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寨之子

2021-11-11 19:03羌人六羌族
边疆文学 2021年10期

羌人六(羌族)

1

二o一七年阳历十一月九日,中午时分,来不及吃母亲盛在桌上的晌午饭,我匆匆收拾好出门的生活用品,带着由衷的敬意以及一种很久都不曾有过的忐忑不安的心情,独自驱车从“天下大熊猫第一县”——平武县——平通镇(我的出生地),于车罕人稀的二o五省道上历时四个钟头的长途跋涉和“穿越”,在古老、漫无边际的暮色尚未拉开序幕,群星闪耀的夜晚还没有诞生,为这注定要凝结在呼吸、心跳和记忆中的一天画上句号之前,平安顺利地赶拢平武的“邻居”,美丽的九寨沟县县城。跟过去“出远门”不一样的是,这次,我到九寨沟既不是为了旅游观光,也不是为了参加朋友间的文学聚会,这次来九寨沟,是为一个人,当然,也可以说是为了见证或者重现一个英雄的生平与光荣事迹。

准确地说,我是为造访九寨沟黑河乡见义勇为青年黄孙涛的家人而来。

来之前,我从跟九寨沟县文明办何晓蓉副主任简短的电话联系中大概得知,一九九五年八月二十九日出生,年纪轻轻的九寨沟黑河乡头道城村四组村民黄孙涛,在二o一五年七月十七日中午时分,为营救同村落水伙伴,第一时间挺身而出,用尽全身力气将溺水者推上河岸,自己却体力透支,最终被汹涌的河水吞噬,英勇牺牲了。《百年孤独》作者,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著名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有个读来让人心碎不已的短篇小说——《世界上最漂亮的溺水者》。与之类似,当九寨沟见义勇为青年黄孙涛的光荣事迹与其已经不幸罹难的噩耗钻入耳膜之时,我的心不由得一阵颤栗和痛苦,整个人陡然坠入疼痛和悲伤交织的冰窖一般,久久不能复归平静。我需要面对的不只是一个“溺水者”,还有自己百感交集的内心。

或许正是基于英雄青年黄孙涛的这样一种遭遇,我的心情才会变得如此复杂、忐忑、沉重;同时,也是因为这样一种机缘——巴金文学院的副院长干海冰先生嘱托身为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之一的我赴九寨沟采访,写一篇关于见义勇为青年黄孙涛的文字——纪念这位舍己救人的九寨赤子的生平。因此,我才匆匆跨别家门,踏上了对一位青年英雄的寻访之路,一个人驱车风尘仆仆来到九寨沟,来到见义勇为青年黄孙涛的家乡。

人总是抵达等待他的地方。

途中有过无数种的猜测和“退堂鼓”的敲响,毕竟,要采访的对象是黄孙涛的家人,是在血液里和精神上都和他有着最最亲密关系的亲人们。我的心头没底。我生怕自己的言辞像导火索一样再次点燃黄孙涛家人们尚未愈合的“伤口”。我也知道:一个生命的突然陨落,对于一个圆满的家庭而言意味着什么。然而,最终,我还是来了。想走的路,一定会到。

黄孙涛的英雄事迹所折射出来的光环与朴素精神,让我为之深深动容,也叫我深深为之遗憾。同时,我迫切地想要深入了解这个美好灿烂的青春年华就像春天的花朵一般刚刚盛开的九寨青年的生平点滴,也极其渴望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来亲自见证一个有着美好灵魂的年轻人的所作所为,并把它们化作文字,以示哀悼和深切的纪念。一个人永远地走了,泥土就成了他的归宿,庄严大地就成了他温暖的床和被子,年纪轻轻的黄孙涛人虽然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挚爱的亲朋,离开了这个平凡而又美丽的世界,但我相信,也毫无疑问的是,在他的死亡后面,他的乐于助人,英勇事迹,他的临危不惧和第一时间挺身而出舍己为人的宝贵精神,必然会,也理所应当的鲜活地镌刻在漫长的岁月之中,和更多人的脑海,永远不被遗忘。而这些,也是我此次前来九寨寻访的初衷——挖掘和记录见义勇为青年黄孙涛生前的细节点滴——用文字记住这位优秀的年轻人,记住他的善良和英勇无畏。

时值初冬,微微的寒意,在九寨沟——中国第一个以保护自然风景为主要目的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所在地——宁静而又美丽的皮肤上奔跑着、游荡着。九寨的时间仿佛慢了一个节拍,虽然已经立冬了,远离喧嚣的九寨,却依然保持着她应有的安静美丽丰盈。车来人往的九寨县城朝气蓬勃,周围,一切的美,仍在默默无闻地继续着,就像道路的延伸,就像河流的哺育,就像岁月的生长。已经到来的季节不过是一个生疏,或者,还有些遥远的概念。毫无疑问,九寨沟的美是纯粹的,仿佛经过造物主的精心打磨,而这种美,素来不是,也不可能是单调的。崇山峻岭间那些缤纷的彼此混淆的红叶、黄叶,似乎已经说明这一点。对漫山遍野的草木而言,似乎,脚丫子还没有学会四处撒野的冬天,仅仅是一种幻觉,它们静静吮吸着空气和人们激动而又歆羡的目光,在岁月的栅栏中,在被外界誉为“童话世界”恍如仙境般的九寨,披着一身绚烂多彩的秋装,肆无忌惮地活着美着,延续着生命的传奇。从九寨的县城之内到县城之外,从河水奔腾的山脚到雄鹰展翅的巍峨山巅,根扎于此的草木,齐心协力装饰着九寨这块土地的轮廓,美轮美奂,把它们望得久了,眼就明了,心就静了,烦恼就轻了,就会感觉自己也成了它们的一部分,恨不能脚板下也生出一些根来,与这片土地,长相厮守。

这一回的九寨行,是我跟九寨沟的第三次“见面”,去年是头一回,这也是我们今年的第二次“邂逅”。夏天的时候,我与平武作家阿贝尔、江油诗人刘强,各自带着另一半,一路同行到这儿避暑,参观了正在打造的“九寨云顶”以及九寨沟过去的一些老寨子,品尝了美味可口的水果车厘子,跟九寨沟本土的诗人作家们畅聊文学。笑语欢声,恍如昨日。

这次来九寨沟,我没带家眷,也无亲友陪同。

这次,我一个人来。

这次,我也只为一个人而来。虽然,明明知道已经见不到他了。

在九寨沟县城县委县政府的门前广场上,我告诉自己,这就是见义勇为青年黄孙涛的家乡了。黄孙涛小兄弟,我来九寨看你了,我的心在轻声呢喃着。

来之前,从跟九寨沟县文明办何晓蓉副主任的电话联系中我已经了解到,黄孙涛的出生地不在九寨县城,而是在九寨沟黑河乡头道城村四组:一个名字并不十分陌生的地方。九寨沟原文联主席、作家白林先生告诉我,夏天摘车厘子的地方就在黑河乡的下游,离得不远。

因为天色渐晚,我取消了前往黑河乡的打算,在县城的宾馆里住了一夜。夜里,九寨很冷,但我心头始终热乎乎的。

2

十日清晨,我和早早起床的九寨作家白林先生一起吃过早饭,便离弦之箭一般朝着目的地,朝着见义勇为青年黄孙涛的出生地——九寨沟黑河乡头道城村四组赶去。九寨沟县委宣传部刘志鹏部长热心细致周到,提前给黑河乡干部打了电话,为我们安排了带我们去黄孙涛家采访的工作人员。

开车顺着蜿蜒、逼仄的峡谷一路前行,不时会看见一些挖掘机明显清理过的塌方路面,和散落在路边的巨石,白林先生告诉我,那是前段时间地震造成的。天空像水洗过一般湛蓝着,金黄色的太阳也探出了脑袋,金色的光辉洒落在巍峨的山岗上,大地一片金黄,我一边开车一边不由自主暗暗祈祷,希望见到黄孙涛家人的时候,他们现在的心情,他们当下的生活,也当如此般晴朗、明媚才是!

上午九点,我们抵达黄孙涛的出生地,四面群山环绕的九寨沟黑河乡。伫立在路边上的几棵参天大树与清寂的街道、低矮的屋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迎接我们的黑河乡纪委书记陈兴娟,和据说是黄孙涛亲戚的兽防员王志利早已等候多时。将车停靠在院墙刷着红色标语的乡政府干净整洁的大院里,我们一边寒暄,一边大步流星朝头道城村黄孙涛的家中走去。

带领我们到黄孙涛家采访的乡纪委书记陈兴娟,跟我介绍起黑河乡的基本情况,让我对见义勇为青年黄孙涛的家乡有了一定了解:地处闭塞山区,距县城约四十多公里,交通不便,经济落后,人均收入偏低的黑河乡位于九寨沟县城东南部,正南接陵江乡吊坝村和羌活沟林场,西与玉瓦乡八郎沟村和大录乡大录村的扎子浪接壤,北与甘肃省舟曲县毗邻,海拔将近两千米。许多人祖祖辈辈都扎根生活在这片土地,靠耕耘土地,种药材、水果等挣钱养家糊口。“退耕还林”以后,黑河乡的大多数老百姓原来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很大变化,如今,本地人多是选择出门打工谋生路了。

同样有着类似农村生活体验的我几乎可以确信,为了搭救落水同伴自己却英勇牺牲的见义勇为青年黄孙涛,应该就是在这样一种物质生活较为窘迫的环境和背景下出生和长大的。与黄孙涛素未谋面,但他那舍己为人、无所畏惧的精神,着实令我感动、感慨,甚至可以说是震撼!

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在黯淡而又孤寂的童年岁月,黄孙涛的心却并没有因为贫困而变得冷漠、自私、无情,他的心犹如闪闪发光的金子一般,始终都在照亮和温暖着他生命周围的人们。

3

在九寨沟黑河乡头道城村四组黄孙涛家中,黄孙涛的父母亲用淳朴的笑脸和友好热情的待客方式接待了我们,端茶、倒水,果盘里还精心准备了许多吃食,水果、炒花生、葵花,忙前忙后。

如来之前所料,黄孙涛生在黑河乡头道城村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家庭。一九七o年十二月生的黄孙涛父亲黄东平今年四十六岁了,平时主要在家务农,用他的话说,就是什么碎活都做,同时,他也是头道城村的新农村建设管理员、清洁员;黄孙涛的母亲袁菊蓉今年四十二岁,老家是北川片口人,片口毗邻阿坝州茂县,袁菊蓉是地地道道的羌族人,平时在黑河乡政府食堂负责做饭,挣点收入,维持家庭开支。除了大儿子黄孙涛,黄东平和袁菊蓉还有两个正在学校念书的女儿,老三黄严在乐山一所大学学会计专业,老二黄梅在南坪念初中。家头除了这四个人,黄孙涛年迈的婆婆爷爷也跟他们住在一起。本该幸福快乐、笑语欢声的一家人,因为黄孙涛的不幸罹难,抹上了一道沉重的阴影,出现了一个永远都无法弥补的裂缝。

采访之初,黄孙涛的父亲黄东平和他的母亲袁菊蓉眼睛红红的,这让坐在沙发上的我对自己的到来深感愧疚、不安。他们的儿子黄孙涛因救人而英勇牺牲的事情虽然过去两年多了,但我依然能够从他们的皱纹和表情中读出他们内心强烈的悲痛,和笼罩的阴影。我担心的自己的言谈会不经意地伤害到黄孙涛父母。多亏了黑河乡纪委书记陈兴娟的牵线搭桥,黄孙涛的父亲黄东平,这个隐忍而又朴实无华的父亲,渐渐放松下来,向我们打开了话匣子,讲述起大儿子黄孙涛生前的点点滴滴。后来,黄孙涛母亲袁菊蓉不时插话进来,加以补充。

在九寨沟黑河乡头道城村四组黄孙涛家中,我跟黄孙涛父母随意地拉着家常,之前存在的顾虑也渐渐消失了。我们的谈话也越来越轻松自然。

黄孙涛母亲袁菊蓉拿出手机,向我展示黄孙涛生前读书时的照片,哪一张是读小学的,哪一张是读初中的,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她的手机里,还保留着大儿子黄孙涛的身份证照片,上面资料显示:黄孙涛,男,羌族,生于一九九五年八月二十九日,住址四川省九寨沟县黑河乡头道城村015 号。照片上的黄孙涛留的是平头,白皙标致的面庞略带微笑,整个模样,看上去还有些稚嫩。袁菊蓉在跟我看黄孙涛的这些照片的时候,眼眶里滚动着泪水,不过,她很快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幸福的微笑在脸上荡漾开来,她忽然指着身份证上的黄孙涛跟我说道:“好多人都怀疑他是涂了口红照的身份证,其实不是的,他从小嘴巴就红。”

“就是,就是!”黄孙涛的父亲黄东平也在一旁证明似地说道。

在来头道城村的路上,兽防员王志利在我面前如此评价黄孙涛:“很少有娃娃像黄孙涛那么又懂事又心好的!”

朴素的赞美胜过万语千言!在零零星星听过黄孙涛家人对黄孙涛一些讲述,一个勤劳踏实、积极进取、助人为乐的农村青年形象,一个普普通通而又“凤毛麟角”的大写的黄孙涛,渐渐清晰地在我的心头浮现,缓缓向我走来。

我对这位见义勇为的青年英雄有了更为深入的了解。

一九九五年八月二十九日,黄孙涛在黑河乡头道城村四组这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家庭出生了,给这个贫苦的家庭带来了许多欢乐。黄孙涛的父亲黄东平告诉我,大儿子黄孙涛自小就很懂事,从来不给家里添麻烦,每次放学回家,黄孙涛不是帮着他们照顾两个妹妹,就是照顾婆婆爷爷,或者是帮家里生火做饭。念初中二年级的时候,黄孙涛考虑到自己的家庭情况,也为了两个妹妹能够继续念书,他便狠了心主动决定辍学,他的理由很简单,他觉得自己已经十六岁,长大成人了,为家庭分忧解难理所当然,更何况,自己还有两个年幼的妹妹,作为哥哥,他希望妹妹们将来有更大的出息和更好的出路。就这样,黄孙涛辍学了。任由父母好说歹说他都再也不肯上学读书,而是回到家里,每天跟着父母起早贪黑地劳动,为自己的家庭默默无闻而也无怨无悔地奉献着自己的那份光热。

黄孙涛的父亲黄东平是河道城村的清洁员,每天都要将全村的垃圾运到指定地点处理掉,黄孙涛作为黑河乡企业警务室协警的第二年,由于父亲生病皮肤过敏,黄孙涛便主动替父亲做这些事。

黄孙涛不但懂事、勤快,还异常的节俭,从来不会乱花一分钱。在黄孙涛母亲袁菊蓉的记忆中,有件事一直让她念念不忘,或者说是“耿耿于怀”也可以。她告诉我,黄孙涛在乡上企业警务室干上协警工作以来,每次从单位里领了工资,总是第一时间全额交到她手头,黄孙涛自己呢,一双好的鞋子也舍不得买。有一回,她看儿子的运动鞋坏了,给他拿了五百块钱让他去县城买双皮鞋穿,品牌店里那些鞋子后面的阿拉伯数字让他掉头就走,黄孙涛舍不得花钱也不想乱花钱,在县城逛了一圈,花了四十块钱买了两双布鞋,把其余的钱分给正在学校读书的两个妹妹手头,就回家了。说起懂事的儿子,袁菊蓉满脸愧疚。

黄孙涛不但为自己家里的事整天忙得不可开交,也是黑河乡头道城村有口皆碑的“热心肠”和“闲不住”,村里人但凡有能帮得上忙的事情,黄孙涛总是第一时间前去帮忙,有时候主人家还没来得及说句感谢话,他早就跑得远远的了。

黄孙涛为村里人帮的忙,村里很多老百姓现在都还历历在目,无不交口称赞。二o一四年,头道城村“幸福美丽家园”建设中,但凡哪家缺沙少石的,哪家需要用他家拖拉机的,只要请黄孙涛帮个忙,他总是热心地开着家里的拖拉机免费为大家服务。

在黄孙涛家的屋子里坐了一会儿,黄孙涛的父亲黄东平带领我们参观他们家新修的房子。顺着院子里的楼梯上楼的时候,他一边递烟一边有些腼腆地告诉我,这个房子原本打算是盖好了将来好为儿子娶媳妇住的。在农村,房子就是一家人的脸,是一家人的面子,也是单身青年娶亲的“招牌”,房子差了,媳妇不好娶。

三层高的砖木结构房子看上去既气派又漂亮,墙壁刷得白白的,一尘不染,墙角还贴了瓷砖,站在二楼的院坝里,几乎可以把整个黑河乡一览无余。黄东平既感伤又自豪地告诉我们,这房子凝结着他和儿子的心血。修房子的时候,他们为了省掉工钱,没有请人,而是父子齐上阵,整个房子是他们自己一砖一瓦垒起来的。每天下班回家,不忍心让父亲做重活的黄孙涛再晚都会把运沙石、搬水泥这样的重活干完才肯休息,有时候甚至要忙到深夜。黄东平说,当时已经在黑河乡企业警务室当协警的儿子黄孙涛总是“要求”他:“爸爸,以后像搬运沙石、水泥、钢筋这些重活,你就留给我下班或者星期天来做。”

在参观黄孙涛家房子的时候,我注意到,三楼上还有些地方似乎没有完工,显得有些凌乱。朴实憨厚、略显憔悴的黄东平大概也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实打实地告诉我,自从前年七月份黄孙涛救人出了事,自己经常性失眠,这两年也没精力弄房子,等以后慢慢弄。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安慰这样一位面容已经显出几分苍老的父亲。远处,金色的阳光涂抹着群山,潺潺流淌的黑河水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4

二o一五年七月十七日,对黄孙涛的一大家人而言,是记忆里最为黑暗的日子,撕心裂肺、刻骨铭心的日子,也注定是让他们永生难忘的日子。这一天,家庭成员黄孙涛的遭遇,就像一座大山突然崩塌下来了似的,沉重地压在这个家庭,压在每个人的肩膀,在他们的记忆中留下了永久的伤疤。时至今日,黄孙涛的父母亲似乎都不敢相信他们的儿子,为了搭救同村的落水同伴王明彪,而永远地离开了他们,也离开了这个美好生活才刚刚开始的大家庭。

在黑河乡头道城村四组见义勇为青年黄孙涛漂漂亮亮的家中,黄孙涛父亲黄东平克制着内心的悲痛,向我们讲述起那个噩梦般的日子——二o一五年七月十七日所发生的一切,也为我翻开了黄孙涛——这个九寨黑河乡出生和长大的农村青年——生命册页里最为亮眼也最令人感到心痛的一章!正是这沉重的一章,无情抹去了黄孙涛生活和生命里可能出现的种种可能性,给对他无不充满感激之情的乡亲和盼望他回家的亲人们留下了深深的遗憾。当然,也让他成为了一个可歌可泣的见义勇为英雄,而今,他的光荣事迹,在黑河乡,在九寨沟,在阿坝州,甚至更远的地方广为流传着……

二o一五年七月十七日,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九寨沟黑河乡的天空蔚蓝,万里无云,葱翠的大地因为前几日暴雨的洗礼,爆发出更为蓬勃的生机。黑河里的滔滔洪水翻卷着,咆哮声在这幽僻的峡谷中回荡。

午后,在家里吃过午饭的黄孙涛与村里的王明彪、何清磊、冯宇、王海涛、冯强、蒋磊等十一人邀约着结伴骑摩托车到黑河乡水口坝村大元坝沙场河边网鱼。雨过天晴,骤雨初歇,虽然洪水凶猛,但挖沙河段的水势却相对平静,浑浊的河水像凝固的金汤悬浮在宽敞的河床之上,一艘采沙船静静停泊在河水中央。一般来说,这样的地方鱼比较多。黄孙涛和伙伴们兴高采烈,仿佛活蹦乱跳的鱼儿,已经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黄孙涛的同村伙伴王明彪在网鱼过程中因为没有带装鱼器具,便准备转身回岸边拿,然而,没有想到的是,他忽然脚下一滑,浑身上下就像被抽空了骨头似的,一下子失去了重心,瞬间落入了浑浊的洪水之中。事发地为沙场采沙没有回填的沙坑,深不见底,恐慌之中,王明彪开始本能地挣扎和大声呼救:“救命啊……”

同行的几乎都是些未成年人,看见同伴落水,都惊呆了,石头一样傻傻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此时此刻,正在不远处沙堆上弄渔网的黄孙涛听到王明彪的呼救声,这才发现有人落水了。他立刻扔下手中的渔网,飞快地冲着已经溺水的王明彪跑去,来不及多想,黄孙涛便“噗通”一声跳入浑浊的黑水河中,奋力游向溺水者王明彪。一只手好不容易抓住洪水中浮浮沉沉的王明彪之后,黄孙涛调整方向,将被吓得失魂落魄的王明彪用力向岸边推去。

终于,王明彪被推向岸边,伙伴们七手八脚把他拉上岸。而奋不顾身营救落水少年的黄孙涛,因为在施救过程中体力透支,慢慢沉入浑浊的洪水之中,没能浮出水面。

黄孙涛不见了!

“涛哥!涛哥!涛哥……”

少年们望着平静的河面,惊慌失措的哭叫声响彻峡谷。待他们缓过神来,个别带了手机的孩子赶紧掏出电话跟家长亲人呼救。打过电话,少年们又一阵风似地跑向旁边的沙场,向正在上班的工人们请求援助。工人望着早已复归平静的水域,摇摇头,一切都晚了。

就这样,一个年轻的生命,消失在了黑水河浑浊的洪水之中……

黄孙涛的父亲黄东平含着眼泪告诉我,听说儿子救上同伴,自己却沉到洪水里去了的那一刻,脑袋里分明有一颗惊雷炸响!当他心急火燎赶到出事地点,见到一群哭哭啼啼的孩子,唯独没有自己儿子黄孙涛的身影,这个隐忍而又坚强的父亲,再也没有忍住自己的眼泪……

头道城村的乡亲父老们也闻讯赶来,亟待奇迹出现的大家一面报警的报警,一面纷纷顺着水势滔滔的黑河开始了紧张而又艰难的搜救工作。

从二o一五年七月十七日下午出事的时候开始,黑河乡头道城村的乡亲父老们迅速组织起了一支四五百人的庞大搜救队伍,他们在水口坝村大元坝沙场的黑河下游段连续搜寻了大半夜,然后又是整整两天,却仍然不见黄孙涛的踪影。

面对汹涌无情的黑河水,面对着不顾个人安危奋力搜救的乡亲父老,黄孙涛的父母心里完全绝望了。“儿子,你是不是怕爸爸妈妈伤心,才不肯露面见我们啊?”当时,黄孙涛的母亲袁菊蓉这么想着。

黄孙涛为了营救落水少年王明彪自己却消失在滔滔洪水中的英勇之举,像春风一样灌溉着乡亲父老们柔软的心扉,他们一面含着热泪,一面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表达着内心难以言表的感动,和对英雄的崇高敬意!全力以赴寻找黄孙涛,某种程度而言,也是对黄孙涛家属最好的安抚。

持续的搜救虽然毫无结果,令黄东平夫妇感动不已的是,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在他们面前劝说他们,要他们放弃搜救。两天时间过去了,依然不见黄孙涛的踪影。这天下午傍晚时分,黄东平做了一个最为艰难的决定,他跟大家宣布:“谢谢大家了,人就不找了,说不定是他自己不想回来了……”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母子连心”这样的说法或许根本站不住脚,但事实证明,“奇迹”真的出现了!就在这天夜里,伤心欲绝的黄孙涛母亲袁菊蓉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儿子黄孙涛站在水里跟自己招手,嘴上还一个劲儿地喊着“妈妈、妈妈……”

睡梦中,袁菊蓉忍不住“涛娃、涛娃”地喊了起来。醒来后,袁菊蓉回忆着梦里的事情,告诉丈夫黄东平:“我看见涛娃了,他就在他们网鱼那个河段,并没有被洪水冲跑!”

第二天,人们果然在网鱼的河段发现了黄孙涛。如此年轻的生命,却早已停止了心跳,闭上了眼睛。人们在网鱼河段找到黄孙涛的时候,这位见义勇为的青年英雄身上,救人时还没有来得及脱下的衣服仍然完好无损地穿在身上。

“刘老师,你一定要在你的文章里好好表扬(赞美)一下我们头道城村的村民,还有我们黑河乡和县上的领导干部,涛娃的事,我一辈子都要感谢他们呢!”

在我们一行人走出黄东平家的院子,准备前去水口坝村大元坝沙场河边,转转见义勇为青年黄孙涛出事地点的时候,黄孙涛父亲黄东平有些腼腆地恳请我务必要帮这个忙。我答应了这个憔悴而又淳朴的父亲,我知道,他所谓的“表扬”,其实就是赞美的意思。其实,我也明白,热心的救援队伍后面,乃至黄孙涛父亲深切的感激后面,更应该值得赞美和褒奖的,其实是黄孙涛那颗金子般的心,和善良的灵魂!

5

临近中午,阳光普照的巍巍群山仿佛青铜铸就的一般,苍茫、悠然、旷远。

我,九寨沟作家白林,黑河乡纪委书记陈兴娟,王志利还有黄孙涛的父亲黄东平一行,乘坐乡上的公务用车来到黑河乡下游方向的水口坝村大元坝沙场。进入沙场,锈迹斑斑的碎石机木然闯入视线,堆成小山似的碎石在沙场也随处可见,只是不见机器轰鸣,空荡荡的,没个人影。黑河水潺潺流淌的声音如泣如诉。

黄东平下车后,便向我指了指一座碎石堆,轻声告诉我:“就在那后面。”

初冬的河谷静谧而又荒寂,极目远眺,不见鸟影,也不见人,只有黄色的树叶不时在凛冽的风里翻飞,仿佛在追寻故乡或是远方。

我们踩着凹凹鼓鼓的鹅卵石慢慢朝河边走去。我们走得很慢,生怕踩疼了或者惊扰了什么似的,每一步都很艰难,每一步都混杂着自己对一个青年英雄由衷的敬意和深深的惋惜!“多年轻美好的一个生命啊,就这样没了!”采访过程中,我虽然极力表现得平静自然,但我压根就控制不了内心感情的波涛,只能任由它们汹涌澎湃,为黄孙涛,为他金子般的心,为他善良朴素的灵魂,也为他的英勇牺牲。

去河边的路上,已经没有隔阂的黄东平一边吸着烟,在我面前自顾自说起了对儿子黄孙涛的愧疚。他说,他这辈子只打过黄孙涛一次,那是黄孙涛在学校里念书的时候,因为帮同学买药,回学校迟到了。老师将黄孙涛上学迟到的事情告诉了黄东平,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孩子不好好念书成不了才的黄东平火冒三丈地来到学校,从来还没有用拳头教育过孩子的他不问青红皂白,狠狠扇了黄孙涛几个耳光。后来才搞清楚儿子是为了帮人买药做好事才迟到的,黄东平后悔了好一阵子。

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年了,“愧疚”仍然活在黄东平的心头,黄孙涛为救人英勇牺牲之后,他常常想起这件事。

“我冤枉他了。那天不该打他。”头发灰白的黄东平叹着气说道。

清澈见底的黑水河依然在流淌。

站在河边高高的碎石堆上,指着黄孙涛当天的救人现场,黄东平眼泪汪汪地再次向我还原起了事情经过。他说,当时黄孙涛就坐在这边的碎石堆上弄渔网,听到王明彪高声呼救,他第一时间冲了过去,衣服都来不及脱掉,直接跳进水中去了。王明彪获救了,黄孙涛的身影却消失在了洪水之中。三天后,差点放弃搜救的他们终于在几十米远外河中心位置找到了黄孙涛。

我放眼望去,看到了那片浅滩,光滑而黝黑的鹅卵石密集地伫立在水中,露出半个身子。紧紧的黑河流水绕过它们,继续往前流着。

“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们要振作起来,好好过日子,过好日子。”

我安慰仍然眼泪汪汪的黄东平。

“有时候晚上想起他,一晚上都睡不着觉,经常失眠……”

黄东平望着潺潺流淌的河水自言自语,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

在河边站了一会儿,我们转身准备离开了。

淳朴的黄东平告诉我们,他的妻子袁菊蓉已经在家里准备好了午饭,要我们吃了再走。

在回黑河乡头道城村四组的路上,我才知道,黄东平夫妇把儿子葬在了离家两里地的山坡上。那上面有他们自家的土地,且植被茂密,视野开阔。

河水带走了黄孙涛的生命,却没有冲走黄东平夫妇一大家人对他的思念之情。

“想他了,我们经常去地里转。”黄东平说。

危难时刻,九寨沟黑河乡年仅十九岁的黄孙涛挺身而出,纵身一跃,换来了同伴生的希望,他用自己的行动,用自己宝贵的生命点燃了他人的生命,阐释了什么是真正的勇敢和舍己为人的精神。

如今,两年时间过去了,九寨沟黑河乡头道城村四组见义勇为青年黄孙涛的英雄事迹依然在黑河乡,在美丽的九寨,甚至更辽阔的土地上被人传颂和讴歌,也深深感动着知道他的每一个人,每一寸时光。

九寨赤子黄孙涛人是不在了,可我又分明感到,此时此刻,他就在我的生命周围,在我们的生命周围,他那颗金子般的心,善良朴素的灵魂,仍在感动我们,感动更多的炎黄子孙。

“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们要振作起来,好好过日子,过好日子。”

分别之际,我在因见义勇为而不幸罹难的黄孙涛父母黄东平夫妇面前,重复起我在河边上跟黄东平说过的话。这也是那一刻我唯一想要表达的祝福和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