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好的一片土地呀!
青花瓷一样安详。
蔚蓝的天空中,闪动着骨针的光泽,
闪电撕裂着乌云。
风,默默地缝合着逃离的天空。
北方,你把琴弦交给河水,
让鱼弹跳出骠悍的弧线。
你把力量
注入马匹优美的臀部,
你让我发出蒸汽机的喘息,
寒冷中炭火睁开红肿的眼睛。
辽阔的北方,高远的北方,
扑面而来一脸傻笑着的北方啊!
白毛风呼啸着,贴着地
扫过没有防范的平原。
满天的X光,
穿透夏季堆积起的绿荫,大森林
渐渐显露出骨骼,
柔软的水,一夜死去。
河流变成一条条细长的枯枝。
北极圈,套住了
倦怠的太阳。
北方,北方,
西伯利亚寒冷的孪生兄长。
白色的雪,像切碎的光,
白得让人惊慌。
干辣椒一样凛烈,野猫撕咬一样的疼痛。
血在管道里缓慢停泊,
像骤然变硬的河流,
雪的沙子,
迷茫地塞满了天空的缝隙。
寒冷才是北方的上帝,
我佩服冷,
像佩服死一样。
白的雪,黑的土地,
黑得像夜!黑得失去知觉。
深幽幽性急的河水,带着
整条河流里的鱼,沉甸甸地
奔向海洋,
梅花鹿一边奔跑,一边数着身上
数也数不清的斑点。
一排排老玉米,衣衫褴褛地
展露着整齐牙齿中的金黄。
白的雪,黑的土地,
无人演奏的大厅,
一排钢琴键盘日夜轰响。
北方,白得一无所有。
北方,黑得不可限量。
无名河流,以无比啰嗦的弯曲
绕过夏天,波浪鞭打着河岸。
丛林、沼泽,一座座
肥大的塔头甸子,
补丁一样缀满了闪着光斑的沼泽,
仿佛在油汁里浸泡的腐殖质。
千百年把土地
染成乌贼与墨汁的颜色。
高傲的北方啊,谁让你了不起,
凭着一片没有边际的财富,摆出一副
谁也不理睬的表情。
白的是雪,黑的是土地,
你的牙齿咬出金子一样的收成。
叶绿素和太阳,每一年
千辛万苦地养出肥胖的山河。
而寒冷,总是一夜间
把全部的家底赔得精光。
黑白相间的北方呵!
输掉了一盘棋又一盘棋。
大雪,一粒粒像金字塔一样,
覆盖了古堡和战场。
一代又一代人远去,像雨
无声地落入湖水,像雪花
消失在苍茫的原野,
无影,无踪。
北方,你一定
把二十四节气悄悄输入了电脑。
甚至把日月、雷电、雨霜、风雪
都变成二进制,像一个
摇头晃脑的帐房先生,
坐在遥远的北方,把365颗算盘珠
拨弄得噼啪作响。
春夏秋冬,这一台古老的
四幕戏剧,轮番上演了亿万年.
了不起的导演者,从未失手,
齿轮一样精准,切换手里的转盘。
每天替太阳和月亮出牌,
为每一季山河妆扮
一圈比一圈缩小的北纬线上,
只有你的圆刀,才能把四块蛋糕
切割得这样整齐、均匀。
到了春天,你
忘不了婆婆丁和小根蒜的嫩芽。
到了秋天,你送来
向日葵和稻谷的金黄。
永远不会忘记,冬天的你,
一年年准时冻红我薄薄的耳朵,
而宝贵的夏季,虽然总是一晃而过。
你虽然大方,却
从未一丝一毫为我加长。
北方啊,每一年春天
我都深深地
深深地敬佩你一次,崇拜你一次。
赤道的人们
怎么能想象,狠毒的冬天
偷偷积累出了多么厚的冰雪。
为什么,你的出手
总是那样慢。
一天一天,不慌不忙地,用刀
把冰切成水,从土里挤出绿
令人发愁的冰川在不知不觉中消亡。
每年都死去一次,
每年都醒来一次的北方啊,
马灯一样,
旋转在北半球高纬度线上北方。
一层小猫似的春天,加一层
白发雄狮的积雪,
一层铺天盖地的翠绿礼包,再
加一层又凉快,又暖和
老太婆一样的秋天。
一诺千金的北方,
像太史慈一样信守时光的北方啊!
不动声色的魔术师
谁给了你,这个星球上最好的记忆力。
每年,微微一笑
把一道听不见的口令撒遍四方。
春夏秋冬,像四个
排定了顺序的姐妹,永远依次出场。
我一眼
就认得出那位敏感、多情的女子,
就是她——
春天是她的智慧,
夏天是她的善良,
秋天是她的忧郁,
冬天是她的疯狂。
北方,我口吃般
费力地追赶你,追赶祖父
外祖母,以及阴郁而模糊的冰原上
无数影影绰绰的人。
所有向上挣扎的树,结冰的河忧郁的眼睛,
和死死盯着南方的所有眺望。
都是你没有一块土地,
让我这样熟悉,像熟悉自己一样,
不管你怎样掩饰,北方
我都能看透你掩饰时的慌张。
笑嘻嘻、戏谑的北方,
凶猛得像大风雪,
又常常狡猾得像一群鲶鱼。
北方,我太懂得你的聪明,
太明白你的赤诚。
我不愿意用笨重的黑熊象征你,
梅花鹿机敏地点着头。
东北虎,以斑斓的毛皮泄露了秘密。
饥荒中,第一个
逃离村庄的一定是你,
迎面走过来,第一个打招呼的
一定是你,
昨晚掀翻桌子的一定是你,
清晨抱头痛哭,
撒泪而别的,一定又是你。
像一匹被你收养,最后
离你而去的狼。
你把我,均匀地放在四季的天平上。
用秋霜告诉我沮丧,用雪片
告诉我鼻尖儿上的冰凉。
你用春风,脱下
我满身大汗的棉袄,
用冰雪拧成鞭子,抽打出
不得不咬牙忍痛的皮囊。
我知道,一组无法更改的密码,
已植入我的血脉。
我属于你,但
你不该让我有了翅膀。
以一粒粒琥珀似的种子和漫天风雪,
你养育了我,
玉米给我诚挚,
高梁给我激昂。
见了面,就想把心里话掏给别人,
爱与恨的双刃在脸上交错。
然而,原谅我,北方
某个黄昏,我一个人登上南去的火车,
像炊烟悄悄地逃离村庄,
一个如此赞美你的人,那一年
忽然一去不回头。
北方,此时我与你之间
几乎隔着整个大陆。
但,北极光追上了我,
绿光在我的上空环绕、震荡
磁针微微晃动。
我知道,我的身体
正大雪飘飘。
你不该,
按着你的温度与性格量身定做了我,
逃离了你,却难逃记忆。
我,只能无限期地被迫爱着
不含红尘生灵的你,
永远大美的,仅仅是你
疏朗大度的草木山川,永生怀念的
仅仅是你四季轮回的
雨、雪、风、霜。
和母亲分手时,我不敢回头
亚洲的额头上,有一双
让我不知所措的目光
我永远会用后背朝向你
但即使扭着脸,我也能随时
看到你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