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元代多隐逸,隐逸蕴含着休闲文化特征。元人注重“心隐”,他们追求清闲自适的生活,不仅重视身的清闲,更看重心的自由与安乐。以拙逸为乐是元人隐逸休闲的突出特色。拙与巧相对,拙使人内心安逸,享受悠闲愉悦的人生。休闲的本质即为自由,元人在山水田园中怡然自乐,体悟隐逸生活的心闲自适。从休闲视角切入,回归文人、文学本身,深入挖掘元人隐逸主题的休闲文化特色,可以揭示出元人隐逸之乐中包含着新的人生价值观念,即对自我生命的尊重和人格的独立与自由。
元代是中国历史上的特殊时期,元代的文学活动与文化活动也同样具有独特性。研究者早已指出元代隐逸之风盛行,元人崇尚隐居——隐于市井、书画、田园、山林等,隐居方式多样。如果从休闲视角去看元人的隐逸,可以发现元代文人的归隐更具休闲文化的特色,他们不仅重视身的清闲,更重心的自由与愉悦,即隐逸的内在安闲之乐。
休闲主要发掘人的内心世界,注重精神的自由。潘立勇先生指出:“从根本上说,所谓休闲,就是人的自在生命及其自由体验状态,自在、自由、自得是其最基本的特征。”隐居是休闲生活的一种外化,隐逸重在追求精神的自由,如查洪德先生所言:“‘隐’是一种行为方式和生活方式,‘逸’则是一种生活形态和精神境界。隐者要有‘逸’的精神境界。”隐逸作为元代文学的重要主题,蕴含着休闲文化的内在特征,文人在对“逸”的境界追求中体悟生命的自适。
元人隐逸注重自我生命的内在需求,与前代有意逃离现实政治为主导的归隐有所不同。唐宋时盛行白居易所提倡的“中隐”说,即身在朝市不入山林,处在清闲官位过着相对安闲的生活。元人更重“心隐”,肯定自我的生命价值,寻求隐逸生活的自得之乐。
古人有“大隐”与“小隐”之说,元人对此有不同观点。中国隐逸文化历史悠久,元人继承前代隐逸精神,对隐逸之乐有更深的体会。晋王康琚《反招隐诗》中首先提出:“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后人在此基础上继续发挥,宋代杨杰《酒隐图》又提出:“小隐隐山林,大隐隐城郭。”“大隐”与“小隐”成为古人隐逸传统的流行表述。元人方回对隐也有解释,《隐乐堂诗序》云:“所谓小隐者,谓身在山林而未能无意于斯世,索水北之高价,指终南之捷径,其隐小矣。其所谓大隐者,谓身在朝市而不敢萌穹爵厚禄之心。”大小隐之分不以外在形迹为准,关键在于文人的内心坚守,“终南捷径”为假隐士做官的便捷门路,为世人所耻笑。王礼认为心与迹为隐之大小的区分,在《大隐楼记》说:“语有之,小隐山林,大隐朝市。此言何谓也?心与迹之辨也。”他也指出,要以内心所想为评判准则,内心安然,朝市中亦有大隐;为名利而隐只是暂时退避以增身价,为他日招隐做准备,这种归隐并非真正的隐士所为。
元代文人特别重视“心隐”。真正的隐士不为外物左右,虽身在朝堂依然视富贵如浮云,内心豁达而有高山林泉之乐。朱右《清华樵隐记》提出隐者“其心则澹然不为声利之移,泊然不为荣禄之累,而托意于山樵野牧之归。其迹若出,而心实隐也”。以心为隐,可以不顾外在生活环境,并非一定深居高山与世隔绝才称为隐士,如李存所说:“迹之隐者,或为人之徒;心之隐者,多为己之徒。是故文茵华毂,有不足为之贵也;岩居草食,有不足消其驰也。”“心隐”是为己而隐,寻求自我生活的舒适,安然对待人世贵贱。刘辰翁《蹊隐堂记》云:“子以为隐者之隐,必孤山之梅,小山之桂,竹林之密密,兰畹之幽幽乎……若古有道之士,种花食菜,实未离乎人间,而亦不可荣以禄,殆真隐矣。”只要内心淡泊,就不必远离人世,真隐士可在世俗中安然处之。元代诗人张伯淳也说:“隐见以心非以迹,古今名教乐无穷。”君子之隐在于内心坦然,不以行迹为判。李庭《林泉归隐图》指出隐逸重在本心之适,“故曰朝亦可隐,市亦可隐,隐初在我,不在于物。子但专心致志,益治子之术,浮湛闾里,潜心积德,不求声名,固不害其为隐也”。朝市与山林皆为人所寄托之处,士人无论身处何地,内心坦然不滞于物才能称为“真隐”。真隐士才有可能达到“逸”的境界,在轻松舒适的生活中获得闲逸之乐。
山林远离人世又能静心寡欲;朝市利欲太多,若无足够定力,难有隐逸之趣。赵汸《松云轩记》指出:“士之所以出处进退者,非贵富功名游观闲逸之谓也。然或志不足以自强,才不足以自固,而出处进退之间未能超然无累于中,则变故之来,能不摧折溃败鲜矣。”朝市中功名诱惑太多,自我定力不足者难以“超然”处之,这种富贵功名只会给人带来灾祸。元好问就明确提出朝市中难有“大隐”存在,“以予观之,小隐于山林则容或有之,而在朝市者未必皆大隐也”。元人对大隐、小隐的争论,反映出当时隐逸风气盛行,隐逸已成为元人讨论的重要话题。任士林认为,真正的隐士是具备一定才学,可以为世所用而又无意于仕途者。他在《瓢湖小隐诗叙》中说:“隐者之道有二:其身隐,其道为天下后世用而不可泯也;其心隐,其迹在朝市进退间而不可窥也。若夫生江海之上,老耕钓之间,无卓绝之行以自异,无弘济之道以自闻,而徒区区行怪者之归,则亦胥而泯泯然耳,隐云乎哉?”如果只是行为奇怪,无真才实学,并不能称为隐士。无论是“身隐”还是“心隐”,真正的隐士必须有所擅长,生活也是适性任情而悠然自在的。文人休闲的乐趣在隐逸生活中体现出来,隐逸成为元人休闲生活的独特方式。
张毅先生指出,元代文人的隐逸“对于宋代‘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文人而言,更多的是一种表达精神向往的心隐而已”,这种“心隐”是“闲心”状态下的一种体现。因此,无论“大隐”与“小隐”,拥有闲心才能促成文人美好的休闲生活,休闲是隐逸生活所追求的意义与价值所在。真隐士不同于追逐名利的假隐士,他们能够做到安然处世,享受身的自由与心的闲适。
隐逸之乐是面对纷扰的人世而能安闲自乐,不必羡慕他人的富贵功名,在人生进退间把握好自身所处的位置。这种隐逸更多是内心的平静与淡泊,休闲生活的“心闲”状态与之相合,自乐是元人隐逸生活的重要导向。
神闲气定不与外物相竞,功名富贵不足以动人真心。中国文人自古就有“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目标,建功立业成为文人内心深处的愿望,而隐逸之乐就是要处理好这种功利之心。真正的隐士能够静心寡欲,在物与我之间自由往还而不受拘束。元代学者危素看到当时社会现实,叹云:“自功利习胜而躁竞之风行,民志不宁而无恒心。于是有志之士自甘于穷约,耻于自鬻以干时。”功利之风盛行,有志文人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这也是元代归隐风行的重要原因。既然现实社会与文人理想不合,那么隐居成为众多文人的主动选择。朱德润《闾山耕隐图序》云:“世所尚者,吾以为卑;世所好者,吾以为恶;世所乐者,吾以为忧。与其竞进而苟禄,曷若早退而归耕;与其享盛名而怀猜疑,曷若处山林而安澹泊。”耕隐之乐出于闲心,同样是不为外物所动,在山林间内心淡然,免除名利牵绊而能游乐自如、与物相安。真隐者有隐居之乐,朱善《五陵真隐序》说:“予谓真隐者无营。无营则寡欲,寡欲则心虚,心虚则神闲而气清,宜乎心与神明通,有感必应,有为必成,而事各臻其妙也。”无所营求,欲望就会减少,隐者能够做到内心适然,神闲意定,生活变得更为惬意与自在。
元人胡助认识到隐居之趣实为难得:“诚能得夫隐居之趣,是与造物者游,逍遥乎尘埃之外,彷徨乎山水之滨,功名富贵何曾足以动其心哉。呜呼!古之君子真得隐居之趣者,亦不多也。”不为功名所动游于尘世之外,山水之乐存于心中,这种隐逸是心闲状态所有,但对常人来说,富贵之欲又不能断绝,心闲之隐就为真隐士所向往。这样可以为文人带来两方面优势,一方面保持自我独立高洁的人格,免除名利富贵所带来的现实祸患;另一方面可以带来隐逸生活的真正乐趣,享受安闲自由的美好人生。这种隐居才是真正的休闲生活,隐逸之乐也就是从此而来。
古人的隐居与出仕必遵道而行,“隐”与“显”从天下道义出发。元代大儒吴澄指出,隐并非为得名而显,而是道不行时潜伏之计。“夫所谓隐者,道不行,身不用,潜伏而不见也,非求显不显之谓。”虞集《书隐堂记》云:“君子生乎世也,不出则处,不隐则显。行斯二者,则有其道矣。时隐则隐,时显则显,名以著之;当隐则隐,当显则显,义以裁之。固不卑隐而尚显,亦岂以隐为高,而显为非哉?”元人这种观念可追溯至孔子,《论语·泰伯》云:“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士人的隐与显当根据有无道义而定,天下有道则应出世为天下劳,无道则隐居山林随性而活,或隐或显均为儒家所重,并非有高下之分。因此,隐要适合时宜。“虽然,隐非君子之得已也。不得已而隐则可,不当隐而隐,则人其以我为骄矣。”不能以隐作为争取名义的手段,成为骄人傲世的资本。但这种尺度很难把握,后世文人学古人退隐与出世,往往以此为求名手段,失去了真正的隐逸乐趣。陈谟对此有清晰的认识,在《镜湖书隐记》中说:
古之君子穷而处于下,以求其志,谓之隐;达而用于时,以行其学,谓之显……隐与显非二致也,时焉而已矣。后之君子达焉溺而不知止,甘受妨贤冒禄之戒;隐焉绝人以逃虚,恒召捷径盗名之谤。斯二者,皆过也。
古人的“隐”与“显”不违志向与道义,富贵荣达时勇于退隐,保全自我天性完整。但后世文人沉溺功名中难以自拔,他们体会不到隐居生活带来的真正欢乐,这种无“闲心”之隐注定不得轻松舒适。
隐逸之乐在于人心,内心安然才能有闲适之乐。元人的“心隐”与此相近,以“无心”应万物,方能无累于世。释来复《云牧山房记》曰:“凡物,无心则无竞,无竞则无仇。物既无心矣,人岂独留意于物哉?盖物以无心而应,我以无心而遇,此其牧之善者欤?”云无心而游,人以无心应之,感悟精神的轻灵与自在。无竞之心带来人世自然纯真的欢乐,不滞塞于外物而随时应变,生活也变得悠闲安乐。这种隐逸以“无心”应物,可称为隐于天之大隐。刘辰翁《大隐堂记》云:“人隐天,天隐道,天与人如鱼水,人日处其中而不自知……惟不为木鹤,不为鹏客,不为金门待诏,不为五将军佩印,斯堂斯日,必无是事,而是事亦必不以及我,即所谓大隐者,如是而隐也。”人隐天中,不用刻意感知,一切都随任性情而活,这种自然舒适状态是隐居生活的真意所在。隐逸不为“金门待诏”,带有功利目的的隐逸使人变得多虑与不安。明张萱有言:“闲有二:有心闲,有身闲。辞轩冕之荣,据林泉之安,此身闲也;脱略势利,超然物表,此心闲也。”从“身闲”到“心闲”是文人隐逸精神的逐步提升。隐逸之乐与山水有关,大部分文人在林泉中超然物外,体悟到休闲生活的真正乐趣。
自然山水让人忘却生命烦恼,获得内心的安宁与愉悦。元人仕进受阻后愿意走进自然,感悟生命内在的纯真与美好。隐居的休闲与快乐是文人对世俗生活的某种超越。田园隐逸是元人重要的休闲方式,可以使人沉浸于自然山水的宁静淡泊中。
文人寄情山水寻找真乐,追求适性任情的生活。元人乐在山水中徜徉,体会远离功名后的清闲。自然之美,只有身临其境才能尽心体会,山水的情趣也要有闲心才能体悟。罗宗强先生说:“我们必须得承认一个最基本的事实,这就是:寄情山水,只有在身闲心闲的情况下才有可能。戎马倥偬,不可能怡情山水;积案盈几,不可能怡情山水;于谋生劳碌之时,不可能怡情山水。”元代文人在清闲生活中欣赏山水之美,山水成为文人吟诗作画的乐趣所在。元曲中有很多这方面的描写,贯石屏〔仙吕·村里迓鼓〕《隐逸》云:“我向这水边林下,盖一座竹篱茅舍。闲时节观山玩水,闷来和渔樵闲话。我将这绿柳栽,黄菊种,山林如画。闷来时看翠山,观绿水,指落花,呀,锁住我这心猿意马。”他的这一整套曲子写出了隐逸生活的悠闲快活。孙周卿〔双调·水仙子〕《山居自乐》云:“西风篱菊灿秋花,落日枫林噪晚鸦。数椽茅屋青山下。是山中宰相家,教儿孙自种桑麻。亲眷至煨香芋,宾朋来煮嫩茶,富贵休夸。”青山茅屋,景美境优,宾朋相聚品茶闲谈,不恋人间富贵,这种悠闲看似简单而又难得。元曲中此类作品很多,几乎所有重要元曲家都写过退隐、隐居、闲居等类似作品。为什么元曲中会如此盛行这类写作?不可否认的一个原因是,现实生活的劳累和世俗的争斗与险恶,促使文人想有这种悠闲自在的生活。这种休闲生活是许多文人所共同追求的,位高权重者与身处下位者从不同人生处境中体会到安闲自在生活的可贵。
田园是文人休闲生活的重要书写内容,为文人带来心灵的自由与安适。卢挚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做官,但他所作元曲中有大量笔墨描写闲居生活,如〔双调·沉醉东风〕《闲居》云:“恰离了绿水青山那答,早来到竹篱茅舍人家。野花路畔开,村酒槽头榨,直吃的欠欠答答。醉了山童不劝咱,白发上黄花乱插。”竹篱茅舍,野花自开,在自由、淳朴的闲居生活中无拘无束,尽情畅饮,在自然风物的天性中,文人也感受到本性的纯真与美好。但这种隐逸之乐很可能是文人想象中的情形,而并非真正身临其境的感悟。元曲家贯云石自号“酸斋”,做过翰林学士,同样向往闲适恬静的生活,其〔双调·水仙子风〕《田家》云:“绿阴茅屋两三间,院后溪流门外山,山桃野杏开无限。怕春光虚过眼,得浮生半日清闲。邀邻翁为伴,使家僮过盏,直吃的老瓦盆干。”贯云石辞官后隐居江南,他对田园生活真正有所体验。与一般的农家生活不同,这种田园生活带有文人化色彩:远离世俗的困扰,回归本心的恬美与安宁,在淳朴的农村生活中追求自我人格的完善。文人享受这样的休闲生活,并非仅有空闲时间即可,自然山水之美必须用心去体悟。如李渔所说:“乐不在外而在心。心以为乐,则是境皆乐;心以为苦,则无境不苦。”内心的悠闲安乐是外在环境的主导方面,客观事物随人的主观情感变化呈现出不同特色。罗宗强先生说:“山水的美,只有移入欣赏者的感情时,才能成为欣赏者眼中的美。山水审美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感情的流注。”所以,休闲生活不仅需要身的清闲,更需要内心的安逸舒适。
悠闲自在的生活为人所爱,世人却难得安闲之乐。山水美景怡心悦目,唯知足安乐才能体会。元人在纷扰的人世中追寻清闲生活,刘楚《闲中风月序》云:“风月在天地间何所不有,而人或不能有之。惟无所事事而安于闲者,乃能得之以为己有,而闲固不易得也。”追逐名利者不能片刻安闲,自然风月也不会成为他们的兴趣所在。清闲本为自我安乐,却少有人知闲之真乐。王沂《乐闲堂记》云:“知闲之为乐者何人哉?世之仕者居卑思巅,在外思中,逐逐然计功谋利之间,罹尤蹈祸而不悔者,固不知闲之为乐……必也糠粃轩冕,土苴富贵,而后知其为乐也。”要真正懂得清闲之乐,一定要内心淡然无富贵之思,才能享受休闲生活的轻松愉悦。王礼《乐闲亭记》也说:“能闲固难,闲而能乐又难……世之汲汲于富贵之场,日暮途远,倒行逆施,不知安闲之可乐者,其为人何如也?”人为富贵所累,闲中真乐就显得更为难得。元代思想环境宽松,文人的休闲生活也更为自由,科举仕途的阻断使元人与政治的依附关系弱化,他们遵从自我内心的选择,重视自我个性的发扬。元人在山水田园中得到满足,在美好的自然景物中表现自我,山水情趣成为文人自由心灵的外在体现。
中国古人的休闲是精神的自由与自然的融合,隐居不是最终目的,更重要的是达到“逸”的境界。元人的隐逸休闲是回归内心本我,追求精神的自由与生活的闲适。休闲的目的就是要获得愉悦,以“不争”处世便不会损害自身。杨维桢在《廛隐志》中提及:“名之所争者朝也,利之所争者廛也。名争而祸必至,利争而害必生。居朝与廛者,能以不争处之,则虽一日九迁,祸无得而至,一货百倍,害无得而生也。”追逐名利,祸害必至,如以“不争”处世,“一日九迁”亦能安然。内心的安乐使人欲望减少,面对人世的名利也能坦然对待。谢应芳《梅隐山房诗序》云:“天下无真乐,随所遇而得者乃真乐也。”天下“真乐”也是顺任自然而得,不与外物相争即为文人清闲安乐的处事方式。正如一些学者所指出的:“在古人观念中,闲居与仕宦相对。奔走仕途,营求利禄,往往以失却人格独立和精神自由为代价。古人赞美闲居,乃是赞美精神自由,表示对追名逐利的厌倦。”闲居生活能够远离仕宦,不沉迷于功名权势,在隐居中获得精神自由。
元人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安于天命,顺应自然,成为更多文人的生活方式。以拙逸为乐,可不役于名利,没有尚巧者的劳累与祸害,反而更能享受清闲自适的生活。这种自适不仅是外在身体的清闲舒适,更是自我内心的悠然闲适。
物各有所适,自适其适者能得安适之乐。元人看到世俗名利之人不得一日清闲,发出耐人寻味的感叹:“世之人嗜进而不知止者,荣利累之也。一有荣利之累,则必求进忘反。”元人认识到“特以势崇则必殆,不若去位而图其安,利广则必忧,不若辞禄而求其乐”,因此,当有人规劝隐者出仕时,他们断然拒绝:“或劝之仕,则曰:物各有适,吾用天因地,日取其材而受其实,又何慕焉?”自适的生活方能安稳,才有物外之乐。凡物各有所适,不能超越自我本分。程钜夫《适斋说》云:“一旦而富贵,则骄则盈,盖终其身而未尝有一日之适……余谓适者无所往而不适,不适者无所往而适。”从贫贱到富贵,巨大的反差让人不能自拔,这样就失去了内心的闲适。真正的自适应是顺天安命,贫贱亦能有所安乐。贤人颜回身处陋巷不改其志,元人在陋巷、箪瓢中同样发现自适之乐。刘将孙《寻乐堂记》云:“是乐也,非以陋巷、箪瓢为乐也。后之言乐者,寻之于陋巷、箪瓢之间,于是以处贫为乐,则已失其趣矣,乃相率而为伪者出焉……是乐也,寻于陋巷、箪瓢之间,固非也,寻于陋巷、箪瓢之外者,亦未睹其得也。即陋巷、箪瓢之中,而适于陋巷、箪瓢之趣,乐在是矣。”颜子所乐为文人反复论述,颜回即非乐贫亦非乐道,而是“一种超越世俗观念、超越感性对象的,在体道和对圣人境界的追求中体验的精神快乐”。这种精神快乐正是文人自适生活的体现,虽身处陋巷依然安适自乐,乐不在外而在于人心之适。
自适要安于天命,顺应自我本性之真。自适也出于安闲之心,陋巷虽贫亦能有乐。如郑元祐《陋隐记》所云:“人之于物不自以为陋也,乃能安之……是以丰草茂林,鹿豕之所居也,士有终其身而行坐啸歌于是,自以为乐,有不知老之将至,抑何至是哉!盖亦安其命而已矣。”自适之乐能安命知天,外物不足以扰乱本心。元人王袆指出:“古之至人所以和其天倪、全其天器,而至于无为者,不过安乎天分,休乎天均,以自适其适而已。自适其适者,顺其天之自然也。”顺应自然,安于天命,做到自适其适,也能体会到休闲生活的乐趣。“唯君子之乐则安于命、适于义,故无人而不自得。虽颠沛之甚,忧患之久,而乐固自若也。”安命自得在于以本我性情而独往其间,虽有外物干扰但内心安然应对。自得之乐是文人生活趣味所在,那些奔走名利仕途之人不能知晓。朱善《怡云诗集序》云:“‘不义之富贵,于我如浮云。’夫以浮云视富贵,则千金之重犹敝帚也,万乘之尊犹敝屣也。荣辱不足以累其心,得丧不足以乱其志,终日吟哦,惟白云之为侣,非徒不可以赠人,虽赠人,人亦未必能心领而意受也。”与白云相伴不为荣辱所累,得失不必放在心上,这种自适之乐他人不能体会,只有本性自然与安闲自得之人能体悟其中奥妙。自适不是适于他人,而是遵从自我本性,这也是休闲生活的重要内容。
元人在隐逸休闲中还以拙逸为乐,拙则日久而安,逸则心静无劳,闲逸的生活情趣为文人的诗文创作注入活力。元人对“逸”也有自己的看法:“夫逸者,遗失之谓也……世之所不见用之所不及者谓之逸士。”谢应芳在《逸庵记》中又提出:“夫人莫不欲四体之逸也,惟君子则逸其心,故尝操而存之,寡欲以养之。”君子追求“心逸”,物来顺应,寡欲养心,肢体之逸也随之而来,使心的自由与身的自由相结合。休闲生活要有“逸”的追求,而“逸”又可分为不同的境界。吴澄《逸老堂记》云:“夫未尝逸而未尝不逸,不以少壮老而逸者,上也;不能不劳于少壮,而能逸于老者,次也;终身役役以至于疲薾,漏尽钟鸣而行不止者,斯为下矣……无必,无固,无我,其逸也如此。”由少壮到年老,乐以忘忧,顺应自然,不拘泥于自我,一生安闲,便能活得轻松自由。如程钜夫所言:“盖乐莫乐于逸,而嗜于营逐者,弗暇爱也。”拙与逸紧密相联。吴澄体会到拙与逸的关系,其《拙逸斋庐记》云:
君子廉于取名,拙于取利,似若拙矣。要其终,则有福无祸,安安无危,未尝拙也。小人巧图爵禄,巧贪货赂,似若巧矣,计其后,则人祸立见,天刑徐及,巧固如是乎?夫心逸日休,心劳日拙,古有是言也。拙者心逸,逸则日休。巧者心劳,劳则日拙。谁谓日休者为拙,日拙者为巧哉?候其甘拙之名,享逸之实,逸则真逸矣,拙非真拙也。
拙与巧的选择不同,最后所得祸福亦有差别。君子深明此理,巧者心劳困于外物,拙者心闲而有“真逸”。邓文原也说:“惟知道之士,每喜拙而厌巧。”巧者逐利胜于眼前,而拙者日久无害而安。谭景星《拙逸堂记》云:“今之持巧媚世,闉扼鸷曼,靡知其止,巧败有不得以逸者,而后知拙之为逸也。”以拙为逸才有真正的快乐,拙使人“心逸”而享受安闲生活的自适。由此看出,拙者实不为拙,文人以拙为逸,在休闲中追求生命的自由,保持自我独立高洁的人格。这种拙逸之乐是元人隐逸休闲的突出特色。
总之,元代的休闲文化是元代文学研究的新领域。元代文人注重“心隐”,以隐居作为追求休闲生活的方式达到“逸”的境界,进而享受心闲状态下生活的自得与自乐。隐居田园成为文人的主动选择,寄情山水感悟自然的悠闲美好,达到精神的自由与闲适。元代文人隐逸休闲生活的独特之处还在于以拙逸为乐,拙者日逸而巧者日劳,安顺天命,清闲自适的生活变得更有意义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