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心里,都会珍藏着许多美好。而我心灵深处,则被老家旁边的那片田野一直占据。
我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出生在一个不起眼、不知名的小山村,名叫八布。这里位于滇东南中越国境线旁,既偏僻又遥远,又是低热河谷地区。离我老家不远处,有一片五百来亩的原野,上有二十多丘大小不一的百亩稻田。稻田周边散落着一些耕地,还有小片小片的树林,在田间地头生长着一些番石榴、油茶树、桃树和李树。稻田下面不到十米,则是昼夜不停、流到越南的八布河。稻田与河流之间,有鹅卵石与河沙堆积而成的小滩涂、绿油油的芦苇、细茸茸的草甸和青苔,河岸上长满野生水柳、成棚的“梅梗树”(壮语)、高大繁茂的乌鸦果树(树名)、四季常绿的荔枝树、火红的攀枝花树、叶面绿阔的芭蕉树、常年都在结果的木爪树等等。稻田与河流两边重峦叠嶂、森林茂密、绵延起伏,一直连到遥远的天边。
这片生机盎然的田野,加上碧绿的河水、秀丽的山川、空中的飞鸟、天上的白云、屋顶的炊烟,构成一幅巨型的自然田园画卷。这片田野,春夏秋冬,周而复始,让我感受和领略了不同季节的风光与美丽。
春雨连绵,空气清新。桃树开花,李树发芽,稻桩伸出新叶,小草竞相吐绿。在明媚阳光的照耀下,河里的鲤鱼从大到小排成舰队,从深水处缓慢游到浅滩戏耍、觅食,享受阳光的温暖,生产队里的水牛三五成群,在田间地头漫不经心地啃着嫩草。我与小伴走进田野,躺在靠近田边的沙滩上、或草坪里,沐浴着从山顶上照下来的阳光,听着河水流淌的声响,看着与白云齐飞共舞的燕群,尽情地享受着大自然赐给的温暖和美丽。时至仲春,五颜六色的野花开遍田野,无数蝴蝶在花丛中翻飞,许多蜜蜂在飞舞中选花而采,而河边的水柳则迎风荡漾,好一派春光。到了夜晚,月光洒在河谷里,远山朦胧,田野成银,显得格外空灵、寂静,每丘水田都倒映着一弯明月,使人仿佛进入童话般秘境。
到了盛夏,天气酷热,太阳就像一团火,晒得行人汗流浃背,劳作的人满脸黝黑,而我等小玩伴则被熏得黑不溜秋,热不可耐。这个时候走在田野上,听到的全是“知了、知了”的蝉鸣声,小树、野花、小草显得无精打采,被炽热阳光逼得低下了头,高大的树木也无可奈何,耷拉着头任由暴晒,河里的流水也懒洋洋的,不像平时那样大声喧哗。好在我的老家属亚热带季风气候,雨热同季,有时天气逆转,说变就变,前几分钟还是太阳高照,热气升腾,后几分钟则电闪雷鸣,狂风暴雨。这个时候,大家才会有一丝凉爽之感,空气也清新了许多,焦躁心情也相应得到舒缓。夏天最欣喜的是能够看到美丽的彩虹。一些时候,大雨过后,会出现一道彩虹,跨过田野,挂在空中,而夕阳在晚霞的映衬下依然放射出光芒,天空蓝得像一泓秋水,令人心旷神怡。
秋天不仅是收获的季节,还绘就如诗如画的风景。田里的稻谷成熟了,一片金黄,饱满的稻穗压得稻秆伸不直腰,河风吹来,稻浪翻滚。开镰收割,打谷场上荡漾着乡亲们的欢声笑语,丰收的喜悦挂在他们的脸上。秋意渐浓,立于田野,天高云淡,日丽风和,虫叫鸟鸣,田野间、山林中、河岸上,色彩斑斓,美不胜收。转眼间,田野的小草枯萎,小花凋零,树木泛黄。阳光穿过树林间的空隙,照射在田野上,秋虫与小鸟在空中飞舞,柳絮、花瓣、黄叶随风飘扬。伴随场场秋雨,寒气已经袭来。
我老家的冬季变化不大,虽然没有“数九寒天下大雪”的气象,但也还能感受天气的寒冷,田野间万物萧瑟,没有花香,没有鸟语,也没有虫鸣,有时连天阴雨,云幕低垂,不见阳光,人们情绪也会随之低落,好像一幅沉闷、消煞的图画。深冬时节,这片田野常被白雾笼罩,能见度低,人在雾中行,就是不见人,感到整个世界变成白蒙蒙的一个混沌,与苍穹连为一体。我惧怕夏日阳光的炽热,但酷爱冬天阳光的温暖。只要和蔼的太阳爬过山顶,我都会跑到户外尽情享受阳光温暖,观赏在阳光照耀下苏醒的田野。
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史源于农耕文明。正是老家旁边这片田野,让我最初了解到农耕的基本常识,最先接触到稻作文化,切身感受和体会到乡亲们“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也渐渐理解“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含义,让我一直牢记“一粥一饭,当思来不易”的警言,以此告诫自己,何时何地都要注意节俭,不能随意浪费和糟蹋粮食。
水稻种植是一项精耕细作的农活,来不得半点偷工减料,否则就会出现“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造成稻谷减产、群众饿饭。为了收获,乡亲们一年四季都在稻田里忙碌。当时是“大集体”,生产队里统一派工。春雨贵如油。每年春雨过后,生产队就要及时安排劳力对稻田进行“三犁三耙”。先是用水牛进行三次翻犁,让太阳暴晒,达到消除杂草、增加肥力、消毒灭菌的效果;到了芒种前夕,要放水将田里泥土泡透,再用水牛进行三次耙田,将田里泥土碾粹赶平,再放水进行保养,为插秧作好准备。犁田耙田是一门技术性农活,既要体力,也要巧力,手脚按重了牛拉不动,按轻了又达不到犁耙效果。受指犁耙稻田的社员,都会有一分自豪感,因为除了信任之外,还说明自己的技术本领过关。
与此同时,队里已安排专人浸泡稻种,选用最好田块捞墒进行育秧。育秧期间,要派专人精心管护,每天都要边观察边浇水,还要防止山雀偷食或破坏。在秧苗长到八至十公分高时,便可移栽。
到移栽时,生产队要组织劳力分成两组,一组拔秧,一组插秧。不管是拔秧还是栽秧,都要十分仔细,拔秧的绝不能损坏秧苗的根、径和叶面,还要小心地用草绳捆成把,送到田边,疏密有度地把秧苗抛撒在大田里,以便栽插。插秧的集中下田排成一线横队,将秧苗插进田里,边插边退。队里时不时还开展劳动竞赛,看谁既插得好又插得快。对又好又快地当场给予口头表扬。
接着就是中耕管理,对稻田进行薅锄、防治病虫害、控水保穗等。秧苗长到一定时候,就要组织薅锄杂草,确保秧苗健康成长。这道农活主要是用脚把长出的杂草踩进泥土里,变为肥料,达到既除杂草又增肥力的效果。我们老家一般不用农药除虫,偶尔有丘把田的秧苗生病了,也会用农药喷洒,减轻危害。稻谷快要成熟时,则要放水控田,促进成熟、便于收割。
到了八九月稻谷成熟,生产队组织劳力开镰收割,排成横队,边割边进。接下来就是打谷子了,队里挑选壮男劳力将捆好的谷把在谷船(桶)里或甩打或拍打,进行脱粒。最后是晒谷子、交公粮、分口粮,劳作一年的辛苦和汗水,此时化作丰收的喜悦。
“尝新”是丰收后农民的自我犒劳。那些年,这片田里种的都是“珍珠矮”(当地品种),亩产不高,大概只有300—400 斤,但品质极好。收割打谷之后,队里都会先给每家每户分上一点谷子,目的是让大家“尝新”,也就是让大家吃上一顿新米饭。老人把米饭蒸熟、打开甑盖的那一刻,满屋飘香,垂涎欲滴,味美至极,真是大饱口福,至今不忘。
这片稻田,也曾历经无数沧桑。遇到风调雨顺之年,秧苗长势旺盛、颗粒饱满、收成丰硕,大家欢喜。遇上老天大旱、水源干涸,大人们只能用龙骨水车从河里抽上数量极其有限的水灌溉,或用桶挑盆抬灌溉,这样再努力也是杯水车薪。上边是干裂枯黄的大田,下边是哗哗流淌的河水,大人的心里比稻田的秧苗还要枯焦。遇到山洪暴发,急速上涨的河水则会淹没即将成熟的稻谷,造成颗粒无收,大家一年的辛劳付诸东流。
那个时候,我的老家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社会落后、生产单一、生活艰难。因家里贫穷,父母不可能给我们兄弟姐妹买什么玩具,我们就读的学校条件也极其简陋,正是这片田野,让我的少年时代变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丰富多彩、快乐美好。
每年春节前后,我与玩伴们都会相约到田里打陀螺。先是找一块相对坚硬、平整的田块,然后进行转陀螺比赛,先停的为输、转得久的为赢,之后划出距离,输家支着被打,赢家打着、接着再打,打不到则变成输家,反又支着被打。打累了,就玩“跑田埂”比赛,跑得速度又快、又不跌田埂的为赢,否则为输。这项比赛还是很难赢的,田埂面宽不到一尺,又有弯曲,跑起来既要注意平衡,又要保持相应速度。那时我个头小,这项比赛就没赢过。
每到春耕时节,我和小伴们都要去看大人耙田,穿着半短裤踏进田里凑热闹,或跟在耙田的大人后面跑,或捉泥鳅、黄鳝,或打泥巴架,往往弄得满身是泥,跑到河边,跳进河里,洗干净后又接着玩耍。
到了夏季,每天晚上七八点钟这个时候,田野间、房屋边,都会有数以万计的高电(当地叫法,实为萤火虫)在漫天飞舞,就像夜间有无数星光在低空中闪烁、成群的小精灵在游荡。我们脱下外衣向空中扑打,“小精灵”落到地上,即刻捡入瓶中带回家里反复观赏,直到入睡。
到了秋天,我会与小伙伴三五成群地到田里捉蛐蛐、斗蛐蛐。捉蛐蛐很讲方法,先听它的叫声,再判断它的方位,然后小心翼翼地接近它所在的草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它捉住。伙伴们捉到蛐蛐,接不来就进行比赛,一对一地将蛐蛐放进大瓷盆里进行打斗。蛐蛐们虽然是同类,但打斗起来十分凶残,个个呲牙咧嘴,在盆里不断旋转,占据优势,突袭对方,以求取胜。胜利的一方往往把对方撕咬得缺胳膊断腿、口吐泡沫,奄奄一息,才肯罢休。
“守谷子”是一件既辛苦又有趣的农事。稻谷快要成熟时,队里都要派人守谷子,也就是把飞来偷食谷子的山麻雀撵走,不让它们糟蹋粮食。少时,我常与大人一起守谷子。山麻雀是一种很聪明的鸟类小动物,往往成群结队、叽叽喳喳飞入稻田,明目张胆地侵害谷子。你从稻田这边撵,它们会顽皮而狡猾地飞去稻田另一边,当你到那边驱赶,它们飞向天空绕上几圈后,又像无赖一样飞到这一边。从天亮到天黑,我们只得不停地往返在田埂上,手打“响把”(将薄竹破为两半加工而成)、口里吼出“哦——、哦——、哦——”的声音,把麻雀赶走。后来这招不管用了,我们就采用新办法,砍来竹子插在田边,从家里翻来破烂衣服挂在竹竿上,装扮成“人”的样子,再用绳子将“人”拴连起来,山麻雀来了,就猛拉绳子,让“人”来回摇摆,像人在走动,山麻雀看到就会吓得即刻飞走。就这样历经一个来月,不惧烈日、不畏风雨,一直守住大家的劳动成果,直到开镰收割。
忽有往事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俯仰之间,我已离开故土40年,不知这片田野变成了什么模样,而少时的那片田野,早已铭刻于心,时常浮现于眼前,成为永久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