迁入云南,在那里建立军事卫所,世代为军,屯田自给。不仅如此,明朝政府还把江南、湖广、江西一带的士族、商人和平民,分批移居云南,进行商屯和民屯,让他们在这里垦荒置田,开矿办厂,赶马经商,生息繁衍。这样一来,云南“夷多汉少”的民族格局开始被彻底改变了,汉族逐渐成了这片土地的主体民族。

我在一栋民居里看到了一段文字,那是来源于《宣威州志》的记载:明洪武十五年初,建有小城,环山踞河,为入滇门户。原来此地不仅是入滇第一关口,也是滇中第一古城。此时,徐发昌告诉我:明清时期汉民族大规模从可渡入滇。1368年,朱元璋称帝,国号大明,建元洪武。1372年,即洪武十四年九月,调集30 万大军入滇,分兵两路,一路下滇南,一路下滇西。第二年平定云南,所以在可渡构筑了这座古城。洪武十七年,又派戍边将士家属落户云南屯田,可渡的人口逐渐增加,在秦汉时期的古村之上修建起这座古城,又在古城之外建起了众多的驿站、马店、牌楼、练兵场。这座古城里容纳了四面八方入滇的数十种姓氏的人口,几乎都是当年入滇者的汉族后裔,所以当地人称呼城里的男人为中原汉子。现在,云南4596 万人口有三分之二是汉族。古代从内地入滇的大部分人口,几乎都居住在开发较早的滇中地区和城镇、交通沿线。

在《滇粹》一书中,对明朝的屯田制度更是留下了许多详实记载:洪武二十二年,沐英还滇携江西江南人民二百五十余万入滇,给予种子、资金,区别田亩,分别于临安、曲靖、云南、姚安、大理、鹤庆、永昌、腾冲各郡县。洪武二十三年,沐春“移南京人三十万”入滇。他们以南征、军田、民屯、商屯和开疆扩土等方式入滇,以十户为一旗,五旗为一总旗,二总旗为一所,十所百户所为一个千户所,五个千户所为一卫。今天,在云南各地冠名有李旗、刘总旗、右所、中所、前卫、后卫之类的村寨,都是明朝时期的古老文物。

从此,那些散落在高山峡谷、河滩盆地之间的村落、山寨和土城,都成了明朝军民们的驻地和御城。也是在那个年代,明朝著名文学家、状元杨慎,因“大礼议”受廷杖,谪戍于云南永昌。他寓滇三十余年,足迹遍及滇西、滇南和滇中地区。他在这里与云南各界名士进行学术交流,以文会友、诗词酬唱,相互砥砺,重教育,重理学,重史志,促进了云南文化的兴盛。他曾在可渡填写了一篇《临江仙》:

万里云南可渡,

七旬老叟华巅。

金羁翠眊杏花鞯。

还家剑锋画,

出塞马蹄穿。

旧店主人争羡,

升翁真是神仙。

东征西走几多年。

风霜知自保,

穷达任皇天。

杨慎在云南的风霜雨雪中,时刻期盼着朝廷将饥寒交迫中的百姓渡出苦海。但是,千百年来,谁见可渡?谁人可渡?

杨慎与那些从中原迁徙而来的同胞们一起,不仅带来了先进的生产工具和技术,也带来了骈文歌赋和琴棋书画,因此他们开发边疆的方式,就是用他们富有的儒气,熏染这片土地。特别是当年的入滇者们大建孔庙与书院,到清代云南就有孔庙110 多座,书院226 所,促使以儒家学说为主导的文化传播,贫寒学子得以参加全国科举考试。也是从那时开始,他们就竭力让片蛮荒之地与内地的科技文化一步步“可渡”,一步步“接轨”, 一步步同呼吸同发展。

我们看过当年的古炮台、古烽火台,看过众多的古马店、古寺庙、古戏楼与巡检署、驿丞署、汛防外委署遗址,穿过杨慎当年往返7次的北盘江古渡,沿着长满苔藓的五尺道,登上峰巅回首展望:江南江北高楼屹立,村落星罗棋布;桥梁飞过欢笑的北盘江,江水犹如巨龙奔向南海;公路纵横,车辆如流,运载修筑高铁材料的大型工程车,穿梭于这座云南新时代的北大门!我们继续登上白云缭绕的顶峰,来到地处最高海拔的村寨时,看到老年妇女们将双脚缠裹成三寸金莲,穿着对襟衣服,戴着绣花帽子,犹如《红楼梦》的刘姥姥似的。只不过刘姥姥是寄人篱下,她们却是坐在自家屋檐下的主人,烤着温暖的太阳,将筛子放在大腿上,一边挑拣着准备做豆腐过年的黄豆,一边敲抖着绣在三寸金莲上的精美鸳鸯,讲述着五尺道上的巨变。她们穿戴着明清时期的服饰,居住着新时代的房屋,手里拿着时髦的手机拨弄,过着现代妇女的生活。

事实上,这是最早的官马大道,也是最古老的南方丝绸之路。当时,可渡到京城大约有170 个古驿站,需要几个月的行程。如果到东南亚国家,那么更是遥远,需要的时间更长。历史上参加科举考试的学子,都要从可渡“渡”出云南,外地来上任的官员也要从可渡“渡”入云南。可渡曾经摆渡了无数的星辰岁月,摆渡了无数的官商学子,“渡”出了那个时代之河的历史气象。

但是,沧海桑田,三迤变化,都没有摆脱老百姓的贫困状态。现在,国家从古老的“五尺道”,启动“一路一带”建设,实在令人兴奋,而且总是牵引着我的思维走向。我试图穿越古渡,踏着千古马帮的蹄迹,去感悟历史、现实与生命的微妙融合。

我们所到的杨柳镇,是一个典型的汉族集聚区,也是历史上人口大迁徙的第一入滇地,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又有较高的劳动者素质,但是负载着沉重的历史包袱。全镇10 个行政村181 个自然村,密密麻麻的村寨都坐落在南岸陡峭的一面坡上。虽然有163.9 平方公里的国土面积,但是人口密度每平方公里292 人,是全省人口密度平均水平的2.6 倍。全镇14714户47839 人,相当于一些小市县的人口,而且汉族人口占97%。众多的村寨从海拔1470 米的江底,布局到2470 米留田村,高差近千米。地势险要,峭壁如剑锋伫立,对于当年驻防要津、扼守雄关的官兵来说,必然是优势。但是,对于居住在这里老百姓来说,反而成了“山高坡陡谷深,人多地少难耕”,世世代代过着艰苦的生活。新中国成立后,他们才真正看到了希望;改革开放之后,虽然解决了温饱,但人均收入在300 元左右徘徊;在脱贫攻坚战役之中,才看到全面小康的希望。

这里是宣威市12 个精准脱贫乡镇之一,也是云南多样性气候的缩影,下有北盘江,上有大高山。有人曾经认为云南地处高原,尽是大山,却没有更多地研究两山之间的江河。云南的6 大江河水系之间具有无数的河流支系,具有众多的小溪、泉水和飞瀑,滋润着无数的生物种类,应有尽有。这种多样性的地理优势,造就了多样性的植物种类。杨柳镇党委政府有大山精神,也有江河情怀。他们将自己的山河看作是多样性的资源优势,创造了多样性的小特色经济模式。他们按照海拔梯度上不同的气候土壤特点,分门别类地引导农户种植花椒、辣椒、药材、板栗、核桃、苹果、以及加工型小麦、加工型马铃薯。粗略看上去,五花八门,品种繁杂,毫无规模可言。但是仔细琢磨,每一个品种的种植地点,都建立在特定的海拔坐标上,而且每一个作物都能够获得理想的效益。农户有过沉痛的教训,曾经搞过“以粮为纲”,全面砍光,结果温饱难济;搞过“一刀切”,失败了;搞过“规模化”,也失败了。失败的根源就在于违背了大自然的客观规律。失败是成功之母。自己亲身经历的失败更为可贵。他们在海拔1700 米以下的河谷地带,种植热带气候作物;在1700 米到2000 米左右的地带,种植温带气候作物;在2470 米左右的地带,种植寒凉气候作物,而且将海拔最高点的冷凉气候资源,作为最宝贵的生产要素,统领和优化组合整个立体梯度上的作物。这个统帅者,就是一只小小的火腿!

冬至来临,白露成霜。此时,农户开始杀猪,选用优质纯盐腌制猪腿。他们用纯盐从猪蹄搓揉到腿皮,再搓揉到肉;然后,挤压控水,悬空晾干,自然发酵,待到明年端午节取用。此时的猪腿,已经身着绿袍,形似琵琶。如果切开一看,瘦肉红得似胭脂,肥肉白得似水晶,色香味俱全。如果自然发酵三年的老火腿,香得可口,甚至可以生食,出口的最高价曾经卖到上万元一只。这就是地道的宣威火腿。加工火腿的猪,当地农民叫金乌猪,也就是黑毛科猡。农户用自家零星的饲料喂猪,用做家务的零星时间养猪,自己感觉成本似乎不高。一年养得几头猪,腌得几只火腿,更觉得日子过得很快活。不过,这种传统方式加工的火腿,只是自家或亲朋好友享受的高档食品,而不是商品。

商品性质的火腿能量巨大,可以转化任何气候带上生长的作物,可以将整个河谷里生长的包谷、小麦、马铃薯等五谷杂粮和各种蔬菜转化为金钱财富,还可以将各种生产力要素优化组合。农民有土地、劳动力,但是没有资金、技术和经营能力。企业有资金、技术、人才和开拓大市场的能力。党委政府就扶持和引导企业带动农户养猪加工火腿。企业先免费提供30公斤左右的仔猪给农户饲养,饲养到120 公斤左右,按每公斤14 元的保底价格回收。若市场价格高于14 元,每公斤上浮0.5 元回收。德万商贸公司等企业向929 个建档立卡贫困户免费发放宣和仔猪2192 头,户均增收5334 元。2019年出栏仔猪、商品猪大约1 万头,加工数万只火腿销往国内外市场。比如,蒋箐村的建档立卡户阚德广家4 口人,易地搬迁到交通条件较好的沙地厂,建盖了新房、畜圈和烤酒房,靠养猪烤酒,人均纯收入达20000 元,一步迈入小康生活。镇里还建成年产火腿150 吨、月饼70 万个的加工厂,延长了火腿的产业链,增进了附加值。杨柳镇历年来人口总计2846 户10681 人。截止2019年底,2707 个建档立卡贫困户10173 人脱贫,成功实现镇出列,10 个贫困村出列,实现了贫困率降至1.09%的目标。全镇农村常住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8700 元,是改革开放前的几十倍。

我们在这里看到的火腿,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商品。一只火腿就像波音飞机的组合车间,可以将若干不同的部件组合成遨游蓝天的飞机。一只火腿带动了整个立体梯度上的经济社会发展。一只火腿将无数的贫困户“渡”上富裕。

几位可渡老人发自内心地向我们讲述起可渡的巨变。他们说,日子真正好起来,是大包干以后,近几年过得更舒心了。乌蒙山的朝阳,变得壮丽,变得圆润,变得神秘;年头岁尾变得更可爱,更晶莹剔透,将那些冰冷的霜露融化为天地之精华,滋养着万物,喷发出勃勃生机。

当我们回到北盘江畔晚餐时,店主为了增加一点娱乐气氛,正在精心组织店员唱山歌。山歌的曲调悠扬抒情,反复不变,歌词却跨度很大。第一首歌曲唱得似乎很无奈:

山上哥哥下山来,麻布衣裳棕草鞋。

羊皮口袋倒背起,荞麦粑粑滚出来。

我听出来了,店员们唱的是人民公社时代的山里人,温饱难济,男子汉来江边赶街,穿的还是破衣烂衫。简直就是那个贫困时代的真实写照。

唱完了第一首,店员们又唱起了第二首:

山上哥哥下山来,毛呢衣裳翻皮鞋。

帆布包包歪挎起,糖食果饼掉出来。

这是歌唱联产承包责任制时的山里人,开始有吃有穿了。男子汉赶街时,已经不用自带干粮了。

第三首的唱词是:

山上哥哥下山来,西装领带黑皮鞋。

微型电脑常背起,手机一响电话来。

这一首歌颂的是脱贫攻坚战决胜之后的山里人,富起来了,男子汉赶街时,已经不是购买简单的生活必需品,也不是“抱布换丝”,而是来进行批量商品交易。

我们听罢山歌,倍感自豪。“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之间最大的美德就是给人以美好生活的希望,给人以真正的美好生活。可渡终于将老百姓渡出了贫困,渡上了富裕,渡向了美好生活的明天!我聊将感赋赠之店主:

昔日摆渡动哀猿,

今见虹飞鹤步欢。

万里云南今跨越,

朝阳当顶地天宽。

是啊,可渡是云南的门户,特殊的地理气象和人文故事,让这里成为云南最值得光顾的地方之一。如果不亲临此地,岂能亲眼看到这条古丝绸之路上的巨变,岂能知晓秦王朝规划祖国江山的雄才大略,直到千百年之后的今天才得以真正实现。过去的中央政府与各民族之间的联系方式,只不过是一线羊肠小道而已,只不过是一条狭窄的“五尺道”罢了。

而今,我们看到,在北盘江下游六七十公里的地方,已经架起了北盘江大桥,被称为“世界第一高桥”。它连接着全省24 万多公里的公路,连接着3700 多公里的铁路,可以通达越南、老挝、缅甸等国家。这里还连接着全省的15 个航空机场,640 条航线,可以通达五洲四海,每年旅客吞吐量超过7000 万人次。全省进出口总额已经突破2000 亿元大关,与东盟国家的贸易额达1143 亿元。过去,遥遥无期的行程,如今半天就可以来回飞渡。这里已经是云南面向南亚东南亚辐射中心的第一个起点,万里云南大地上的高铁、高速公路、航空网络才是真正连接各族人民的经济动脉;连接全省县乡村的路网、电网、卫星通信网才是各民族交往融合的真正纽带。近几年来,我也随着日益上涨的人潮,一次次被渡来渡去。

小寨子中的“城子”

城,原本是人类生活与幻想的产物。而地处中国西南古滇大地——云岭高原上的众多边城,就更具有幻城的气质,其中的昆明、大理、丽江、西双版纳、香格里拉、石林、腾冲、个旧、普洱……已成为我们眼中关于云南的一个个最美好的梦想符号,甚至是云南最有表现力的代名词。

而我现在所到的“城子”,其实是一个彝族小村寨,是泸西县永宁乡下属的一个村民委员会。我们从县城驱车出发,大约行车25 公里就可以到达城子村。远远地望去,村子坐落在200 多米高的飞凤坡上,东临龙盘山,西接玉屏山和笔架山,北对芙蓉山,后枕金鼎山,小江河在山脚蜿蜒流过,一片辽阔的田园将依山就势的土掌房群落,衬托得雄伟壮丽。虽说它不是什么古城池,但却是中国民居建筑史上的“活化石”,被誉为“原始唯美主义建筑的琥珀”,而且从地理气势来看,也确有几分布达拉宫的意韵。

多年前,我第一次到城子村,就被这种力量所震撼,并急于追问其“贵庚”。城子村的村长做了详细的介绍:最早从洞穴巢居中走出来的先民是彝族的白勺部。他们在这里用一棵参天大树的枝叶,搭建起24 间土掌房,起名城子村。这个村里的24 户人家不知居住了多少年,到元朝年间建起了二层楼模式的土掌房。据有关资料记载,宋末元初时期,城子村是一个民族联盟政权“自杞国”的所在地。明朝成化年间,土司知府昂贵在村里的制高点上修建土司衙门,在土司府附近大规模地建盖一二层高的土掌房,平坦的屋顶层层错落,落差高达数十米甚至上百米。清朝年间,又建盖起将军第,外观上看虽然还是土掌房,但是已经融合了汉族四合院的建筑艺术,而且在通风排水与雕龙画凤方面更为先进。1000 多栋土掌房相衔毗连为一体,而且家家相通,层楼鳞次栉比,一座城府凌空叠起,于是更名为永安府。又经过500 多年逐步完善,逐步形成了宏大规模的一座“古都”。从这“一村一府一古都”的演变历史来推算,城子村的年岁应该比紫禁城大,比布达拉宫更早。其地位、名气虽然很小,但是能够完好保存至今,也算是万幸。那时,云南的政治生态不太好,城乡建设的政治环境更差。在加快城市化与改造城市内部结构的浪潮中,一些古村寨不得不在现代挖机的面前低下高昂的头颅,被迫在“拆迁”“改造”中消失。当时,我心里默默地在想,是谁顶了这些风风雨雨,承受了各种压力,将这些罕见的民居完好地保护下来。此地必定有高人,而且是宛如顶梁柱上的“斗拱”一样的高人。

我第二次到城子村,是州县里精通古民居保护条例的朋友带我来的,参加保护古民居的座谈会。会上,他们谈论起民居保护的艰辛时,慷慨激昂;回顾起保护成果时,有理有据,而且在对待中西方文化方面都有共同语言。大家已经意识到,西方霸权主义统治世界的“秘密”,并非全靠科学技术,而是长期运用他们的哲学、音乐、绘画、建筑等渗透各国。他们竟然认为“世界建筑史”的主干是希腊、罗马,近现代欧洲各国是从这一主干发展而来的,而中国、日本等东方建筑则是一些没有细节的小枝丫,不在文明主线上。其实,中国的哲学、音乐、绘画、建筑等人类文化精神历来闻名于世。只是在一段时期里,少数人盲从于这种歪理邪说,甚至妄自菲薄,数典忘祖,“言必希腊”,大肆推行“欧式”“西式”建筑。其教训深刻:一些古建筑被作为“封建余孽”拆除;一些古城镇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一些村寨的古民居也被当作“小枝丫”砍光了。随之而来是“千村一面”“火柴盒”“水泥森林”的诞生。针对这些问题,国家实施了一系列的法律法规。2008年7月1日,国家《历史文化名城明镇名村保护条例》的公布,很快抑制了这些歪风。此时,城子村古民居的保护得到了雪中送炭,注入了新的活力。

我第三次到城子村时,泸西县委、县政府已经将城子村列为带动全县经济社会发展的旅游品牌,规划了10 多亿的投资项目,明确了保护优先、因地制宜、修旧如旧的原则。更为可贵的是,老百姓已经把旅游作为自己生产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村口的第一栋土掌房,就是旅游接待中心,随时有穿着阿诗玛服装的彝族姑娘在为游客端茶上水。有位长者,嘴里叼着旱烟斗,眼睛里放射着光芒,专门给游客讲故事。无论接待任何游客,也只讲一个故事,而且是反反复复讲这个故事:城子村里有一所一百多年历史的学校,培育出了无数的彝族精英。民国初期,小布坎村的彝族孩子尼娜来这里上学,勤奋机灵,给师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汉语姓名叫张冲,就是指挥台儿庄战役的抗日大将军。新中国成立之初,党和国家领导人十分关心少数民族。国务院专门召开研究确定各个少数民族名称的会议。张冲参加了这次会议,并且受到了毛主席的亲切接见。在这次会议上与会者认为,彝族名称不统一,旧社会彝族长期遭受阶级剥削和民族压迫,被叫做“倮倮”“夷人”“夷族”等等,实际上都带有侮辱性质,而且“夷族”的“夷”字本意就是外族的意思,更有羞辱之感。这些名称都不利于中华民族的团结。毛主席亲切地对出席会议的彝族将军张冲说:“我为你们彝族起个名称,好不好?”张冲立即站立起来回答:“好!”毛主席风趣地说:“是否可以把夷族的“夷”字改为“彝”字。这个“彝”字里有丝字,有米字,表示有吃有穿,代表日子富裕。”张冲与大家齐声欢呼:“好!好!好!”与会人员一致赞成。从此这个民族就被正式定名为彝族。

这个故事意味深长,但“彝”字并不会自然而然地给他们带来丝绸和米面,那只是一个有趣的隐喻。真正让彝族同胞过上好日子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后,云南500 多万彝族同胞先后建立起了楚雄彝族自治州、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以及峨山、石林、江城、宁蒗、巍山、南涧、寻甸、元江、新平、景东、景谷、镇沅等彝族县和79 个彝族乡。他们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息繁衍,从远古的彝族祖先阿普笃慕,到六祖分迁,再到蒙舍诏统一六诏建立南诏政权。他们有语言文字,曾经发明过太阳历、十二兽历法和虎宇宙观、阴阳(雌雄)观,以及骡马交配技术。这些都是他们向游客讲述的故事,也是城子村致富奔小康的政治经济学。这座古老的民居也许能够激活这些彝族村民的思维,让那些沉睡的记忆鲜活起来,能够把千百年的往事像拉家常一样娓娓道来。每一个故事就是一座金山银山,每一个段子都是无价之宝。这些故事迎来了不同层次的游客:自驾车来观光的是一个层次,来休闲度假的是一个层次,专门来摄影、画画、采风创作的是一个层次,最高层次的就是国内外来研究古建筑的学者,一住就是许多天。无论是哪个层次的游客,带走的都是彝族的优秀文化,留下的都是城子村的财富。这些故事为他们赢得无数的桂冠:中国历史文化名村,中国传统村落,省文学艺术创作基地,亚洲民俗摄影之乡。独特的民族文化资源改变了他们千百年来的农民身份,从盘田种地转向从事旅游经商。游客的需求成了城子村种养殖业的主攻方向,游客的口味、爱好都成了他们致富增长点。全村部分人口已经搬迁到新村新房居住,将自己老房子腾出来做旅游场所。还居住在土掌房里的300 户左右人家,几乎靠旅游业收入而生活。他们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都在转变:过去参加节庆活动穿的服装,变成了旅游商品;过去在火塘边抽吸的大水烟筒,变成了游客能带走的小纪念品。随之而来的是财富的增长,全村常住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13727 元,与改革开放初期的人均纯收入80.16 元比增长了上百倍,日子真是越过越红火。随之而来的,是精神财富的增长。他们能够讲出10 多个精彩故事,什么白勺部、土司昂贵、大舜耕耘等彝族先民的故事,还有自杞王国、姊妹墙、将军府、梦醒关圣宫等汉彝传奇故事。老百姓明白了祖先生存发展的故事,就是创造自己生存发展故事的基石和动力。保护是为了更好的发展。他们在保护祖先的基业上开拓进取,而且实现了新的跨越。

事物都是对立统一的,古民居的保护与发展也如此。社会在前进,经济在发展。城子村已经分为两部分:新村与老村。老村大约有3.27平方公里,有古民居的核心区不到一平方公里。当时老村里还居住着300 多户1200 多人。老村里的群众需要改善居住环境,需要消除脏乱差现象。盖新房,拆旧房已经成为老百姓的美好愿望。如何实现老百姓的美好愿望,如何保护好这些古民居,这不是一家一户能够办到事情,需要“有为的政府”,需要干部的担当,需要制定相应的古民居保护措施,积极研究论证保护项目,努力争取各方面的投资,扎扎实实地保护民居。但是,这么多民居需要保护,财政投资毕竟有限。时间长了,一系列问题暴露出来了,县乡干部的思想也发生了变化:民居保护的主体是住户群众,群众没有积极性的保护是被动的保护,难以维持。保护应该在发展中保护,没有发展的保护也是短暂行为。他们坚持保护为主,抢救第一,争取来的有限资金,只能用于“急诊”;大量的保护工作靠耐心细致地引导,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们向老百姓讲村史,讲古民居的文化价值,讲民族的优秀传统,让村民热爱自己的民居,热爱自己的民族,激发他们内心里的保护力量,支持村民发展民居旅游,以旅游发展促进民居保护。

在人们心目中,现在的城子村似乎已不是一个具体的“城”与“村”的概念,它是一个由云南彝族同胞命名和创造的历史文化宫殿,是一个与彝族人民的灵魂、血液、历史、信仰、语言、生与死有关的神圣的住所。一句话,它是中国乃至世界“城市史”里的一座土城,是需要我们去爱、去思考、去揭示它的历史秘密、去寻找它的文化之光的一座高原“梦城”。

我们仔细“研究”城子村的每一栋建筑,它们与西方古建筑偏爱石材相比更为精妙。这里的每一栋土掌房,都立有无数巨大的木柱子,柱子头部担着大梁,大梁上挑着小梁或小枋,小梁或小枋上像楼板一样铺着严丝合缝的劈柴,劈柴上铺着松毛,松毛上抿着泥浆,泥浆上夯实着一层七八寸厚的粘黏土,粘黏土上面就是屋顶,滴水难浸,光滑红润。红出了红土高原的本色,润出了彩云之南的神韵。一间屋顶连接着一间屋顶,叠见层出。屋顶是多功能的,有的晒满了包谷、辣椒,有的布置成花园,有的做茶室或摆筵席。外墙的四周是粘黏土筑牢的板墙,内墙用木板隔离。排水、通风、防震功能俱全,冬暖夏凉。更让人惊奇的是,这里隐藏着中国传统建筑的精华:历朝历代的阁都是上下两层的建筑。土掌房也是上下两层,屏风、台阶、走廊、过道、楼梯都是精准尺寸,榫卯相合,天衣无缝。顶脊柱与梁枋之间有一个伟大的斗拱,分解着屋顶的一切压力。屋檐的长短,屋顶的缓冲角度,房屋的稳定性与各种精美装饰,都蕴含在斗拱与梁柱的无限力量之中。

现在,我再次沿着城子村的江西老街,踏着光滑的石板路,穿挤过热闹的街道,观赏两旁的商铺、酒吧、茶坊,步入将军第,又登上土司府的楼顶,仿佛每一栋房屋,每一个商铺,甚至每一块石板都闪烁着文化的宠光。恍然使我想起梁启超在北宋建筑设计专业书《营造法式》上的题字:“一千年前有此杰作,可为吾族文化之光宠也已。”他企盼中华民族继承弘扬中国建筑学的血脉,弘扬华夏文化的基因。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血脉,都有自己的文化的基因。任何一个民族,“如果要看前途,一定要看历史(毛泽东)”。城子村是中国民居建筑的缩影,流淌着红土地的血脉,蕴藏着彝族文化的基因,象征着一个民族过去的所有活动,开创着现在和未来的新生活。

最后,我聊以小诗寄寓城子村的未来:

蜿蜒石级入云中,

土掌层楼迷旧宫。

姊妹墙高军府大,

百花今古爱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