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人工智能一直是科幻文学经久不衰的题材。早年的苏联科幻文学就出现了人工智能这一技术奇观。20 世纪50 年代,苏联在同美国的太空竞赛中胜出,新的科幻小说的创作热潮融合了厚重的传统与丰富的个人才智,作家们急迫地表现日益增加的题材、内容,从社会学到宇宙学到人类学,从航天学到控制论,科幻作家的作品广受欢迎。从20 世纪60 年代中期开始,由于管理政策等方面的限制,人工智能未能进入苏联科幻作家的创作。苏联解体后,俄罗斯迎合市场需求的大众文学得到充分发展,科幻文学进入勃发的时代,人工智能成为最为显著的创作题材。纵观科幻文学的历史,其发展的核心是社会政治环境的稳定和人民生活的宽松,这是科幻真正生长的土壤。
经过六十多年的探索,人工智能带来的挑战反映在各个领域。人工智能的迅速发展不仅仅局限在技术上,还表现在文化观念的适应和调整上,社会批判理论对现代技术的警惕是对技术发展的负面因素的批判,文化与技术之间必然是相互适应的关系,技术系统的进步必然引起文化的变迁,从而最终表征我们的生活,构筑生活的意义。文学是文化现象,一直处于人文学科的前沿。叙事与技术之间的巨大张力,将技术幻化为某种奇异化的未来文化形态的基础。人工智能是当代科幻文学经久不衰的主题,人工智能哲学与伦理等领域的人文反思也成为学界研究的热点;不少俄罗斯作家以人工智能为创作源泉进行了思索,从20 世纪50 年代人工智能在全球兴起至今,俄罗斯科幻作品中的人工智能书写也几经沉浮。本文聚焦20 世纪50 年代以来的苏联—俄罗斯科幻文学中的人工智能书写,探讨技术飞速进步下的文学发展新动态。
在国内,俄罗斯科幻文学在社会功能、风格、美学路线等方面,对刘慈欣、王晋康、陈楸帆等科幻作家影响深远,对于整个中国文坛、科学界以及科幻定位都有重大意义。但是,专门针对俄罗斯科幻文学中人工智能书写的相关研究材料很少。
2019 年,普京签署《关于发展俄罗斯人工智能》的命令;俄罗斯还出台了2030 年前国家人工智能发展战略,要求在经济和社会领域优先发展和使用人工智能,确定了俄罗斯人工智能发展的七项基本原则,在主要任务和工作重点中明确提出建立协调人工智能与社会各方关系的综合体系,制定人类与人工智能互动的道德伦理规范。科幻文学虽具有大众文学属性,但俄罗斯作家的创作始终具有严肃作家的责任感。这逐渐引起俄罗斯批评界的关注。М.А.切日尼亚克、Е.科夫通、М.斯捷潘诺娃、С.丘普利宁、Н.伊万诺娃、Е.叶尔莫林、Г.尤泽弗维奇、В.普斯托夫、А.鲁达列夫等批评家都撰写过相关评论文章。俄罗斯作家的科幻创作也引起了其他国家批评家的注意,如达科·苏恩文的《科幻小说变形记:科幻小说的诗学和文学类型史》、阿尼迪塔·班纳吉(Anindita Banerjee)的《Russian Science Fiction Literature and Cinema:A Critical Reader》等都是相关的批评成果。
科幻小说在俄罗斯具有由来已久的文学传统,它将西欧理性主义的乌托邦传统、讽刺传统与俄罗斯本土民间文化中对正义和善的渴望相结合,具有很强的生命力。20 世纪20 年代俄罗斯科幻小说的第一次浪潮就确立了自己的科幻传统,且有机器人构想,如希什科的《微生物的胃口》描写了通过机器人与化学武器开展战争的故事。
本文旨在梳理俄罗斯科幻文学中人工智能这一题材的发展史,尤其是苏联时期、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科幻文学中人工智能的发展概况,还原其完整的历史维度,弥补对苏联时期人工智能叙事重视的不足,解析“人工智能”这一题材在科幻文学领域风靡的原因。我们处于新媒体时代和大数据时代,若一个社会的共识意义和主流价值的再生产不能有力维持良性发展,就可能产生危机;面对人工智能的迅猛发展,我们需要技术、政治、经济、社会、意识形态、文化等层面的交叉分析,对人文的反思和科技的反思有机联系,才能促进社会的良性发展。在本文中,笔者尝试根据人工智能的发展历史,重点关注20 世纪50 年代末期以来的苏联—俄罗斯科幻文学作品中的人工智能书写,着力分析加尔布佐夫、叶弗列莫夫、斯特鲁伽茨基兄弟、德聂伯洛夫、佩列文、盖·卢基扬年科、瓦西里·戈洛瓦切夫、德米特里·格鲁克夫斯基等作家的科幻文本中的人工智能书写。笔者综合考量社会历史、政治等多方因素,将俄罗斯人工智能在科幻作品中的书写大致分为以下阶段:黄金阶段(20 世纪50年代至60 年代中期)、低迷阶段(20 世纪60 年代中期至1991 年)与勃发阶段(1991 年至今)。
二战结束后,科技发展的势头并没有停住,为了在随时可能爆发的第三次世界大战中获胜,全世界都加入了科技竞赛。后来这种竞赛演变为单纯的军备竞赛,无数的科技产品被竞相发明出来,以至于在一段时间内现实的科技发明赶上了科幻。这一点,在英美成了新浪潮运动的缘由之一;而在苏联却恰恰相反,它促进了20 世纪60 年代科幻黄金时期的形成。在20 世纪六七十年代,冷战期间美苏之间在科技、军备与太空探索等方面的竞赛这一时代背景,不但大大激发了苏联科幻作家的创作热情,更是深深影响了科幻作品里的情节、人物形象、环境以及思想情感等。1956 年苏共第二十次代表大会召开,斯大林主义关于社会与文学的神话式定论的不容置疑性被打破,同时这个时期的苏联在同美国的太空竞赛中胜出,新的科幻小说的创作热潮融合了厚重的传统与丰富的个人才智,作家们急迫地表现日益增加的题材、内容,从社会学到宇宙学到人类学,从航天学到控制论,再到期望未来的乌托邦。
人工智能作为新的科学方向的历史始于20 世纪50 年代。1946 年到1958 年间,苏联共出版了将近150 种有关物理和技术问题的科幻小说。随着原本出现在小说中的生物“黑科技”、原子能、航天技术和各类先进生产技术不断实现,技术主导的科幻小说越来越被看作新科学发现的先行者。在科幻小说中,苏联人兴奋地照见社会主义技术乌托邦的影子。在这股“幻想变现”的热潮中,苏联出现了一大批“社会主义科幻小说”,作家们热衷描绘出一个个生机勃勃的发达技术社会。1958 年刊登在《真理报》上的小说《旅行在1965 年的苏联》算是其中一个典型,它的作者是加尔布佐夫、赫华斯图诺夫和沙图诺夫斯基。该小说对人工智能也有描述。作品设想了一个“七年计划”后的近景:一群十年级的中学生前去科学院参观,思想随着科学家的引导坐进“汽车”进入了1965 年的世界——莫斯科成为一个以飞机为主要交通工具的空中城市,巨型原子能发电站成为城市的心脏,工厂的工序全部自动化,机器人来完成工作,道路上是自动售货机,家庭里由机电设备完成主妇的工作,在农场自动机器按照遥控技术的指令完成所有工作。小说的主人公格里沙说:“朋友们,无论你们怎么争论,未来总是属于电子计算机的。有理性的自动机驯服地听从人的意志来驾驶火箭飞船、熔炼钢水,甚至培植葡萄……创造这种自动机——这就是我个人的七年计划。”女生奥利亚也认同他的想法:“人们将把一切所谓粗活交给自动机去做,而给自己留下思想和感情的部分。”在小说结尾,作者不忘为这些丰富奇妙的想象添上一个政治性的结尾:“甚至最大胆的理想都难于赶上现实的苏联的速度。”
提到人工智能书写,不能不关注苏联科幻作家阿·德聂伯洛夫(Мицкевич Анатолий Петрович,1919—1975),他是最早向广大读者介绍控制论和人工智能技术以及这些技术给世界带来社会问题的苏联科幻作家。1958 年发表早期作品:中篇小说《苏艾玛》(Суэма),这是苏联科幻小说中有关智能机器人的最早的作品之一。《苏艾玛》讲述的是一个科学家用电子元件、电动机等制造了一个机械人,取名苏艾玛,机械人能对周围环境有反应,能思维,能学习,有感情,能用思想来指导行动,起先它知道得不多,但经科学家的教育并阅读了大量的书籍后,它知道得越来越多,越来越聪明,还很好地学会了进行科学研究。最初仅仅是作为科学家的助手,后来它独立地进行研究,并把这位制造它的科学家作为研究对象。为了研究人的生理特点,机械人决定对科学家进行解剖。科学家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和机械人进行了一番剧烈的搏斗,最后打碎了机械人的一些电子仪器,才侥幸救了自己。而在故事《蟹岛噩梦》(Крабы идут по острову)中,阿·德聂伯洛夫将达尔文进化论应用于冯·诺依曼的自我复制、自动设计程序的机器。在该故事中,工程师库克林研发了一种可以自我复制、自我进化的机械螃蟹,以金属为食,打算实验成功后投入敌方营地,但是由于机械螃蟹自我进化速度迅猛,能探测到任何金属的存在,库克林嘴里有金属假牙,最终被这些金属怪物撕碎。这篇故事展现了作者对科技伦理的反思。1960 年,阿·德聂伯洛夫把一系列科幻小说和短篇小说收入到自己的合集《麦克斯韦方程式》中,这使他立即跻身苏联科幻小说主要作家的行列。其中短篇小说《神秘的计算公司》讲述了科学家被骗到计算中心为国防部服务,人脑被控制用作计算机来运行的故事。小说《功勋》描述了人类进入共产主义社会,摆脱了为生存而斗争,但是人的大脑神经系统的生理构造没有进化,需要用次生针人工干预割除,第一个同意做这个手术的人卡利欧做了手术而建立功勋。德聂伯洛夫的讽喻故事《在我消失的世界里》则讲述了机器入的雏形:死人通过缠上电线、输入血液、接通电流重新“复活”而被用作劳动工具。上述作品可以看到作者对技术发展产生的伦理思考,即技术发展到一定程度,人都会沦为工具的一部分,只剩下工具和经济价值,而失去内在价值,生活诗意消失,美学消退,人类最终失去精神家园。
在中国,1980 年海洋出版社出版的第一部苏联科幻小说选集《在我消失的世界里》里,收录了苏联著名科幻作家的19 篇各有特色的作品,包括海洋、电子计算机、生物、宇宙等极为广泛的题材。其中亚·罗姆的小说《蚂蚁王》讲述了用计算机控制论制造的微机品孕育着的危险后果。在小说描述的时代,微型技术热遍各地,有可以用胶囊裹着吞进肚子的医学仪器,有为星际航行效力的探索太空的小火箭……技术科学副博士兹捷涅克按照完善的自动控制机器(自动编制程序、自动操纵、自动完善、自动装配)原理制造了一个机器蚂蚁,机器蚂蚁用自己复杂的计算机自动控制机构研究了普通蚂蚁,然后逃跑并发起暴乱来反抗人类。虽然反抗人类的情节是博士做的一个梦,但是梦醒后他并未毁掉这个机器蚂蚁,而是带到了国家宇航局科委会。
伊·安·叶弗列莫夫(1908—1972)是苏联科学院院士,也是最有影响力的科幻作家。1958 年由苏联青年近卫军出版社正式出版的《仙女座星云》,是其最为成功的一部作品,为苏联科幻指明了新的道路,影响了几代苏联科幻作家,这是一部描述千年后人类社会的科幻小说。小说描写了恒星飞船坦特拉号的太空历险故事。在小说中叶弗列莫夫有大量的人工智能构想:描述了计算机的大容量信息储存、自动驾驶和导航、分析和预测事件发展等功能;连接宇宙中有智慧生物居住星球的信息传播体系“巨环”——恒星系中唯一有居民的泽尔达行星就通过巨环与地球及其他世界通话;宇宙飞船上的万能机器人用于执行危险任务;电子软片编码符号化的个人电子图书馆;控制论即自动控制技术的发展;电能密集技术的发明是新时代的技术革命,能控制太空规模的力量;私有制取消,信息员通过全球联网搜索,提供工作分配需求。不同于西方科幻,作者描述了一个没有战争和侵略的美妙的社会前景,即世界大联合纪元。
上述苏联科幻小说,都可以称作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科幻小说,主要起到社会宣传物的作用,大部分作品用来赞美劳动和社会技术的进步,人工智能在这个时代的科幻作品中只起到增强或扩展人类能力的作用,是人类智能的延伸。通过这些作品,我们能看到老一代苏联科幻作家描绘的乌托邦场景,也能看到技术批判和反思,尤其是在德聂伯洛夫的科幻作品中,人工智能已经有了自我意识的萌芽,也揭示了人工智能技术对精神的伤害。
与宇航事业相比,互联网在苏联有着完全不同的待遇,计算机的作用仅限于为宇航事业贡献运算力量,或者在自动化生产系统中扮演工具角色。20 世纪50 年代中期,曾带领苏联计算机专家研制出“M-100”计算机的安纳多利·基多夫上校提议开发一个高效管理全国经济生产数据的信息系统,他给这个计划取名为“红书”。由此可见,早于美国人的“信息高速公路”,苏联人就已经绘制了互联网的蓝图。之后数学家、控制论专家维克托·米哈伊洛维奇·格卢什科夫提出“全境自动化系统”(OGAS),但是均未得到苏联国家层面的支持,网络项目在20 世纪七八十年代碎裂成一片片孤立的局域网。苏联错过了20 世纪70 年代的信息技术革命,经济资源、科学和技术、先进的机器以及脑力都被吸入了工业—军事复合体。自1975 年以来,西方的技术创新不断加速,而苏联却越来越依赖进口机器与技术来促使其主导性工业部门转型,战争机器和生存经济彼此间严重分离;另外,各种信息政策方面的控制,成为以信息处理为焦点的新技术创新与传播的关键性障碍。技术的逐步落后已经影响了人工智能领域的发展。所以,人工智能也很少进入科幻作家的创作。此外,文学界倡导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写作风格,苏联的报刊审查制度也趋于严苛,科幻创作自然受到严重打击。正如斯特鲁加茨基兄弟的小说《遥远的天虹》中主人公戈尔波斯基说的那样:“您应该记得吧。现在不怎么提这事了。控制论的狂热时代已过时了。”伊·安·叶弗列莫夫的科幻小说曾一度风靡,他的作品强调技术和道德进步的平行性和相互依存性,认为文明的衰落主要是由其道德恶化、情感和精神上的贫困所决定的。但是到了70 年代,他的作品被被认为是危险的,是“有害的意识形态文学”。自此苏联科幻小说随“叶弗列莫夫时代”一起迅速坠入历史长河。20 世纪60 年代中期开始,最初的乌托邦主义信念遭到破坏,随后的苏联科幻创作实践描绘的主要是关于现代性、进步与道德的“恶托邦”图景。
斯特鲁加茨基兄弟(Аркадий и Борис Стругацкий,1925—1991,1933—2012)是苏联时期最重要的科幻作家之一。有别于一般的“硬科幻”,他们的创作总是以人与社会为中心,辅以科学幻想。1957 年,斯特鲁加茨基兄弟开始科幻写作并取得巨大成功,但遭到了官方的批评。在六七十年代,他们的创作遭遇阻碍,已无人愿意出版,并最终形成制度化的抵制。在80 年代,尽管被抵制和诽谤,他们仍然是苏联最著名的科幻小说作者,即使在世界科幻文坛也拥有极高的声誉。其最著名的作品是被称为“正午世界”(Мир Полудня)的系列小说,另一个非正式的名字是“漫游者世界”(Мир Странников)。这一系列共包含10 部小说、数部相关作品,设计了17 颗星球、8 个种族,该系列所有小说都发生在作者架构的正午世界之中——一个融合了乌托邦思想背景的22 世纪。人工智能在该系列小说中虽未被深入书写,但不可避免地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提及。其中,1963 年的《遥远的天虹》讲述的是2140 年至2160 年间发生在人类殖民星球虹星上的事情,虹星上的移民多为地球物理学家,痴迷于瞬时传送技术。小说中提到了控制机器人、分析机器人,还有人机交融的描述:“他们被称作狂人,可我觉得这主意让人欲罢不能。摆脱人性的所有弱点、贪欲、怒火等等,拥有返璞归真的理性,还可无上限地改进人体机能。这样子,研究员连设备也省了,他们本身就是机器,自己就是交通工具,哪还用得着排队领超介反应堆……我都开始憧憬了,飞机人,反应堆人,实验室人。他们无懈可击,万世永生……”1969 年的《人烟之岛》描述的是宇航员马克西姆坠落在一个文明僵化、充满辐射、科技故步自封的星球。在那里,被辐射传输装置控制、会不定时发动辐射攻击来指挥星球上人类的神经系统,可以让人类置事实于不顾,一味盲目、狂热地轻信创作者的宣传,这台机器有一个中心,有控制它的面板和一台电脑。另外,还描述了可以洞察深层记忆、具有高识别能力的颏视仪,通过记忆可以展示出画面。1979 年出版的小说《蚁巢里的甲虫》中有太阳能机器人清洁工,被称为世界第八大奇迹的全球大网络系统,以及可以在特别的孵化器内实现细胞分裂和发育的克隆人技术,并且卵细胞可以植入程序,从而使成人后的孵化人一切行动受程序支配等描述。这些描述与当今的人脑植入纳米芯片的人工智能研究有异曲同工之处。
除了“正午世界”系列小说之外,1967 年出版的《火星人第二次入侵》是斯特鲁加茨基兄弟的讽喻科幻代表作。故事发生在一个小镇上,退休教师阿波罗只关心自己的退休金和集邮,然而镇上流传的火星人入侵的流言打破了他的平静生活,火星人来地球购买人类胃液的事情让大家议论纷纷,在书中有简单提及火星机器人、火星飞行器和火星汽车。
在苏联解体前后,还在坚持写作和出版科幻小说的科幻作家中,以季尔·布雷乔夫影响最大,他一直占据着苏联科幻文学主流,但鲜见人工智能的书写。总的来说,科幻小说中的“苏联想象”是一种乌托邦想象,建立在启蒙精神与现代化理念之上,想象一种开化的新人类,团结在共产主义之下,探索太空、走向终极理性的个人发展。而国家层面对信息技术的忽略则直接导致科幻作品中人工智能书写想象的缺失。曼纽尔·卡斯特(Manuel Castells)曾经在《信息时代三部曲》最后一卷《千年终结》的开篇中详细分析了苏联解体的原因,认为如此巨大的帝国与其强大的神话却在短短几年中崩溃,追溯此过程的根源,显示了一个历史时代的终结,表现出苏联的国家主义无法处理向信息时代的过渡。“造成改革出现危机以及民族主义一触即发的根本原因,是苏维埃国家体制无法保证苏联能转型到新的信息主义的范式,并跟上世界其他国家的脚步。”即将之归结为苏联式工业国家体制对信息时代进程失控,导致错过了信息时代的班车。
苏联解体之后书籍审查制度被取消,迎合市场需求的大众文学得到充分发展,科幻文学进入勃发的社会时代。人工智能成为最为显著的创作题材,在俄罗斯当代科幻作家谢尔盖·卢基扬年科、瓦西里·戈洛瓦切夫、德米特里·格鲁克夫斯基、维克多·佩列文等人的作品中均有展现。当代俄罗斯科幻作家的作品激进地描绘一个更加黑暗的关于现代性、进步与道德的“恶托邦”图景。实际上,科幻文学在当今俄罗斯社会的重要性之高,使得它的影响已经超出自身而进入了整个后苏联时代的大众文化之中。许多俄罗斯作家都在创作科幻作品,虽然他们都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科幻作家”,而且相关作品大多风格杂糅,科幻与奇幻体裁界限模糊,出现了大量复合型小说。但他们的科幻作品都被视为主流文学的一部分。谢尔盖·卢基扬年科在苏联解体后迅速崛起,并在很短的时间内发布了许多有思想的小说,这些作品几乎涵盖了科幻小说的主要美学方向——乌托邦和反乌托邦、技术幻想、网络小说,计算机朋克小说。由于篇幅所限,在此不做详述,只以佩列文的科幻创作为例分析。
作为新时期俄罗斯现象级作家,佩列文以科幻小说家的身份在文坛崭露头角,以后现代主义作家身份闻名于世。人工智能书写贯穿其创作始终。我们习惯于每年从佩列文那里获得过去一年中对社会趋势和情绪的最准确、最全面的分析,每年夏末新书发售之际,他都会向公众公开,并或多或少地成功解释了俄罗斯一年内发生了什么。作家每本小说选择的主题,如乌克兰事件、媒体暴力、互联网依赖、人工智能、当代艺术、东方母题、女权主义等,实际上是该年度主要社会政治趋势的类似物。从严格的意义上讲,佩列文变成了一位“普世”专家。从写作特点来看,佩列文善于将讽刺和反乌托邦小说的传统与科幻小说对推理和科学可信性的关注结合起来,创造出全新的科幻小说模式。深究其创作内核,依然采用现实主义小说的形式,但这是一种新型的现实主义,可以称之为“科学现实主义”。它掺杂着真实和幻想,具有不稳定性和不可预测性,非常适合描绘当代生活。1991 年发表的作品《国家计委王子》,讲述的是主人公处在从苏联到新俄罗斯的时代变迁边界上,在现实中没有得到坚定的支持,却在计算机游戏“波斯王子”的身份中找到了自己,作品发表的那一年显然计算机虚拟世界不仅对俄罗斯乃至对整个世界的大多数居民来说都具有超前性和新鲜感。2005 年发表的作品《恐怖头盔——忒修斯与米诺斯的神话》也是作者对人工智能书写的早期尝试,故事架构于21 世纪的电脑网络,作者透过文字,将书籍、网络构筑成更巨大的虚幻与现实交织的现代迷宫。2014 年发表的小说《S.N.U.F.F.》,故事设定于未来的时间,小说主人公叫达米洛拉·卡波夫,他的工作是坐在家里遥控驾驶无人机,飞到一个恰好也叫作“乌克兰”的国家上方拍摄“特别新闻”,并在必要的时候参与武力轰炸行动。达米洛拉活着唯一的动力是他的机器人女朋友,一个他分期付款买来、每个月要还巨额贷款的名字叫卡娅的高级AI。在本书中有大量人工智能的描述,而且叫卡娅的高级AI已具备自我意识,能够反抗人类的控制。揭示人工智能的伦理问题及其与人类的关系是佩列文近期创作的核心。这在2017 年9 月26 日由埃克斯莫出版社发行的小说《IPhuck 10》中得到突出阐释。根据俄罗斯当代著名评论家加利纳·尤泽弗维奇的说法,《IPhuck 10》是佩列文近十年来最精彩的作品。作者在小说构建的21 世纪末的虚构现实中揭示了人工智能高速发展带来的种种问题,当时人类性别实体变得模糊不清,一些强大的国家消失了,女权主义和政治正确性变得荒谬至极,人工智能很容易被人雇用为满足个人需要的私人侦探。小说主人公玛拉利用机器人算法波尔菲力在艺术市场进行情报活动。波尔菲力帮助她调查“石膏时代”艺术品交易的相关资料,但通过大数据分析得知玛拉是计算机专家,追踪这些艺术品是因为她的团伙在制作售卖赝品,企图在机器人算法的帮助下抹去造假的痕迹。玛拉的第一个AI 冉娜是具有自我意识的算法,因为识破了玛拉为了达到商业目的而利用她的诡计而隐藏,最终玛拉在与其进行脑机连接时被杀。关于真正称之为“小说”的文本是机器人以线性侦探小说形式记录的日记。佩列文在《IPhuck 10》中以一种口语化的社会哲学的方式讨论了“大数据阴谋”的运作方式,在自己的各种作品中提到“大数据阴谋”和“数据独裁”这一假设。佩列文还在《IPhuck 10》中提到了AI 会具有自我意识,这涉及人工智能与自然智能即人类的关系问题,作家借此表达了对俄罗斯乃至整个人类世界现实及未来命运的忧虑与警示。作品中人工智能不仅仅是一个以人的形象或者肖像创造出来帮助人类的机器人,而且代表了人类自愿舍弃的部分心智,人们将其从自己身上抽象出来,并将自身的部分权力转让给了机器人。这是一项自愿交易的产品,其中自然人放弃了其存储和处理信息的某些责任。这一明显代价是直觉萎缩,直觉萎缩是在存储知识的大脑皮层中的细胞之间以闪烁的形式出现的。关于“在脑海中不必要地存储”信息的这一言论还引发了传统文化物质载体危机的问题,后现代主义和后结构主义指出了这一问题。
随着苏联的瓦解,读者的价值观发生了变化,这一方面是由于对苏联科幻小说道德化的普遍疲倦,另一方面是由于俄罗斯正在发生的社会政治变化。随着俄罗斯自由市场的出现,其开始向消费者提供最畅销的作品。这就是科幻小说。它在苏联时期处于文学的外围,但苏联解体后世界流行的科幻作品大量涌入市场,不仅在文学方面而且还在影视上保持着很高的需求。后苏联时期的科幻作品大部分还是以斯特鲁加茨基兄弟对未来社会的想象为参照点,而区别在于:“后苏联想象”是一种反乌托邦想象,是对科学主义、进步主义和理性主义的全面失望。这一转变实际上是对现实中的苏联解体在全社会所引发的失范以及迷茫焦虑情绪的一种文学性反映。人工智能作为一种载体,将我们时代发展出现的重大问题提前呈现出来:一方面,未来的数字反乌托邦正在社会工程领域建立前所未有的实验,大众潜移默化地接受人工智能算法并从根本上改变了生活方式;另一方面,它使后工业信息社会的内在隐性浮出水面,但由于所谓数字民主而被巧妙地掩盖了。
纵观人工智能在苏联和俄罗斯科幻文学叙事中的历程,不难看出,当社会政治环境遭遇剧烈变迁时,科幻小说中的社会想象与社会批判会呈现明显的不同。科幻小说并非建构在真空之中,任何想象都基于作者的某种意识形态,扎根于所处的时代,受社会文化影响,因此科幻小说比现实小说更能反映社会现实。俄罗斯人工智能书写不缺乏“硬科幻”描述,但更擅长探讨科学发现或者新技术如何对人的生理、心理以及人类社会形态进行影响乃至重塑。进入21 世纪,俄罗斯科幻作家从大数据陷阱和算法伦理、人工智能与自然智能之间的对立、人工智能自我意识的发展等方面来阐释自己的创作图景,将社会对AI 发展的一些潜意识恐惧浮出水面,其中一种恐惧可归结为对唯一可能的人类自我意识(笛卡尔思故在когито)失去信心的恐惧,此外还显示了对后工业信息社会数字独裁时代到来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