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芳芳
生殖是人类生存活动之始,是物种延续链条上的基本环节,人类的经济、政治、军事与文化的所有活动,归根结底也都是从这个链条派生出去的次生形态,生殖的问题就是人类一个最基本的核心问题。作为有性繁殖的哺乳类动物,区别于植物界,也区别于其他与自然界共生的动物,生殖从来就是一个文化问题,与政治制度、经济制度、婚姻制度、法律制度等种种制度紧密纠结,成为不同种族的文化标志。当一个种族的文化制度发生变异的时候,特别是基本的权利关系扭转的节点,生殖制度就会随之发生变异,相关的叙事就会发生急剧的演化。
1980年代出生的作家,生命的起点适逢社会文化的两个裂隙,一是计划经济的骤然终止,突兀遭遇凶猛的市场经济;二是“一胎化”的计生国策——一九八〇年九月与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中共中央和国务院联合发布文件,从提倡到硬性规定“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前者使他们的成长颠簸于家道的起伏与亲属关系的结构性裂变,身陷物欲横流的消费时代。后者使他们的精神心理被民族集体的生殖焦虑有形无形地挤压。这就使他们的生殖叙事具有前所未有的复杂性,地区与社群经济发展的不平衡,社会撕裂中的层级固化,全球化进程中外来文化的冲击,信息时代获取方式的更新,与高科技数码化频繁刷新的“日常生活中的革命”,都以光怪陆离的形色投射在他们的生殖叙事中,最集中地体现出一代人成长的沉浮、身临其境的心灵挣扎、文化批判的锋芒与最终走出误区的生命感悟,以及自我救赎的不同路径。他们讲述的生殖故事是一代人成长的心灵备忘录中折射出的民族精神震颤的光谱,为我们提供了最鲜活的社会学、文化学与人类学的资料,也呈现出新的美学形态。
如果说中国文化场域分为以制度为核心和以市场为核心的两大区块,那么80后文学群体就是两种场域交叉共生的最好代表。从20世纪90年代末对80后作家的造星运动开始,韩寒、郭敬明、张悦然、春树等进入大众视野;此后从主流文学刊物诞生出来的蒋峰、笛安、郑执、宋小词、文珍等人,则通过主流文学奖项而进入文学体制;也有部分随着互联网兴盛而百花齐放的市场滋养出来的写手,如辛夷坞、孙睿等人后来也一并被文化体制所吸纳。可以说他们起点不同,但是殊途同归,主流文学界以代际的“霸权”集体命名了这一代人的文学。因为这一代人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生的权利就被宪法规划的一代,因此他们的生殖叙事也必然有着前无古人的独特形态。作为一个群体,他们的生殖叙事有着极大的相似性,大致都是以处于边缘的民间立场为基本的视角,其中包括乡村视角、都市外来者视角和性别视角,叙述成长中见闻的种种生殖故事以及心灵遭遇的震荡,儿童、少年、青春,直至为人父母的成年,不同的周期是这个基本的视角中的旋钮,旋转出不同层面故事形态的变化,以及语义场的疆域。因此,大致可以归纳出如下的叙事类型,并且扫描出各类型之间动态的发展曲线,以及聚合为文化批判之维的同一叙事立场与最终走出心灵迷津、建立生命伦理诗学的自我救赎之路。
为了应对“天下第一难”的阻力,1986年5月中央[1986]13号文件,用法规制定了人们的生育的惩罚条例,我国的计划生育政策正式完善。这一不断完善的严密的基本国策,瓦解了几千年农耕文明深入的多子多福、养儿防老等生育理念,遭到首先来自乡土社会的顽强抵抗,以各种方式与政策博弈。迫使1980年代以后出生的一代人,出生之始就面临着不同的机运,生殖的主题超前进入他们的头脑,成为童年记忆中最普遍的“精神强迫症”。
因此,他们的生殖叙事几乎是和成长叙事伴生的现在进行时,独生子女群体遭遇的所有问题,都有民族集体生殖的宿命背景,大规模的宣传攻势与严厉的惩戒方式,使他们过早进入成人的思想维度,生殖的秘密公开化,超越了他们自然年龄的心理承受力,这形成了子一代窥视非法超生的基本叙事模式。
从孩童时代开始,他们身边因为违反政策和逃避政策的种种故事的碎片已经是深嵌在他们心灵的创伤记忆中最恐怖的梦魇,这以乡土社会出身的作家最强烈。比如,1986年出生于湖南隆回县乡村里的郑小驴(原名郑明),童年的记忆就是以对民间的观察为最基本的叙事视角。他的长篇小说《西洲曲》以第一人称的叙述人和亲属称谓的人物关系讲述父母一辈人(也包括了同辈年长者)的生殖故事,运用反讽的手法,借助南朝乐府《西洲曲》浪漫的文化镜像反衬出计划外生殖的悲情,戏仿勾连法片段式的结构方式连缀出亲友们逃避计生的各种厄运故事。暧昧、朦胧的意义表达正是过早涉世的儿童认识理解世事最基本的视角与懵懂的感受,上溯可到萧红《呼兰河传》的生殖叙事,王大姑娘与冯歪嘴子未婚生育几乎是这个时代超生故事的前尘往事,只是文化制度由婚姻的观念约束,变成了纯粹生物学的数码管理法规,这几乎是历史的勾连法,双重的文化镜像映射着同样的生殖悲剧,只是单本的故事,变成了连台的戏剧,情节有变异,而主题都是一个——不法的生殖。在萧红的时代非法生殖尚有一线生机,身处话语的绞杀生命悄然在亲情中延续,而在高度数码化的计生时代,只能以各式各样的悲剧完结,并且瓦解了最基本的生命伦理。作者围绕着第一人称的叙事人“我”展开了非法怀孕、躲避稽查、悲剧发生、后续的其他人伦惨剧的情节序列:有我母亲怀胎七月被迫引产;姐姐未婚被骗怀孕坚持不打胎,在惨遭强暴之后孩子流产;计生组的突击检查使得北妹躲进菜窖里,孩子因缺氧早产而死,死婴的男性体征也使得北妹痛苦自杀,她的丈夫谭青在家破人亡后成了反社会的杀人犯,负责稽查北妹的罗副镇长独生子惨遭谭青仇杀,他开始信奉基督教,每天对人讲述神可造人的神秘呓语。郑小驴以亲属称谓连缀起多起生殖叙事,而且基本情节不断重复,流露出他感同身受的情感指向与无法治愈的童年心理创伤。“儿童视角的描述”则将叙事变成一种噩梦式的体验,正如童庆炳所言:“随着一个作家的经验的不断丰富和变化,他就可能不断地‘修改’他的童年经验,从而变异出新的内容,发现它的新的意义。”以当事人来承担民间现场的记录更加具有震撼性,这些童年记忆也为成年后的作家对价值重估积蓄了情感和文化的源泉,编辑出可靠的生殖悲剧的篇目,成为新一代人的生命伦理意识形成的最初培养基,是他们来到和平人世的初始场景中最隐晦恐怖的拼图。
在儿童窥视的父母一辈及年长者“超生”悲情的故事类型中,蕴含着古老的母性悲剧,而且是两代人重复的共同情节,基本的结构有变异,但母性的悲哀是一样的。窥视的叙事视角,展现的本雅明所谓“意象的蒙太奇”聚合的生殖语义场中,是子一代的目光质疑现代文明的伦理基础,对数码化管理的排斥与生命诗学的生机萌动。
作为独生子女的80后作家,女作家则更敏感于由此产生的身份尴尬。其中以张悦然中篇新作《大乔小乔》最典型,她着力讲述的就是溢出计划的生命文化身份的暧昧与自我心理博弈的艰难挣扎。小说中的叙事视角是全聚(上帝视角)加内聚焦模式(主体的心理走势)以第三人称和第一人称不断切换的方式叙述,但仍然是以儿童的窥视为叙事的起点。叙事主体许妍以第三人称和心理内置视角相切换的方式,追溯了从儿童时代开始就因为自己的非法身份而四处躲避的慌乱体验、审视原生家庭超生的不幸遭遇、窥视合法出生姐姐的生活历程,直到自己成人离开家乡,才切换为上帝视角从故事的全部发展进行叙述。但是作者还是采用一种较为客观的叙述方式,以一种相对隐蔽的态度叙述故事,使得主人公许妍能以另一种身份进行重新的审视和躲避。但从始至终,对于非法与合法的身份纠结,都是构成叙述人许妍和乔家血缘关系梦魇核心的命题。
都市长大的张悦然和郑小驴窥视非法超生的情节模式大有不同,她没有悲情的高调质疑,而是将视角对准非法超生者的心理演变,低调客观地延展,让结论以人物心灵的逻辑呈现给受众。她的命运因此始于原罪(超生),心灵的重负也如影随形,计划内出生的姐姐乔琳成为她存在的阴影,而她又成为乔家整体的阴影。许妍成年后进入都市,她的人生价值因此在全球化的时代被重新自我建构,开始恐惧别人知道自己本姓乔,努力迎合富二代男友及男友家族需要的儿媳品位,并建立起在都市北京安身立命的生存逻辑:不回老家、伪造出身、拒绝和原生家庭交往。作者用内聚焦模式,在叙事视点移动的过程中,真正的叙事者寄居于人物的意识和感官中,在用全知视角描述的同时,偷偷粘附于许妍的内心深处,成为她灵魂的窥探者。许妍的不孕症隐喻着无果的婚姻以及为此徒劳的种种身份伪装,对应姐姐乔琳的未婚生育,使得两人的身份最后融为一体。张悦然以习以为常的见怪不惊,冷静客观地叙述这一对姐妹遭遇计生时代的厄运,借助题目的原型文化镜像,以辛辣而又心酸的反讽,转喻出计生/消费时代女性的文化处境。古代的乔氏姐妹成功嫁入豪门,得以被锁在铜雀楼中,现代的乔氏姐妹则走在不归路上,要么死亡,要么退回原生家庭,此外别无出路。这个家庭的日常生活陷入了混乱,乔父因超生而丢掉工作忙于上访,乔林的心理创伤成为追逐金钱的内驱力,张悦然波澜不惊的叙述,以近于罗兰·巴特所谓零度叙事的低调,客观冷静地呈示了乔家两姐妹在命运节点各自的文化认同。看似是一个家族因计生政策走向没落的悲剧故事,但叙述的重点是乔林自我治愈的荒唐之举,内置着中国随着市场兴起,时代急剧变迁的转型时代,民族精神的迷茫和价值观念的紊乱。多年后,媒体把乔家的悲伤作为“猎奇城市故事”纳入时代变革后的故事类型,这又使许妍获得的合法身份成为她渴望进入都市富人阶层的前定诅咒,这种荒诞的身份变形记,再次成为她逃离血缘家族身份的动机,也是对童年噩梦又一次的简要重复。
80后这一代人不是遭遇计划生育的被迫害者,就是亲历者,周围关于计划生育的“精神强迫”从幼年开始,一直贯穿他们成长至青少年时代。窥视者的身份作为隐形作者,也作为作者的第二自我,他们的反应并不像父母一辈那样激烈,更像一个在场的幽灵,窥视中的心灵震颤伴随着精神的成长。
80后一代,经过30年的独生子女政策规划后,又于2011年11月,适逢国家生育政策的调整,中国各地全面实施双独二孩政策,到2015年国家又实施全面二孩政策。80后一代人都赶上了生育的最佳年龄。此项政策的调整,对80后生育的观念和行为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和震动,他们的生殖叙事也随之转变。他们的生殖叙事伴随着生命周期的变化,贯穿着改革开放以来的社会文化史,生殖也成了他们正在发生的生存体验,童年的视角的窥视自然切换为此在的生命体验,大量蒙昧生殖的残酷青春物语成为80后作家普遍的叙事类型。生殖叙事和青春叙事重合,围绕成长的困扰分解出纵横交错的不同青春文本,都记录了她们成长过程中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80后作家郭敬明早期的《悲伤逆流成河》是郭敬明第一次描写普通少年男女的成长故事,小说中底层的女孩易遥从十三到十八岁的成长的青春故事构成叙事的主干。易遥16岁开始混乱的恋爱直到发现自己怀孕。她迷茫地处理着自己的身体,随着打胎这一违反了同龄价值判断的事件升级,她周围的环境成为群体的恶,进一步推进了她向歧路上滑落,成长变得异常艰难,“无主名、无意识杀人团”的道德迫害。小说从男性齐铭的视角对流产场景进行了残酷的描述。对隐秘之事的血腥描写,用中产阶级标准的优秀少年立场和价值观,展示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现场,抒发心灵遭遇的震颤式体验;涣散而蒙昧无知的易遥,在即将付出生命代价的时刻,反倒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两相对照更显出这一则青春物语情境的残酷。郭敬明用这个血腥的青春物语为休止符,结束了自己悲伤的成长叙事。
80后的其他男性作家则更善于将社会文化现象内化为精神心理的幻觉,以虚构的方式升华为人类末世寓言的精神高度。李德南《遍地伤花》中的大学生周克因没有避孕导致女方宫外孕摘掉了子宫,使得莜麦从此和男友周克产生性交恐惧。转喻出男性在未婚打胎中产生的恐惧和负罪感的同时,也表达了身陷现代文明伦理悖论中的主体,在性别的博弈中心理返祖的荒诞感受,顺便解构了进化主义的文明观,是米歇尔·福柯式的批判,胚胎不属于人类的拼图脸和筱麦子宫被摘除的身体相呼应,是现代人超越伦理悖论之上、丧失了创造生命功能的焦虑,性交的恐惧则是生理心理退化的表征,人类在堕落。
青春叙事中爱情本该是重要的主题,残酷青春叙事的类型基本情节相似,都是成长阵痛、未婚先孕、极端形式打胎。甚至其发生的情境顺序都有类似固定(从原生家庭不幸或父母、学校管束压抑)——结识会带来残酷情节的人物(流氓、骗子、无能的少年)或遭遇意外(校园霸凌、引诱)——灾难降临(怀孕打胎、身心受伤、死亡)。形成一个残酷青春成长叙事的基本模式。而叙事视角也多角度并行,可以容纳各方面声音,整体形成复调的叙事方式,使少年的残酷青春更加趋近客观,也使得残酷在多视角的拉伸中意义多元化,更加触目惊心。使整个叙事作品因为充满这种心理张力而更富有魅力。
80后作家随着年纪的成熟,很多人已近不惑。除了对自身的记录,他们的视线也在不断向社会、乃至更广的方向延伸。作家的责任也渐渐融合到他们的作品中,而作为人类最为古老的生殖命题,在一些80后作家笔下,也渗透了哲学的思考和对人类、文化意义上的反思与批判。很多作家潜意识中对这一巨大母题充满着敬畏,用隐晦的象征描述着自己对生殖的理解和感悟,也会从一些描述中内置隐喻。消费时代来临,人的异化现象,一直是他们想要批判的主题,他们通过对畸形生殖的描写寻找对时代问题的答案,通过某种隐疾的形式,揭示行为背后的隐秘原因。这样的故事基本一般采用一个全知视角或者第三人称的心理视角。作者躲在作品背后,把自己的真情实感投射到各个角色中,达到全知全能的叙述效果。
对于生命伦理的质疑以对合法化的人工流产最为集中,前几代作家通常是以非虚构的报告形式直述,多以对女性的悲悯为主题,流露着文明主体的良知与潜在的自信。而80后的作家则更多地集中在对女性生殖功能的审视,以及与社会文化变迁中的价值转换,极端的例子是在消费主义盛行的时代,女性的生殖功能也作为商品被消费。宋小词的《血盆经》中,智障少女从十五岁就开始被婚配,到二十岁已经嫁了四家,生完儿子之后,她就可以重新成为自由的人,在连续的转嫁中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生殖工具人。民间以她是一个“俏八字”和谁都很合为借口,掩盖了集体心理中对待翠儿的买卖行为的罪恶感,群体的愚昧行为合谋剥夺了她的人性权利,由古老的传宗接代的生殖理念置换出强大的行动力,在一个消费主义的时代上演着荒唐的生殖悲剧,女性的身体被分解得只剩下了子宫的价值。宋小词是一个特别关注乡村遭遇城镇化扩张侵袭的80后女作家,她的视角聚焦逐渐缩小到乡村中的那些眷恋乡土或者逃离不了乡土的老人、孩子、失智者,描述他们和乡土捆绑在一起的无望命运。而女性生殖功能被消费的极端生殖叙事,也延续着五四新文学中的情感史,是柔石《为奴隶的母亲》、罗淑的《生人妻》、许杰《赌徒吉顺》等作品代孕母题的恶性延续,而乡土社会的愚昧保守则转变为乡村迅速溃败的历史文化语境中,其中都涉及女性仅剩的代孕属性。对弱势群体的施暴依然在民间被默许,而且母亲的文化功能也只剩下生殖一项,连哺育也被删除,因为是智障之人,只有子宫的功能凸显出来,具有特殊商品的价值。
现代主义文学的衰败母题再一次在80后作家群体中高峰涌现,家族的衰败是一个重要的分支。颜歌《我们家》中“我的爸爸”,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男人”,是镇上最大豆瓣厂的厂长,算是镇上事业有成的代表。“爸爸”就是平乐镇一个中国小县城的化身,农耕时代结束,后工业社会席卷而来,小镇的民间乡土宗族系统被打破,曾经不变的超稳定的家族传统被外来的消费文明大规模冲击,“爸爸”作为一个小镇的喻体,以写实和象征的手法完成故事的叙事。他从对自身生命本身的周期变化的感触出发,并用男性原始的方式抗拒着这些变化,在外面找年轻的女人性交,拼命挽留自己的生命力。如亨利·列斐伏尔所言:“每一个独立活动源于一个微观决策,而且因为这些独立活动系列是在一个与生产紧密联系起来的社会空间和时间里展开的。换句话说,像语言一样,日常生活包括了表现形式和深层结构,深层结构蕴含在日常生活的活动中”。寂寞和欲望、物质社会的不成文交易,代替了红高粱地里面野合的浪漫洒脱。情人怀孕,他有些得意地想要留住这个孩子,这种豪情象征着固执挽留住身边的那些消失的日常生活,哪怕放弃以往遵守的道德规范、打破旧的文化秩序,为这个不伦的生命抗争。作者把这种传统文化面对生命本能压抑的对撞放置在生殖的叙事中,以情妇怀孕来展开文化问题的伦理探讨。在最后成了荒唐的一幕闹剧——爸爸和情人的孩子是“司机”与情人合谋骗爸爸钱财的阴谋,这个当代中国版的“阴谋与爱情”,象征着消费时代道德沦丧的罪恶,而爸爸对现有生活的颠覆和抗争被唯利是图的阴谋彻底打回原形。
颜哥作为80后的代表作家,用象征主义的手法把中国最平凡的家庭和人性中的小感触写成了一个衰败文化的大寓言。小说叙述视角是一个叫薛兴逸的傻孩子来完成的,这个从福克纳到阿来都运用过的叙事技巧,形成更深刻的隐喻,只是性别发生了转换。她没有行动和思考能力,却是洞悉所有秘密的全知者,看似无知,却客观记录了一个家族的兴衰。薛兴逸本是这个家族中唯一的孙子辈人物,由于血缘的合法而具有进入家族隐秘的便捷,又因为弱智,可以不用正常的道德和情感来客观叙事。类似《红楼梦》中冷子兴演说荣宁二府的旁观者叙事功能,因为是家族中人,又增强了在场者的可信度。而叙事者的身份也寓意了这个传统中国家族在变迁的大时代中的衰落。
在荒诞生殖的悲剧中,作家大量运用全知视角,辅之以身体的象征隐喻表意策略,普遍具有整体溃败的大寓言的文体特征。体现着80后一代人,对生殖的独特伦理认知和对文化、文明、社会的批判精神,以及以身体为中心整合天/地、男/女、城/乡、贫/富、正/邪、贞/淫等种种差异范畴的修辞特征。
80后这一代,很幸运地迎来了第三次科技革命,如果说大航海带来人种与物种的交换,那么互联网兴起带来了世界空间的缩小。随着九年义务教育的普及,80后这一代具备基本的外语知识,与世界的沟通也因此更加便利,这是由于生产力发展带来不可逆的关系变革,国家之间的交流和全世界的人员流动,使得思想与思想的交融日益多元发展。
这不仅仅是一代人生存方式的走向,也是个体随着眼界的扩展,而自觉的选择。此时的80后已从青春走向生命的盛年,他们的人生主题也从单纯的反叛转向对世界、自然、生命等等的深刻思考和自我审美的确立,为人父母之后的一代人,开始与父辈及其抗拒的某些恒定的价值观和解,曲终奏雅使他们的生殖叙事从窥视开始的悲情、残酷物语到荒诞戏剧的一路痛苦体验与惊悚的历险终成正果,对于健康新生的祝福成为一个新的叙事类型,承载着他们最终的精神归宿,具有神学意味的生命伦理也由此建构完型。
80后的文化习得和全球时代的背景相重合,他们的文化血液中也就自然而然地杂糅着中国传统文化与外来文明。这使他们相近的回归式祝福新生的生殖叙事类型,也呈现出交叉错落的泛文本背景与形态各异的美学特征。
韩寒的小说《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就是较为明显的公路小说的代表作品,文体和美国作家杰克·凯鲁亚克创作于1957年的长篇小说(On the Road
中文译《在路上》相似),这篇小说也成为80后表达自我最前卫的时尚潮流标志,1988的历史节点与邂逅生殖的基本情节重合共生,遭遇历史与遭遇生殖互文见义,为一代人的精神状态做了生动的注脚。而且,“漂泊者的邂逅叙事”中不期然而遇的生殖事件,新生作为起点,比20世纪杰克·凯鲁亚克《在路上》的主题加入了更多未来希望的成分,80后已经不是“迷茫的一代”,他们通过一个迎接生命的方式续写了人生的价值。韩寒以第一人称的叙事者,从始至终讲述一个没有目的地的流浪者“我”陪伴一个患有艾滋病、临盆在即的妓女一起漂泊的故事。故事从男人和女人的原始欲望开始——当嫖客遇上妓女,当得知妓女身怀有孕的时候,“我”心中涌起对一个陌生新生命的感动;患有绝症的妓女由于孕育了父亲不明的孩子而转身为博大的现代地母,虽然是一个濒临死亡的绝望母亲,但现代科学的阻隔手法成功帮助她诞出健康的婴儿,她幸福地死去。病态的死亡与健康新生的接续,唤醒了漂泊的嫖娼者的良善本性,激活了他父爱的本能,义无反顾地承担起代父的职责,这与20世纪初鲁迅“救救孩子”的呐喊何其相似?而且更加乐观,被毒害的母亲生出了纯洁健康的婴儿。游记的古老文体与公路小说的现代形式,交织在这邂逅的悲催现代地母的生殖故事中,置换出勾连着五四精神、通达最永恒也是最神圣的价值——生生不息的生命伦理。这个公路之行也是一场具有象征意义的生命之旅,运用了诗的修辞手法,虽然母亲娜娜生活不堪,哪怕生殖过程也带着“红字”般标志的耻辱符号——艾滋病患者,女儿则非婚生且不知道父亲是谁,母女关系完全没有现代伦理道德支撑和婚姻制度的保障。但是这个孩子却被母亲深爱、被陌生人祝福来到世间。孩子的父母和抚养人是谁都已经不重要,生殖被升华了,这是一个突破了道德审判,通过对健康新生的礼赞,寄寓作者对低贱职业和弱势群体的关注、为他们发声的道义担当,因此这次旅行是一段具有社会意义的“行程”。而“我”最后带着这个婴儿继续上路,伦勃朗式“浪子回头”的主题借助邂逅的生殖故事得到全新的阐释,意味着生殖之路对人性与社会追问的同时,也不言自明地使无聊的漂泊者的人生获得了意义的承载。而邂逅生殖也是自成序列的叙事类型,链接着高尔基的《一个生命的诞生》和知青作家阿城的《迷路的接生汉》,并且演绎出新的语义:从丧父的女工之子,到父母双全的边地婴儿,再到不知父亲的病毒妓女之女,环境从大海之滨、深山密林到现代公路,漂泊者们一路走来,身份不断转换,接力式的主题则带有意义链接的奇异功能,只是更复杂,更错综,更暧昧,也更纯洁。整个故事是荒诞的,人物也是荒唐的,但是人性迸发,母爱的天性,却回归了质朴的自然。这次生殖事件伴着嫖宿、不伦,绝症而艰难完成,脏乱不堪,也可以看作历史急剧错动中民族生存的整体象征。他以最为艰难的生殖状态,凸显了绝望中对生命本身的敬畏,一个带有“肮脏”符号的女性转为母体而变得圣洁伟大,回归到生命本身的象征意义的同时,也象征着病痛中未来的希望,这是小说标题隐含的冒号之后的主要语义: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式的祈福祝愿。
80后一代人正在走出消费时代精神的虚无,他们已经渐渐成熟,人生经历使他们有耐心开始反省曾经的迷茫和叛逆,对生命延续的思考是重建父子关系的重要环节,生育让他们宽容理解了上一代人,很多作品中既写实也象征,以各自不同的生殖故事,叙述自己内心的皈依路径。这是一代人成人礼过程的心灵记录,完整而千秋各异。适逢市场经济的独生群体的生殖叙事是一个民族遭遇现代性、融入全球化时代,集体心理的共时性生命图谱,提供了最宝贵的急剧悸动的民族精神的心理资料,是一个种群隐秘的心灵密码,一代人最终的回归也是整个民族走出消费时代的迷津,生命节律中最健康的情感矢量。而他们生殖叙事的四个基本类型,从童年—少年—成年三个人生周期的时间序列呈现的不同视角的叙事方式,也以这一代人演绎生命延续心灵奥秘的精神光谱中,贯穿了整个民族在历史转型的激变时代中痛苦的挣扎与最终升华的精神心理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