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介变革与新媒介文学的形成*

2021-11-11 19:02
文学与文化 2021年1期

内容提要:伴随文学学科建制的成形,文学疆界围绕文学作品而形成创作、阅读和研究等一系列活动,影像、网络等媒介及相应的文艺现象延伸了文学的固有疆界。文学不再以单一的文字形态存在,文学的语言、意象、意境以离散的方式进入到多种媒介艺术中,文学模式产生更迭,逐步生成新媒介文学。新媒介文学分为印刷文学、影视文学和网络文学三种样态,它以文字语言、影像语言、网络语言为载体,延伸了以书写文字为本的传统文学形式,构成文字、图像和影像相互关联的文学形态。

文学面临媒介之变。文学不再仅仅依靠诗歌、小说、散文等传统类型维系自身,它进入到新的媒介文化格局之中。面对影视艺术、网络文化蓬勃发展的现状,许多人认为:以文学期刊和文学出版为主导的传统文学面临瓦解,文学介入社会实践的功能极大降低,曾经坚固的文学力量已经烟消云散。不可否认,纯文学期刊在大众市场上流失了大量读者,年轻的阅读群体更多地进入了网络文学空间。与此同时,新媒介带来了文学生态的重新分布、文学话语权的重新分配,以作家为中心的创作转向作家读者即时互动的沟通创作,以作家作品为中心的文学评判不断受到市场数值的干扰,文学作品不断以影视剧的形式参与到大众文化的消费之中。在媒介变迁中,文学的生产机制进行了革命性的建构,文学的存在方式产生了颠覆性的转折。事物的衰落与新生是并存的。文学并未降级或者失效,而是生成了另一副面孔——新媒介文学。

一 文学疆界的延伸

从对象范畴来看,媒介的含义广泛,它包括纸张、磁带、胶卷、屏幕等物质载体,喉咙、声带等声音器官,句法、语法等社会符码,还包括汉语、英语等自然语言,书写、印刷、电子等技术手段。基于宽泛的对象去定义媒介并不科学,我们可以从方法论上去认识媒介,媒介分为三个层面:其一,渠道,即信息的物质载体;其二,符号,即信息的语言结构;其三,内容,即传播的具体内容。从传播方式来看,媒介包括口头、书写、印刷、视听、网络等方面。新兴媒介不断影响并塑造文学的面貌。自文学确立自身定义、明确研究对象、建立学科体系,便产生了文学疆界。文学疆界并非一个固定的领地,它随着不同的社会历史语境得以扩张或者收缩。随着媒介的变革,新的文学现象随之出现,文学壁垒有所松动,文学疆界正在蔓延。

在古代中国,“文学”往往指代“文字”“文章”或“学术”。在西方,文学(literature)的现代含义的产生不过两百年,在这之前,“文学”(literature)这个词指的是“著作”或“书本知识”。18 世纪末德国浪漫主义理论家逐步建构了文学的现代意义。1800 年法国的斯达尔夫人发表《论文学与社会建制的关系》,正式论述到现代意义上的文学。乔纳森·卡勒在《文学理论》中试图直截了当地对“文学”下一个结论:“文学就是一个特定的社会认为是文学的任何作品,也就是由文化来裁决,认为可以算作文学作品的任何文本。”他又指出这样的结论不会令人满意,仍然务实地归纳了文学的五个本质:1.文学是语言的“突出”;2.文学是语言的综合;3.文学是虚构;4.文学是美学对象;5.文学是文本交织的或者叫做自我折射的建构。韦勒克说:“文学艺术的中心显然是在抒情诗、史诗和戏剧等传统的文学类型上。它们处理的都是一个虚构的世界、想象的世界。”伊格尔顿认为文学是一种社会意识形态,特定社会集团赖以行使和维持自身权力。这些关于文学的认知和界定在中国产生了广泛影响。现代意义上的文学主要指以语言文字为载体的想象性、创造性的虚构作品,主要类型包括小说、诗歌、散文、戏剧,审美性和意识形态性是其突出特征。明确了文学的含义,我们基本可以确定文学的疆界。卡勒所谓“文学由文化来裁决”这个看似权宜的说法,事实上正戳中了文学疆界的中心问题,文学的疆界并非由某些权威或特定机制所划定,而是由随时而变的文化来裁定。

文学疆界具有“场域”的逻辑和特征。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提出“场域”“文化资本”等概念,也专门讨论了法国文学场域的生产和结构问题。布迪厄在《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产和结构》一书中指出,“场”的三个阶段分别是:自主的获得、双重结构的出现、象征财富的市场。文学形成特定的疆界、朝着自主的方向发展是在19 世纪;随后,文学的自主原则转化为文学场域的特定逻辑,即艺术与金钱、艺术秩序与经济秩序、生产者纯粹的生产与满足公众需要的大生产之间的双重结构;在文学场域的双重结构中,文化资本显示了独特的作用,它作为象征力量可以转变为经济资本并产生财富。文学疆界随着文学的现代含义的确定而逐步确立边限,在这个场域之内文学划分类型、处理审美,同时又面临场域之内的资本、占位、竞争等社会问题。“文学场是一个力量——场域,也是一个针对改变或保持已确立的力量关系的斗争场域。”“人们能够观察到作为一个整体的社会场或政治场,与文学之间的各种各样的结构的和功能的同源关系,而文学场像它们一样,也有它的支配者与被支配者,有它的保守派与先锋派,有它的颠覆性斗争与再生产机制,而且,这一事实表明了上述每一种现象都将在其内部呈现一种完全特别的形式。”文学疆界之内充满各种针锋相对的力量,它们凭借文化资本彼此较量;一部分力量获取了支配性的地位,并维持了一定时期稳固的文学疆界。

伴随文学学科建制的成形,文学疆界基本上是围绕以语言文字为载体的、虚构的审美文本而展开创作、阅读和研究等一系列活动。影像媒介、网络媒介强势发展,新型媒介及其相应的文艺现象侵袭了文学的固有疆界。从口语媒介到印刷媒介,语言的书面化、修辞化促使文学逐步显示自身的特质,获得独立的地位。从印刷媒介到电子媒介,文学产生了新的形态,传统文学受到威胁,文学的疆界延伸。本雅明曾说:“长篇小说在现代初期的兴起是讲故事走向衰微的先兆。长篇小说与讲故事的区别在于它对书本的依赖。小说的广泛传播只有在印刷术发明后才有可能。”印刷媒介为小说传统提供了基本条件,小说的兴起掩盖了讲故事的传统即史诗传统。小说诞生于离群索居的个人,创作者幽闭冥想、驰骋文思,在以文字为载体的小说中显示出生命深刻的困惑。正如小说打破了口口相传的讲述经验,电影、电视、网络剧又打破了小说的文字书写经验。影像媒介产生以来,文学的基本秩序产生动乱,小说、诗歌、散文、戏剧等文学基本类型不断被冒犯,文学曾经将文字经验推向极致,但影像媒介的华丽画面可能让文字黯然失色。影像媒介的视觉思维侵入文学疆界,消遣式阅读更明显地进入文学的接受经验之中,经典文学文本复杂的叙事迷宫、深度的思想模式在大众接受经验中遭受冷遇。

在这种背景下,文化研究顺势兴起,它不断触碰传统文学疆界之外的话题。国外文化研究发源于两个传统——20 世纪60 年代法国的结构主义和英国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随着“二战”后资本主义政治危机的蔓延,工人运动的一时盛行,文化研究进一步发展。文化研究关注大众通俗文化,包括基于影像媒介的文化形式,它探索工人阶级的文化,不断强调阶级、种族、性别等社会问题。文化研究者相信它可以改变日常生活中的宰制关系、权力结构和政治语境。在文化研究之中,有两种力量的冲突:它既要研究通俗文化所触及的普通大众的生活,又要探明普通人民如何被文化力量所操控、大众文化如何成为一种压制性的意识形态。文化研究把文学作为文化实践来研究,把文学作品与其他问题联系起来,扩大文学理论的范畴。20 世纪80 年代文化研究在中国落地拓展。有学者指出,文化研究在中国的出现根植于“大众媒介文化的崛起”的背景;还有人提到,文化研究的兴起,“是对大众文化、媒介文化、文化工业的回应,是对激变中的社会现实的回应与新的社会实践可能的探询”。文化研究是一种越界行为,它拒绝既定的学科壁垒和学科建制,直面社会现实和文化实践的挑战。“从根本上说,文化研究因为坚持把文学研究作为一项重要的研究实践,坚持考察文化的不同作用是如何影响并覆盖文学作品的,所以它能够把文学研究作为一种复杂、相互关联的现象加以强化。”文化研究具有鲜明的开拓意识,进行多样化的文学拓展和文化实践,一度风起云涌。不过,传统的文学力量强调文学的疆界,试图让文学研究回到更为纯粹的经典文本解读之中。伊格尔顿说:“一部文学作品只有存在于传统之中才合法,正如一位基督教徒只有生活于上帝之中才能得救;一切诗都可以是文学,但是只有某些诗是真正的文学,取决于传统是否恰好流过它。”以文字为载体的传统文学作品似乎只有在文学传统中才能找到安全的栖息家园,文学一旦跨出了传统的疆界,人们便产生文学学科的焦虑。伴随着媒介更迭、文化研究的推动,文学疆界有所延伸。众多文学因素产生扩散和蔓延,此时,文学模式也在更迭。

二 文学模式的更迭

文学模式从聚集的文字形态向扩散的文字、图像多元形态发展,文学因子除了在传统文学中延续之外,更是以语言、意象、意境等方式渗透到影像艺术中。文学以语言为基础,在这一点上人们达成了共识。朱光潜指出:“文学的媒介是语言文字。”乔纳森·卡勒说:“语言是文学的材料,就像石头和铜是雕刻的材料,颜色是绘画的材料或声音是音乐的材料一样。”语言是人类的创造物,而文学中的语言则带有特定语种的文化传统。“文学是一种可以引起某种关注的言语行为,或者叫文本的活动。”“我们可以把文学作品理解成为具有某种属性或者某种特点的语言。”文学以语言为基本单位,语言构成文学的基本要素,接受者对于文学的欣赏是对语言文字的欣赏以及在此基础上的审美想象。

文学语言脱离了日常交际的实用目的,而成为一种审美体系。正如阿诺德·贝林特所言:“或许我们最好将语言视为一个功能性的符号体系,它应用到经验世界,帮助我们达成目标,但却没有其它外在关联。”这也正是索绪尔所告诉我们的语言,即语言是一个封闭的意义体系,词语被与其相关的其他词语所定义,而它们并不会在言语体系之外表示任何事物。在文学的语言体系中,我们斩断了语言在日常经验中的交流特性,而赋予语言以诗意特征,文字、词语、语句被其他相关的文字、词语和语句所定义,构成了一个相互交织的文学系统。就如我们理解杜甫“沉郁顿挫”的文学特质,面对他的不同作品中的诗句,如“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等,需要将这些诗句进行一种互文的理解,一个语句被其他相关语句所定义、所阐释,建构起浑涵汪茫的山河景象、穷高极远的悲切情致。理解杜甫,又可以将其诗句与白居易沉郁哀艳的诗句进行类比,与李白的飘然超迈进行对比。由此,文学的语言成为一个互证的意义体系。“但不可回避的事实是,我们所有的感性经验是被历史的、传统的、务实的领域所安排,而这短暂的实践领地是语言和经验之间的唯一关联。”在传统文学中,语言文字是读者在文本中获得感性经验的主要媒介,语言成为完整的符号体系,主体经验与外在社会通过语言而建立关联。

文学疆界是以语言为本原的文学体系,文学文本是语言的文本,文学创作是对语言的编码,文学阅读是对语言的解码,文学的一系列活动是基于语言所展开的想象、创造与解读。“‘文学’,预指文字的运用,假定通过书写和阅读完成语言作品的视觉形象的传播过程。而‘口头文学’这一表述显然与‘文学’的定义矛盾。但在我们生活的时代,‘文学’一词已经变得如此苍白,以至于人们很少将它作为一种美学标准。随着电气工程技术的发展,在叙说或歌唱的同时,伴随着讲话者(或歌唱者)的视觉形象,从而使‘文学’的定义再次焕发了新生。”说出此话的哈里·莱文同样认识到文学最根本的特性是对于语言文字的运用,同时他对媒介给文学带来的变化持乐观态度。以书籍印刷为基础的文学是一个强大的文化传统,亦是一笔巨大的文化财富。随着媒介更新,我们需要以全新的视角来看待文学的这种传统,并使之成为文化再创造的资源。影像媒介的出现,改变了人们的感受形式、表达方式和思想形态,正如印刷媒介曾经以书面化的表音字母和表意文字改变了口语媒介的感受体系一样。自影像等电子媒介破除文学的固有疆界,文学模式产生更迭,文学不只是以整一的文字形态存在,它还以离散的文学因子扩散到不同的媒介艺术中,语言、意象、意境等文学因子进入以电子媒介为载体的艺术之中。

首先,从语言层面来看,声音、文字以旁白、字幕等方式完成它的表达功能。在传统的文学疆界之内,文学是对语言文字的运用,它通过书写和阅读完成语言作品的视觉形象传播。作家通过语言文字来架构情节、讲述故事、渲染气氛,读者通过语言文字来感受情节内容、文学意象和场面意境。创作者和接受者构设的视觉形象是一种虚拟形象,它依靠语言文字的理解和想象而获得。影像媒介通过画面提供了直观的视觉形象,人们不再凭借文字的想象来获取虚拟形象。架构情节、讲述故事、渲染气氛都可以借助画面来完成,语言文字失去了主导的表意地位。此时,口头语言转移为影视人物的言说,书面语言转移为影视作品的字幕,文学的基本要素——语言文字就碎片化为文学因子进入影像艺术之中,成为一种流散的文学存在。

其次,从意象层面来看,影像媒介所创造的画面意象可以承接文学意象的功能。许多文学作品始于一个意象,伍尔夫《飞蛾》源于飞蛾扑向亮着灯光的岛屿的意象,福勒《法国中尉的女人》源于一个女子在废弃的码头孤独眺望大海的意象,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源于一个男孩睡前拨弄蜡烛思绪万千的意象。这些原初意象成为所有故事的关键,奇异地缠绕着作家的想象,抓住读者的感知,打开新的世界之门。在影像文本中,文学意象并未失去存在意义,而是以直观方式激发受众的艺术感觉。由语言文字所构造的意象转变为由影像画面构造的意象,前者是间接的,依靠文字的表意和文学的想象;后者是直接的,依靠画面的表达和视觉的观看。比如,山川河流、日月星辰、草木虫鱼的意象在文字表达中拥有丰富多样、别具特征的气息和生命,在不同语境下烘托不同情致。在影像媒介中,这些意象在画面中直接呈现出来,它们不但沿袭了文学的诗意情致,而且在不同的镜头运用和场面调度下产生了特定的表意功能,从而推动故事情节、表达人物内心或渲染事件氛围。影像艺术中的画面意象吸收了文学意象的内在特质。

再次,从意境层面来看,文学意境转变为某种艺术意境,在不同媒介形式的艺术中产生审美效果。文学意境是通过文字营造出来的一种只可意会而难以言传的文学情境。语言文字的修辞创设了或含蓄隽永、或肝肠寸断、或壮烈磅礴的意境,其言近旨远的韵味往往让作者和读者进入物我相忘的审美体验,感受到意蕴无穷的文学魅力。在影像媒介之中,文学意境转变为某种艺术意境,这种意境依托直观的画面形象、人物表情、场景设置而得以形成。小说会将人物的内心感受直接叙述出来并事无巨细地告诉读者,电影则通过演员紧蹙的眉毛、扬起的嘴角、流转的眼神告诉观众剧中人物的内心。从小说到电影,文本的意境所依托的载体发生了改变,而意境所产生的感染力量则未曾改变。

影像文化的缔造者一方面膜拜文学的深邃传统,另一方面以全新的媒介形式开辟有别于文学的艺术疆界。“电影本身的巨大魅力和现代媒介社会的发展相结合,正使电影成为一种越来越重要的艺术样式,这将对阅读和理解文学的方式产生越来越大的影响。”电影已成为重要的艺术类别,在电影尚未确立“第七艺术”的地位之时,电影从文学中吸收了人物对白、性格塑造、戏剧冲突、场面渲染等众多艺术特征,而在电影的成长过程中,它也逆向地影响了人们对待文学的方式。在电影、电视剧、网络剧的发展过程中,文学疆界亦逐步延伸,文学因子以全新的方式生长在新媒介文学之中。单一的传统文学形态悄然改变,离散多元的文学因子介入到新媒介文学中。

三 新媒介文学的形成

印刷媒介的出现曾经是人类文化的一个关键转折点,其原因不仅在于以它为载体的内容得以代代相传,更在于以它为基础的传播秩序得以确立,书本的字、词、语句以及思想、符号、象征都成为长效性的范例。影像媒介出现之后,这一切产生了革命性的变化。“铁路带来的‘信息’,并非它运送的煤炭或旅客,而是一种世界观、一种新的结合状态,等等。电视带来的‘信息’,并非它传送的画面,而是它造成的新的关系和感知模式、家庭和集团传统结构的改变。”每一种媒介都将自己作为信息呈现给世界,影像媒介所呈现的是一个可以直观显示、任意剪辑的画面思想,在画面之外是逐步感官化、表面化的创作和接受逻辑,它们又将成为新一轮的长效性范例。

数字媒介冲击我们的感官,塑造我们思考和表达的能力。“新媒介的广泛使用可能会增加或减少社会信息的‘共享’。一种媒介可能会为不同的人形成不同的信息系统,另一种媒介则可能会将许多不同的人包括进共同的场景中。”与印刷媒介相比,影视媒介更能将不同年龄、教育、职业、阶层的人们囊括进一个相似的信息世界中,人们之间的类别差异在影像媒介的信息系统中淡化了。传统的文学疆界、精英的群体身份建立在印刷媒介所创造的场景之中。印刷媒介文本需要特殊的编码和解码技巧,它更多地被上层阶级利用,他们有更多的文化能力和社会资源来掌控这种媒介。电子媒介的广泛使用让人们之间的这种差异变得模糊,电子媒介更容易被普通人所接触和掌握,它被通俗化和民主化,产生了大众化的审美经验。法国媒介理论家雷吉斯·德布雷倡导一种“媒介学”,他指出:“每个新媒介都会绕过先前的媒介所培育的媒介者阶层。”通过通俗的圣经和教义的认可,出版物绕过了天主教的圣职,使信徒们能直接满足他们对于“神圣”的需求。从此,所有人都是“传教士”。通过电波和卫星,电视绕过了思想阶层和出版界的专业认识,使消费者能直接满足巨大的文化需求。从此,“所有人都是知情者”。每一种新的媒介都会培养起自己的接受对象或“媒介者阶层”。影像媒介、网络媒介的全面发展,使更多人能够接近作家、导演、艺术家的创作产品并且品头论足。

当文学疆界延伸、文学模式更迭,我们开始面对新媒介文学的图景。新媒介文学分为印刷文学、影视文学和网络文学三种样态,文学因子渗入多种艺术形式中。

其一,印刷文学在教育体制内巩固自身合理化的生存空间,它完善学科建制、细化学科类别。一方面,印刷文学是固有文学疆界中最为强劲的势力,它维系文学之为纯文学的观念意识和文学实践,沿袭文学最为根本的特征;另一方面,印刷文学面对蔓延的文学边界,逐步调整自身的姿态,将一些新的文学创作、文学文本、文学阅读纳入自身的领地。“我们阅读实践中看似正常、深刻或异常的内容,总是受到历史背景和媒介形式的影响。阅读实践、文学诗学和阅读机器都是从特定的文化生态中产生并与之适应的。”在新的媒介环境下,印刷文学也会受到所谓数字文学、遍历文学、网络文学的影响,借鉴文字造图、修辞链接、功能链接、互动写作等超文本范式。印刷文学不是僵死的文学,而是在时代变迁中不断塑造新一轮的传统。

其二,影视文学是文学面对影像媒介的冲击而形成的一种跨界文学形态。文学为影视提供剧本、故事、人物原型、经典母题,文学以影像的方式呈现出来,影像文本也可以成为文学艺术的一种表现形式。传统文学因子从语言、意象、意境以及表述逻辑、叙事模式、艺术境界等多个层面渗入影视文本之中,影像文本吸附了文学的诸多特质。基于文字的文学与基于画面的影视,两者的传播载体不同。影像文本在吸收文学因子的过程中,逐步发展出自身的独特形态。影视艺术形成一个场域,成为独立的学科,它获得了自主的权力,形成了特定的逻辑,出现了各种象征性的资本和财富。影视场域形成之初,电影、电视剧吸收诸多文学因子以获取广泛的题材内容、多元的表现手法和厚重的文化沉积力量。当影视场域逐步成熟之后,影视艺术成为一门学科,文学潜没为隐形的因素,在影像的指意实践中逐步淡化自身。影视文学是文学和影视产生交集之时形成的一种交叉的文学形态。

其三,数字媒介激发了网络文学。从印刷文学到影视文学,文学文本的传播符号从文字变为影像;而从影视文学到网络文学,文学文本的传播符号复归为文字。从文本载体、文学表述和经典建构方面来看,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有着紧密的亲缘关系。网络文学在网络上写作和传播,速成的写作造成了网络文学极长的篇幅,即时的网络交流促成了网络文学迎合读者的特性。点击率高的网络文学作品在线下以纸质文本的方式加以出版,与经典文学作品争夺文学书籍销售的排行榜位次。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彼此渗透,在动态的经典谱系中,优秀的网络文学作品可能跨越文学的传统壁垒而在将来成为文学经典。从文本接受、内容类型和世俗程度来看,网络文学和影视文学拥有许多交织的特点。网络文学拓宽了文学的阅读和接受范围,是一种大众化的文学形态。悬疑、科幻、玄幻、穿越、爱情等类型的许多作品非常适宜于改编成影视作品,当下诸多影视剧、网络剧均改编于网络文学作品,获得了良好的产业效应。网络文学给影视艺术提供了丰富的原创内容,网络文学和影视文学形成了文学的世俗化形态。印刷文学、影视文学、网络文学拥有众多家族相似性,但也无法彼此同化、吸纳和规训,它们共同构成了新媒介文学的多层图景。

综上,新媒介文学是以文字语言、影像语言、网络语言为载体的文学,打破了以书写文字为本的传统文学形式,形成了文字、图像和影像相互关联的文学形态。新媒介文学包括以印刷文字为基础的小说、以网络语言为基础的网络小说、以影像语言为基础的影视作品等类型,整合了它们的艺术表现和文化功能。新媒介文学是媒介融合语境下文学的基本形态,文学在数字技术的推动下拓宽了自身的存在方式,而不是终结了自身的存在意义。以纸质文本形式存在的文学传统模式受到影像媒介和网络媒介的冲击,文学场域的固有疆界消除。新媒介文学随之产生:印刷文学的文本形态、写作经验和创作经验受到新型媒介的影响各自产生变迁;影像文学中活跃着诸多文学因子,文学因子以言语对白、叙事结构、文学意象、文学意境等方式存在;网络文学更新了传统文学的存在方式,互动写作、社交阅读、超文本链接渐成规模。新型媒介带动审美经验的变迁,新媒介文学重新组织文学的诸种审美要素,激发了文学的新图景。

历史早就表明了物质如何影响记录工具、记录工具又如何支配书写形式。文字领域中的物质形态会延伸到精神世界、象征世界。人在精神层面的再现和感知无法脱离相应的物质载体。技术革新带来传播媒介的发展,影像、网络等电子媒介的兴起,激发了不同的文学经验。“每次技术的革新都会改变工作内容和人类的角色,但反过来,也会改变我们看待自己的方式,以及别人对我们的看法。”媒介变革引起文学形态的多种变化。新媒介文学并不排斥文学的市场效应和经济价值,而是在很大程度上接受大众的审判和市场的考量。当影视文学的票房成为评价作品的重要指标,网络小说的付费阅读渐成气候,文化产业的体量产值备受关注之时,新媒介文学已经无法脱离被货币化的文化现实,资金和消费不断介入新媒介文学。新媒介文学不可能毫无前提地从实践中生长起来,它虽然在新的文化实践中产生趋利化的倾向,但仍然保留了传统文学的诸多纯粹审美的特性。在这种背景下,如果将文学的审美体验让位给文学的经济供应,那么文学的精神性和超越性的价值终将支离破碎。面对可能市场化、产业化的新媒介文学,探究文学作品的存在方式、作家的创作经验和读者的阅读体验如何转变,进而理解其审美经验的形成,仍是我们孜孜以求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