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吉明
(安徽建筑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 1946—)是当代英国著名小说家,与马丁·艾米斯、伊恩·麦克尤恩并称为英国文坛三巨匠。早在20世纪80年代,巴恩斯就以其实验性小说《福楼拜的鹦鹉》(1984)和《10 1/2章世界史》(1989)享誉英国文学界,这两部小说可谓是英国后现代主义文学的标志性作品,奠定了巴恩斯作为后现代主义文学实验大师的地位。2011年巴恩斯凭借小说《终结的感觉》获得英国布克文学奖,创造了其写作生涯的又一次高峰。该小说情节多变,表达精炼,叙述手法新颖独特。作者娴熟地游走于虚实之间,为读者呈现了一个回忆与真相纵横交错的“残酷却富有人文共鸣的故事”。
小说《终结的感觉》一经出版便获得广泛好评,《纽约时报》的Michiko Kakutani评价小说“充满哲学思想……作为一种心理侦探小说,它设法营造了真正的悬念”。伦敦《独立报》的Boyd Tonkin为其撰文,认为“它渐渐地让你入迷……慢慢地唤起你的阅读激情,精雕细琢、充满悬念、情节紧凑,每一个句子似乎都寓意深刻、不可或缺”。《华盛顿时报》的Corinna Lothar称其“拥有复杂而微妙的底调,饰以巴恩斯标志性的写作智慧和优雅文风,扣人心弦,耐人寻味”。目前国内外学者对于该小说的研究呈多元化和专题化,且有不断扩展和深入的趋势,这与其丰富的内涵和巧妙的叙事为研究者提供了多重视角是密不可分的。巴恩斯的每部小说在创作形式和技巧上都极具特色,他的每部作品都在探讨“新的经验领域”,实验“不同的叙事模式”。《终结的感觉》中,巴恩斯同样匠心独具地运用了一系列新颖独特的后现代主义叙事手法,如碎片化、互文、隐喻等,使故事情节一波三折,悬念迭出,引人深思。接下来,本文拟结合文本,分析小说叙事手法的后现代主义特征以及它们对彰显作品主题所起的作用。
传统小说在涉及文本和可能存在的世界之间的关系时,一般都是按照一定的顺序来叙事,因而读者很容易理清事情的因果关系,整理出前后一致的事件年表,而后现代主义叙事恰恰与之形成鲜明反差。詹姆逊认为,后现代文本的特点是零散的、破碎的、流动的、非线性的,大多数后现代主义小说家在其文本中带给读者的是一种新的时间体验,不再追求叙述的完整、统一,而是有意使自己的作品具有混乱的意味,这一点在小说《终结的感觉》中体现得十分明显。小说始于年已六旬的男主人公托尼·韦伯斯特的回忆:高中时托尼结交好友艾德里安,后者聪敏理性但羞涩内敛。毕业后,艾德里安就读剑桥,托尼去了布里斯托尔,并在学校交往了女友维罗妮卡,但两人最终分手。后托尼得知艾德里安打算与维罗妮卡交往,便写信祝福并建议艾德里安去找维罗妮卡的母亲作进一步了解,然而不久后托尼惊悉艾德里安在学校自杀身亡。时间流逝,托尼结婚又离婚,亦渐渐淡忘往事;之后的故事时间来到四十年后:已退休的托尼收到一封陌生遗嘱,这促使他和维罗妮卡重新建立起联系,在一次又一次的交往中他的记忆渐渐被唤起,原来当年他写给艾德里安的是一封诅咒信,后者遵循了信中建议去找维罗妮卡的母亲,未曾想两人暗生情愫,并生下有先天缺陷的孩子。最终艾德里安自杀,得知真相的托尼悔恨万分。
作为一部关于“衰老、记忆和遗憾的深刻思考”的作品,小说情节的构建基于主人公托尼对往昔岁月的回忆,因此巴恩斯多次使用碎片化叙事来呈现文本的记忆书写特征,同时利用叙述者的思绪串联起看似独立的记忆碎片。众所周知,记忆是一种生理功能,是过往生活的事件、感受和经验在大脑中的存储和积累,随着年龄的增长,大脑功能逐渐衰退,记忆力越来越差,最终的记忆可能只停留在印象最为深刻的人或事上,这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事情。小说主人公托尼是年已六旬的老人,其记忆“已模糊不清”,“时间已将它们扭曲变形”,他呈现出来的记忆大多是一个个零散的片段,因此碎片化叙事手法相对真实地还原了人的认知状态。然而碎片化叙事并不意味着作者的写作是一盘散沙,贯穿小说主线的是叙述者的思想意识,因此小说从一开始便攫取了六个独立而零散的片段:
“我记得,虽然次序不定:一只手的手腕内侧,闪闪发光;
笑呵呵地把滚烫的平底锅抛进了水槽里,湿漉漉的水槽上顿时蒸汽升腾;
团团精子环绕水池出水孔,然后从高楼的下水道一泻而下;
一条河莫名地逆流而上,奔涌跃腾,在六束追逐的手电筒光线照射下波光粼粼;
另一条河,宽阔而黑暗,一阵狂风搅乱了水面,掩盖了河的流向;
一扇上了锁的门后,冰冷已久的浴水”。
这里的六个片段对于叙事者十分重要,它们是他年轻时的重要经历,贯穿于整部作品。手表翻转过来戴在手腕内侧是高中时代四个好友之间的约定,但特立独行的艾德里安始终不愿效仿;片段二、三是托尼第一次去女友维罗妮卡家做客的场景,这次经历使他感觉受到轻慢,只有维罗妮卡的母亲给了他些许安慰;第四个片段是托尼和维罗妮卡去塞文河观潮的回忆,这是两人生命中温馨美好的场景之一,却在不同时期的记忆中呈现截然不同的面貌;第五个场景在小说中没有明确的交待,但看完小说再回到第一页,可以猜想这可能是托尼得知艾德里安打算与维罗妮卡交往后的内心反应,暗示他的愤怒和报复行为;最后则是托尼对艾德里安死亡场景的想象。这里作者运用蒙太奇手法,如同电影播映般概述了托尼的前半生,也奠定了整个故事的基调,帮助读者理解后续情节的发展。
除此之外,巴恩斯还以碎片化的方式来处理片段记忆,竭力展现事情的本来面目,使故事情节充满悬念及不确定性,吸引读者探求真相,给读者更多思考空间。在记忆的展示过程中,巴恩斯同样打破传统叙事手法,突破了人物、情节、环境三要素对文本的控制,以排版上的空行来分割不同情节,以第一人称内聚焦、自由间接引语、直接引语等方式推动情节发展,以此进一步还原真实场景,“强化故事与生活、生活与故事早已混淆不清这样一个后现代理念”。如托尼在讲述自己和维罗妮卡发生关系的这一段,“我们分手以后,她和我上了床。我就知道你们会想:这个可怜的笨蛋,他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但是我确实没想到。我以为我们结束了……我从来都没想到会发生这一切……”。“是的,你可以再说一次:你这可怜的笨蛋。在她为你戴上安全套的时候,你还会认为她是个处女吗?”巴恩斯从第一人称视角出发,仅以托尼的口吻表达内心想法,一方面读者成了倾诉对象,从托尼的叙述中得知两人上床是维罗妮卡在分手后主动索求的,目的是要继续满足她的控制欲望,并且安全套细节似乎证明维罗妮卡并非单纯少女,托尼仿佛成了无辜的受害者。然而另一方面,鉴于第一人称叙事“受到个人观察世界的角度限制,讲述者仅能提供单一视角下的个体感悟,难免会造成叙述内容的‘不可靠’”,因此有独立思考能力的读者不免对叙述内容产生怀疑:事实情况是否真如托尼所说的那般?紧接着,巴恩斯用长达两页的直接引语对话方式将读者置于两人分手时的场景:
“你这个自私的混蛋。”
“是的,呃,确实。”
“那简直就是强奸。”
“我认为没有任何事实可以说明这点。”
“嘿,那你就算是为了礼貌也该事先告诉我。”
“之前我还不知道。”
……
在这段精心编制的长对话中,巴恩斯掩藏了作者的叙事声音,亦不打算为读者做出某种倾向性判断,而是将解读权交还于读者,由读者来判定事情真相。但值得一提的是,直接引语作为对话的一种表达形式,保留了人物的原话,还原了人物口吻与说话语气,对于帮助读者理解情节和塑造人物性格特征起着重要作用。可以看出,维罗妮卡并非是在分手后与托尼上床,托尼也不是无辜的受害者,相反,两人是在上床之后分手的,之前托尼的种种言辞不过是推卸责任的一种表现,虽然他的内心有些微内疚,但更多的是急于推卸责任的自私怯懦,表现了他复杂矛盾的心情。这里直接引语作为后现代主义小说常用的表现手法,使读者阅读文字的过程犹如观看舞台上的人物表演,读者能更为直观地体会微妙、复杂的情感,从而增强小说的感染力。
小说中,碎片化叙事方式其实还有着另一个重要的功能,即叙述者虚假自我的表征。后现代主义文学的焦点问题之一就是对个体身份的探寻,而“记忆是个体身份在时间中的延伸”,确立自我身份的关键在于人对记忆本质的认识。在其另一部小说《没什么可怕的》中,巴恩斯明确断言“记忆即身份,身份即记忆。……做过什么样的事情,你就是什么样的人,因为人做过的事情都保存在记忆里,而记得住的事情就确定你是谁”。小说中,主人公托尼一开始对自我形象的定位显然是基于虚妄记忆,即坚信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或否认真实发生过的事。无论是和艾德里安的友情还是和维罗妮卡的爱情,托尼潜意识选择的都是有利于自己的记忆片段,这充分展现了记忆的主观性。而这种掺和了个人情感的主观性记忆必然会与客观事实相冲突,从而导致托尼记忆的模糊感和片段化。如:为了证明自己和维罗妮卡分手的责任在后者,托尼选择性地夸大了在维罗妮卡家过周末时受到的冷遇,而其内心又不得不承认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即“一个天真的小伙子发现自己身处较为上层、擅长社交的家庭时所感到的局促不安”;托尼完全删除了写给艾德里安诅咒信的记忆,并将其篡改为仅仅给了他祝福和一些善意的告诫。这表明:一方面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托尼内心希望营造和维持自己善良温和的好人形象,另一方面他潜意识里又不得不承认其记忆的可信度和真实性都无法确定,因此,某种意义上说,虚假的记忆导致托尼无法自圆其说,只能自欺欺人,而作者采用碎片化叙事方式来呈现主人公零散的记忆片段,正是暗示主人公对真实自我的隐瞒。
综上所述,通过碎片化叙事,巴恩斯隐身于文本之中,以蒙太奇手法呈现情节片段,推进情节发展,使小说具有电影化的叙事特征;碎片化叙事方式亦有助于挖掘人物内心,展现人物意识的流动性和跳跃性,使之呈现出意识流小说的痕迹,通过这些看似破碎、分裂、离题的情节片段,小说呈现自我解构的风格,消解了叙述者的“权威”,提醒读者对叙事秉持怀疑态度,参与文本游戏,形成自己的思考。
互文性一词最早由法国符号学家茱莉亚·克利斯蒂娃提出,她认为:“一个文本总会同别的文本发生这样或那样的关联。任何一个文本都是在它以前的文本的遗迹或记忆的基础上产生的,或是在对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转换中形成的”。罗兰·巴特也在后来提出,任何文本都是互文本,“每一篇文本都是在重新组织和引用已有的言辞”,任何作品或文本都或多或少受先前作品的影响,同样小说也无可避免地复制或再次呈现先前的假设、以往的思想、传统的描述方式等。互文性是后现代主义小说的重要特征之一,阅读相关作品,读者会发现文本作者的作用大大减小,仅为文本的相互游戏提供场所或空间,每一个文本是在与其他文本相关时才能确定自己的位置,一切文本都在互相影响、交叉、重叠、转换之中。运用互文性这一理论去探究小说《终结的感觉》之间的文内关系,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巴恩斯巧妙的叙事技法和写作意图。
在小说中,互文性可以看成是其内在属性。某种意义上说,小说本身即是一个文本,同时它又包含许许多多的次文本,这些次文本之间存在着延展、转换、重写甚至颠覆的关系。在小说中,一个不可忽视的次文本是托尼写给艾德里安的信,这封信置于整部作品的坐标轴中,其作用不啻于轴心,是整个故事的转折点,对读者了解事件始末不可或缺。在托尼的记忆中,这封写于四十年前的信中所有的仅仅是“把自己对他们在一起的种种道德顾忌的想法一一告诉了他”。回想起这件往事,托尼觉得自己的处理方式是得体的,颇显绅士风度,内心不免自鸣得意。然而当托尼再次看到这封信的影印件时,他才发现原来信中处处是平庸的恶毒,“丑陋粗俗”。自己恶意地诅咒艾德里安和维罗妮卡分手,他们的子女必遭报应,还建议“如果我是你,我会向她母亲问清楚她曾经所受的创伤”。对前文本而言,这封信否定了之前的故事内容,改写了故事的结局,颠覆了读者的已有认知。托尼发现曾经的自己并不是印象中的温良无害,而是“易怒,善妒,邪恶”。他曾经坚不可摧的记忆瞬间开始坍塌,记忆的觉醒开始启程。托尼渐渐意识到因为失败者的自欺欺人,曾经很多不愉快的记忆被自己下意识地调整、修饰和剔除;于之后发生的种种,这封信里的“诅咒”一一成真,预设了故事的走向,预示了不可避免的悲剧结局。显然,从叙事结构来看,托尼的回信作为小说情节必不可少的环节,可谓承上启下,与小说中的多个次文本形成互文关系,它既是主人公旧自我幻象的终结,也是其新自我建构的开始。这里,互文性特征延伸拓展了小说的表达空间,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故事的脉络。
小说中另一个重要的次文本是艾德里安之死,艾德里安为何会在生命的最好年华自杀?他的死对小说中的其他人物有着怎样的影响?面对这一问题,作者巴恩斯巧妙地设置了与其情况相似的罗布森事件。在托尼的回忆中,高中同学罗布森“其貌不扬,毫无出众之处”,和颇受老师同学青睐的天才少年艾德里安截然不同,然而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读者发现罗布森和艾德里安的死因是相似的。罗布森因为女友怀孕而自杀,艾德里安同样因为“害怕过道里的婴儿车”选择终结自己的生命。罗布森自杀前留下遗言:“妈妈,对不起”,艾德里安在遗书中向警察道歉。巴恩斯故意安排了两个情节的前后映照,吸引读者自己追本溯源去寻找线索解开谜团。在罗布森去世后,艾德里安表示,“加缪说,自杀才是唯一的真正哲学问题”。结合艾德里安的单亲家庭和他后来的经历,或许表面看起来超越同龄人的他其实更敏感也更怯懦,“他对生命的感触也更鲜明——或许甚至更特别,尤其当他认为生命得不偿失,划不来的时候。”所以成为有先天缺陷的小艾德里安的父亲是艾德里安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与此同时,艾德里安死亡的真相在某种程度上唤醒了托尼的道德责任感,当他意识到自己一直羡慕并崇拜的艾德里安,不过是“把自己女朋友肚子搞大却不敢面对后果,而选择‘走捷径’”的罗布森第二时,他突然想到罗布森的女友和他们的孩子。当年的他曾经冷漠又恶意地猜测对方的身份,但现在的他开始同情这位从未谋面的女人,为她和她腹中胎儿的命运感到担忧,并为自己曾经的冷漠和对她的恶意揣测感到羞愧和悔恨,也开始反思身为男人的畏缩与怯懦,会给他人带来怎样的伤害。艾德里安的死令人唏嘘,却也在痛苦中孕育出令人安慰的“新乐音”。由此可见,这里情节的互文有助于揭示人物性格,彰显作品主题。
在小说中两个重要的女性人物——维罗妮卡和玛格丽特的身上,作者同样设置了某种微妙的互文关系。不难看出,托尼是一个安于现状,随波逐流的人,他自认为是“温和派”,对于一切都追求中等。“中等就好,自从离开校园,我就一直这样。上大学时,工作后,中等就好;友谊、忠诚、爱情,中等就好;性,毫无疑问,中等就好。”托尼多次强调自己有种“自我保护”的本能,这种本能使他避开可能的痛苦,因此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家庭背景不及维罗妮卡时,他感到自卑并退缩;兼之“性爱原则总会与死亡原则起冲突”,即爱情的过程中必然会有痛苦,因此当维罗妮卡追问两个人如何应对未来时,托尼选择了逃避。可以说,和维罗妮卡恋情的终结是托尼自私懦弱的选择。托尼满足于和玛格丽特的婚姻生活,因为这场安静的如同“冗长而无聊的饭局”的婚姻正符合托尼平庸的个性,可是这样的婚姻是玛格丽特想要的吗?其实两人婚姻的结束已经给出答案。当托尼再次见到维罗妮卡时,后者家中发生了重大变故,维罗妮卡也不复往日风采,而这一切都与托尼有关,得知真相后的托尼悔恨不已,他开始反思自己的过错,重新审视自己应担负的道德责任并希望做出补偿。然而值得一提的是,这一切都是在托尼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伤害”了维罗妮卡的基础上,反之,托尼还会有自我反省的可能么?或许玛格丽特就是一个很好的回答。玛格丽特温柔且善解人意,在托尼遭到维罗妮卡拒绝时,他总是迫不及待地向前妻倾诉,急于分享他对这段“黄昏恋”的感受,因为他“觉得她喜欢当一个善解人意的倾听者……我觉得事实就是如此”,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玛格丽特对维罗妮卡的称呼是“水果蛋糕”,并且承认自己对她的评价“从来都不会超过海平线”,这固然有受托尼意见的影响,同时也是在暗示自己的醋意和不满,试想哪位前妻能在看到前夫大谈特谈自己的初恋女友时无动于衷?果不其然,玛格丽特最终还是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真实的情感,那句“托尼,你现在得靠你自己了”道出了她心中的委屈、伤感和绝望,却没能唤醒托尼对于他们之间感情的珍惜。某种意义上,维罗妮卡的那句“你还是不明白。你从来就没明白过,以后也永远不会明白”也是对托尼无声的谴责,因为在托尼身上,只有当他看见自己对他人的伤害时,他才会反思、懊悔,而他看不见的那些伤害却被忽视,这也就错过了许多原本可以被挽救的人和事。由此可见,作者对主人公和两位女性人物关系的书写提醒着读者去思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个人对他人应担负的责任。两位女性之间的互文关系,深化了作品的道德意蕴,加重了作品的伦理警示意味。
简言之,如果说碎片化叙事体现了作品的后现代主义色彩,那情节与情节之间巧妙的互文关系则加重了这一印象,是作品引人入胜的关键因素。整个故事里,文本与文本之间如同马赛克般互相镶嵌,这些看似矛盾冲突的情节,实际上彼此暗合、彼此对照、缺一不可,这使作品更为丰满、立体、完整,也进一步深化了作品主题。
罗兰·巴尔特曾在论及“作者之死”时认为文本是“语言中符号的自由嬉戏”,这种观点认为整个语言中,凡表面上可以取其字面意义的,事实上都带有喻义,那些表达字面意义的文本,一旦仔细分析,会发现事实上它们都是隐喻的表达,小说《终结的感觉》显然是这一观点在作品中的践行。
巴恩斯对小说中个人自我幻象的批评和颠覆具有象征意味,折射出作家对整个民族特性的自省和反思意识。和巴恩斯的大部分小说一样,《终结的感觉》聚焦于当代英国社会主流人群,即受过高等教育、具有一定专业知识和技能,拥有稳定工作的中产阶级白人。福斯特曾在他的名篇《英国人的性格特点》中指出,虚伪是对这一群体提出的最重要的指控,小说中作者对以托尼和艾德里安为代表的中产阶级白人男性的形象塑造似乎是这一观点的印证,在他们身上,巴恩斯批判了这个群体的自私、平庸、自以为是和自我逃避。如前所述,主人公托尼安于现状,甘于平庸,自谓“温和派”。在他前六十年的生命中,每一次遇到问题,他都倾向于将原因归结给他人,视自己为受害者。无论是恋情的失败还是婚姻的失败,托尼很少从自身寻找原因。即使是面对女儿苏茜的冷漠,他也只是暗自抱怨女儿对自己不关心,却未曾想过父母离婚、家庭破裂可能会对女儿造成的伤害。追溯到小说中对第一次世界大战起因的讨论,艾德里安曾说过:“说实在的,这整个追究责任的行为难道不就是一种逃避吗?我们责备某个个人,目的就是为其余人开脱罪责。”可见,托尼一味强调他人对自己的伤害,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逃避自身责任的一种表现。这一点上,看似特立独行、与众不同的艾德里安同样如此,艾德里安聪明睿智,理性冷静,在很多问题上颇有见地和看法,是这个阶层男性当中的佼佼者,他的自杀遗书处处流露出对人生的哲思,一度构建并维护了他受人崇拜的存在主义思想者形象,然而随着事实真相的展露,他那充满哲思的“对生命这一礼物的拒绝”,其实是不伦情欲与怯懦本性的恶果,他的自杀是对现实的逃避,更是对自身应承担的责任的逃避。出身单亲家庭,他本应更深刻地体会到失去父亲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可能会遭遇的伤痛,然而他还是选择懦弱地离开,将伤痛和问题留给身边其他人。布克奖评委会主席斯特拉·里明顿曾评论《终结的感觉》,“几乎是我们时代的一部原型之作”,小说厚重的悲剧意味不得不被视为是作者本人对这个时代的诘问、反思与批判。
幸运的是,作为一个极具创新意识的人文主义者,巴恩斯的小说投射给读者的不仅仅是他的忧患意识,还有人文关怀和对未来的希望。故事结尾托尼的幡然醒悟和自我省察则象征着巴恩斯倡导的个人对他人、对社会应具有的道德责任感。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托尼的记忆之门被打开,篡改的记忆不断被修正,他意识到自己引以为傲的“自我保护本能”不过是自私懦弱和无所作为的代名词,是以和身边人保持距离、拒绝亲密交往为代价的。当他发现自己自以为是的“温和”其实已经深深伤害了他人并不可弥补时,托尼感受到了无尽的悔恨。他鼓起勇气面对自己过往人生的错误:“时间先安顿我们,继而又迷惑我们。我们以为自己是在慢慢成熟,而其实我们只是安然无恙而已。我们以为自己很有担当,其实我们十分懦弱。我们所谓的务实,充其量不过是逃避,绝非直面。”借托尼之口,巴恩斯驳斥了理性和中庸掩盖下的虚伪自私的中产阶级价值观,呼吁个人重新评估人生的价值,审视自己应担负的道德责任。小说的结尾写道:
“你的生命走向终结——不对,不是生命本身,而是其他什么东西:生命中任何改变的可能性的终结。你有一段漫长的暂停时间,足够让你提出这样的问题:我还有其他什么事做错了吗?……有累积。有责任。除此之外,还有动荡不安。浩大的动荡不安。”
开放式的结尾留给读者太多思考,然而毋庸置疑的是,托尼时间上的“暂停”暗示他最终会认真地思考,从而颠覆曾经的记忆幻象,解构虚假的自我,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建立新的自我认知,寻求救赎。从这一点上看,小说标题sense
of
an
ending
(一个结局的意义)也意味着陈旧过往的“破”和美好新生的“立”,正如巴恩斯始终在积极探寻“破”与“立”之间的矛盾运动关系,这一次他尝试从个体的境遇出发,对当下人类的生存境遇进行深入思考,提倡通过自我省察,在经验的积累中成长,在对道德责任和人生价值等问题的思索中曲步前进。在《终结的感觉》中,巴恩斯巧妙地通过后现代主义叙事策略,如碎片化叙事、文内互文、隐喻等手法讲述了一个关于记忆、真相、责任的故事。碎片化叙事手法的运用符合年迈的主人公的记忆特性和心理需求,也为情节转变做好铺垫;文内互文的方式帮助主人公实现对被篡改的记忆进行颠覆、解构和修正,还原故事真相,引发读者的深度思考;隐喻的运用彰显了小说主题的深刻内涵,通过呈现以主人公为代表的英国中产阶级的理性自诘,作者反思并评判了当今英国社会现状,并进一步提倡人的道德责任感,呼吁人勇敢面对真相与真实,勇敢面对自己过往生活中的错误,在人性的道路上复归真正的自我,重现本真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