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永平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2)
贵州永乐十一年(1413年)始建省,为明朝十三布政使司中面积最小、成立时间最晚的一个省。建省之后,贵州修志活动渐趋频繁,有明一代,贵州官修、私撰省志皆在四次以上。成书于弘治年间(1488—1505年)的《贵州图经新志》是贵州第一部由官方设局纂修的省志,也是现存最早的明代贵州省志。作为较早的贵州通志,《(弘治)贵州图经新志》在体例及内容上都有不可忽视的开创之功。
《(弘治)贵州图经新志》共十七卷,沈庠修,赵瓒等编。沈庠,字尚伦,上元(今江苏南京)人,成化十七年(1481年)进士,弘治九年(1492年)二月始任贵州等处提刑按察司副使。赵瓒,叶榆(今云南大理)人,时任贵州宣慰司儒学教授。据该书每卷卷首题记,同编者还有郡人易弦、庠生王佐等。而据张新民《明代官修四种贵州省志考评》及《明代私撰六种贵州省志考评》等文,《(弘治)贵州图经新志》编纂之前,贵州省志尚有两修,其一久佚不传,其二则是《(弘治)贵州图经新志》的参编者之一王佐私撰,此书亦不传于世。《(弘治)贵州图经新志》定名为“新志”,亦是相对于前两部旧志而言。王佐后受聘于志局,必于旧志有所采择,则新编志书也在一定程度上可见王志的内容及编纂倾向。
由于原书无序跋,此后文献亦未载录详明,该志的纂修时间和纂修始末并不明朗。《(万历)贵州通志》凡例云:“贵志未详所始,及今可考者,一修于弘治中督学沈公庠。”其《艺文志·书籍录》又云:“《贵州图经新志》一部五本。弘治间提学沈庠编。”郭子章《黔记·艺文志》著录:“《贵州图经》,弘治间提学沈庠编。”而《四库全书总目》则云:“《(嘉靖)贵州图经》十八卷,明赵讃撰。”“是编成于嘉靖中。”《(民国)贵州通志·艺文志》既录为“嘉靖”,又按曰:“今北平图书馆所藏……或云弘治时纂。”语焉不详。据《(万历)贵州通志·秩官》“按察司副使”条:“沈庠,上元人,弘治九年任。”结合书中所记均为弘治十三年(1500年)以前推测,志书当为沈庠弘治九年到任后与赵瓒等人设局纂修而成,且成书时间应当在弘治十三年或之后不久。《明史·艺文志》谓“赵瓒《贵州新志》十七卷”。《四库总目》作“十八卷”,且将“赵瓒”之“瓒”误为“讃”,其疏漏尤不可信。
该书编成后刻本极少,万历年间刻板即已损毁。自嘉靖至清末,贵州历次修志鲜有引用《贵州图经新志》材料者,至《(民国)贵州通志》始有大量引用。《国史经籍志》《明史·艺文志》《千顷堂书目》《四库总目》等著录有此书,《四库总目》注明该书是“两淮盐政采进本”,可知明清间该书在黔省之外尚有流传。据《中国地方志联合目录》,是书原刻今仅有北京图书馆藏本。天津市人民图书馆、湖北省图书馆有晒印本,上海图书馆、云南省图书馆、云南大学图书馆有抄本。此外,据《贵州地方志提要》,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曾出影印本,贵州省图书馆藏影印本,贵州省博物馆藏晒印本。2009年,中国国家图书馆出版社据北京图书馆刻本影印,此影印本与贵州省图书馆藏本差别不大,但并非同一个本子。据中国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影印本,北京图书馆明刊本共十七卷,其中卷一至卷三,卷八至卷十系抄配。缺页有卷四第十四页、卷五第二十五页。版式为半页八行,行二十四字。小字双行,行二十至二十四字不等。大黑口,四周双边。版心处有三鱼尾,上部分为顺鱼尾,题“贵州志卷×”,下部分为对鱼尾,题该卷页数。每卷首行题“贵州图经新志卷之几”,次三行题“钦差提督学校贵州等处提刑按察司副使金陵沈庠删正,贵州宣慰使司儒学教授叶榆赵瓒编集,四川峨眉县儒学教授谕郡人易弦,庠生王佐同编”。书内首页有《凡例》十二条,右侧钤有“铁琴铜剑楼”(白文长印),“国立北平图书馆收藏”(朱文方印)两方印。目录页钤有“稽瑞楼”(白文长印),“文乡儒子”(朱文方印),“开万楼藏书印”(朱文长印)等印章。第四、第七、第十一、第十四、第十五、第十七等卷,卷首或卷末则多有“方山”(朱文方印)、“吴岫”(朱文长印或白文方印)、“姑苏吴岫家藏”(朱文方印)、“濠南居士”(白文方印)诸印,印章均篆体。从印章主人及钤印位置来看,此志先为明嘉靖藏书家吴岫所得,但或已有残缺,后经抄配补齐,至清代又为汪氏开万楼、陈揆稽瑞楼、瞿氏铁琴铜剑楼等收藏,最后收入北平图书馆。
方志之患在芜杂,《(弘治)贵州图经新志》编者标举宋祝穆《方舆胜览》及《大明一统志》,认为其“纲举目张,事例颇悉,而为诸家之冠”,因仿二者之体式而成书。全志共十七卷,按行政区划分类,目次为贵州宣慰司、思州府、思南府、镇远府、石阡府、铜仁府、黎平府、程番府、都匀府、永宁州、镇宁州、安顺州、普安州、龙里卫、新添卫、平越卫、清平卫、兴隆卫、威清卫、平坝卫、普定卫、安庄卫、安南卫、毕节卫、乌撒卫、赤水卫、永宁卫、黄平千户所、普市千户所,共29个分志。各分志前首列地图,以明道里疆域。正文下分列各府、州、卫、所的建置沿革、郡名、至到、形胜、风俗、山川、土产、公署、学校、书院、宫室、寺观、祠庙、关梁、馆驿、古迹、陵墓、名宦、流寓、人物、科甲、列女、仙释、题咏各子目。此志名虽为图经,但文显重于图。因此,陈光贻在《中国方志学史》中说:“既不是‘图经’,也不合‘通志’体例。”《四库全书总目》讥评:“其凡例谓‘旧志考究采撰,挂漏可笑’,然此书亦殊舛漏,如第二卷内所载题咏,每诗取一句,大书于上,而以全诗细字分注于下,是何体例也。”明斥其体例混乱。
客观而言,就志书的最终成书效果,其体例设计及内容呈现实未达到“扫群志之陋”而兼“程式之美”的水准,其“舛漏”之处也是显而易见的。例如,体例不统一,各卷次之子目编排顺序不一致,常有颠倒;门目的设置也较随意,各卷所列门目多寡不一,“宫室”“列女”“陵墓”等有些卷次没有。总目录编写失误,卷之十六将“山川、土产、人物、科甲”四目与“毕节卫、乌撒卫”并列,设置欠妥。刻工粗疏,文字错乱不少,有些缺页、重页、装订颠倒导致内容不衔接;有些页码标注错误,给读者阅读造成障碍,如第五卷起始页码标注为“二十”,实因误承第四卷末页第十九页。诗文收录编排不合理,不设“艺文志”,“题咏”一目只收诗,文散见于各子目,诗或附于各子目,或摘出一句附于“题咏”中,又于其下以注的形式录出全诗,格式散乱而无章法,因此受到《四库全书总目》批评。
尽管问题不少,但《(弘治)贵州图经新志》乃贵州建省之后仅隔九十年官修的第一部省志,其初创之功不应被埋没。就其体例而言,此志是现存唯一明代贵州“图经体”志书。“图经体”是早期地方志书的一种形式,“图”即地图,“经”即地图之文字说明。图经又称图记、图志,名称略异,形式内容无大差别。现知最早以图经为名的是东汉《巴郡图经》。北宋末起,图经、图志、方志基本融合为一体,图经逐渐被定型方志所替代。《(弘治)贵州图经新志》在传统图经的基础上有所创新。一方面,它并不遵循图经体志书只详于地理范畴的记载,而是祖法《大明一统志》,以行政区划为纲,分设细目,统合一地之事,几乎无不载备,这反映了明代贵州方志在编纂实践中逐步发展与完善;另一方面,其于卷首总图之外,于各府、州、卫、所又详配地图的做法在明代其他志书中较为罕见,显然吸收借鉴了图经体志书的优长,这些图也为后来的志书所承袭。
就其文本内容而言,《(弘治)贵州图经新志》较为充分地反映了建省之后既定区域的贵州史地人文情况。首先,《(弘治)贵州图经新志》受史传笔法影响,对不同类型的人物都有记载,“名宦”“人物”“科甲”“列女”“仙释”各有侧重。如记“名宦”,此志汇集了贵州建省后至弘治年间所有在贵州任职的重要官员及其主要政绩,包括其修建公署、学校、寺庙等基础设施及处理民族关系方面的建树,反映了明代早期王朝对贵州开发的艰辛与不遗余力。如记邓廷瓒:“巴陵人,成化十二年初设府治,以廷瓒为知府,披荆棘,创府治,勤劳不怠。然又抚治开导诸夷,使奉约束,其循良有足称者,后官至左都御史。”“列女”目中还记录了一些少数民族女性的事迹,如记奢香相夫输忠,止叛息乱之事,旌其节,嘉其志,其意也在宣扬“王化”。
其次,《(弘治)贵州图经新志》的文学性较强,书中虽未专设“艺文志”,但诗文罗列颇详,“宫室”“寺观”“山川”“古迹”“公署”等子目中多附诗文,与正文的介绍性文字交相辉映,以反映一朝文化之盛。如卷一《贵州宣慰使司·宫室》中“澄心亭”条,首先交代其地理位置及修建时间“在东察院内,宣德八年建。”而后附录监察御史邹鲁的一篇记,以阐明“澄心”之义源自心学内观自省之精神——“敬则澄,澄则定,定则虚,虚则明,明则照”,这使“澄心亭”的形象更为立体。贵州山水秀丽,但“旧志所载者独少”凡例,《贵州图经新志》多录诗文以展现黔山贵水“林峦环抱,水石清幽”的特点,“题咏”一目尤为集中,这对于后世志书增加山水内容深有启发。所不足处,诗文分载志内,其文过长,数量过多,喧宾夺主,时有杂乱之感。
再次,《(弘治)贵州图经新志》记录了许多富于特色的风土人情。如卷十二《平越卫军民指挥使司·风俗》之“汉夷殊俗”条云:“卫中军士多中州缙绅之裔,崇文尚礼,不失其旧。其郊外之民,乃苗、佬、仲家,性凶狠,好斗,轻生易死,不知礼义。迩来渐革其旧,服役公庭,衣服言语稍如华人焉。”明朝实行移民屯边的政策,移民与少数民族的交流构成了独特的地域文化。还有反映贵州人民生产劳作方式的描写,如卷九《安顺州·土产》之“木棉”条云:“木棉,宁谷司出,其地多燠,土人隔年斫中土爆干,以火烧之,明年二月布种,则苗高二三尺,著棉最多。”贵州喀斯特地貌丰富,土地贫瘠,刀耕火种的原始耕作方式尚算流行。书中还记录了许多地方特产,涵括动植物、农产品、中草药、手工艺品、矿产等,资源丰富。如黎平府所出洞布,“绩苎麻为之,细密洁白”;西堡司所出刀,“锋利,有二镰、三镰之号,胜于他境所铸”;普定卫所出紫英石,“色紫白相错,荧如水晶,可以制器物”。其他如漆蜡、铅、水银、朱砂、波萝蜜、余甘子、半夏、乌头、茯苓、黄杨木、马、羊、鹿等不胜枚举。
就其文献价值而言,《(弘治)贵州图经新志》在编写过程中“遍考《史记》《两汉书》《三国志》,晋、宋、齐、梁、陈、魏、隋、唐、五代史纲目,宋、元史,《文献通考》《玉海》并舆地诸书,及故老所传,碑碣所载,取其可信,缺其可疑,采摭备录,略无遗逸矣”,其所采资料广博,尤其重视对正史之外文献的参考,许多亡佚的郡邑旧志、民间传闻及碑碣文献都赖此得以部分保存。如成书于北宋宣和年间(1119—1125年)的《贵州志》于明末已亡佚,《贵州图经新志》保存了几条引文,可资辑佚:卷八《程番府·风俗》引“男子以白布裹头”条。《都匀府·形胜》之“控扼要荒”条下引“控扼要荒,孤城独守,为广西之唇齿,贵州之藩篱”数句。卷十《新添卫军民指挥使·风俗》之“讼寡盗息”条引“俗无争讼之风,境无盗贼之患”等句。元代至元年间(1264—1294年)的《金筑志》同样亡佚于明末,编者已不可考,《贵州图经新志》有引文两则:卷八《程番府·形胜》引“山高箐深,重岗叠峦”及“据诸夷丛聚之地”两句。这种承裁前志,因循故实的态度有利于保存前代文献。
综上,《(弘治)贵州图经新志》虽名为“图经”,但并不为“图经”概念所囿,它以行政建置划分类目,述及贵州之山川地理、风俗人文、地方特产,俨然是一省之“通志”。贵州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倚滇负蜀,扼楚襟粤,成为明王朝经营控制西南地区的重要战略空间。朱元璋在论及贵州土司时说:“霭翠辈不尽服之,虽有云南,亦难守也。”明王朝不断加大改土归流的力度,将这片蛮荒边徼之地逐步纳入中央行政规划,目的就在于稳定疆域秩序。《(弘治)贵州图经新志》虽有简略失当之处,但它为王朝国家提供了了解贵州当地情况的窗口,尤其对于正史记载寥寥的“异域边疆”,贵州省志的编订有助于统治者深化对贵州当地情况的认识,从而在贵州进一步推进理性化行政制度的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