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乡土 审视生命(评论)
——“新辽西派”散文四人谈

2021-11-11 18:39:07宁珍志高海涛洪兆惠
鸭绿江 2021年28期
关键词:辽西乡土散文

宁珍志 高海涛 古 耜 洪兆惠

从某种角度讲,中国的乡土散文是几代人共同的还乡之路。阅读乡土散文,让很多人踏上了寻根之旅,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20世纪八九十年代,朝阳作家谢子安的田园散文在全国文坛广受好评。新世纪之后,葫芦岛作家齐明达的乡土散文也引起了文坛关注。随后,辽西乡土散文创作又涌现出了魏泽先、崔士学、李广智等作家,他们“叙述睿智,不乏情趣,人与动物的内心独白非常接近于寓言描写,增添了文本的表现深度和阅读兴致”(宁珍志语)。在此基础上,我省作家、评论家、编辑家宁珍志于2008年1月首次提出了“新辽西派”散文的概念。此外,朝阳的周艳丽、胥得意、袁海胜,葫芦岛的郭宏文、锦州的蔡雨艳等一批散文作者,“均以风格各异,又共同带有浓郁的辽西乡野气息的散文创作让文坛和读者感到欣喜,‘新辽西派’之名也逐渐广为人知”(高海涛语)。

在新的历史时期,随着新型城镇化和乡村振兴的不断推进,新一代辽西散文作家面临着如何拓展取材领域、丰富作品主题、紧扣时代脉搏等一系列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为总结近年来新辽西散文的创作成果,展示创作群体,探究面临问题,展望未来发展,本刊特推出新辽西派散文专辑,邀请四位嘉宾老师,结合本辑作品,为辽西散文创作把脉建言,出谋划策。

一、提出“新辽西派”散文概念的初衷

宁珍志:

没经过严密或深度思考,带有工作范畴、编辑职业的一种惯性和下意识反应。在《鸭绿江》编散文,最先接触齐明达作品,到创研部后开始关注全省散文动态,又遇到崔士学、魏泽先、李广智等人作品。读着,便感觉他们的散文与前辈作家的不同,散淡、多维、模糊的主题或“无主题”,显现出辽西人文生态多元、庞杂、自然,或者还有听天由命、愚昧与狭隘遮蔽的苦难与挣扎、坚忍与宿命,人性面容更为斑斓、感性。少或无抒情,少或无议论,以家、院落、村庄、田野为主要意象的土地情怀,在淳朴与厚道的叙述中,又多出了诸多细小、琐碎、智慧与原始……而此等注重乡村生活、注重庄稼人本色的书写,我以为是辽西地域最接近散文本体的艺术表达,是一批年轻人带来的新鲜气质。把他们“包产到户”的“庄稼”集结到一块“土地”上展示,不说别的,光说“面积”,影响力就大,即会合在一面旗帜下,向外面的世界“招摇”。小小的一面旗帜怎么称呼?“新辽西派”吧,通俗,易懂。对文学而言,标新立异、拉帮结派,不是坏事,无论古典还是现代,有“沙龙”性质。从儿童开始,我在辽西建平待过十几年,至今还操着满口“朝阳话”,此中也有情感倾斜度,也担心个人色彩会影响“命名”的客观与准确性。

二、写实性与写意性、文学性与地域性

高海涛:

《鸭绿江》推出这个散文专辑很好,非常及时。因为作者基本上都熟悉,而且我本身也是辽西人,所以看这些作品就比较亲切,也可以说非常亲切,如同“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那般感觉。除了亲切,还有感动。我看到了这些中青年作家的成长和成熟,至少和我以前看过的一些作品相比,他们的叙事都显得更从容,抒情也都更节制,从结构和文字上能看出一种难能可贵的自信。而最可感动的还是这些作者对故乡和土地的深情,正如我在评论崔士学散文时说过的,在辽西作家的笔下,辽西乡村就像是叶芝《当你老了》那首名诗中的白发恋人,虽然青春已逝,但会因这些文字的记录而重新梦见自己的往昔:“目光曾有的轻柔,眼波曾有的深邃”。所谓“新辽西派”散文家,他们就像一往情深的叶芝,即使故乡老了,村子老了,也依然爱着故乡的灵魂。

宁珍志:

距首次提出“新辽西派”散文概念已经过去了十三年。十三年,是成长、进步的时间,是充实、拓展的时间。与作家们以往的散文相比,本辑作品不一定能达到他们各自最佳篇章时期的水准,但显然是“用心”来写的。散文是离“心”最近的文学体裁——朴素挚诚之心。因为非虚构,它们还原生活本相、还原情感层次更为直接、快捷。“突破”对于创作量不是很高的“新辽西派”作家们来说,标准不低。魏泽先《旱地》在一连串辽西农谚“粘贴”连接的时间里,把“旱地”四季生态人的气韵表现得惟妙惟肖,旱地里的人气才是生命喋喋不休的本性所在,等、挨、盼等焦灼情绪演义的辽西生存困境直逼读者心田,其中流露的诙谐、豁达又是辽西人与物生生不息的乐观品相。场景、对话、内心融会贯通,这是魏泽先散文的新进步。灵魂里的散淡与随意,恰恰是辽西风土人情不加修饰的天然深刻。崔士学《一座城市拥有河流》中的“给河一条出路”的句子,郭宏文的《一条路能走多久》里的“小路、山路、公路、大路”所承载的乡村记忆和成长履历,已具有思想哲学的精神向度了。拨开李广智《大地的呼吸》关于树的四种生命形态语境,读者面前站立的还是人,是人在辽西扎“根”的经纬度。寻求突破,是一条既宽阔又狭窄的路,速度快慢因人而异,首先要踏上这条路。

古耜:

以前陆陆续续读过一些辽西作家的散文作品,这次又集中阅读了“专辑”,两相比较,可以看到辽西散文作家在创作道路上的执着探索和稳步提升。这突出表现为:作家对辽西风土人情的把握更加深入细致,准确传神;作品的艺术构思和视点选择趋于缜密和精巧;作品的叙事语言呈现出写实性与写意性、文学性与地域性的有机融合。在这方面,魏泽先的《旱地》、李广智的《大地的呼吸》、胥得意的《辽西酒事》、张福燕的《倭瓜爬满院》、赵海波的《归南山》等,均留下了一些不俗的创意和出色的笔墨,值得点赞。

尤其令人欣喜的是,专辑中有多位作家都敏锐地意识到:经过改革开放四十多年的大潮涌动,一个崭新的时代已经开启,而以散文的形式,记述“我”在这个时代的见闻与感受,不单是散文家的使命和责任,更是繁荣散文创作的历史契机与生活动力。为此,他们不约而同地提高站位,开阔视野,从各自特有的阅历和体验出发,以真切、鲜活和生动的形象,开始了与生活和时代的对话。于是,我们读到了周艳丽的《一个人一坡地》、蔡雨艳的《回归泥土》、袁海胜的《青涩小站》、郭宏文的《一条路能走多远》、崔士学的《一座城市拥有河流》等,这些作品透过不同的艺术视线、生活场景和人物命运,在不同程度上传递出辽西这一方热土乃至整个乡土中国正在经历的巨大而深刻的历史性变化,从而具备了为变革时代、为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提供艺术投影和形象档案的认识价值。

然而,也必须看到,在状写生活和时代变化的维度上,专辑中的作品依旧存在明显的缺欠和不足。譬如:作家书写笔下人物、家庭乃至整个家乡情景的变化,是倾注了心血、情感和气力的,但他们写出的这种变化,大都停留在人物境遇改观,事物旧貌新颜的浅表层面,而较少涉及人物内心的冲突和时代深层的肌理。而对于所有这些发展着、变化着的现象,作家注入的思考和给出的评价,亦基本沿着常见的、通行的理念轨迹做顺向滑行,而明显缺乏历史、人文、哲学、人性的多维探照和深入解析。这样写成的作品可以意趣盎然,栩栩如生,成为时代的剪影,却最终难以满足人们对这个时代的深层认知。

洪兆惠:

读这个专辑时,我带着两个问题,一是新辽西派散文的特质是什么,二是倡导新辽西派散文的价值在哪儿。读完之后,印象和之前看过的一些评论吻合,那就是这些作品之所以冠以“辽西”并称之为“派”,是因为它们带有浓郁的辽西乡野气息。所谓“辽西乡野气息”, 就是辽西元素,它杂糅着有形和无形——有形的如辽西干旱的气候、贫瘠的土地、世情风俗语言,无形的如辽西人的心理状态、精神气质、价值取向等。专辑中《旱地》《一个人一坡地》《一条路能走多远》《辽西酒事》《倭瓜爬满院》等,对辽西元素的表达各有侧重,但整体凸显出辽西散文的基本特征。特别是《旱地》,可视为标定辽西散文的范本,反复读之,可体会辽西散文立身的基础和扬名的资本。

乡野气息不为辽西所独有,辽东有,辽南辽北也有,那辽西乡野气息的异质性是什么,这是辽西散文作家最应关注的。发现、挖掘辽西乡野气息的异质性,才是新辽西派散文写作目标,也是倡导新辽西散文的奥义所在。辽西散文作家发现、书写辽西乡野气息的异质特性,他们就能从当前乡土散文的趋同化中跳出来,确立属于自己的经验表达和乡土书写价值。

三、在辽西大地上吟唱的歌者

高海涛:

散文创作是辽宁乃至东北文学的一个重要方阵,有很多优秀的散文家,写历史文化的,写自然生态的,写都市人生的,写乡土田园的,以及写地域文史和名物情趣的,在新世纪前后都有不俗的表现。其中,唯有乡土散文出现了“新辽西派”,这是现象级的,具有文学史的意义。作为一个辽西人和有时也写点散文的人,我很为故乡有一个散文流派而骄傲,他们就像一群乡村的歌者,在辽西大地上行走并吟唱。辽西乡土散文,每一个故事背后都有一首歌曲,只是没有唱出来,或仅仅在作者自己的心中唱着。这就是我对“新辽西派”散文的基本印象,它酝酿着突破,并具有一定的文学史意义,虽然能不能真正进入文学史还有待时间的检验,但至少我们对它的理解应该有一个文学史的角度。

宁珍志:

辽宁境内有许多条河流,也有许多座山峰。河流有大有小,山峰有高有矮;每一条河流都有自己的方向,每一座山峰都有自己的位置。把握自己的乡土本色,是地位;把握自己朴素的情怀,是地位;把握自己的平实语态,是地位。辽宁散文创作成绩不菲,有几面旗帜已经在那儿高高飘扬。以群体阵容的团队出现,以“新辽西派”的招牌格局出现,以60、70后作为中坚力量的文化身份出现,本身就有一定地位。

四、追寻汉语人文精神和世界审美视野的语言

宁珍志:

辽西语言是大方向。其实,任何地区的语言都有一个横纵发展脉络,或多或少夹杂着一些“外来语”。太“旮旯”的方言、俗语,我以为不太适用作为散文创作的艺术语言,不然,需要加注若干,即使加注,也会造成阅读过程的夹生、停顿和疑问。可以把“口语诗”的成功拿来参考,离生活近,离日常近,离普通读者近,辽西口语应该是“新辽西派”散文创作的“家常话”。辽西距离“标准话”的北京不远,语言使用不存在生僻与逼仄的障碍,语调及平翘舌或许有出入,敲打成文字,并无疑义。“新辽西派”散文的叙述语言,应避免或者尽量少用“译文体”的长句式,与“虽然”“但是”“因为”“所以”“不但”“而且”等关联词语拉开距离,尤其要阻断公共话语在一些文本里的“横冲直闯”。“新辽西派”散文语言朴素与亲切的地方性必为主体。同时,辽西历史文化土层悠久而丰厚,神话传说与民间故事天下流传,其精华具有神性内蕴,如何领悟与发掘,可遇而不可求,就看作家们的心灵造化了。

高海涛:

不应该这样局限。把写辽西的散文定位在辽西语言上,正如把写乡土的散文定位在乡土语言上,是没有多大意义的。语言的地方特色就像地方口音,主要是某种自然的流露,凝聚着生命本色的乡愁,而不应该成为什么特殊的艺术追求。我一直认为,所谓乡土散文,是指题材上的乡土、故事中的乡土、经历中的乡土、记忆中的乡土,而不应该是语言风格、艺术品质上的乡土。语言风格、艺术品质上的乡土气息可以有一些,但不要太多太重。这里需要区分人物语言和叙述语言,辽西人物的语言必然会有辽西的特点,不可能说北京话、上海话、沈阳话,更不可能说英语,但叙述者的语言就另当别论了,那主要应该是一种超越方言土语之上的更能显示汉语人文精神和世界审美视野的语言。

五、写出辽西天地间活着的辽西人

古耜:

时至今日,辽西乡土散文创作确实存在一定程度的趋同化和同质化现象。譬如:选材上习惯于从自然环境、民风民俗入手,意象上一再出现“干旱”“风沙”“雨”和“酒”等,时态上总是一成不变的回眸式、过去时,笔调上则更多是抑郁、沉重以及苦中作乐式的浪漫等。以上情况的出现,当然与题材本身无关,而是作家的视野和观念存在问题。

应当看到,辽西大地自有丰富的审美对象和充足的写作资源:从古代的燕都定鼎到现代的辽沈大捷,从尹湛纳希的草原踏访到萧军的山村童年,璀璨的历史人文都期待着乡土视角的深层参与。而从牛河梁到化石谷,神奇的物宝天华同样足以孕育精彩的乡土篇章。即使单就当代农村生活而言,田园留守者的种种情况固然得到了较多关注,然而告别乡土走向城市的农民兄弟的命运和境遇,即所谓“亚乡土叙事”,却一直是辽西乡土散文中的“稀有元素”,很值得自觉强化。更何况作家对乡土的把握和认知,乃至乡土散文的振兴与发展,并不单靠一味地“写什么”地向外扩张,更重要的还是“向内转”和“向下沉”。在这方面,辽西作家只要坚持向民众学习,向生活讨教,同时注意了解借鉴社会科学领域研究中国农村问题的有效成果,乡土散文的推陈出新便不是难事。

洪兆惠:

干旱的天,贫瘠的地,是辽西的自然奇观。翻开辽西散文,最抢眼的就是对这自然奇观的书写,所以,干旱和贫瘠成了辽西散文最有识别度的标志。但是,对天地自然的书写,最终不该是辽西散文的写作目的。读了这个专辑之后,我最想说的是,自然界的干旱贫瘠给予散文作品的标志虽然突出鲜明,却不应成为辽西散文的根本标志,辽西散文的根本标志是人,是辽西人。辽西散文首先要立人,要写出辽西天地间活着的辽西人。作为乡土散文,辽西散文要写山野河流田园,但是更重要的,要写乡村里的生命。在生命现场的乡村,才是我们要写的乡村。

面对干旱和贫瘠,辽西人祈盼、挣扎、忍耐,在承受着自然的折磨或恩赐中,形成了属于自己的生命特质。在辽西这块土地上,人与自然合一,这里的生命更富有哲学意义。除此之外,辽西还有悠久的历史和深厚的文化,这些同样滋养着辽西人。辽西人,肯定是独特的。辽西乡土的异质性,不止于干旱和贫瘠,更重要的,是人的不同。看看《旱地》中的父亲,就能体会出辽西人特别在哪儿。魏泽先笔下的父亲自信从容、执着韧性,又敬畏超然力量,甚至迷信,他身上的坚定和自然神性混杂,使这个人深厚而有哲学意味。这是辽西天地造就的人。把独特的辽西人写出来,写活了,才是新辽西派散文的正道。

当然,辽西人在每个写作者那里,不是群体,也不是概念,而是一个个具体鲜活的人,是他们的父亲母亲,是他们的兄弟姐妹,是他们的同乡邻居。写活辽西人,就是写活个体。辽西人的精神品质、生命特质,存活在这些个体生命之中,绝不在抽象、概括、提纯、拔高中。

辽西乡村的自然奇观,可以大写特写,但怎么写都是以人为目的,一旦以人为目的,就不会肆意铺张,就会节制。以人为目的,会有效地改变乡土散文写作中的流弊,即把乡野奇观化、恋物化,或借乡土怀旧,借乡土矫情。

宁珍志:

老生常谈,行路,读书,万里路,万卷书。辽西有医巫闾山、凤凰山等名山耸立,但海拔不高,更多区域仍属于丘陵。缺少高度,影响远瞩,耽搁着一些词语和情境爬上来。精神可以弥补,但受眼界局囿,再一再二可能,再三再四太难。走出去能清醒,恍然大悟、幡然猛醒、醍醐灌顶都会发生。读书不仅是弥补、提高自己,更是一种生命智慧的对比、参照,发现异质性,避开同质化,尤其是思想的渗透获取。不妨常读读自己以往作品,若能从中发觉不足及缺陷即是幸运了,自身感受易于自我接受。刘亮程说:“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粒虫的鸣叫都是人的鸣叫。”在村庄、在农舍,人与草木、人与牲畜、人与庄稼的命运息息相关,把草木、牲畜、庄稼当作人来写,情感的诉诸表达自然就丰茂广阔多了。季节不同,时间不同,气候不同,人的表现就不同。一年365个日日夜夜,千变万化的人,千变万化的草木春秋,关键是作家时刻睁大的眼睛,该从哪个角度认知发现。只要你的词汇、语汇够用,你的感情、思想够用,让作品走得高远点,不是难以实现的梦想。当然,这是笼统一说。

六、寻找自己的根,寻找自己的血脉

宁珍志:

简言之,问题还在两个方面:一是题材重复,大同小异者多,作家笔墨大多还集中在原野、农舍、树木、田垄、路径、牛羊、鸡鸭等乡村景物上;二是叙述方式及思想情境的重复,同质化现象严重。如何应对?作家们一直在谋求这一篇与那一篇的不同,不断深化自己的作品,可谓殚精竭虑。包括精神渗透,包括思想含量,包括文化景深。传统散文的一些传达方式,已经满足不了或难以负荷他们的现实感受,除了适当调整、拓宽现行散文“一贯式”的流行路子,不妨再对日记体、对话体、书信体等进行一番新探索,洼地、坡地同样适合庄稼生长,有几亩试验田未尝不可。好酒装在好瓶子里,更好。核心问题还是内容凸现的灵魂成色,这是骨骼、血肉、毛细血管等合构的生命力量,也是读者从文本汲取的精神营养。“新辽西派”作家依据各方经验,是能够不断挑战自我、提升作品的思想品格与艺术品格的。题材重复与作品同质化,是每一位作家都会遇到的问题,“新辽西派”散文仍然需要从纤小与细微之处着眼下手,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越小越细,越容易生出变化。

洪兆惠:

这个专辑的写作者,都对辽西乡土生活有丰富的积累,他们成年后对过往的回想,或移居城市后对乡土的回望,写大风写干旱,写路写树写酒事,不管写什么都写得真真切切,极力还原,在还原中再次经历和体验乡土生活,由此造就了他们散文的实感。我认为,实感,原汁原味,是新辽西派散文的一个特色。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这种实感,以我的感受,新辽西派散文应该把这种实感“实”到极致。我认为,乡土散文的价值,不在于书写者对乡土的想象,而在于书写者对乡土经验的表达。这与为何书写乡土有关。我们书写乡土,是为了寻找自己的根,寻找自己的血脉,弄清我们这些从乡村走出的人成为自己的根本原因。说乡土散文是为了寻找曾经的家园,寻找一条回家路,只有从这个角度去理解,这话才朴实,不然,它的矫情意味太重。所以,我担心有人为追求飘逸洒脱,用虚构幻想稀释辽西散文的天然实感。坚持自然书写,也应该成为新辽西派散文的一种自觉。

宁珍志老师说过,读辽西乡土散文,感觉“贴面贴脊贴心”。这“贴”的感觉,恰是写实的效果。《旱地》中写春旱之后遇雨,父亲准确把握耕种时机,文中这样写道:“抓一把湿土攥一个蛋,扔起来,接住,没散,还是一个蛋。过一天,再抓一把土,扔起来,接住,手掌里散成了一朵土花花。我爸说:‘妥了,明个儿开犁!’”读这样的文字,我闻到土的湿气,也感觉到人的活力,这是写实的魅力和力量。

强调自然书写,其中隐含着两个主张:一是强调直见真实,直见真性,不虚构,不伪饰。现在伪饰的写作太多了,哪怕在真诚、真实是其生命的散文写作中也是如此。直见真实、真性的写作,是把辽西乡土、辽西人写得有滋有味的最佳途径。事实上,自然书写不可能还原实在,这是写作的宿命,而散文就是要对抗这种宿命,极力接近实在,接近本真,这是散文的写作伦理。新辽西派散文应守持这个写作伦理,看重生命的历史性经验,不回避辽西曾经的贫穷、落后、愚昧、偏狭,实实在在地写,真真切切地写。二是不过于拔高意义,不给所叙述的经验加上概念标签。警惕提纯和拔高,并不是放弃书写中的批判描述和精准阐释。我还是主张以审视、反思的姿态写辽西乡土,写辽西生命,作品的思想性就在这审视和反思中。

高海涛:

我曾经对“新辽西派”散文有个整体观感,认为其中大量的作品,与其说是叙事的,不如说是抒情的,与其说是写实的,不如说是浪漫的;与其说是乡土的感动,不如说是时代的激发。对大多数作者来说,乡土散文的写作更像是一种情感的回报,也像是精神的再生仪式。但就一个创作群体看,还不能说真正达到了突破,有的在结构上稍显疏阔,有的在细节上过于泥实,还是比较常见的乡土散文叙事姿态,因而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毫无疑问,对故土的挚爱、对乡园的思念、对纯真的感怀,是人所共有的,也是乡土散文应有的主题,对于“新辽西派”散文的作者来说,可能最需要有一种“影响的焦虑”,如何既不雷同于别人,也不雷同于自己,克服模式化、套路化,不断写出独具个性、格调、风韵和气象的优秀作品,并在此基础上实现整体的突破和超越。

首先,应该有写作的信念。“传世之作要有传世之心”,伟大的写作者需要有信仰,优秀的写作者需要有信念,这是文学的道之所在,为中外文学史所证明。英国女作家伍尔芙曾经对自己同时代的散文家有过尖锐的批评,说他们“缺乏强烈的信念”,不管什么题目都拿来写,因而造成了散文的轻浮和随意。我认为伍尔芙的话,也适用于当下散文写作状态,包括乡土散文。没有强烈信念,没有审美理想,纸上也写,网上也写,胸无大志,以为乡土散文就是记录点往事,感悟点人生,如此而已。这样的状态,怎么能写出优秀作品呢?所以必然流于平庸和浅泛。

其次,需要开阔眼界。这与读书有关,乡土散文之所以存在某种模式化倾向,还在于作者眼界的局限,读书不多,参照不足,所以作品也往往缺少蕴含,质胜于文。有人说“新辽西派”散文地气有余,文气不足,脱不开个人的有限经历和生活,甚至流于平庸的忆旧和矫情的感怀,而内在的乡土精神和人生底蕴并没有被激发弘扬出来。这样写下去,我觉得是不行的。

能走多远——这就是当下乡土散文写作面临的最大问题。“新辽西派”散文的作者,无论是世居辽西的还是曾在辽西生活过的,现在基本住在城市,其乡村生活记忆主要来自童年和青少年时代的经验,这样的经验作为写作的资源,显然是有限的。我们看到有些乡土散文的作者,其后来看似较为成熟的作品反而不如早期的写作,没有了乡村生活原生态的光彩与神韵。这就需要有所补充,而最重要的补充,我认为就来自读书,从读书中获得的灵感和启示,往往会照亮和激活你对故乡的追忆和想象,对曾经的生活有新的发现和理解。而读书的资源是不会枯竭的,它会让你走得更高更远。生活中有地气,读书中有远风,二者是相辅相成的。

七、“记得住乡愁”的写作

高海涛:

近年来城市与乡村的关系确实产生了一些新的变化,可以说在对立中有融合,在创新中有变化,在变化中有回归。面对乡村故土,可以说出现了一种特殊的“围城”现象,那就是在乡的想出来,出来的想回去。表现在文学上,我有一个观察,离开乡村的主题一般由小说承担,如写农民工;而回返乡村的主题一般由散文,特别是乡土散文来承担。也可以这样说,小说对乡村的态度是写实的,既有批判也有伤痛,而散文对乡村的态度是浪漫的,既有眷恋也有忧伤。“新辽西派”散文也是这样,已有很多人在写乡土田园,还不断有人加入。中央关于小城镇建设的精神有一项,那就要让人们“记得住乡愁”,我认为,这也正是乡土散文的基调,从出发点来说,乡土散文的写作,就是“记得住乡愁”的写作。

面对新时代乡村的变化,作者也要有相应的变化,这是必须的。不管是写那个年代的乡村,现实的新发展新变化,总会赋予你新的视角和思路,正如我为辽西一位作者的散文集所作序言中说过的,乡愁不是一成不变的,“乡愁已不是从前的样子”。所以,写乡愁并不仅仅是抒发一点怀念和感动,同样是写乡愁,现实的发展可能需要我们有更高的自觉。如果说我们乡村曾经是“附魅”的,后来是“祛魅”的,现在正经历一个“返魅”的过程的话,那么乡土散文作者的责任和使命在于,不管你选择什么样的主题与形式,你的每一篇作品都应该是“为人心施魅、让世界返魅”的写作。

宁珍志:

新型城镇化建设和乡村振兴不断深入推进,的确对乡土散文乃至乡土文学创作有影响,一些质朴性的原始生态甚至会被连根拔去。患得患失的功过是非,不少作家、评论家已有真知灼见,于此我略过。视野里缺少了居住了几代人的村子,缺少了土炕、炊烟,记忆与怀想,毕竟是经历过的人,生命越年轻,生活越进步,距离乡土就越遥远。这是一个可以被无限放大的空间地带,需要感情需要精神在此滞留,不仅仅是念及祖先的功德,更是记取一种历史,传承一笔前辈遗产,接续苦难劳作中诞生的一缕缕希望的烟火。辽西十年九旱,风调雨顺很难,每一粒种子的等待时间都长,每一株秧苗的生长过程都苦,而煎熬和磨难却是一篇好文学作品产生的温床,散文当然在列。社会和文学的进步与作家的进步应该有一致性,改变自己就是想深刻自己。崔士学“草木篇”的《小毒》已经选取中药“益母草”了,而且和人同“味”,有小毒。谁说人非草木?人就是草木,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崔士学从“毒”说起,直入人性,是深刻的改变。袁海胜的《青涩小站》则是辽西现代文明史的一例清晰坐标,这是“新辽西派”常年书写农耕文明的一次鲜明转身。“青涩”用得多好,既是过去落伍不成熟与当下各种华丽先进构成的对比,又是童年岁月的一次深情回味,都是物与人的青春时代的宝贵时光。面对新时代新的乡土格局,怎么改变?具体到一位作家一篇作品,从编辑角度,或能说出几句,想概括总结“战略”地说,说不好。如果能贴边,可瞭几眼第五或第六个问题,与这个问题有关联。自己坚持住,最根本。

八、重塑青年作家的乡土热情

古耜:

安勇在征集专辑作品时发现今天的乡土散文作者多为六七十年代出生,八九十年代出生的作者已很是鲜见,这说明辽西乡土散文创作群体年龄偏大,未来则很可能青黄不接,出现断档。这自然是一个需要正视的问题,但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却一时难以找到立竿见影的方法和行之有效的路径。因为青年作家之所以疏离乡土散文写作,说到底是因为农村景观和乡土经验在现实生活乃至文学语境中正在被边缘化,而要重塑青年作家的乡土热情,涉及从生活到创作的许多方面,是一个大的系统工程,绝非纯粹的散文理论可以厘清。当下我们能够想到的,大抵只是观念层面的老生常谈:重申乡土对于散文的重要意义,阐发经典乡土散文作品的永久魅力,扶持乡土题材的散文创作,为作家的田野调查、乡土采风提供便捷通道,等等。在这方面,相对适合辽西文学特点与现状,且具有一定实践意义的举措或许是:在已有成绩的基础上,调动多方面的力量,创造有利条件,努力培养和及早推出几位真正具有全国影响的乡土散文家及一批优秀作品,以本土的、身边的艺术高度和创作成就,培养青年作家和文学新人对乡土的感情和兴趣,提高他们对乡土的认识,进而把他们引领到乡土散文乃至整个乡土文学创作的道路上。

宁珍志:

这也是我省其他文学体裁的现存忧虑,不仅仅是“新辽西派”散文创作,小说、诗歌、儿童文学等,也有这方面问题,青黄不接。后备文学人才培养,虽然与相关专业团体、文学期刊的方家领导、编辑老师们有直接关系,但我相信文学人才的“先天性”——天才的感觉、接受与呈现、再生,“天才”(才气、才华、才学均属此类)永远是好作品大作品的先决条件。不是文学那块料,你再努力、再培养也是枉费时间。有的人写作了、发表了,昙花一现,“青春期”表现而已。勤奋能解决文学的一些问题,但解决不了文学的根本性问题。谈后备人才培养太难,我知难而退。即使“新辽西派”作者难以为继,“新辽西派”不复存在,辽西散文或乡土散文也不会消亡,连可能性都没有。树高千丈,落叶为根;记忆鲜活,散文永存。对于乡村来说,对于故土来说,不论你出走还是归来,不论你远足还是返祖,有泥土在,就有文字在。打个比方,“新辽西派”是一件衣服,年头久了,总要搁置,总想换换。散文创作同样是“喜新不厌旧”,毕竟它有着一代又一代的传承关系。

高海涛:

乡土散文写作可能后继乏人,这种写作样式将来会不会存在和发展的问题,我觉得很难预言和评述。其实据我所知,诗歌也同样面临后继乏人的问题。有学者曾经指出,在所谓的现代和后现代社会,小说可以继续存在的理由是它认识生活的功能,诗歌可以存在的理由是它的陌生化效果,那么乡土散文,我认为它必然会继续存在的理由就是,乡村不仅是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起源、培育民族优良品质的沃土,还是我们的情感的归宿和精神的原乡。而文学本身是神圣的,不管将来是何种面貌和景观,它都会作为对人性的记录而生生不息。

九、把辽西人的异质性写得酣畅淋漓

洪兆惠:

这个专辑,没有给我一种有势头的感觉,有种“零碎感”。如果说,这个专辑代表了当前新辽西派散文写作,那么是否可以说,新辽西派散文缺乏河堤决口的气势。每个散文作家各自独立,这是正常的,但是,把他们现时的作品放在一个专辑里,最终要说明什么,这个意图没有实现。这隐含着一个问题:这些作家似乎缺少一种共同的写作自觉。并不是几个辽西写散文的人聚堆就可以成为写作上的“派”,是“派”,就要有相同的散文观和一致的写作诉求。我设想,有几位散文作家不约而同地去写辽西人的特质,把辽西人的异质性写得酣畅淋漓,这自然形成了一种气势。气势与所写题材的大小无关,只与生命有关。生命无所谓大小,再卑微渺小的人,内心也是博大的,充满无限性。写辽西乡土散文的人,大多来自社会底层,对卑微生命感同身受,他们最清楚辽西普通乡下人有着怎样的生存观念,恰是这生存观念支撑着普通乡下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环境再恶劣,也顽强地活着,而且活得快乐。把辽西普通乡下人活着的想法和生存观念挖出来、写出来,并成为一个群体的写作目标和写作自觉,新辽西散文作为“派”的势头就会凸显。我相信那句话,观念是有力量的,我们选择相信什么样的观念,就享有什么样的命运。辽西人独特,肯定是他们所持的生存观念的独特。

宁珍志:

如果能,应该有几个“领军人物”率先发力,榜样的力量总是无穷的。有影响力的作品出现了,派别的影响力也就出来了。派别毕竟是由创造作品的人构成,人不行当然是由作品不行造成的,没有像样的作品,“新辽西派”真的就是一件挂在衣柜而无人问津的陈旧衣服。常换常新,“新辽西派”并非要统一着装,更不是要统一步调,各穿各的,各走各的。每一位作家越独立,其精神的辐射面和辐射力度就越大越强。

高海涛:

除了期待辽西作家们写出更多更好的乡土题材散文,涌现出足以影响全国的散文大家和一大批优秀作品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回顾近年来的文坛现状,一些作家群体的命名,往往并不是考虑他们是否有共同的审美理想和文学精神,而是更多地考虑宣传和包装,他们是包装出来的流派,并不是真正的文学流派。相比之下,“新辽西派”则很像一个传统的文学流派的命名,可以联想到文学史上的“荷花淀派”“山药蛋派”。但命名既然是传统的,同时也就显得比较朴实,那么为了向外推出,扩大影响,我觉得最好还是扩展一下涵盖面。一是所关注的作者应该更广泛一些,不仅生活在辽西的,也不仅是纯粹写散文的,凡与辽西地域有关的作者及其乡土题材散文,都应该在“新辽西派”散文的视野之内。二是要特别关注一些有潜质的年轻作者,他们可能写得很少,只是偶尔有作品发表,但也要给予及时的扶持和鼓励。第三点最重要,那就是在研究和推介上要有更开阔的视野。

比如关于地域文化特质的研究。何以出现了“新辽西派”,而不是辽东派、辽北派或其他以地域命名的散文流派呢?这是值得探讨的。辽西出了个谢子安,他的《雨走青纱》确实可圈可点。我赞成“新辽西派”散文以他的作品为起点,但起点并不等于原因,放在更大的视野上,仅仅以一个起点来言说这个散文流派显然是不够的。新世纪前后,辽西的乡土散文之所以能够兴盛起来,作者之众多、地气之饱满、风格之鲜明,不仅在辽宁和东北,在全国也较为鲜见,这除了谢子安、齐明达等人的表率作用之外,还应该有更长时段的历史追溯和文脉考察。在我看来,“新辽西派”散文的重点不在于散文,而在于辽西,这个命名更像一个隐喻,标志着辽西独特的地域精神与文学精神。

十、还是得用好作品说话

古耜:

现在亮出“新辽西派”散文的旗帜,尚缺乏必要的基础和前提。文学史的经验告诉我们,一种现代意义上的文学流派的产生,除了要求作家和作品必须具备大致相同的风格追求和彼此呼应的艺术特性,还同一定的客观条件乃至历史机缘相关联、相匹配,直至受其影响,被其决定。譬如,一个文学流派往往拥有多位乃至一批具有广泛影响的作家或诗人作为代表,如“山药蛋派”小说的赵树理、马烽、西戎等,如“白洋淀派”小说的孙犁、韩映山、刘绍棠等,如“新月派”诗歌的闻一多、徐志摩、林徽因等。如果没有这样的作家、诗人擎旗在前,文学流派就难以确立。再如,文学流派大都是一定的社会和文学思潮的产物,并同一定的创作主张、审美追求相协调,如“浪漫派诗歌”与“五四”时期的狂飙突进、凤凰涅槃,“山药蛋派”小说与现实主义、民族化、大众化,“新感觉派小说”与英美和日本文学的影响以及现代主义等。如果缺少这样的时代契机或理论背景,文学流派亦很难名副其实。还有,历史上留下来的文学流派,一般都拥有集中展示自身创作成就的著名刊物,如 “山药蛋派”小说与《火花》,“新月派诗歌”与《新月》,“七月派”小说、诗歌与《七月》,“新感觉派小说”与《无轨列车》《新文艺》等。这些刊物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文学流派的形成和发展。如果没有这些刊物,流派的影响势必大打折扣,甚至会无从谈起。

毋庸讳言,以上这些特征和条件在今天的辽西散文群体身上找不到任何对应和投影,这自然也就限制了“新辽西派”散文的形成。因此,在我看来,现在就以“新辽西派”散文为号召、为倡导,未免有些操之过急或为时尚早。对于辽西散文创作群体而言,潜心探索、聚集力量、积累经验才是当务之急,至于竖起旗帜,开宗立派,还只是一种美丽却又遥远的憧憬。

宁珍志:

“新辽西派”作家们用今后自己的好散文作品说话,即是我想说的内容。他们生息在自己熟稔的土地上,以不同姿态、语调,在不同时间、季节说话,自然比我想说的丰富、具体、广阔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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