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春 中篇小说

2021-11-11 18:11冯昱瑶族
边疆文学 2021年12期

冯昱(瑶族)

突然而至的歌声吓我一跳,我感到有些惊奇。我们的四周和头顶上都开满了粉色的小花,散发出一阵阵八角的香味。阿谜一拉我的手,阻止了我踩到青苔时的一次滑倒。歌声是从她的口中传出来的。这是一首瑶族古歌,我只听上了年纪的唱歌妈唱过,八五后的她怎么也会唱呢?

人话春到也未到

人话春深春未深

桐木花开春正到

梓木花开春正深

……

正当我沉迷进去时,一个电话突然把我从美梦中惊醒。我打了一个呵欠,又伸了下懒腰,随手将手机伸到沙发靠背上。深冬的阳光从落地窗投射到厅里,在瓷砖的反射下像是两道锐利的目光,狠狠地朝我刺过来。我赶紧眯了眼睛,把手机收回耳根,说你不午休吗?

电话那头说,还是你在城里舒服啊,自从当了驻村第一书记,我都忘了午觉是什么滋味了。明天要是你没有万急的事,就跟我进一趟瑶山,有件事跟你有关。

一张微黑的圆脸,还有一笑就眯缝的双眼立马跳出来。我翻了一下身,睁开眼睛,让光来驱走这个男人的光辉形象——自从上个月见到阿谜,有朋友开始说我重色轻友。

这个男人叫赵进春。我说,是什么事?赵进春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没有马上答复他,因为上午阿谜已经在微信上约了我:我到月亮二哥家了,明天有空的话就过来玩哈,这里做好事。听到月亮二字,我心一动,说什么好事?阿谜说做堂,有歌唱的,你也来听啊!

原来她写的是汉字,却是用瑶话说的,这个好事专指民俗活动。

过山瑶(瑶族支系)做堂,也叫还愿,即还盘王愿,就是请先祖盘王回来玩乐。十二姓盘王子孙,姓氏不同,或是同姓不同支,还愿所需的时间也就不同。先前大多要做七天七夜,如今随着电通路通,各方面都很便利了,三天三夜即可做完。还愿期间,主家会备下丰盛的宴席,招待前来玩乐的客人。

过山瑶人家,每代人都至少要还一次盘王愿。

还愿前,每年春天,都要请一名师翁(道师)来家里报春。家主先杀一只鸡,整只煠熟。等师翁到了,就把鸡摆在神龛前台,烧香供茶奉酒。师翁念一通经后,末了还要烧纸码。

报春的重点是家主许下这一年的愿望,由师翁把愿望写在做纸钱用的那种火烧纸上,放到一个专用的竹篓中。竹篓挂在大厅神龛旁的墙壁上,等到满了十年,就得做一次堂,把竹篓取下,把纸上的愿望逐一展示出来,一一还了。还一次愿得花费一大笔钱,一些没有条件的家庭只好拖着,直到家里出现不平安之事,才想方设法还愿。

阿谜说的有歌唱,是指在还愿中演唱《盘王歌》。

我决定第二天早上就去天堂村月亮组。第一次见到阿谜,就在上个月,在天堂村六叶组。

在六叶,我还见到了赵进春。那天中午,我们这桌客人刚喝了三杯米酒,家主就带着一位中年男人走过来。我盯着他看了半分钟左右,说你怎么也在这里,你在这边也有亲戚?他说,没有亲戚就不可以来吗?我们瑶家的喜酒可没有这条规定啊,来者都是客,听说你在这里,我特地过来敬杯酒。

当年的赵进春又瘦又高,一张黑脸上颧骨高耸。多年不见,如今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圆脸,黑亮黑亮的,透着油红的光泽,没变的是那双显示其精明的眼睛。

家主介绍说,这是我们天堂村的第一书记,也是瑶人。天堂村能有今天的好日子,有赵书记的一份功劳。他是我家的贵客,也是全村人的贵客!

大家都挪了一下凳子,让赵进春坐进来。家主跟大家干了一杯,又忙其他事去了。

赵进春连敬大家三杯后,又满上一杯,举起来跟对面的我碰一下,说,听说你调到市文联了?我说,都调过去几年了,你一直都在梅花镇政府吗?赵进春说是啊,二零一六年我就下来当第一书记了。我说,瑶族山村就需要你这样有经济头脑的人才,组织派你下来太对了。赵进春说,你不知道我辛苦啊!说完一口把酒干了。我也一口把酒干了。

赵进春说,听说你到市文联之前做非遗保护工作?我说,那是我在临江区文化馆时的重点工作。他走过来,俯身贴着我耳朵,说有个事求你帮个忙。

赵进春是我同村不同组的老乡,又是同在瓦城民族师范学校读书的师兄。毕业后,他被分配回老家教书。开始他想找一个公办女教师结婚,但在崩冲山区十一个瑶族村里,这无异于寻找一只濒危野生动物。后来他只好认命,从田冲娶回一个长得像张曼玉的过山瑶妹子。因为女人没有工作,在教书之余,他就做一些小生意,贩卖一些瑶山土特产之类的,生活过得比我滋润。当我从步城学院脱产进修回来,从另一座边远的瑶族山村小学调到梅花中学时,他已经在梅花镇上盖了三层楼房,并调到距离镇上只有三公里的一座村小学当校长。

有个周六的上午,我突然接到赵进春的电话,你想去天堂吗?我说,去天堂干嘛?赵进春说,去玩。我说,到底去干嘛?赵进春说,去看看有没有小狗,收几只到邻镇去卖。我说好,你去贩狗挣钱;我去采风,写篇散文,挣点小稿费。

吃过午饭我们就出发了,摩托车先是在国道行驶,后来又转入平地上的村道,四十多分钟后才开始进入山地林区。沿着新开不久的红土路往大山深处挺进,山越来越险峻,路越来越难走。都说搭车的比开车的更怕,我紧紧抓住摩托车后座钢架,不敢说话,生怕他分心,把两人的小命丢到几十米深的山沟里。

午后的阳光又湿又黏,我们的衬衫都汗湿了,紧贴在后背上。后来有了山风,帮我们吹干了衣服。当阳光变成金色的时候,摩托车再也没有路走。

我下了车,拍了拍生痛的屁股,问这是哪里?赵进春说,天堂。我四下打量,但见高山包围之中,村道两旁有几家杉木板房,上盖杉树皮,都是新建的小杂货店。赵进春补充说,这里是天堂村天堂小组。

我跟着他走进一家店铺,他向中年店主打听谁家有小狗出卖。男店说,本来有两家有的,你们早点来就好了,昨天卖给山外人了。

我们只好把摩托车寄放在店里。徒步朝坡上走,不多远就到了天堂小学,村委会建在学校前,都是清一色的土墙瓦房,墙体上有许多大裂缝。走到学校后面天就黑了,在升到半空的残月下,一群村民刚刚收工,说是村委组织的,要把小路拓宽成机耕路,好让摩托车通行,同时争取修建一栋砖混结构的教学楼。

有个瘦小的男人说他家有小狗卖。赵进春问他家在哪里。男人说,月亮。我和赵进春都不知道这个月亮在哪里,只是跟着他和他的女人,踏着天上的月亮从林间树隙洒下来的光,边聊边往更深的山里走去。男人姓冯,小名阿旺,书名文成,和我同姓同辈分,按我们过山瑶习惯,我叫他哥旺。他女人叫妹仙。

九点多钟,我们终于走到哥旺的家。走进山上的土屋,只见土灶的柴火烧得旺旺的,正发出嗤嗤嗤的笑声。一个瘦小的小女孩和一条黄狗正在灶前坐着。小女孩坐在小板凳上。黄狗屁股着地,前腿撑着,四条小狗挤在它肚子前吸奶。

哥旺说,火笑贵客到,接妹,快倒两碗茶来,这两位都是老师,将来可能教到你呢。说着拿了两张小板凳,让我们在灶火前坐下。时令已进入夏天,山外已经很炎热了,但山里的夜晚有些寒凉,我们只穿了一件薄衬衣。

接妹走到土灶后面,打开镶在墙里的碗柜,取出两只敞口瓷碗放在土灶上,拿起灶面上的暖水瓶倒上茶,用双手捧起其中一碗递给赵进春。哥旺说,这是赵校长。接妹说,赵校长请喝茶。赵进春用双手接了,问,读几年级了?接妹说,三年级。

接妹又捧起另一碗茶递到我面前。哥旺说,叫冯老师,也可以叫叔。接妹犹豫了一下,说冯老师请喝茶。我用双手接了,说谢谢!你是在天堂小学读书吗?接妹说,是的。我说,远吗?接妹说,要走两个多小时。

妹仙已经到了土灶后面,正用丝瓜瓤涮锅。在灶火的映照下,我才看清了她。她身材娇小,一双眼睛不算很大,像山溪水一样清澈,明亮,有一种吸引人的灵动。我想如果她有书读,是会走出山去的,不禁又看她一眼,发现她的脸色有点暗黑,不知是不是照明不好的缘故。

妹仙抬头看了一眼站在灶边的接妹,问饭煮好了吗?接妹说,早就煮熟了。妹仙说,猪喂了吗?接妹说,喂了,潲没吃完。妹仙说,剩下多不多?声音明显有些急。接妹说,差不多半槽。哥旺说,肯定是胃热了,要煮葛薯汤给它喝。

洗好锅,妹仙放了一葫芦瓢清水到锅里烧着,对哥旺说,我去挖葛薯和摘芥菜,你切猪肉。说完就打着手电筒出门去了。

哥旺说,接妹你洗澡了吗?接妹说,早就洗好了。哥旺说,那你赶快写作业吧,有不懂的就问两位老师。说着从墙脚的背笼里拿出一团猪肉,用锅里的热水洗净,放在土灶后面撑凳(用来放锅和砧板等的长木架)上的砧板上切起来。

厨房里只有一个电灯泡照明,灯丝就像是用米酒煮熟的山虾的脚,又细又红,光线微弱。哥旺说,崩冲山十一个瑶族山村都没有通高压电,想用电都靠自己解决,很多人家利用山溪水建了家庭小电站。这种微型电站只需要安装一个小马达,发出的电仅能供应照明,有些还可以放黑白电视。哥旺说,这两天因为修路,没有空去清理发电机,看来不是被树枝树叶堵了,就是电机被水流卷进去的蛇缠住了。

接妹在四方桌上垫了一张报纸,就开始写作业。灯光太暗,她的小脸都差不多贴到桌面上了。我和赵进春过去,分别坐在桌子两侧。那是一张很旧的《步城日报》,上面沾了许多油污。这张脏黑的杉木桌,是她家的餐桌,也是她的书桌,在上面写字,连课本和作业本都沾上了油污。

接妹先写数学作业,遇到一个问题,赵进春指导她,很快就解决了。她还要写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妈妈》,她说我不会写。赵进春说冯老师是作家,最会写文章,让他教你吧。我说这个好办,你就选一天来写。你先想一下,早上起床后,爸爸和妈妈都做些什么;吃完早饭后,爸爸和妈妈又做些什么;晚上收工回来,爸爸和妈妈还做些什么。把这些写下来就可以了。

接妹抬起脸看着我,清亮的眼睛不时扑闪一下。她其实是个挺好看的小女孩,只是身体和脸都过于瘦小了,我知道这是因为营养跟不上。她托着腮帮想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我和赵进春又坐到灶火前。

接妹写完作文,哥旺叫我帮她看看。我指导她改了几个标点和错别字。赵进春说,这孩子真聪明,数学挺不错,我点一下她就会了。我说接妹有写作天赋,作文挺好,希望你们能一直送她读书。哥旺说,难啊。他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说话。

接妹收好课本和文具,哥旺就把菜摆上桌:一碟猪肉炒芥菜、一盘紫苏煮腐竹皮、一碗素炒姜花。酒坛就放在主人身后的墙脚边,他用毛竹筒把米酒舀出来,给三个敞口大碗都倒满了。酒有些许白浊,一看就知道是纯大米酿的。哥旺说这是妹仙的手艺。三个男人都喝了一大口。酒很醇正。哥旺说,这是去年九月九酿的。我说,难怪这么香甜,原来是重阳酒。

过山瑶人家从小就教育孩子:去别人家做客,如果有素菜,第一口要先夹素菜吃,而不能先夹肉吃。赵进春先夹了一口芥菜,我看到他皱着眉头硬吞下去。我以为是芥菜太苦,但我不怕苦,也夹了一口放进嘴里,才知道芥菜有一股猪肉的臭味。和芥菜一起煮的猪肉,应该是他们白天去修路时,刚好在村委遇到有人挑来卖,上午买来的,然后放在背笼里沤了大半天,晚上拿回家来已经变质了。我在刚从师范毕业分配到苦竹冲教书那四年,暑天在村民家里难得吃上几回的,也多是这种变质的猪肉,慢慢的也就习惯了,就像后来到城里吃臭豆腐一样。我想,这一户人家,和这山里许许多多的人家一样,也许一个月或是几个月,才买一次肉,刚好被我们遇上了。此时已是十点多钟,我已经饿成一匹狼,吃得很香。

酒喝到六七成时,我们的话开始多起来。哥旺说他曾在天堂小学代过课,后来觉得工资太低,自己文化也低,看不到转正的机会,就不做了。他说再做下去,妹仙说她就要跑了。妹仙不喝酒,已经吃好了,正坐在一旁,她瞪了哥旺一眼。我发现她噘嘴的样子,有着一种孩子气般的可爱和天真,这让我又隐隐感到一种莫名的担忧。

赵进春说,你们怎么不多要一个孩子?哥旺说,我们命贱呐。赵进春就不再说话了。我说是啊,趁年轻再要一个孩子,你们两个都是瑶族,可以生两胎。哥旺说的还是那句话。妹仙的脸往膝盖间埋下去,不久就站起来,把锅里的葛薯汤倒到潲桶,提着喂猪去了。

吃完晚饭,接妹收碗洗碗。妹仙到渗房(洗澡洗东西的房间)里舀了热水倒到木盆中,叫我们洗澡。我说,你们干活出汗多,先洗吧。哥旺说,你们先洗,我们还要绑竹篾,明天一早挑到村委,山外的老板开车进来收购。

赵进春让我先洗。哥旺家的渗房,是用木板围成的,上盖杉树皮。和大多数过山瑶人家一样,渗房里有一个大土灶。此时灶里柴火烧得旺旺的。灶上有一口大铁锅,这是每天晚上用来烧水泡澡的,有时也用来煮米饭酿酒和蒸酒。洗澡的地方用毛竹铺排而成,下面是挖空的排水坑。一个大木盆放在毛竹上面,已经装了大半盆热水,袅娜起一层淡白的雾气。盆中飘浮着一条毛巾。我把衣服脱了,挂到西边靠墙的竹竿上,然后蹲下来,用手试了一下水温,刚好合适。我用手去抓那条毛巾,但抓到的却是一条滑溜溜的东西,不禁吓了一跳,还以为抓到一把青苔,捞起来一看,确实是一条毛巾。这条毛巾应该是用久了,没有晾晒消毒,上面长满了滑滑菌。我把它晾到竹竿上,目光从竹竿这头扫到那头,又在整个渗房里搜了一遍,都没能搜到第二条毛巾。出发前我们都没有做好住宿的准备,所以没带换洗的衣物、毛巾和洗浴用品。我只好用手当毛巾,先把头伸到盆里洗了,然后坐到盆中,把水戽到身上。

洗完澡,从渗房来到大厅,哥旺夫妇还在昏暗到近无的灯光下捆扎竹篾,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看得清楚的。

哥旺说,你身体不好,明天我自己去就行了。妹仙说,听说老板这个月只进来一次,我不去,你一个人怎么挑得完?全部卖完都不够交接妹的读书钱呢。哥旺说,那你挑少一些,我一百二,你六十。妹仙说,给我绑八十。

天堂山的夏夜越深越是寒凉。在简易的杉木床板上,我和赵进春同床但不共枕,因为根本就没有枕头,我们共盖一床棉被。喝多了酒,又睡在陌生的床上,两人都一时没有睡意。赵进春问我,你敢用那条毛巾洗澡吗?我说,不敢,我只是用手搓搓。赵进春说,我先将内裤洗过,用来当毛巾。我想笑,却笑不出来。我们万万都没想到,哥旺家居然只有一条毛巾,全家共用,客人来了也共用。

赵进春说,哥旺说的那句话,你真的听不懂?我说,哪句?赵进春说,他说我们命贱呐。我说,不就是说穷困命苦吗?赵进春说,有这层意思,但其实是暗示他们没有生育能力。我说,他们不是有个女儿吗?赵进春说,他女儿名字叫接妹,肯定是接养(收养)的。

第二天,我和赵进春早早就起来了,哥旺夫妇比我们更早。我和赵进春用手捧水洗了脸,早餐就已经做好了。在山里,因为人们白天要干活,所以早餐也要吃米饭,而不是像城镇人那样吃米粉或粥。哥旺摘了南瓜苗和南瓜花,煮成汤,还有一盘下饭菜——干辣椒煮豆豉。哥旺说,我和妹仙挑竹篾到村委去卖,要走两个多小时,真是太难了,希望你们这些从我们瑶山出去工作的人,能想办法帮帮我们,把路开通到各个村民小组,这山里的杉树、竹子就都可以变成钱了。

听说赵进春要买走四条小狗,接妹没有和我们坐到四方桌前吃早餐。她坐在土灶前,一声不吭。只有灶火发出笑声,好像是对我们的即将离开表示热烈欢送。灶上的铁锅里正煮着喂猪的潲,是她刚切碎的番薯苗,散发出啤酒一样的味道。

吃过早餐,赵进春认真地查看了那四条小狗,悄悄对我说他不大想要,因为还太小,怕难转手。想到昨晚哥旺说孩子的学费和教育附加费还欠着学校的,他想在这个学期结束之前缴清,我动员赵进春买下来。

在门口的地坪上,接妹把四只小狗唤到身边,蹲了下来,用双手把它们圈在自己怀里。单家独户在这半山上,这些小狗应该是她最好的也是唯一的玩伴。小狗被圈住久了,浑然不知即将被卖掉的命运,陆续挣脱她双手的环形围抱,跑到狗妈妈肚子下抢奶吃。

赵进春把钱用红纸包了,双手交给哥旺。哥旺把红包拿到狗妈妈面前,说阿黄啊,今天你的儿女就要离开你,去找新主人了,这是利事,等我哪天去梅花趁圩时,再买些骨头回来给你吃。说完转身把红包交给妹仙,说你放好。

妹仙接过红包,向屋里走去。哥旺把小狗分别装进两只蛇皮袋里,每袋两只。当他装好了站起来时,我看到他的双眼有些发红,那神情就像是看女儿出嫁时的父亲。见我看他,他赶紧抬起右手,用衣䄂搓起了眼睛。

我把目光转向阿黄,却看到它的双眼有泪水流出来。我赶紧扭过头去,只见接妹傻傻地站在一旁,正睁着大大的双眼,傻傻地看着赵进春用一根楠竹当扁担挑起两只蛇皮袋。小狗在袋里一动一动地挣扎着,徒劳地发出汪汪汪的叫声。接妹的双眼一下子涌出了泪水。那些泪水越流越多,在浇湿了她那张小脸的下半部之后,就果断地抛弃了她,滴落到地上。我听到那声音叭嗒叭嗒的很大很大,直到我跟在挑着竹篾的哥旺和妹仙后面,跟在挑着小狗的赵进春后面,走了很远的山路,都还能听到。

周六清早,我还没起床,阿谜就在微信上说,你们出发前要先洗个澡,洗净身体再来。我知道这些禁忌,说好的,等会我就去洗,不过我没有女人。阿谜发了三个龇牙的表情,说谁知道呢,这不关我的事。我发了三个捂脸的表情,说信不信由你,不过我还是按你说的,马上去洗。阿谜说,随便你什么时候洗,在来之前洗了就行,记得叫赵进春也一定要洗!我说重要的事说三遍,接着连发了三个一定。阿谜发了三个偷笑的表情,说我要杀鸡去了,今天上午要杀八只,你们快点进来吃。

吃过午饭,刚冲了热水澡,赵进春就开车到楼下了。进入山地林区,午后的阳光好得无与伦比,就像我的心情。坐在副驾驶座上,我看到赵进春却是眉头紧蹙,脸上心事层叠,就像车窗外高高低低的山。

赵进春说,感谢你帮了一个大忙!我说什么忙?赵进春说,那笔扶持资金市非遗保护中心批了,钱在上个星期下来了。我说好啊,申请扶持的就是今天要去这户人家吗?赵进春说是啊,我代家主感谢你!

我说,不用谢我,盘王节是国家级非遗名录,还盘王愿是盘王节的民间形式,你申请的钱属于国家扶持项目资金。赵进春说,感谢国家!又说,现在我又遇到了难题。

看到他眉头紧皱成杉树皮的样子,我有意逗他,说大吗?赵进春说,大,比崩冲山区还大!看到他眉头由杉树皮变成了松树皮,我收起玩笑的心,说到底是什么难题,快说!赵进春说,扶持资金都打到资助对象账上了,但他居然说不要了,闹着要退回来。我啊了一声,说还有这种事?赵进春说,他打电话对我说时,我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或是他说醉话,可是我的耳朵没出问题,他说这话时也没有喝酒。

我说,非遗项目年年都有人申请,都在伸手要钱,怎么会有人这么傻,到手的钱还要退?赵进春说,就是啊,还一次愿要好几万元,国家能补多少算多少,谁不想减轻负担呢?我说,你不是说是贫困户申请吗?赵进春说,确实是建档立卡的贫困户,前年就达到脱贫条件了,去年正式摘帽。我说,刚摘帽不久,经济也还不宽裕吧?

赵进春说,不是你想的这样,户主说他从小就开始种杉树了,现在一共有三百多亩。那些长了几十年的大树,以前路不通卖不出去,这些年全国搞精准扶贫,把水泥路铺到各个村民小组,经过林业部门批准,都可以砍来换钱了。

我说,锦上添花不好吗,干吗非得退钱?赵进春说,他说现在日子好过了,他不能再要国家的钱。我说,那让他把钱退回来,不就行了吗?赵进春说,你不知道吗,这种项目资金批下来就只能全面实施,不能把款退回。

我说,那当初为什么要申请?赵进春说,一开始他确实想要得到资助。我说,后来怎么变卦了?赵进春说,说是因为一本歌书。我说,歌书?赵进春说,是的,说是他母亲的歌书。

我又啊了一声。赵进春说,户主说他一直保存着他母亲生前用的一只木箱,她一再交待他,说只有在还愿的前几天才可以打开。当年在整个崩冲山区十一个瑶族村,只要有人家还盘王愿,都是请他母亲当唱歌妈的,由她领着三个舍(童女)演唱《盘王歌》。可惜她才活了四十多岁。还愿前,他遵照母亲的遗愿打开箱子,里面除了一本《盘王歌》,还有许多其他歌书,几乎都是用毛笔抄写的,只有一本例外,是用钢笔抄的。

我突然来了兴趣,说那是什么歌书,内容是什么?赵进春说,我也不知道。我说,你不了解清楚,怎么能解决问题?赵进春说,他说是她母亲写的歌。

手机突然响了,他一手拿起手机,一手握着方向盘。我说,你不接不行吗?赵进春说,不行!我说,上完坡才打不行吗?赵进春说,不行!我说路这么陡,你不怕我怕!赵进春说,你放心好了,这个电话必须马上接!

赵进春说,这真是太好了!声音大得把我的耳屎都要搅出来了。突然车子往外一斜,看着车窗外面的峭壁,我吓得说不出话来。过好一阵才缓过气,说怎么回事?赵进春说,好事!我说,安全第一,是什么好事让你这么激动?赵进春说,等下你就知道了。

车子上完坡,在山坳上停了下来。赵进春说,放尿坳到了,下来放尿吧。下了车,我说,这里真的叫放尿坳?赵进春说,这是我和驻村工作队员叫的,我们每次进村到了这里,都下来放尿。我忘了刚才的惊险,忍不住笑了。我走到路边林下的草丛边站好,赵进春跟上来和我并排站在一起,我转身向着另一侧,赵进春说,你还害臊了?

这里应该是这一带山区的一个制高点,俯瞰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绵延不绝的山体,看着从山脚下蜿蜒而上的水泥村道,我想到先前步行的年代,从山下爬上来至少需要半天时间,现在不到半个小时就上来了。恍然间,我看到一个矮小瘦弱的少年,正背着一袋三十斤重的大米,弓着腰行走在这样的山林里,他每迈一步都比上一步艰难,每一步都踩在从自己额头上滴落的汗水上。

赵进春突然打断了我的回忆,说快上车!我们要先回一趟梅花。我说,回梅花干嘛?赵进春说,接一个人。我说,接什么人?赵进春,说到了你就知道了。我说到底要接什么人,要去的是哪一户人家?赵进春说,阿谜不是告诉你了吗?我说,她只说去她二哥家,她二哥在月亮上门。赵进春说,你别急,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

我说,你还是专心开车吧。赵进春说,你放心,我对自己的车熟悉得就像自己的身体,我对这条路熟悉得就像自己老婆的身体。我笑了笑,想听故事的强烈欲望让我没有再阻止他。

赵进春说,大约是在十年前,妹仙的肚子突然大了起来,不懂的人还以为这个没有生育的女人突然时来运转——怀孕了。但她不是怀孕,她从来没有怀过孕,她是得了重病,连走路都困难了。那时机耕路已经开通到月亮,但被雨水冲刷过的泥土路,连开摩托车都难行驶,没有过硬的车技是不行的。哥旺没有买摩托车,就请了梅花镇上的一辆摩的把他和妹仙搭出山去。梅花镇卫生所的医生只给妹仙稍做检查,就说这病很严重了,叫他们直接去城里的大医院。大医院的医生给妹仙检查后,说要马上住院治疗,并说要预交住院费。对于哥旺来说,单是那笔预交费就是一个很大的数字。站在那栋二十七层的住院大楼前,他不知道自己被那个数字吓傻了多久。

我吃了一惊,说原来是哥旺家。赵进春说,是的。我说,妹仙到底得了什么病?赵进春停了一下,说,我想,我们还是给她保留一点隐私吧。我点了点头。我们一起沉默了可能有两分钟。赵进春从停车挡旁拿起口杯,连喝三口茶,又讲下去。我发现他其实挺适合写小说的,因为他的讲述有条不紊,有人物对话,还有细节描写,不写小说真是可惜了。

赵进春说,哥旺回到天堂山后,东凑西借,但离那个数字还有很大的差距。本来那时刚有了新农合,但是因为他上山寻找野生冬菇和能卖钱的山货,没有空去村委,错过了办理时间。我们瑶人居住又分散,很多地方信号不通,村委也无法一一通知到各家各户。

情急之下,哥旺想起同村的黄明朝当年就是得这种病死的,于是就去了冯妹客家里。冯妹客六十多岁了,三个女儿早已嫁人。自从丈夫黄明朝死后,她独自在七星山上的土屋生活了十几年。如果不是妹仙也得了这病,哥旺几乎都把这个远房堂姐给忘了。冯妹客说,当年黄明朝在城里的大医院治了三个多月,花光了所有积蓄,家里家外能卖的全都卖了,还借下了很多债,人却给治没了。

哥旺就没有送妹仙去城里留医,他想妹仙就是死也不能死在城里。村支书庞有䘵告诉他,说斑竹冲有个叫盘福金的草医能治这种病。

得知这个信息的第二天,天还没亮哥旺就起床做早餐了,天刚亮他就迈出家门,徒步走了一个白天的山路,不知道翻过多少座山,只记得蹚过十三道溪流,终于走进斑竹冲。

盘福金比哥旺大五岁,个子比哥旺高一点,块头大一些,头顶已经秃了,这让哥旺觉得他不像个医师。盘福金早些年死了老婆,再也没有娶上,两个女儿都出嫁了,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那天晚上,盘福金用一盘腐竹皮、一碟炒花生和两壶米酒招待了哥旺。盘福金说自己能治这种病,而且包能治好。让哥旺感动的是:第二天清早,盘福金没有像山外医生进山那样一定要请摩的,而是和哥旺一起步行。回到月亮时已是傍晚,招呼盘福金进屋喝过茶后,盘福金开始给妹仙把脉诊病。趁天未黑,哥旺走进屋外那间用竹子和杉木皮做的鸡屋,把那只养来过年的阉鸡捉来杀了,仅留下一只不能再花心的公鸡和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刚出壳的小鸡相亲相爱。

哥旺后来一直都记得,当他用那个能装八两米酒的毛竹勺子,从四方桌旁的酒坛里舀了第六勺米酒喝完后,两人的话才开始多了起来,那时妹仙已经休息去了。等喝到第十二勺酒时,接妹也休息去了。盘福金打了一个酒嗝,说阿旺兄弟,如果我不帮治,你很快就会没有老婆。哥旺说,如果能治好妹仙,你的大恩大德,我们全家永世不忘。盘福金说,只是……

哥旺说,只是什么?盘福金说,只是、只是她要住在我家治疗。哥旺吃了一惊,酒也醒了几分,说为什么?盘福金说,因为早晚都要给她用药。哥旺说,在我自己家治也能早晚用药啊。盘福金说,有时深更半夜,甚至两三点钟都要用药。哥旺说,在我自己家治更方便,我干活再苦再累,也会半夜起来打理她的。

盘福金说,有些药你自己不懂得配。哥旺说,你教会我们自己配,或是配好了给我们不行吗?盘福金说,不行,有些药要随采随用,这是祖传秘方,我不能告诉你。哥旺好久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喝完自己碗里的酒。盘福金也没有说话,而是很有耐心地等着他开口。后来,哥旺说,那你住在我们家行不?

盘福金说,不行,有些药只有我们斑竹冲才有,你们这边根本采不到。说完一口喝完自己碗里的酒。哥旺转过身,又从坛里舀了一勺酒出来,给两只碗倒满。盘福金拿起酒碗,要跟哥旺碰,但哥旺没有拿起碗来。盘福金就自己喝了一口,说她现在很严重了,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哥旺说,你尽管说。盘福金说,像她这样,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哥旺许久都说不出话来。盘福金却没有再等他开口,说你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也不知过了多久,哥旺才说,从城里的大医院回来,我就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盘福金说,这样就好,像她这么严重,至少要十年才能完全根治,我不能一直住在你家,你明白了吗?因为这样你就要养我十年,你养得起吗?所以只能让她去我家治疗。这十年,她的伙食费我包了,但你要付医药费给我。

后来还说了些什么,哥旺已经不记得了,因为他们又喝了三碗,都喝断片了。第二天早上,哥旺醒来,发现自己和盘福金一起躺在饭桌边的地上,身下垫着一床稻草席子,身上盖着一床棉被。起来后,哥旺才发现餐桌的一角已经被砸烂了。

吃早餐时,哥旺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妹仙。妹仙说,就是死我也要死在月亮。这时哥旺的巴掌就抬了起来,最终却是落在自己脸上。他半边脸都肿了,青得就像是深山里那种鬼蛙,走在山路上一定会吓坏那些独行的孩子。那一巴掌打得太响,打完后哥旺自己都给吓呆了。他说后来至少有三年,每天清晨吃饭的时候他都能听到这个声音,甚至将近十年过去了,他仍在每天深夜的睡梦中被这一声音惊醒。

仙妹怕哥旺再自残,第三天早上终于坐上哥旺请来的摩托车,跟着盘福金去了斑竹冲。妹仙走后,哥旺再也没有了心思干活,经常喝得醉醺醺的。眼看这个家实在没办法再维持下去,半年后,接妹就从梅花初中辍学回家。

赵进春说,那时你已经借调到城里上班了,接妹是带着你那篇散文《我遥远的天堂山》回到月亮的,那张《步城日报》她保存至今。不过这个盘福金倒是没有骗人,妹仙的病在他的治疗下慢慢好转,最终给治愈了。但盘福金一直说她还没好,还要服药。只是那些汤药流进的是妹仙的嘴里,她怎么会不知道呢?最近这两年的药,已经不是之前那些除病的药了。这种药她从小就喝过,知道那只是一种清补的草药。去年冬天,盘福金喝了酒上山采药,摔到老鹰崖下死了。

听完赵进春的讲述,我久久都说不出话来。车子转过三个山弯后,我说,那妹仙不是可以回来了吗?赵进春说,我到天堂村当第一书记后,哥旺家就是我重点联系的贫困户之一。盘福金摔死不久,我就去斑竹冲了解情况,看到只有妹仙一个人在他家生活,很不容易。我带她到城里做了体检,结果是她的病已经痊愈了,身体基本恢复正常,这让那些大医生们都感到是一个奇迹。我更加坚定地动员她回到月亮。她是很想回来的,只是觉得自己做过盘福金的女人,对不起哥旺。我说,这不能怪她。赵进春说,直到上一周,她听说家里要还愿,才答应回来。

在梅花镇旁的国道边,赵进春停下车来,下车把一个女人接上后排。坐回驾驶座上,挂了前进挡,赵进春说,你看看这是谁?我扭头往后看了看。赵进春说,认出来了吗?我说,好像认识。女人开口了,说是冯老师吧,多年没见,你变化不大。我说哪会呢,人都是会一天天变老的。女人说是啊,我都老得让你认不出来了。赵进春说,十几年前,我和冯老师第一次到月亮,就住在你家。我吃了一惊,说哦,原来你是——妹仙。女人说,是的。

我又扭过头去看了她几眼。她的变化较大,先前长着一张瘦削而好看的小脸,双眼有一种孩子般的天真,如今显然丰润了许多,也白了许多,和许多崩冲山的同龄女人相比,她并不显老,应该说仍是属于好看的那种类型,只是与过去相比,这是另一种好看——已经没了那份孩子气,而是八九分的成熟。

妹仙说是的,我就是阿旺……以前的老婆。有只虫子从车窗飞了进来,在我耳边嗡嗡的盘旋着。我用右手在耳际的空气中扇几下,说去你的!妹仙说嗯,是我不好。我说,我是说虫子。妹仙说,真的是我不好。

赵进春说,过去的事就不说了,那是没办法改变的历史,现在回来就好!你知道吗,哥旺说自从你去了斑竹冲,他每年请师翁来报春,许的愿只有一个,就是祈福你早日康复。哥旺说这次举行还愿,一是因为你的病好了,二是经过精准扶贫家里脱贫致富了。我说,所以他要退回扶持资金?赵进春说,是的,所以我现在头很大,我希望你能帮我把它搞小。

赵进春说,看,那就是你的新家。妹仙没有说话。随着赵进春手指的方向,隔着挡风玻璃,只见半山上树木遮掩之中,一栋小洋楼若隐若现。上面人声喧哗。十几年过去,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陌生。记得当年山上的植被大多是杉树、毛竹和一些杂树。如今除了杉树林,毛竹林已经很少了,最多的是八角林。许多地方变成新开的地,在这冬日里空闲着,像是大山裸露的肌肤。

赵进春说,看到了吗,那些坡地都是姜地。我看了看周边的山上,说这么多,现如今村民们都种姜了?赵进春说是的,天堂村和这条山脉上的其他十个瑶族村一样,非常适合种姜种茶。这片土地种出的大肉姜和小黄姜,特别受市场欢迎。这里的村民原本就有种姜的传统,只是先前路不通,都是小打小闹。自从二零一六年村道硬化后,我就发动村民们扩大种植。

我说,收入怎么样?赵进春说,单是种姜一项,多的一户人家一年有十几万,最少的一年也有上万元。我说,你这个第一书记做得真不错!按政策水泥路只铺通到二十户以上的村民小组,可是在我们过山瑶山区,像哥旺这样单家独户的实在多,但都能铺通水泥路,我真是佩服你。

赵进春说,是的,政府只把水泥路铺到村委会和各个村民小组的中心地带。哥旺卖掉屋左山那片杉木林,把水泥路铺到自己家门口,又卖掉屋右山那片杉木林,建起了小洋楼。大家都纷纷向他学习。村民们砍了杉树后空出来的山地,先是用来种植生姜,同时种上八角,这一短一长结合,收入比较有保障。

上得坡来,车子停在一栋三层小洋楼前的院子里。我第一个下车,站在大门口的哥旺没能马上认出我,我倒是一眼认出他了。他还是那样瘦小,还是那张小脸,虽然脸上增添的皱纹让他比先前老了,但那半白的头发刚刚修剪过,整个人显得从未有过的精神。

我走上前去,握着他的手,叫了一声哥旺。哥旺没有称呼我,说来了就好,怎么还带东西,这么客气。我说,不客气。哥旺盯着我看了估计有一分钟,才说你是冯老师是吧。我说,是啊,我是多年前在你家住过夜的冯老师。哥旺说,你发福了,脸变圆了,肚子也有些大了。

我笑了一下,说是啊,现在生活好,想不胖都难,还是你住在瑶山好,吃的东西环保,健康,不发胖。哥旺说,我是想胖都胖不起来,没你的福气。我说,现在是不胖才有福气。哥旺的脸绽开成一朵山菊花。他接过我左手那箱牛奶,指了指前边,说你先坐。

那里有一堆柴火,燃烧得正旺。微风吹过,火焰朝我这方向亲了过来,像是山里妹子热烈的嘴唇。柴火边放了一张长板凳和一些塑料凳子,有十几个人坐在那里聊天。旁边还摆了四张木桌,上面搁着很多猪肉、豆腐和蔬菜。

哥旺朝屋里走去,还没跨进门就大声喊,接妹,快过来倒茶,冯老师来了,当年教你写作文的冯老师,还记得吗?大约过了半分钟,一个年轻女子从屋里走出来,把一杯茶递给我。她长得高挑白净,笑脸上露出的牙齿,让我想起春天开满瑶山的棠梨花。

她说,你就是冯老师吗?我说,是啊。她说,上个月在六叶喝喜酒,我都没有认出你来。我说,真是女大十八变,当年的小女孩变成大姑娘了,我也认不出你了。她说,我是接妹哩,我们现在又认识了。就都笑了。

我朝门里看去,厅堂正前方,神龛两边墙上都挂满了大堂神像,几个师翁在厅里摇着铜铃,发出叮铃当啷的好听的声音。师翁们手拿经书,随着清脆的铜铃节奏,边舞边念出我从小喜欢的师翁调。

哥旺放好牛奶,又从屋里走出来。我说,快看!他的目光随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整个人就突然定在了那里,就像是一棵八角树。赵进春用两只手握着妹仙的一条手臂,妹仙低着头,看样子她一定是被赵进春半哄半拉才下车的。赵进春说,哥旺,我说过一定会送你一份大礼的,我没有骗你吧。

哥旺突然转身,快步朝屋里走去。我看到他的眼睛眨呀眨的,有眼泪就要涌出来。我犹豫了一下,跟在他后面。哥旺没有理会正在厅堂还愿的师翁和观看的客人,径直走进左前侧的房间,关上门,但没有反锁。我推门进去,又关上。哥旺面对着一床新的席梦思,床上的被子叠放整齐,被子周边放着四套瑶族女装、四个瑶族女帽和四个哈袋,应该是唱歌妈和三个舍(童女)的。

哥旺低着头,把后背留给了我。他抬起右手,用袖子在脸上来回擦拭。我看着他,没有动,也没有说任何话。不多久,他的手停在嘴巴的地方,用力捂着,身体一抽一抽的,幅度越来越大。我还是一句话都不说。可能过了十余分钟,他才逐渐停止了抽动。

我上前去握住他的手腕,说哥旺,不管你的家庭先前发生了什么,也不管妹仙有多久没能和你生活在一起,但就像赵书记说的,妹仙回来就好!说完,我想拉他转过身来,但他的手在暗中使劲,拉不动。我接着拉,拉到第三次,他的劲才小了。拉到第五次,他终于不再跟我较劲了。我牵着他的手,打开房门走出去,就像是举行婚礼时,伴郎拉着新郎出厅拜堂那样,我们穿过人声喧哗的厅堂,走出大门,停下脚步。

妹仙仍站在那里,在我们对面两三米远的地方,哭成一个泪人。赵进春一直站在她身边,也没有说话。哥旺的眼泪突然奔涌而出。这次他来不及捂住他的眼泪,在众人面前让眼泪打湿了那张细瘦的脸。我从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取出一张,默默地塞到他手里。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关注着我们,停止了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哥旺才抬起手来,用纸巾擦着脸,纸巾一下就湿透了。我又递给他一张,又很快湿透了。我再递给他一张,他终于把脸上的泪水擦干了,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妹仙,说怎么还不进屋?你不认得家了是吗?过去那个家我拆了,那个破破烂烂的家,我们再也不要了!想不到吧,我阿旺也能起了水泥楼,建起一个新家,一个再也不怕刮大风下大雨的家,这是我们的家!

赵进春拉着妹仙走到哥旺面前,把妹仙的手放到哥旺的掌中。哥旺紧紧地握着妹仙的手,生怕再分开似的,并排朝屋里走去。

我感到眼睛被虫子喷了尿似的,怕流出泪来,赶紧转过身去。不远处,在围墙边的水龙头下,阿谜正蹲在那里拔鸡毛。我的注意力便都转移到了她身上。

本来我们已经在城里吃了午饭,但哥旺还是执意安排了午餐。他说现在建了楼房真是方便,在二楼吃喝不影响在一楼举行的还愿仪式。一共上了十二道菜:白切鸡、槟榔芋扣肉、炒瘦肉片、鸡胗炒木耳、鱿鱼炒荷兰豆、牛蛙炒青椒、油豆腐酿、笋酿、甜酸猪手、香辣鸡爪、猪大肠炒芹菜。还盘王愿花费大,单是宴请来客就开支不少。我想,这一席菜,既是欢迎我们前来观看还愿,更是欢迎妹仙回家。

同席的有哥旺、妹仙、接妹等人,还有一个青年男子。哥旺介绍说,这是我女婿木保。我看着高大健壮的木保,说你是阿谜二哥吧。木保说,是的。赵进春说,可以说是上门女婿。哥旺说,我只有接妹一个女儿,本是很想招上门女婿的,但以我家先前的条件,开始真不敢叫他上门。冯老师一定还记得吧,当年你和赵书记第一次到我家,你写的那篇散文,我在报纸上看了,里面写到我们全家人共用一条毛巾,滑得像青苔一样,真是臊死人啊!我给我们瑶人丢脸了。

我的脸臊热起来,说是我不该写这些。哥旺说,没关系的,冯老师的文章写得真好,结尾呼吁在给我们瑶山三通,写出了我们瑶人的心声。以前我做梦都没想到,水泥路会有一天通到家门口来。接妹原本是嫁到三界的,但我们月亮的山场和地更多。路通后,他们回来种姜种八角,收入不错,就决定在这边跟我一起生活了。感谢你这篇文章,接妹拿回来后,我看了六遍,接着想了三天,然后决定改过自新,不再天天醉酒度日,而是又开始想办法,努力改善自己的生活。

赵进春说,冯老师这次进来也会写一篇文章,但请哥旺放心,他不会再写你家的毛巾了。全桌的人都笑了。

晚饭也是安排在二楼大厅,一共摆了五桌,哥旺叫我和赵进春与他同坐一桌。我和赵进春都清楚,吃晚饭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时机,就按主人指定的位子坐了。

刚喝完一杯酒,阿谜走过来,给我们端来一篮青菜。赵进春指着我身边的空位,说你和我们同桌吃吧。阿谜脸有些红,像是喝多了酒那样,但她整个下午都在杀鸡、杀鸭、杀牛蛙、洗菜,忙个不停,没时间喝酒,也没时间和我说话。她说,我不急,可能还要忙一下。哥旺说,吃饭时间忙什么嘛。她终于同意了,与我坐在同一张长板凳上。

当酒喝到五六成时,赵进春才适时地抛出重要话题,说哥旺,你知道吗?这次还愿的扶持资金,冯老师可是帮了大忙的。我赶忙说,这都是赵书记的功劳,我没帮什么,还盘王愿是民间盘王节,是国家级非遗名录,只要符合条件都可以申请的。哥旺说,感谢冯老师!又敬了我满满一杯米酒。赵进春说,冯老师谦虚了,扶持资金是有限的,申请也不一定能得,所以请哥旺不要再退款好吗?

哥旺又敬了赵进春满满一杯酒,说赵书记,感谢你和冯老师帮我大忙,但这钱我退定了!赵进春说,钱已经打到你的账户上了,你想退也退不了啦!哥旺说,等还完愿,我就去梅花把账转给你,你的银行卡号我存有。赵进春的声音一下大了起来,说哥旺你这是害我,你知道吗?

哥旺被吓了一跳,说我不要钱,怎么就害你了?他尽量克制住自己的声音,不让它那么大,然后用手往下指了指。我说,你这样做,确实是会害了赵书记的,这笔资金,扶持对象是你,不是赵书记。如果他要了你这笔钱,就变成贪污了。哥旺说,怎么会这样?我说,如果你把钱转到他账上,搞不好他就被查。

哥旺说,那我怎么办?自从这笔钱进账后,我就睡不安宁了,在睡梦中经常梦到我妈,她一直在唱歌,那是一首很忧伤的古歌。每次醒来,我发现自己的枕头都是湿的。我说,什么歌?哥旺说,瑶歌。我说,什么瑶歌?哥旺说,她自己编的瑶歌。我说,编的什么歌,可以唱来听听吗?

哥旺用手向下指了指。我明白他的意思:一楼下面,还愿仪式正在进行,这个时候,除了《盘王歌》,其他歌是不适合唱的。我说,就因为这些瑶歌,你就不要这笔钱了?哥旺脸红得像是烧鸡,说当然不只是这样,说实话,我真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先进,特别是像我这样穷过的人,开始确实是很想得到扶持的,所以才申请了。

我说,哥旺,赵书记说的不错,我确实找了市非遗保护中心的相关负责人,说申请人是建档立卡贫困户,才刚刚脱贫摘帽,要还愿还有困难。当然我不知道是你,因为赵书记一直没有对我说——他是想给我一份惊喜吧!当他把妹仙接上车后,我确实感到很惊喜——为你家过上好生活,为妹仙回到月亮,为你能举行这次还愿活动。

哥旺说,感谢冯老师!你知道我退钱的真正原因吗?我说,是什么?哥旺说,是钱。我和赵进春同时啊了一声。哥旺说,你们都想不到吧?连我都想不到!那是我妈的钱,分别存在两本信用社存折上,一本存折夹在那本《盘王歌》里,在《歌春》开头那一页,还有一本夹在她用钢笔抄的歌书里。

哥旺喝了一口酒,说我妈过世前一再交待,要我保存好她那只木箱,说只有定下还愿的日子,才能打开。她每次参加做堂当唱歌妈,都会得到一个红包和两条猪肉。猪肉当时都带回家吃了,红包的钱都存到信用社。这两笔钱,一笔是她唱歌的收入,还有一笔是她节省下来的其他收入,都是留给我还盘王愿用的。哥旺说着,眼睛红了。

赵进春说,有多少钱?哥旺说,一共三千多元,按现在来算不多。我说,在上世纪的瑶山,可以说是一笔巨款了。赵进春说,如今这钱也帮不上你大忙,扶持款你就不要再退了。哥旺说,不行!我说,你怎么这么固执?

哥旺说,不是我固执,你们知道吗,我妈在世时,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在自己家里做一次堂。如今经过精准扶贫,我家终于有能力做堂了,所以我不能再要国家的钱。前天我向赵书记提出退款后,晚上睡觉都睡得好了。在梦里又见到我妈,这次她唱的不再是那首忧伤的古歌,而是她自己编的那些新歌,欢天喜地的新歌。醒来后我就想:现在过日子不成问题了,我们最需要的是什么?

赵进春说,是什么?哥旺说,心安。我和赵进春都同时用拇指做了点赞。我说,是啊,心安!你这话说得真好!我很好奇你妈那些新歌唱的是什么?可以拿歌书出来给我们看看吗?哥旺说,这不是还愿的歌书,现在不行,等还完愿,我再拿给你们看。我说,你一定要退回这笔资金的话,今后我谁也不帮了,也帮不上了。

一直没说话的阿谜突然开口,说我听说亚了叔也申请,但没得。赵进春说,他昨天才找我,说是大后天就要开始了,哪里赶得及帮他申请。我说,这个亚了也是天堂的吗?哥旺说是的,他不在我们月亮,他是天堂组的。

赵进春说,这个周亚了和他老婆都六十多岁了,也是建档立卡贫困户,虽然去年底脱贫摘帽了,但她的两个女儿都嫁得比较远,帮不上娘家什么忙。他家种的姜少,八角也不多,生活确实不能和哥旺家比。哥旺说,他家里还有八十多岁的父母,都患有慢性病。

我突然灵光一闪,说赵书记,哥旺,你们看这样行不行,干脆让哥旺把这笔资金直接转给周亚了。赵进春想了想,说我看可以。哥旺说,这样好。阿谜说,这真是个两全齐好的办法。

我不由得吃了一惊,因为阿谜的这句瑶语,很聪明地把普通话成语两全其美转译成两全齐好。我微微侧过脸来看她。她没有喝酒,脸却比喝酒就脸红的哥旺的还红。阿谜对我说过,她只读了三个学期的书,因为当年从三界到天堂小学,要走三个小时山路,这对于十岁以下的小孩来说真是太难了,加上没有午饭吃,所以她和许多同村的孩子一样,小小年纪就辍学回家放牛了。但在微信上和她聊天,我发现她打字很快,真不相信她读书那么少。她说她读一年级时拼音学得很好,很多字都是后来在手机上自学的。

为这件事得到解决,赵进春建议大家干一杯。阿谜给每个人都满上了酒,除了她和妹仙,大家都举起酒杯一口干了。

刚放下酒杯,木保就从一楼上来,贴在哥旺耳边低声说话。我看到哥旺的脸色一下就变了,说请大家继续坐在这里喝酒,我到一楼去一下。说完就离开酒席。我也离开酒席,跟在他后面。我发现赵进春也跟在我身后。刚才我紧挨哥旺坐着,听清了木保说的话:出事了!邓有寿叫你马上下去。

我们跟着哥旺进了大厅左前侧的房间,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肚子痛得正在席梦思床上打滚。她是唱歌妈黄转妹,是哥旺母亲的徒弟。哥旺拿了云香精,让妹仙帮忙,给黄转妹喝了一些,但不济事。又叫妹仙掀开她的衣服,要在她肚子上涂药。

我和赵进春都转过身去,看到还愿师邓有寿也进来了。他说,是哪个来这里前没有洗身?这句话把大家都给震住了。

我贴着赵进春的耳朵,说来之前你洗身了吗?赵进春贴着我的耳朵,说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说,你真的洗了吗?赵进春说,你先问自己。我说,我没有老婆。赵进春说,没有老婆不等于没有女人。我说,我没有女人,你不要把问题转移到我身上!像你这样驻村的男人,每个月才回去一两次,小别胜新婚,你昨晚肯定过夫妻生活了!快说,你到底有没有洗身?赵进春说,我是真的洗了,不信我马上拨通你嫂子的电话,你问问她。我说,不用问了。赵进春说,我们的传统民族文化,该尊重的我都很尊重,那些禁忌,该敬畏的我都会很敬畏。

妹仙在黄转妹的肚子上涂了云香精,过了十分钟仍没有止住痛。妹仙又在黄转妹的肚子上涂了风油精,还是不管用。黄转妹仍在床上打滚,把四件瑶族女装、四个尖塔形的瑶族女帽,还有四个哈袋,统统挤下了床。

赵进春拨打了急救电话,医生在电话那头问清情况后,说马上就派急救车进山来。赵进春说,时间就是生命,急救车进来要一个小时,出去又要一个小时,不如我们自己送她出去,一个小时就到了,我开车送她吧。

木保说,你刚喝了酒,不能开车,我中午到现在都没有喝,让我送吧!我开自己那辆车。赵进春说,这样也好,开你的新奥迪比较保险,我和你一起去。又对我说,要是明天我们还没回来,有急事你就开我的老现代回城吧。

邓有寿说,木保是家主,不能离开。木保说,有什么你问我岳父好了。邓有寿说,你也要在这个坛的。木保说,我送她出去就马上回来,可以吗?邓有寿说可以,有些仪式你必须参加的,我们就等一等吧。

一个多小时后,赵进春打电话给我,说黄转妹得的是急性阑尾炎,准备马上动手术,切除完就没事了。我在一楼大厅跟哥旺和几个师翁说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邓有寿却是愁容不展,说没有了唱歌妈,这愿还怎么还?今夜十二点左右,就要开始唱《盘王歌》了。我说,不能再请一个吗?邓有寿说,去哪请?我说天堂。邓有寿说,冯老师你不了解,我们天堂村只有黄转妹一个唱歌妈。

我在文化馆做非遗保护工作时,曾统计过全市的唱歌妈,知道天堂村有两人,就说,李妹寄呢?邓有寿说,去年过世了。我吃了一惊,感到一种莫名的心痛,说那只能请其他村的了。邓有寿说,来不及了。我说,这些唱歌妈都不教年轻人学吗?邓有寿说,不是她们不教,而是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学,因为做这个不挣钱,再说大多数年轻人都出去了,不是读书就是打工。我说,这真是个问题,没有年轻人传承,今后就做不了堂了。

赏兵师赵桂标说,我女儿小时候学过,是我让她跟黄转妹学的,不知道她还记得吗。邓有寿说,你是说阿谜?赵桂标说,我就一个女儿。邓有寿的双眼立马放出光芒,像是屋外晴空中闪亮的星星,说,叫她来试试。赵桂标说,她很多年都没唱了,因为一直没有机会参加还愿。邓有寿说,只要她还记得那些曲调就好,歌词是可以看着歌书来唱的,你快把她叫过来。

时间很快来到晚上十一点,还愿师邓有寿说,接下来准备唱《推酒歌》了,这一节十几年来都没有人做过,冯老师有缘,给你遇上了。此时的一楼大厅,一张长桌已经摆好在神台前,三个师翁、三个标(师翁助手)、三个舍,以及新任唱歌妈阿谜等人围桌而坐。师翁们一直都穿着师翁服,标穿着过山瑶男装,三个舍和唱歌妈阿谜穿的是过山瑶女子盛装,十几斤重的五彩帽子尖尖的,像个塔压在她们头上,我不禁为那四条细长的脖子感到担心。

看到厨娘往长桌上摆了三碗山鼠肉和三碗青菜,我知道马上要举行的是洪沙大席。洪沙大席的标志菜谱就是鼠肉。为什么要上鼠肉?师翁们的说法是:古代十二姓瑶人在漂洋过海时遇到大风大浪,眼看就要船翻人亡,大家立马向祖先盘王许愿,祈福保佑平安,不多久果然风平浪静,于是马上举行还愿仪式。先上岸的人找到一头猪,但这是给盘王的礼物,只能杀了清理干净后整头供奉,不能马上煮来吃。那用什么来举办宴席呢?岸边找不到其他肉食来源,他们只捉到一些野山鼠,烹饪成美味。从此,盘王子孙代代做堂还愿,都要用鼠肉。在崩冲山区的过山瑶人家,一般是捕捉山上的小灰鼠和小黄鼠,或是灰身白肚的芒鼠。先前也有用松鼠、竹鼠的,但这些列入国家保护的野生动物,这些年已经没有人再用了。

三个舍中的舍头(主人第一个邀请)夹起一条鼠腿,放到唱歌妈阿谜的碗中。阿谜把鼠腿推给对面的还愿师邓有寿,打开哥旺母亲留下的歌本,唱起了《推酒歌》:

酒是今年糯米酒

饼酒旧年旧岁梅

报郎有心饮一盏

莫放酒杯流乱推

莫推柱(辞)

席中有酒莫推荒

席中有酒郎便饮

推去推回酒又凉

……

新任唱歌妈阿谜的噪音不是很明亮,却像野枇杷那般多汁而味甜,第一次演唱还愿的歌曲,她淡定自如。还愿师邓有寿郎的长脸上绽开一条弯长的裂缝,露出一口这个年纪难得齐整的牙齿,不停地对她颔首,其他师翁也都面带微笑,不时点头。

唱毕,唱歌妈把面前那杯酒推到对面的还愿师面前,邓有寿并没有喝,而是也唱起歌来。唱毕,他又把那杯酒推到唱歌妈面前,但阿谜也没有喝。就这样,在那杯酒被推来推去的过程中,由唱歌妈和师翁们共同把《推酒歌》演唱完毕。

后来,由师翁、标、唱歌妈一同演唱《盘王歌》,从屋里到屋外,一直唱到凌晨五点多钟。一开始我就用手机给他们拍摄视频,到了凌晨两点,实在忍不住困意,就回到篝火旁坐一下。夜风不时改变方向,让火烟不时扭过来,把我的眼泪都给熏了出来,暂时赶走了睡意。

坐在篝火边,我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个小视频。视频中篝火在前,后面是阿谜带着三个舍,打着手电筒,拿着歌书,在演唱《盘王歌》。我配上文字:为了这歌啊,我愿守一夜的篝火!但是阿谜没有让我守一夜篝火,凌晨三点多钟,她把正在录视频的我带上二楼客房,那里正发出一阵阵春雷,但鼾声的主人只占了半张床,留下半张被我占领。

第二天清早,沉睡中的我被赵进春叫醒。他说他七点多刚回到,就又接到通知,要马上到市里参加一个紧急会议,催我赶快起来跟他一起回城。

在出山路上,赵进春说,我看得出来,你一定是喜欢上阿谜了吧。见我沉默不语,他又说,还是我们过山瑶的妹子好啊,你要是真的喜欢上我们本民族的妹子,就要大胆地去追!阿谜是个很好的女人,先前从娘家拿了钱给前夫买了卡车,全力支持他运木头出山去卖,没想到他却在外面找了女人。前年他们离了婚,阿谜回到娘家生活,和她妈妈一起种了很多姜。你离婚多年,也该重新成个家了。这次来天堂,可以说有两大喜事,一是哥旺家还愿,二是哥旺夫妻团圆。我希望第三大喜事很快来临,到时你们可要请我喝一杯喜酒啊。

看着窗外的青山,看着路边那些杉树、油茶树、八角树,我没有说话,心却已经留在了天堂山上。

阿谜说她妈妈决定给她一块坡地,那是去年母女俩一起种姜的,今年准备再种一年姜。在清明时节种姜前,她决定先种上八角。此时时间已来到二零二一年三月,春雨细密得像阿谜那一头调皮的栗色头发。我们从市里出发,到了梅花镇上,阿谜买了三包肥料,放在小车尾箱运回山去,说是要混合着农家肥用来种姜。她还买了两双干活用的手套,又给我买了一双解放鞋。

回到阿谜娘家,已是中午十二点多钟,雨已经停了。吃过午饭,我们都换上解放鞋。阿谜背了一只背笼,拿了一个锄头,带着我往屋后山上走去。

我们走进一片八角林,在浓郁的香风里,我们的四周和头顶上到处是粉色的八角小花。阿谜一拉我的手,及时地阻止了我踩到青苔时的一次滑倒。她又唱起了《歌春》。

人话春到也未到

人话春深春未深

桐木花开春正到

梓木花开春正深

……

在春鸟的伴奏下,在阿谜的歌声中,我们种完了八角。收工回来已是五点多钟,我们并排坐在门口外面桂花树下的一根木头上,一边削着从姜地边采摘的黄猄笋,一边听着鸟儿在旁边的枇杷树上发出兴奋的叫声。不时有一两颗青色的枇杷果被鸟啄落下来。突然,我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掏出来一看,是赵进春发来的微信消息:

这是哥旺母亲年轻时创作的瑶歌

就是这些瑶歌让他退回扶持资金

你说很想知道歌词

我拍几页给你看看

接下来是五张图片,拍的是一个笔记本的页面,纸张已经发黄,甚至有些破损,上面用蓝黑墨水整整齐齐地抄写着三言、七言体的过山瑶民歌,字迹已经变得很淡,拙稚又不失娟秀。细读歌词,我发现那是由《盘王歌》中的《歌春》改编的。我突然想起,就在去哥旺家的前一天中午,我曾在梦中听阿谜唱过,只是哥旺母亲对歌词作了许多改动。可以看出,这是当年一个过山瑶女孩发自内心的歌唱。被歌词所感染,我不禁用母亲小时候教我的腔调,轻轻地唱了出来:

春到了

人话春到真是到

春到杉树开了叶

春深板栗开了花

人话春到真是到

人话春深真是深

春到瑶人得解放

春深瑶人分得山

春到瑶人好种春

春耕不使再过山

春深想起毛主席

深深多谢共产党

……

阿谜开口了,她的腔调和声音更好听,很快就让我沉迷进去。阿谜的父亲赵桂标不仅是一名师翁,还是崩冲山区最为有名的过山瑶歌师,曾在全市民歌比赛中获过金奖。我在文化馆工作时就认识他了,直到参加哥旺家做堂时,才知道阿谜是他女儿。那次做堂,阿谜成长为崩冲山区最年轻的唱歌妈。我惊叹她遗传了她父亲的创作能力,从口里流淌出来的,是她即兴改编的《歌春》。

人话春到真是到

人话春深真是深

春到瑶山通了路

春深瑶人脱了贫

人话春到真是到

人话春深真是深

春深瑶人好过日

深深多谢共产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