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智强,你还要不要脸 短篇小说

2021-11-11 18:11杨仕芳侗族
边疆文学 2021年12期

杨仕芳(侗族)

镇上的人都称赞李智强医术高明,而且为人正直,镇上无出其右,人们都看好他将来接任院长之职。镇上好几个姑娘狂热地追求他,大胆向他示爱,还因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选择其中的一个。

“李医生,你还要不要脸。”后生们调侃他说。他从不放在心上,知道那是后生们羡慕忌妒,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和后生们一样,都喜欢上了护士刘文清。

在刘文清出生之前,吴菊花是镇上最好看的女人,后生们梦想娶她回家,但她谁也看不上,不是追求者不优秀,而是放心不下家里的母亲。她母亲年老多病,卧床不起,揪心的咳嗽声,总在深夜里突兀而起,飘过小镇那条狭长的街,直到次日破晓,咳嗽声才渐渐平息下去。“她被恶鬼附身了,天亮鬼才离开,她才不再咳。”有人这么说。没人相信,但也没人反驳,所有人都在心里打小算盘,期盼别人知难而退,那样在追求吴菊花的道路上,就多一份胜算。不久后的清晨,刘凯从她们家走出来,迈着男主人模样的双腿,走过那条布满灰尘的街道,把那个并不魁梧的背影,留给街道两旁目瞪口呆的人们。他是外乡人,在小镇上当语文老师,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说话轻声细语,如玉入耳,不比电视上的播音员差。学生旷课、早退,他从不大声呵斥,也不体罚,耐着性子晓之以理,给人们留下纯朴、善良、有责任心的好印象。谁也没料到,在后生们相互较劲时,他却乘虚而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后生们大呼上当,输得憋屈,不甘心,又毫无办法。他们只能喋喋不休地把苦水吞咽下去。几年后,吴菊花下生女儿,取名刘文清,再隔几年,又生下一对双胞胎,男孩,夫妻俩高兴坏了,没过多久,刘凯因超生被教师队伍除名。刘凯四处找关系,没能再回到教师队伍里,终于积郁成疾,再也干不了重活。后生们积压心底的恶气,终于得以消散,无不嘲笑他,当看到他们家陷入困境,再也没人嘲笑他,觉得那样不地道。

现在,刘文清秉承她母亲的基因,且青胜于蓝,用后生们的话说,她是下凡到小镇上的仙女,从医学院毕业后,回到小镇卫生院当护士,亭亭玉立,貌美如花,光彩照人,无论走到哪里,都吸引一大片目光。她早已见怪不怪。自从她到卫生院上班,病人骤然增多,不是扭伤了腿来住院的,就是三五结伴来买感冒药的。院里的男病人看到她,像打了鸡血般亢奋,渴望她来给自己打针、换药,有的病人见端着药盘走进病室的不是她,立即拉起马脸发起脾气,非要她去打针、换药不可,弄得护士们哭笑不得。那些病人在她打针、换药时,装作翻身或抬手不小心碰到她的身体。谁碰到了,心情大好,似乎病情减轻大半,出院后还成了闲谈资本,说:“我摸过她身体,软得很,像没有骨头的鱼,多想抱着这条美人鱼睡觉。”有的病人病好了,也不愿意出院,吵着要住下去,要不是家属强行办理出院,估计要把卫生院当成旅馆。有个出车祸的中年男人,脖子受伤动弹不得,被送到卫生院救治,当看到她从身边经过,目光一下子贴在她的身上,跟随着她往前移动,直到剧烈的疼痛袭来,才想起脖子上的伤。连卫生院的男医生也会犯傻,有一天她去查病房,一个男医生在处理病人伤口,看到她走进来,医生和病人双双扭头看去,医生的手在不知不觉中掐着病人的伤口,病人发出轻微地呻吟,俩人相视而笑,心照不宣。

“他妈的,这姑娘比她妈还要漂亮。”

“多希望她能成为我儿媳妇啊。”

小镇上所有的男人都对她动心,那批爱慕过她母亲的男人也动心,他们自知没办法追求她,那就让儿子娶其女儿。现在他们无不为自己的孩子发愁,因为想迎娶刘文清的男人,组成一个加强团也不在话下。每天都有媒婆敲开她们的家门,献着刀割不破的媚脸推介男人,不乏国家干部、富商、县领导的儿子,只要她愿嫁,当天就可调往县城,住上洋房,享受富贵,那是多少小镇女人梦寐以求的事。

“我要嫁的人,不是靠介绍来的,凡是介绍的,我一个都看不上。”

媒婆们被毫不客气地赶出家门,无一例外地失望而归。那些从县城来的年轻人,借下乡检查工作之名走进卫生院,她明白他们的目的,依然没有一个人能入她的法眼。

小镇上的后生们喜欢她,不仅因为漂亮,还很善良。一天凌晨,她值夜班,有两个青年送一个女孩来看病,女孩双手捂着肚子,疼得直冒虚汗,满脸痛苦,忍着没有哭出来。她让他们把女孩扶到病床上,简单地询问情况,尔后转身去叫值班主任,她不敢诊断是不是阑尾炎。值班主任不在,她只好折回病房,看到两个青年人围住女孩,动手动脚,还把手伸到她的内衣里,用力揉捏她的乳房。

“不要,求求你们不要这样。”

女孩边推开他们边乞求,声音发颤,带着哭腔,他们非但没听,反而更加放肆,似乎她的乞求带回刺激他们的兽性。“住手,你们在干什么?”她大声呵斥。“她只是个包厢妹,不就是干这个吗?”他们没有停手,不住地咽着口水,脸面因喝酒而通红。“不管她是什么人,到这里就是病人,你们要做,就滚到外面去。”她怒吼着,心里恐慌,却装着冷酷模样。

“文清,有病人?”

李智强从门外赶来,额头上冒着汗,今晚他请朋友吃饭,喝多了躺下休息,酒醒后才想起今晚轮到刘文清值班,于是匆匆忙忙赶来。两个青年见到男医生,才灰溜溜地离去。“等等,把病人送来就完事了?先把钱交了。”刘文件清虎着脸挡在门口,他们相互看了看,掏出两百块钱。“不够。”她又吼着,两人又掏出三百,才小声嘀咕地离去。

“文清,我来守吧,你去休息。”李智强讨好地说。“你守着,我能放心?”李智强闻出火药味。“我和他们不一样,你尽管放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是吧?”她白他一眼,示意他走到病房外。

“你记着,我不是会嫁给你的。”

李智强不由怔在那里,都还没谈恋爱,怎么就想到嫁不嫁呢?走廊上昏暗的灯光映在他脸上,使他看起来面目狰狞。“文清,不是,这到底哪对哪呀。”她没有看他,也不说话,一丝冷笑泛上她的嘴角。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忽然觉得掉进自己挖的陷阱里,想如若不是为了结婚的话,那么这个爱还值得追吗?他再想解释,她已经走进病房,并把房门掩上。“没事了,有我呢,你好好躺着。”这话从病室里传来,李智强才悻悻离去。

卫生院的副院长是个秃顶的男人,他也对刘文清有意,这怪不了他,只要是个正常的男人,难免被刘文清的美貌打动。这个理由成了小镇上的男人示爱的护身符,说:“我们都是凡人,怎能不爱漂亮的女人呢。”副院长多次暗示刘文清做他的情人,暗示里包含很多内容,其中包含娶她为妻之意。

“等你离婚了再说这话吧。”

刘文清微笑着说,这是嘲讽,也是回绝。他不生气,是没有信心生气,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是神仙,连挂在嘴角的嘲笑都令人神魂颠倒,不久他就回家跟妻子闹离婚。他妻子知道怎么回事,气呼呼跑到卫生院,因为长得太胖,身上的肉上下弹跳,如同一团火球往前滚,终于卡在卫生院大门外的石阶前,骂:“刘文清,你这个狐狸精,破坏别人家庭的狐狸精。”

刘文清听到叫骂声,放下药品走出病房,看到副院长的老婆卡在石阶前,双手叉腰,满脸通红,不停叫骂。她原本打算出去怒怼,见到她浑身是肉,丑陋无比,还用撕破脸的方式捍卫她的爱情,不由对她心生怜悯,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天生的容貌是种罪过,但她不能退缩,因为围观的人已经堵成墙。“你丈夫我正眼都瞧不上,你们之间的破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停了停说,“我警告你,你们再来骚扰我,会有人收拾你们的。”围观的人都听见了,她是特意说给他们听的,还对他们笑了笑,所有人都觉得心间飘落一片雪。

从此,她刻意与副院长拉开距离,只要不是工作上的事,总是避而远之。副院长知晓她的心思,也知晓她看不上自己,但心有不甘,不时给她找这样那样的麻烦。不久后的晚上,副院长在下班回家的半路上,被几个蒙面大汉摁倒在地,拳打脚踢,扬长而去时,说:“今后再找刘护士麻烦,那可动刀子了。”副院长知道是什么人干的,本不想声张,却被路人发现,报了警。

次日,民警把刘文清带到派出所,说:“刘医生,你看这事,能解释解释吗?”刘文清微微一笑,说:“警察大哥,这跟我没有关系,我实在不知谁干的。”民警相信她说的话,但还想往下问,一帮青年突然闯进来,吵吵嚷嚷。“是我干的,跟刘护士没关系,我要自首。”那帮青年人都这么说,副院长在做笔录时说,行凶是四个人,这帮年轻人至少二十个。民警心知肚明,说:“滚。”他把他们统统赶出去。他们就在派出所铁门外,等刘文清从里头走出来时,哗啦啦地拍手欢迎,如同迎接下乡视察的领导。

从那之后,副院长再也不敢造次,整个人病恹恹的,据说每天晚上,他妻子都把他压在床上,从他们家的窗户里,发出一阵阵杀猪般的惨叫声。

诚然,在众追求者中,李智强最占优势,每天利用上班的便利,为刘文清做这做那,在病人们眼里,他们俨然是一对恋人。后生们并不担心,清楚那是一厢情愿,虽然他医术高明,但其貌不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呸。

“李主任,你那把柳叶刀也切不开刘护士吧。”有人这样嘲笑他,事实上也在嘲笑他们自己,尔后引起一阵愉快的欢笑,所有人都听得出,这里所说的柳叶刀指的是什么,这是小镇青年为数不多的快乐源泉。李智强并不在意,他用柳叶刀救过的病人,远比他们的嘲笑还多,他是小镇的骄傲。但在追求刘文清这件事上,他坚持公平、公正的原则,所有人都清楚,要是谁像当年刘凯那样玩阴的,必遭全镇男人的谩骂和攻击,那是全镇男人埋在心底的一道暗伤,医术再高明也无法医治。

然而,李智强的情绪还是受到影响,每当走进手术室,锋利的柳叶刀划开病人肌肤,嘲笑他的话便从病人的肉体里冒出来:你那把柳叶刀也切不开刘护士。这句话像是一群受到惊吓的黄蜂,在耳边嗡嗡乱飞,虽然他很快就镇定下来,但内心已有了波动。这是件极其危险的事。他曾想过离开小镇,眼不见为净,当收到大医院地邀请,想都不想就拒绝了,在爱情没有彻底泯灭之前,他觉得去哪儿都没有意义。

就这样又过了三年,刘文清依然像只勾魂的蝴蝶,在男人们的视线里飞来飞去,最终没有飞进任何人的心里。她像是挂在枝头的果实,散发着成熟的诱惑,却谁也摘不下来。后生们渐渐地烦躁起来,想就算看不上自己,也该看上别人呀,这种没有希望的等待就是折磨,问题是他们乐意接受折磨。她母亲也跟着急躁起来,最终怀疑她有问题,不是身体,就是心理。

“文清,你也老大不小了,你跟妈说,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人了?”

“妈,你是怕我嫁不出去,还是嫌我吃得多?”

“你这孩子,妈不是为你担心嘛,嫁个好婆家,下半辈子就好过。”

她直勾勾地盯着她母亲,迫使她母亲挪开目光,说:“我有心上人了。”她丢下这句话就转身出门。她母亲站在家门口,看着她背影摇晃而去,如同一块巨大的磁铁,滋滋地吸引着街上的目光。她母亲不由一阵恍惚,多年前她走过街道,亦是如此风景。那之后,她母亲回绝前来说亲的媒婆,说:“她有心上人了。”媒婆们不为所动,只要还没出嫁,就不能断定是谁家媳妇。后生们却经受打击,心里不服,想看看她的心上人是谁,又祈祷那个人永远不出现。

有个媒婆被称为金牌媒婆,只要她出马没有不成功的,然而她在刘文清家里还是碰了一鼻子灰。她的倔脾气也上来了,被扫地出门两次后,再次厚着脸皮敲开她们家门,说:“妹子,我不想在你这毁了一世英名,只要你说出想嫁怎样的,我一定给你介绍到。”刘文清剜了她一眼,本想不理会,却顺口说了一句:“大城市,有权势,且帅气,找去吧。”媒婆看了看她,知道她在说气话,但还是当真了,说:“妹子,你等我的好消息吧。”她带着胜利在握的微笑离开,甩着肥大的屁股,走过布满灰尘的街道。她母亲犹犹豫豫地走过来,站在她身后,魂不守舍地看着她。她在镜子前梳头,镜子里那张漂亮的脸蛋,百看不厌。“文清,你刚才说的是真话?”她头也不回地说:“要是遇到这样的男人,我还不嫁?”她母亲怔在那里,嘴角动了动,把溜到嘴角的话咽下去。

“大城市,正处级,大帅哥,三套房产。”

半个月后的傍晚,媒婆再次走进她们家。她母亲被媒婆满脸的得意吓傻了,呆呆地看了看她,又扭过头看了看女儿。她坐在窗前事不关己地摆弄相册。“妹子,你给姨一个准话,什么时候见面,姨给你安排得妥妥的。”她抬起头瞟了媒婆一眼,接着又埋头欣赏手中的相册,全是她优美动人的相片,还有几组艺术照,不比电影里的明星差。“妹子,听姨的,你定个时间,见个面,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对方一个机会,即便谈不成也没损失,对吧,万一是你所想呢?错过了那就可惜了。”她母亲想说点什么,又插不上嘴,紧张地盯着她。她依旧不紧不慢地翻弄相册,翻到最后一页才合起来,把目光抛到窗外,阳光铺在石板上,白晃晃的。“那就见一见吧。”媒婆咧着嘴走了,刘文清也出了门,剩下她母亲站立在门口发呆。

不久后,刘文清去了趟城里,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她母亲,她不想让人知道她到城里去相亲。媒婆带着她在一家饭店与男人相会,乍一见,似曾相识,聊着聊着,竟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妹子,王局说了,结了婚,就把你调到城里。”

媒婆笑嘻嘻地说。她善于察颜观色,看出他们能成,恰到好处地添了一把火,尔后才借故走开。刘文清没有答话,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眼前这个男人,是她等待已久的那个人,这种感觉让她兴奋和心安,她确信这就是渴望已久的爱情。“给婆姨再送一个红包吧。”男人愉快地说:“好的。”于是言听计从地照办。她忽然有种女主人的感觉,说:“婆姨,回去不要乱说啊。”媒婆揣着红包,轻轻掂了掂,猜出红包装多少钱,笑容在脸上水波般漫开,说:“妹子,你尽管把心放到肚子里,你婆姨从来没办过差事。”

几天后刘文清回到小镇,发现整个小镇都知道了她的事,她母亲最后一个听到关于她到城里相亲消息,无疑是媒婆使的伎俩,装作不经意说漏嘴,实则宣布她已名花有主,让追求者却步。虽然她感到恼火,但是不得不承认,媒婆并没说谎,她的确爱上了那个男人,尽管只与他相处不过几天,就心甘情愿地跟他上床,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在此之前是无法想象的事。就算他有什么缺点都不重要的,因为在乎一个人,缺点就是个性;不在乎一个人,个性就是缺点,她脑海里冒出这句话,于是对着空气发笑。

“你真的要嫁给那个人?”李智强说,口气里有质问,也有胆怯。

刘文清怪怪地看着他,他穿着白大褂,身后是卫生院后门,有几颗脑袋偷偷摸摸地探出来,一阵风刮来,卷起几片枯叶,落到他的脚面上,他没有抖落那些树叶。“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有什么对不住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刘文清歪着脑袋看着他,越来越觉得他奇怪。李智强涨红着脸,说:“我们还年轻,可以努力,有大好前程,为什么非要这样?”她哼地冷笑说:“你没经历过别人的生活,就不要轻易地想象别人该怎么过日子。”停了停说:“你不懂。”李智强在她面前转了两圈,地上的枯叶被踩得滋滋作响,说:“我不是喜欢,是爱,深深地爱着你,可以用生命来保护着你,这还不够吗?”她再次打量着他,说:“你这么说我很感动,但爱情是爱情,生活是生活,这是两码事,你我都不是小孩了,谢谢你一直这么关照我。”李智强猛地抓住她的双臂,把她拉到怀里紧紧地搂住,说:“文清,在你出嫁之前,我还有追求你的机会,对吧?”她没有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而是把嘴巴伏到他的耳旁,说:“你并不爱我,只是想和我睡觉。”李智强震颤着,猛地把她推开,手掌飞扬起来,没有甩下去。

“李智强,你还要不要脸?”

刘文清满脸挑衅地说。李智强的手依然僵在半空,好半晌才慢慢地垂下去,如同折断的枯树枝。刘文清嘴角抽出一丝冷笑,转身往卫生院里走去,消失在走廊里的背影,像只熟透的果子,叭,摔在地上。

不久,男人来到小镇认门,整个小镇轰动了,人们纷纷站到街旁,看刘文清到底看上什么样的男人。果不其然,男人气度不凡,脸上挂着成熟男人的微笑,腰板挺拔,迈着自信的步伐,生生地把小镇男人压了下去,后生们不禁暗自惊叹和叫苦。男人开一辆黑色大众来到小镇,车上装满礼物,霸道而不失礼数,刘文清满脸灿烂。街坊挤到她们家来凑热闹。她母亲给人们分发喜糖,遇到男人就敬烟,大中华,好烟。后生们没人接过烟,对他们来说是耻辱,拒绝情敌的香烟,是他们仅存的倔强。

李智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有病人等待治疗也不出去。他不是不想去,而是手发颤,怎么也摁不下来,抓起手术刀,颤得更厉害。同事们知道他心里痛苦,不敢招惹他,连安慰的话都说得小心翼翼。“智强啊,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副院长推门进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李智强条件反射挥出拳头,毫无防备的副院长四脚朝天地摔倒在地。李智强还不解恨,骑在他身上继续挥拳,同事们赶来把他拉开,副院长的两只眼圈已经变黑,几个同事都忍着没笑。

刘文清出嫁那天,男人租用船只来接亲。原本是请车队来的,车队都已经联系好了,刘文清临时改变主意,执意要坐船出嫁。男人想都没想就同意了,这是个复古的创意,给婚礼平添了几分浪漫。在公路还没通到小镇之前,小镇上新娘多半从河上出嫁,新娘身着盛装,在母亲搀扶下来到码头,迎娶新娘的亲家人已在船上等待。娘家人站在码头上,亲家人站在船上,双方派出代表对唱山歌,亲家人的代表对上山歌后,方可把新娘迎娶上船,岸上鞭炮齐鸣,祝福声声,船只驶离码头,顺流而下。

那天阳光特别好,灿烂却不炙热,她父亲拿出红地毯,从家门口铺向旧码头。亲戚们看到了,连忙过去帮忙。“这事我来吧,你们忙别的。”她父亲歉意地说,人们明白他的心思,这些年他因病而没能帮助家里,反而成了家里的拖累。

她母亲搀扶着披着红头盖的刘文清,顺着红地毯慢慢地往前走,两个弟弟在身后托着裙摆,他们身穿崭新的小礼服,头发梳得油光滑亮,脚上穿着黑色皮鞋,这是他们穿得最体面的时刻。送亲的人们在身后放鞭炮,抛洒金色的碎纸片,在阳光闪着金光,使整个小镇陷在喜庆的世界里。当载着刘文清的船只缓缓地驶向河心,离去,消失在远处的河湾处,亲戚们卷起地上的红地毯。她母亲依然立在码头上,望着空荡荡的河面,眼里充斥着骄傲与不舍。

李智强独自爬上小镇背后的山坡,那里有一座废弃的炮楼,在多年前为了抵抗太平天国而建,现在已锈迹斑斑,如同他此刻的内心。他很少来到这里,不喜欢荒废的东西,如同病人身上废肉,散发腐烂怪味。他没曾想从不入眼的旧炮楼,竟成了庇护他的悲伤之所。他靠在墙上狠狠抽烟,忍不住从炮眼里往外望,看到载着刘文清船舶慢慢悠悠远去,鞭炮声阵阵传来,小镇上空弥漫着浓烈的烟雾。

“文清,你一定要幸福。”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没人听到他的话,一片树飘过来,擦过他的眼睑。他捡起那片树叶,上下打量着,竟不知它从何飞来。

刘文清结婚后就调到龙城,这对于她丈夫来说,不过两顿酒的事。小镇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实则暗潮汹涌。副院长家里鸡飞狗跳,起因是他说了梦话,在梦里说要是跟刘文清上床,死而无憾。他老婆听到了,伸出大象腿,只一脚就把他踢下床,疼得动不了,却不敢呻吟。他老婆还不解恨,在县卫生局领导到小镇检查工作时,用肥胖的躯体堵住卫生院大门,声泪俱下地控诉她丈夫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满肚子男盗女娼,品德败坏,不久副院长被撤了职。

“老婆,我错了,原谅这一回吧,以前我鬼迷心窍,瞎了眼,被那种物质的女人迷住双眼,现在知道错了,下不为例。”

他妻子陷在沙发上盯着他,沙发半旧不新,那是她特意买的,每天累了就把自己抛在上面,舒舒服服地躺着,现在如同坐在一堆碎石头上,一点也不舒服。她双手抱在胸前,半天都没有说话,是找不到合适的话。他见妻子心里还有气,从墙壁隔层里掏出一叠钱,那是他背着她藏的私房钱,又从墙角拿起搓衣板,老老实实地跪上去,演苦肉计,装可怜相。她越来越觉得他可笑,明明对那个女人夜思梦想,却说那个女人不是东西,寡情薄义。她坚决要离婚,至今也没离成。

刘文件清离开小镇后,似乎带走了李智强的灵魂,每天都黑着脸来上班,似乎全镇人都欠他的钱不还似的,人们知道他心里有个结,真话假话地劝他看开些。“只有自己才能放过自己,求不得苦。”有位老人说,他知道那是佛语,但依然无法摆脱内心执念。后生们时常请他去喝酒,他们都是城里男人的手下败将,惺惺相惜,同是天涯沦落人。后生们喝几顿酒后就忘了这茬事,该撩妹就撩妹,该结婚的结婚,雁过无痕,唯独他依然念念不忘。“李智强,你还要不要脸?”后生们嘲讽他,他们用刘文清的话来嘲讽他。“智强智强,你再这样执迷不悟,那就成智障了。”后生们继续嘲讽他。他始终都不在意,鼓着腮帮,胡乱挥动醉意的手,说:“你们不懂。”他没有再解释,那一刻,他想起刘文清说的这句话,似乎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现在,最担心他的是院长。副院长被免职后,拟提拔他接任,见他神情恍惚,担心他哪天配错了药,下错了刀,酿成医疗事故,别说接任副院长之职,恐怕还会带来承受不了的麻烦。院长把刚来上班的漂亮护士派给他当助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想把他们搓成一对。“院长,别这样,我知道自己的责任,您放心,我不会有事的。”院长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作罢。有一回,他走着走着就来到刘文清家门前,刘凯刚从外地回来,看到他便叫他进屋,他没有推辞就走进屋。那天他们喝了两瓶三花酒,都喝多了,刘凯躺在床上睡着了,他跌跌撞撞地走过街道,一路吟唱:

河风挑动银浪/朝阳躲云偷看/小镇陈旧码头上/独坐一位美丽的姑娘/眼睛星样灿烂/眉似新月弯弯/穿着红色的纱笼/红似夕阳向晚/她在轻叹。

街边的人看到他,没人嘲笑,两个后生走过去扶着他回家。不久后,他还是出事了,在动手术时,精神不集中,切错了病人的盲肠,虽不致命,但也是严重的医疗事故,家属天天跑到院里闹,最后院里答应赔偿才平息。

“李智强,你还要不要脸?”院长骂起来。他没有顶嘴,只是觉得好笑,那是后生们的专用骂词,怎么出自院长之口呢,难不成他对刘文清也有非分之想?他心里一震,终于没有撞破窗户纸,只是默默地脱下大卦,从此再也没有上手术台,因为只要碰着手术刀,手就会发抖。人们也猜不出他是真有病,还是故意为之,但院里再也不敢安排他做手术,要是弄出人命,谁也吃不了兜着走。

李智强开始考虑离开小镇,留在这里只是耻辱,上不了手术台的外科医生,如同开不了枪的战士,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他联系之前邀请他的几所医院,都婉拒了他。他没有生气,也不沮丧,这是预料中的事,那就干脆辞职吧,于是用毛笔写辞呈。他看着还算苍劲有力的毛笔字,不由抬起写字的手,认真地看了看,手掌心有一道伤痕,小时候玩刀留下的,想可惜这双手拿手术刀的手了。辞呈写好后,他放在抽屉里,想找个机会跟院长狠狠地干一架,然后把准备好的辞呈甩到院长脸上,贼爽。他忽然觉得自己还年轻,至少心理是年轻,不禁哑然失笑。

“老李,来我这,市局缺一个法医,都拿手术刀,不过面对死者而已。”他高中同学给他打电话,他们从小玩到大,高中毕业后,一个读警校,一个读医学院。“放心,你那鬼脾气我懂,好歹也是个外科主治医生,会给予足够尊重,给你配两个以上的实习生当助手,总可以吧。”停了停说,“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漫天要价可不行,要弄清你现在什么状况,别给脸不要脸。”李智强心里硌愣一下,一阵隐痛迅速地体内蔓延,像长棘的野草在疯长,说:“一要用柳叶刀,二得盖住死者的脸。”电话那头哈哈大笔,说:“就这?你什么毛病。”接着爽朗的笑声传来。他也被自己提的要求逗笑,挂断电话后,再次爬上小镇背后的山坡,站在废弃的炮楼上,踩着枯叶望向小镇,夕阳西下,房屋错落,流水悠悠,河面上没有战船,也没有新娘。

“你什么毛病!”

他突然仰头对着苍穹叫喊,没人听到他的声音,只惊起躲一群鸟禽,从茂密的树丛中钻出来,噗噗地飞向天际,在云端下抖落一地残阳。

李智强到市里当法医后,拿手术刀的手不再颤抖,面对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忽然有种久违的感觉。“你什么毛病。”他不禁在内心里自我嘲讽。每回进行尸检,助手先用布盖好死者的脸,才出来把他请进解剖室。他站在解剖台前,面对没有生命的尸体,手中的刀突然复活过来,如同滑溜溜的蛇,在尸体上自由走动,手法纯熟而精准,两个助手站在旁边,紧盯在自如游走的柳叶刀,眼里充满佩服和欣赏。尸检完之后,他才接过助手递过来的尸检报告签下名字,偶尔翻看死者生前的相片,那是助手找来的,多半面带微笑,憧憬未来,不禁感慨,这些死者曾经生龙活虎,无比精彩,死后却被开膛破肚。他想要是他们知道命运如此,不知有何感想,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于他们来说都已无意义,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活着的人。他时常被这种本与他无关却偏被他刻意搅在一起的感觉纠缠着。

不久后,他就慢慢地习惯了,人自有天命,他做此工作也是他的命数。那之后,每当走进解剖室,就当一种行为艺术,先观察死者的尸体,确定从何处下刀,嗞,在一声声轻微的沉闷声中,一块块死肉被齐整切开。对于漂亮的尸体,他会多观察一会儿,心里不禁替尸体感到惋惜,等柳叶刀划下去,尸体就破败了,但是许多死者只有做完尸检,才能找到害死他们的凶手,才能为他们洗刷冤屈。他这样自我宽慰。

“我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提那个要求,死者多是意外死亡,车祸的、中毒的等,死相难看,把他们的脸盖住,你解剖他们才不做噩梦,是吧?”他同学嘲笑说。他没有回答,只报之一笑。他工作认真,任劳任怨,出色完成任务,连续三年被评为优秀等级。

有记者要来采访,他拒绝了,局长问他原因,他也没说,就是不接受采访,局里也只好作罢。他不想出现在媒体上,不想让刘文清看到,他们处在同一座城市,只是在不同的角落里生活。他时不时打听到她的信息,渐渐地知道她的事,她调到龙城后,没有到医院去当护士,而在她丈夫地帮忙下,经营一家不大不小的酒吧。他曾去过那家酒吧,选在昏暗的角落里坐下,看到她摇曳着迷人的身段穿过人群,总能引起一阵阵欢呼和骚动,熟悉她的客人会嘶叫着恳求她赏曲,她偶尔心血来潮满足客人的要求。她至今没有生养孩子,比在小镇上更显风情万种,还常常在朋友圈,晒她和丈夫的幸福生活。他没有过去跟她打招呼,也没有让他发现自己,他觉得和她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不久后,他遇见一具极为漂亮的尸体:比例匀称,线条优美,皮肤滑润。他不由被这具尸体的完美所震颤,接着不由感到惋惜,想要是做成标本,或者冰冻起来,那该多好。他有揭开死脸上的布的冲动,见两个助手瞪大眼睛,紧盯着尸体看,男助手还咽了口水,连忙心虚地用目光给予他们警告,不要心有杂念。两个助手装作没有看出来。他放弃解剖前看死者的脸的想法,定了定神,尔后柳叶刀在尸体游走,身体顺着刀口张开,露出内脏,他把目光探到体内,似乎寻找躲在里边的灵魂。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把这个念想摇掉,认真完成每项细节。尸捡得出的结论,服用过量安眠药致死。他有些疲惫地走出解剖室,点了支烟,助手把尸检报告送过来。他在签字那栏签下名字,龙飞凤舞,颇有些许艺术家的风范。他边抽烟边翻看死者相片,整个人猛地定在那里——他看到是刘文清的相片,连忙闭上眼睛,心头怦怦直跳,当他再次睁开眼,相片上还是刘文清,正含情脉脉地望来。他顿然瘫软在地,两个助手扶住他,怎么也扶不起来。

他清醒过来后,跑去找刘文清丈夫,去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他跑到大门外就站住了,质问已了无意义,她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是追查死因,那不是他该管和能管的事,于他而言也了无意义。他蹲在路旁的榕树下,狠狠地抽烟,在烟雾缭绕里,内心的质问奔涌而来:你对她做了什么,你在不知死者是爱人、亲人、朋友时,毫无慈悲之心,甚至渴望把死者做成标本,只因死者与自己无关。他的心在发颤,越颤越厉害,手里的烟蒂被颤抖落地,似乎胸口被柳叶刀切开,裸露出形状极丑的灵魂。

几天后,李智强辞掉了工作,卷起行李回到小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半个月后才蓬头垢面地出门。他拖着两条精瘦的腿,来到街上理了个发,又变成精神小伙,却忽然发起了精神,把镇上形似柳叶刀的东西全砸烂,不管是谁家的,又是什么,砸了就赔钱,人们见他如此爽快也就不计较,谁跟一个疯子计较呢?除非是疯子。镇上的后生们依然喜欢他,时常约他一起喝酒,不醉不归。有一回,他和几个后生在街上喝酒,无意间抬头,看到小镇背后山坡上的炮楼,在月色掩映下,越看越像一把柳叶刀。于是,他在小镇沉入梦乡后,他带着锄头和铁钎爬上山坡,噗噗噗的响声,敲碎小镇的梦境,人们纷纷走出门外,顺着声响伸头看去,发现有人在破坏炮楼。

“那是文物啊。”小镇上的老师说。

“是啊,谁这么招人恨呢,快报警,让派出所去抓。”有人挤出乱哄哄的人群说。有人跑去敲派出所的铁门报案,有几个大胆的人没等民警赶到,已抓着木棒当武器爬上山。没过过久,民警和人们把李智强押下山,街上的人看到是他,不禁失望地摇头,说:“智强,智强,这回真的智障了。”

“你为什么要破坏炮楼?”民警在审讯室里问。

“千金难买一个愿。”他毫不在意地说。

“装酷是吧?那你就在这待着吧。”民警也没费口舌,把他推时拘留室,角落里埋伏着一群肥大的蚊子,它们乐意对付这种顽固分子。次日,镇上的人认为他疯了,后生们还请求派出所放了他,关押一个疯子不符合法律法规。民警拒绝了他们的无理请求,要等县文化局出具炮楼是否属于文物。

“杨智强真痴情。”有人站出来说,人们才恍然大悟,纷纷把同情的目光投向刘文清她们家,那扇家门在她的死后日渐落寞,此时那扇门遮掩着,门旁的对联破败了,字迹已经模糊不清,路旁趴着一条懒洋洋的黑狗。

当天晚上,小镇背后的山坡上出现一群人,在月色掩映下,挥舞着锄头和钢钎,噗咚噗咚的声响在小镇上空回荡,散发着怨气和怒气,醒过来的人们往山坡上望去,觉得不再新鲜,又纷纷倒头睡去。天亮后,山坡上空无一人,炮楼也消失不见。

那天下午,李智强就从派出所出来,满面通红地走过街道,像到派出所做客似的,他背上有一道镶着金边的光芒。不久后,他在街尾开一家药店,挂上对联:只求世上人无病,不怕架上药生尘。他从不搞促销活动,遇到没钱的病人就赊药,至于病人来不来还钱,从来不在乎,每天无欲无求地守着药店。小镇街头也有一家药店,隔三岔五地就搞打折、抽奖、送鸡蛋等促销活动。小镇的人们不免拿两个药店相比较,无不指责街头的药店老板是奸商。有一回,街头药店老板喝了酒,跑到街尾指着李智强骂:“李智强,你还要不要脸?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赔本买卖充当好人?”李智强靠在躺椅上,手里捧着一本《道德经》,默默地读着,沉浸在某种遥远的思绪里,对叫骂的药店老板视而不见。药店老板骂了半天,觉得没意思,气呼呼地扭头走,边走边叫喊:“老子今天也当一回好人,凡是拿病历本来拿药的,免费啊。”在街边看热闹的人,纷纷往街头药铺奔去。李智强才抬起毫无表情的脸,往店门外看了看,阳光从天而降,迫使他的眼睛微眯起来。

不久后的下午,有个外乡人来到小镇,在李智强药店门旁摆摊,售卖各种日用刀具。外乡人口才很好,不停地举起刀具向过路人介绍,菜刀、柴刀、屠刀,应有尽有。“这是柳叶刀啦,医生专用的刀,精美、便宜。”李智强瘫在躺椅上的身体,猛地弹起来,三两步蹿出门外,扑到外乡人身上挥拳就打。街上的人们看到了,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打架,纷纷跑过来把他们拉开,在街上巡逻的民警也来了,看到摊面上摆放柳叶刀,便明白了什么。

外乡人指着李智强说:“警察,我要报案,抓他!”警察非但没有抓李智强,反而示意他离开,李智强摇着瘦弱的双腿回到店里,重新把身体丢在躺椅里,似乎刚才压根没发生什么事情。“怎么不抓他?欺负我是外地人!”外乡人不满地说,围观的人没有散去,等待民警如何处置。民警拨弄着摊位上的刀具,拿起一把精致的柳叶刀,举起来对阳光看了看,说:“你要不要脸?”围观的人群噗地笑了,迈着愉悦的步子四下散去,民警把柳叶刀丢回摊面,也背着手走了,只留下两束严厉的警告目光。外乡人站在空荡荡的摊位前,用手捂着红肿的脸,眼里一片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