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流离的草原牧歌
——读鲍尔吉·原野札记

2021-11-11 18:39
鸭绿江 2021年28期
关键词:鲍尔吉原野虚构

聂 尔

一、片段性的散文

鲍尔吉·原野的散文是片段性的。他写内蒙古草原,草原上的马、狗、羊、蒙古族牧民,出自草原的河流,草原上的花和蝴蝶,寺院和喇嘛,蒙古语词和它们的含义,以及草原上一切美丽的事物。他对上述所有注以深情。但他所写的并非传奇。他的马(马群)独自奔跑在草原上,独自嚼夜草,不睡觉,不和这个深爱它的散文作家交流。这个美丽的天堂般的造物流落到了无情的隔膜的汉语语境中。草原也是一样。草原从草原上来到鲍尔吉·原野的汉语散文文本中,仿佛暂时地寄生在此,好像一块巨大的绿地毯铺排在了汉语之家,汉语的天空下。鲍尔吉·原野数量巨大的散文,是一些诗意流离的草原牧歌。成吉思汗的草原,喂养天堂羔羊的草原,托举着马的四蹄的草原已不复存在。铁篱笆把一块块草原围了起来,马、牛、羊被驱离而去。它们各自生存,互相怀念。草原不再是通达四方、无边无际、齐整如一的存在之家。草原和草原上的生物、事物,乃至于人类,被景观化为彼此分离的不同的价值。如果不能够相互依存,它们就将在流离的诗意中,在逝去的牧歌中,在愈来愈远的回忆中,一句话,他们将在历史中相遇。现在,它们在鲍尔吉·原野的汉语散文中相遇。

二、私性的母语

鲍尔吉·原野是一个蒙古族的用汉语写作的散文作家,或者说他是一个用汉语写作的蒙古族散文作家。这种词序的简单换位并非文字游戏。在他的童年时代,他曾“认为所有的人都是蒙古人”“这是语言造成的”。是的,我们都曾经有过童年的宇宙,那是语言造成的,后来不同的语言又将其夺去或改变。像我们这些只说母语的人会在一个很长的时期内认为语言是没有边界的,世界便也是没有边界的。但是,说两种语言的鲍尔吉·原野“被汉语领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从此蒙语成了家乡,汉语成为世界。母语被汉语覆盖,成为在底下的永不消失的深藏之物。汉语成为上面的,公共的,可学习可辨析的,客观的,无法改变的,因为它是一个实体的世界。底下的母语则成为忧伤的,主观的,私性的,情感的,可变易和可给予的,因为它是“我”的世界,是曾祖母推开一扇又一扇童话般窗户的世界。在汉语的世界里,只有一扇窗户,窗外只有一个世界。这里没有任何魔法。这是一个铁打的世界。它是在“我”之前就已经存在的,它并非为“我”而存在,“我”只是被领到了这里。在底下的那个母语的世界,使“我”在这个公共的世界里,有一种永远的客居之感。这就是牧歌,忧伤,梦中之马,柔情的草原和无穷无尽的写作的所来之处。

三、散文这种文体

并非因为鲍尔吉·原野的散文是片段性的,我就也以这种方式来评论他的散文。实际上,就我个人的感受来说,散文整体都是一种极难加以评说的文学存在,难就难在,比之小说、诗歌和戏剧,它更是一种仅仅关乎于“主体方面的心情”的、“没有深刻的内容”(黑格尔语)的个人书写,它的主要的方法和道路是单调的,甚至是枯燥的。我所谓主要的方法和道路是就比喻和抒情而言的。散文当然可以是优美的、华丽的、自然的、雕琢的、自由的或拘束的、闲适的或感伤的。总之,散文当然可以发展出各个不同的风格和性质,但这些性质都并不能救散文脱离其枯燥的被“理性秩序”预先就规定好的路途。散文作者就像本雅明在《历史哲学论纲》中描绘的新天使,他们以一种挽救和哀悼的态度凝视着一切过去的、破碎的、即将消失的事物,自身却被进步的风暴吹向了未来;他们并非心甘情愿地走向了未来,而是背对未来、面向过去。对于中国作家或汉语写作者来说,我们所面向的未来更加不可定义,我们只好称之为发展,而过去则是发生在大地上的一切事情,我们将大地称为祖国、故乡、草原、沙漠、陆地、农村或者城市。当我们面向过去时,我们深知自身内心的和双眼的迷茫,于是我们奔跑。正如鲍尔吉·原野笔下的马群,它们在原本空阔的草原上,在作者的亲切的视觉里,奔腾向前,仿佛一幅天堂里的景观,但它们究竟要奔往何方呢?这是人和马都说不清楚的。因为草原上并无前后左右之分,而大地之上也是一样。我们只不过想要使自己跑得像原野的马群里的马一般漂亮而已。不同的是,作家用笔奔跑,别的人用别的东西奔跑。

四、欢乐的装置

人在日常生活中,以及人在其自我表现的文本中,显现为一个欢乐的装置,就仿佛在他的体内有一个牵线木偶,那个木偶总能令他自动发出欢笑,总能使他从一切事物当中发现那个令他欢笑的欢乐的源泉,并使他本身在一个决定性的瞬间从现实的肉身变为一个梦幻般的形象。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就很难理解人在悲惨处境下和艰难险阻中,在毫无希望的时候,以及在面对其同类中的他人的不幸甚至死亡时爆发出的欢笑。隐身于人之中的这个牵线木偶,有时是一个哲学观,比如唯物主义;有时是某种情感式观念,比如浪漫主义;有时是一个悖论式的认知方法,比如卡夫卡那样的;有时是趾高气扬的进步主义,笑所有事物为落后;有时是自以为是的历史主义,把人理解为历史棋盘上的过河卒子,或者是过不了河的卒子;有时是撒旦主义,就像藏在俄罗斯套娃最里面的那个最小的娃,她总是发出尖刻的恶毒的笑声;有时是人的青春本身,因为青春总是不知愁滋味;有时是某种人生的依托,比如存在主义;有时则纯然是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比如人总能君临于一切牲畜之上,推而广之,他人亦不免是一种会说话的牲畜,所以他人总是可笑的、可悯的;如此等等。鲍尔吉·原野在他的某篇散文中,写一个牧民来到他在大城市沈阳的家中,牧民发现了自来水这一神奇装置,竟然只需把水龙头一拧,无穷无尽的水便哗然而出,那么这水来自哪里呢?牧民惊骇于这一他从来不知的神迹,认为这无疑是神赐福给了他的朋友,而他自己和他所在的广大的牧民群落却未获这一赐福。文本在这里形成一股笑的涡流。在另一篇散文中,牧民家女人每天骂一个叫王三的,因为王三总是和她对着干,丧尽天良地做对她不利的坏事。作者鲍尔吉·原野很好奇这个锲而不舍的王三究竟何许人也,谜底就是:王三是一群喜鹊中的一只,它每天不依不饶地啄食她的粮食,使她遭受不必要的损失。读者在此不禁又一次哑然失笑。还在一篇散文中,鲍尔吉·原野写他的父亲与其酒友在酒后互送对方回家的情景,因为你送回我来,我也必得送回你去,于是两个人送来送去,顺理成章地迎来了草原黎明,于是第二个喝酒日又已来临。鲍尔吉·原野优美的文笔不容读者在此揆诸情理,因为读者也希望这样的奇景能够发生。于是,作者和读者配合无间地一起笑出声来。鲍尔吉·原野在他的散文文本中送给读者也送给他自己的诸如此类欢乐所在多多。可以说,这里面有一个欢乐装置,鲍尔吉·原野完全掌握了安装和启动这一装置的秘诀,以至于他可以每每运用,屡试不爽。

五、如云的马群

鲍尔吉·原野善写马。草原上的生物,那些可做人类朋友的,有羊、狗、马、牛等,其中以马的形象最为英俊优雅。马出于天工,入于人间,完美无瑕,不可思议,温驯却能不失其内在的意志,高大雄美而却能甘居于人的胯下,受人驱策却几无屈辱之意识。真正是不可言说之马。单个的马已经像一座山似的,自成一景,一群马在草原上奔跑起来,更是一番天国景象,人们望之兴叹,自惭形秽。一匹马被拴在蒙古包前的马桩上,其昂立的姿态,饱满厚实的肚腹,铁干似的细腿,叩击大地的四蹄,哪怕它就那样呆立不动,蕴藏的神意也已经浮动在四周。这是低矮的狗所不能比的,遑论羊牛。狗也是人类的朋友,且它并不比马更不忠实,但它少了一分神性。在狗的身上,你并不能寄寓任何天国的理想。狗是纯粹人间世的物种。它是现实主义者,当然狗的现实主义比某些人的现实主义更可爱可敬些,因为狗有其不改初心的原则。而某些人的所谓现实主义,只不过是一个巧取豪夺的借口而已。至于羊牛与天国的对应关系,则是因为它们在祭祀礼仪上所流的血。源远流长的祭祀传统仍然看不见地深藏在我们的生活、文化、政治和经济的策略之中。与往古不同的是,如今是人,成了所谓现代生活的唯一祭品。比如军人和罪犯,比如贫困生活中黯淡的血光,比如为某种制度而耗费了的无数人的青春生命。但是对牛羊的批量的屠宰,它们汩汩流淌的血河中所映照出来的它们的表情,仍然是有关祭祀之礼仪的最重要的象征和回忆,因为它们死得纯粹,并无需任何理由和原因。这和希特勒的党卫军死于他们所信奉的元首及其法西斯主义是不一样的。牛羊作为本身无命运的、为了虚无的天国而存有的物种,它们洁净的血,流淌成了一条你不能无视的耗费之路。今天牛羊与草原已经被人为地分离开了。根据鲍尔吉·原野的描写(当然我们也是知道这一情况的),草原被铁丝网围起来了,而牛羊则成为与大地无关的待宰者。草原上的羊,草原上的牛,实际上已被符号化了,正如人被其无耻的文化格式化了是一样的。现在还说回到鲍尔吉·原野的马,马群。马尽管被束缚,却是自由的生灵,拴在马桩上的那匹马,“表情在远方”。至于马群,群马,毫不知晓什么集体主义,它们跑动起来犹如白云,如“云端的神兽”,并不受到集体的丝毫影响。群马如云,如天国,那是因为奔跑在其中的每一匹马都神往着远方。

六、散文中的虚构

像很多人曾经争论过的那个问题一样,鲍尔吉·原野的散文中也同样存在着有无虚构的问题。作家如果过度追求美和效果,就会留下人工的痕迹。鲍尔吉·原野当然也会给人这样的疑虑。有人说任何一种写作都是虚构,所以散文亦不妨虚构;另有人说散文不可以有虚构,如果散文有虚构,就失去了它的类的本质,它的本质就是真实,否则它与小说何异?我曾经回答这个问题说,如果你的散文是在表达思想,它就不可能是虚构的,因为思想无法被虚构。如果你用散文讲述故事,则难免有时会有虚构。不论有没有虚构,他人都无从亦无必要对一篇散文的真实性和事实性加以考证,因为它只发生在散文作者的内心和笔下。从虚构这一问题,可以生发出有关散文写作的诸多伦理问题。实际上,这本身即是一个伦理问题。英国散文家兰姆的散文中也有虚构,但在他身后出版的散文选集中,编辑在虚构处都加了注释,说明何处是虚构,是怎样虚构的。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既有虚构,又有对虚构的指明。但从另一方面看,就连历史都是建构的,一个散文作者用他手中之笔的微末的权力对他所写下事物之间的联系加以自由衡量和重新安排,又有何不可呢?从某种宗教的观点看,世界是上帝做成的,而且此一信条在信者看来不容怀疑,那么一个散文作家是否可以认为,写下来的即为真实?因为说出的事,就是已经发生的事。在这里,散文的虚构问题就越过伦理疆界,来到了语言哲学的领域。比如一个人说“明天要下雨”,虽然下雨这件事还未发生,但说者和听者,都已经感觉到了雨意浓浓,雨已经在下甚至已经下过。如此,就连虚构的伦理学在此也会感到茫然。每个人眼中的上帝都不相同,上帝之有无或其意味也自有不同,每一个散文作家在虚构这一问题上,赋予自身的自由裁量权就像真实本身一样复杂。当然,这并不是说,对这一问题读者无权追究,相反,读者可以并且应该追究,因为这是进入散文文学的一扇大门,尽管不是唯一的门。

七、空空的草原

草原、大海、沙漠,都“在连绵不断中显示壮阔”,在这些地方,“人的处境感最强烈”。鲍尔吉·原野经常写到人在草原上的这种处境感,亦即天地人三者的不均衡感。他观察到:“天,果真如穹庐一样笼罩大地。土地宽厚仁慈,起伏无际。人在这里,挥动双拳咆哮显得可笑,蹲下嘤嘤而泣显得可耻。”从一种观点来看,自然可以说“土地宽厚仁慈”,因为它庇护人类并给予人类以道路;可从另一种观点看,天地不仁,它们在这里是如此藐视人在别处视为当然的人本主义,以至于,咆哮和哭泣都因为失去了同类的注视和同情,而显得可笑。但是,咆哮,哭泣,乃至于发疯,正是人在无从调整其均衡感时,极容易发生的一种情况。正如荒原上的李尔王,正如《黑暗的心》里的库尔兹。在草原、荒漠、大海等极单纯的统一之下,恐怖和崇高并生,人要生出对自身的确信,果真是需要一点力量的。海洋文学、草原文学(如鲍尔吉·原野这样的)、荒漠文学,正是人对自身的确信的表现。因此,草原上便并非一无所有,而是在每一根草茎之内,都生成着人的气息、人的精神、人对虚无的凝视之眼。与别的此类作家不同,鲍尔吉·原野是欢畅的、明亮的、善意的、诗情画意的、和谐的,他的草原上奔驰着骏马,牧民们乐天安命,狗忠贞不贰,羊这种永恒的祭祀之物在静待着自身的结局。他的草原就是内蒙古的草原,他称之为“吉祥蒙古”。现代的草原,自然是吉祥的,因为人对自然的操控之力已经达至为我所用、自古未有、无所不能及。但是现代性本身正在造成一种新的单纯的统一体,造成一种更为辽阔的新的草原或曰荒原。当都市里的游客来到草原上观光时,他们实际上在印证着他们作为大都市里的一根草茎的命运感。他们看到,到处都一样,上下都很平坦,除了权力和金钱造成的不平等,其余则一律平等,就像遍地皆是的相似的草茎,于是他们不再咆哮哭泣,同时也就不再思想。

八、散文的奇异性

鲍尔吉·原野的曾祖母善于讲故事,她的故事是蒙古式的,或者说是蒙语式的。她的一个故事是,在一座房屋里,推开南窗,外面是鲜花和奇石;推开西窗,外面瓜果飘香;推开东窗,外面是野兽的地狱,野兽们在哭喊;推开北窗,外面是白雪皑皑的冬季。这一切都发生在同一座房屋,同一个时间点上。这是童话,是梦,也是文学。这里面并没有人(当然也可以有),有的只是讲述者的目光所见。任何人都不会在这里问有关虚构的问题,因为一望而知是虚构,讲述者并没有遮掩和隐瞒。讲述者讲的是她的确信。这是作为讲述者的一个最关键的素质,同时也含有文学创作包括散文写作的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就是文学的和散文的奇异性。有的人拘泥于散文要写真实的教条,以为只有写得平凡才叫散文,差矣。散文也必须有奇异性。鲍尔吉·原野的散文就有奇异性。“草原上像房子那么厚的晨雾被旭日阳光晒薄之后,露出了马群。”这是散文《流水似的走马》的第一句,写马在草原清晨的初次露面。这样的句子我相信并非观察所得,而是刻意追求的结果,并且,它也生成了语言的奇异性效果。雾就其性质而言并不能真的像房子一样厚,而是马安居在黑夜里,使得天地如房,马如人。比喻无所谓准确,关键在于把最不相关的事物连结起来,并从二者的关系中生出特定的指向。还有比如:“谁也没见过坐在路边歇息的时间。”“没有面孔的植物用整个身体来笑。”“几十只松鼠跑过来,它们首尾相连地跑,我以为遇到了蛇群。”“羊羔比狗更天真,像花朵一样安静。”这些比喻,把相距最远的事物强行结合起来,生出了奇异之美。实际上,鲍尔吉·原野写了那么多关于草原的文字,就整体论,我怀疑是因为他的童年王国——包括草原、蒙语、牧民、马牛羊等等,在他成年以后,离开它来到汉人世界以后——所显示出来的愈来愈不可思议的奇异性。于是童年故土、草原成了最初的本然的世界,成了关于世界的回忆,成了比喻。

九、散文中的人

散文中的人和小说中的人不同,散文中的人不在因果链条上,而处于命运之外,他们是飘忽即逝之人,偶然之人,或时代之人。即使自传式散文也是一样,因为命运之神与人的建构无关。这是散文和小说极为不同的一点。当我们写小说时,我们知道自己将建筑一座或大或小的牢狱,或如天地之大,或如房屋之小,里面关着的都是一些不服从命运之神的安排,而走出了自身存在轨迹的人。当我们写散文时,我们自然也会写到人,但这里的人像散文作者的那支笔一样灵活而任性,他们不拘形迹,来去自由,或沉默或放歌,或行走或坐卧,不取一定之姿。而且,散文作者并不能预知哪些人物会来到他的笔下纸上。散文不是一座牢狱,而是一个开放的空间,任何人都可以走进走出,来因和去向都不甚明确。鲍尔吉·原野也有一些写人的散文,其中,写他父亲写得最为脉络清晰。这个骑兵出身的蒙古文人有着一种悲剧性的命运,但因其出现在散文中,他的命运便只显现为一些命运的碎片,这些碎片在作家笔下甚至还发出了幽默的闪光。作家写得更多的,是父亲对命运顺从的态度,这样也就等于消解了命运,因为如果一味顺从,也就谈不到命运了。悲惨还不是悲剧。悲惨是在时代中的境遇,而不是在一连串不同境遇中的抗击和出击。而这正是时代的真实写照。在散文的时代里,人可以写出一片诗意流离的草原,就像鲍尔吉·原野这样,但大约也只能如此,因为命运的法则已经被时代的律法所代替,人们所能存身的房屋已经很小,无论在草原还是在别处,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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