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泥土

2021-11-11 18:39蔡雨艳
鸭绿江 2021年28期
关键词:四弟二哥柳树

蔡雨艳

我家对过的北湖公园里,有一棵粗壮的老柳树,枝繁叶茂,十几米高。老树根下又长出五股分枝,每股都有碗口粗。我总觉得这柳树像我们的家,老树根是我的父母,五股分枝是家里的五个男孩。父母相继去世,老树根枯死了,二哥去世,一股分枝也被人锯断,只剩下一段树根。每次我去公园散步,都要去湖西岸看看那棵树,看看那棵代表我家根脉的树。我一直惦念它,就像惦念哥哥弟弟们一样。这是我心底的秘密。

我十八岁离开家乡,在外读书工作。父亲走时,我正在课堂上听讲,回到家时,人已经入土,没能见到最后一面。十一年前,母亲弥留之际,我们在床前守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母亲安详地走了。母亲一生很不容易,生了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五十岁时,丈夫去世,七年后,二儿子也走了。母亲有自己的信仰,她认为死是无常,无常才是人生常态。她生前对我和姐姐说过:“我有那一天时,你们千万不要哭,不能把泪掉到棺材里。”母亲去世那天早上本是晴天,忽然就下起雨来。我们不哭,老天为她落泪。那一年的春柳抽枝格外迟怠,暮春最后一场雨过后,才长出鹅黄的枝芽。

自从父母过世后,我们这些兄弟姊妹,除了谁家办大事情把我们聚拢到一起,就只有清明回家祭祖才能见面。每次我回老家,总是先到四弟家,母亲生前一直在四弟家住,那里依稀有母亲的身影。

虽然离开家乡多年,但我总觉得自己和这片土地有着无法分割的联系。四弟一直留在老家,也让我们有家可回。十年前的清明,我们回到村里。四弟的日子过得日渐兴旺,家里该有的家电逐渐都有了。四弟在村里担任副村长兼治保主任,处理村民纠纷,总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大家心悦诚服。四弟说当村官不如自己种地舒心。春种秋收,庄稼人种地为本,他的字典永远写着“土地”二字。四弟的梦想是当农场主,种一大片地。

四弟只比我小一岁,打小就聪明,中学没毕业就参加生产队劳动,为家里挣工分。1983年,他送我上学,接新生的同学以为他也是新生,问他来自哪里,学哪个专业,哪个班级。他的脸涨得通红,告诉人家自己是送姐姐上学的。这件事对他触动很大。回家后,他又重返学校,想好好学习,考高中和大学。到底受不了苦,一个月后,他脸上写着失望,离开了学校。

20世纪80年代初,四弟是烫卷发穿喇叭裤格子衬衫,手提录音机的时髦青年。年岁渐长,人也安稳下来,买了一辆旧农用四轮车,车经常出毛病,四弟就自己动手修理。天长日久,他学会了修车的手艺。村里谁家的车出了毛病,推来找他,他就帮忙修好。后来,他灵机一动,开了一家修理部,修车兼售配件。修理部在大哥家后院,邻街,那条街是出村的主要道路,向东通往三岔河,向西通向镇里,从镇里再往前走就会到达县里,所以这条道也叫大县道。四弟开了十多年修理部,随着时代变迁,农用机动车逐渐过时淘汰,好多修车买配件的人欠着钱,要到秋后才结账,有些欠款好多年也收不回来。四弟经营不下去,只好转行了。

三哥爱学习,初中毕业后本想读高中,阴错阳差没能如愿,只好到生产队参加劳动,但对学习的渴望始终还在。后来,他跟着广播学农学,拿到了中央农业广播电视大学的文凭。生产队也鼓励他,给他加工分。县变市那年,三哥离开家乡,去了二哥所在的城郊乡。新建市,各行各业大量用人,三哥在一家汽车修理厂干了一段时间,后来又在建筑队当技工。一家国企招工,二哥、三哥都如愿当上了工人。三哥用心学习,成了技术骨干。

二哥一上班就当车间主任,一直干到退休。三哥最惦念大哥,劝大哥别老是一天到晚坐着打麻将,要经常起来活动活动,还常常给大哥买药。

五弟不到二十岁就离开家乡,在城里谋生,以前卖过猪肉,收入不错。他岳母和亲家母都是出家人,每天念经,劝人多做善事,不要杀生。五弟一位杀猪的同学,不到四十岁就病死了。这些事情对五弟影响很大,他改了行,包地办起养猪场,由屠宰转为养殖。他说:“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靠自己最好”。

五年前的清明,我们回家,四弟的生活又有了新变化。国家有政策,农村土地承包经营权可以有序流转。四弟与村民签订了合同,流转了三百多亩土地,投资几十万元,购买了旋耕机、播种机、插秧机、收割机,他给农场起名叫雨晨,还注册了国家AAA证书。四弟的事业就像春柳,虽有波折,但逐渐扎根发芽。

大哥得了多年糖尿病,五年前,可糖尿病综合症住进医院。因雇了护工,一个月7000元护理费,加上治疗等费用,每月花销上万元。大侄说:“只要能把爸爸病治好,花多少钱都行。”前年秋天,大哥还是因为各器官衰竭去世。大哥十五岁就参加生产队劳动,肩上担着扁担,额头上全是汗水,手上厚厚的老茧。他早早体会到生活的沉重和艰辛。但他始终是个乐观的人,摆在灵堂前的照片,那脸上漾着微笑,那笑容如抚过柳枝的春风,让人久久挥之不去。

北湖那棵老柳树寄托着我的乡愁,只有离开家乡的人才能明白。原先,五股分枝是前面三根,后面两根;现在是前面两根,后面两根。后面两根长得比前面的粗壮一些,我想这预示着我的两个弟弟的事业会更好些。大哥去世后,北湖公园那棵老柳树前面又少了一条根。我拿出手机给它拍照,又和它合拍,感觉是在与哥哥弟弟合影。我想起有一年,村里来了照相的,兄弟五人喊我一起照,因为姐姐出嫁不在,我也没有照,因此后悔了很久。想不到,竟然用这样的方式做了弥补。

今年清明前,我们又在四弟家相聚。对这个出生长大的村子,我既熟悉又陌生,曾经深藏在记忆里的景物,几十年后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小时候,去大哥家的路边有一个大水坑,能装得下几十人游泳。雨季时,水漫到路上,要蹚水才能过去。如今,水坑变成了平地,看不到半点痕迹。我想和四弟唠唠水坑,张了张嘴,到底没有说出口。

四弟胖了些,鬓角生出白发,已经有了隔辈人。四弟的农场里主要种植水稻,风吹过,泥土和稻花的芳香让人沉醉。四弟喜欢钻研种植技术,几次参加培训班,还到熊岳农业职业技术学院学习过。他们一家吃住在农场,啥时育苗、啥时浇水、啥时插秧、啥时施肥都是他说了算,那些水稻像列队的士兵一样整齐,服从他的指挥,战胜干旱、病虫害,变成亮晶晶的大米。

五弟的养猪场赔钱了,经营不下去,只能转行,回老家租了几亩地,养起了鸭子。他经历了很多事,现在看得很开,每天品茶、看医书,免费给大家当保健参谋。他说的话很有哲理:“别人见白头愁,我见白头喜,喜的是在人生这趟列车上没有提前下车,活到了白头。”

三哥退休了。他儿女都是大学毕业,工作稳定,儿子已经结婚生了个女儿。他当上了爷爷,仍然闲不下来,正在搞发明创造,研究代替汽车发动机的动力源,他称之为星球能源。他说:“将来,我的发明成功了,挣到了钱,先买回咱们家的老宅。”

我真心希望他能如愿以偿。

前年,四弟农场一年收获的大米,卖给了不讲信誉的人家,几十万元粮款要不回来,四弟从亲属家借钱给村民流转款。他说:“没有过不去的坎,一切都会好起来。”他每天起早贪黑地干,稻苗上浮动着月光和星光。实在累了,他会哼着歌,录一段视频,发到家族群里。他说:“为了将来过舒坦日子,现在就得撒欢干。”他的世界,年年春夏有绿地,秋天有金黄。在家乡的土地上,他正实现自己的梦想。

最让大家放心的是我。我曾经得了一场大病,手术后五年没有复发,已经度过危险期。经过了生死的考验,对于一些事情看淡了,对于亲情和故乡看得也更重了。我一直认为,骨子里,我是生长在城市的一棵庄稼。每次回老家,我都要到三岔河边看看,听见河水声,闻到河水味,就感觉分外亲切。三岔河水滔滔不息,承载着我童年的记忆。采一捧芦花,插到花瓶里,就好像故乡在身边。看一眼芦花,就想起农家小院,想起我们兄弟姊妹共同走过的那些岁月。我总在想,退休后回老家买所房子,种点菜,养养花,鸡啼是闹钟,犬吠是门铃,听雀噪、蝉鸣和蛙声,眼前的河流田野,挂一个画框就是一幅画。

从爷爷起,我家五代三十多人,爷爷有两个儿子,伯父一儿两女,父亲五儿两女。如今,大哥的孙子已经处了对象。清明当天,村外国堤上行走着零星的扫墓人。二哥的儿女们已经来过,给二哥上过坟。我们带着准备好的供品,先去老坟地,给爷爷奶奶上坟,再到新坟地,给父母上坟。父亲的墓地是伯父选的,当年伯父在坟旁栽了一棵小柳树作为标记,现在已经长成大树。伯父伯母的坟和父母的坟相望,坟前都立了碑,已经不需要用柳树去辨别了。

一路走过,我看到很多坟墓,有人来过的,留下了纸钱的余烬,坟头添过土,盖了黄纸,显示这家有后人,有“香火”。无“香火”的墓,渐渐被荒草淹没,隐入时间的深处。有一座新坟,花圈上的花还鲜艳着呢。嫂子告诉我,村里的某人死了,问我认识不。我使劲想,仍然想不起来。

去年夏天,北湖公园改造,封闭了近一年。今年“五一”,园区终于重新开放。我惴惴不安地向湖西岸走,生怕发生什么意外。老柳树还在那里,舒展着绿色的枝条,透出勃勃生机。站在柳树前,我忽然意识到,我和它是植物和植物般的心意想通,只要通过脚下的土地,我们就能够准确地感知到彼此。

我想起五弟时常说起的话,他说自己最小,也最不划算,将来要把大家一个个送走,经受一次次离别。人生就像旅行,爷爷、奶奶、伯母、伯父、父亲、母亲、大哥、二哥,相继到站下了车,以某种植物的形式,在故乡的土地里扎下了根。我们还在前行,但迟早也会停下来,站稳脚跟,回归泥土。想到五弟依次把我们种在故乡的土地上,而我们努力生根发芽,挺起腰杆,开花结果,我的脸上就不由得绽放出会心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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