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文辉
1910年7月,澳葡政府因应人质家长的请求,派兵攻打躲藏于路环岛过路环村的海盗巢穴,以解救遭绑架的学童。在此过程中,由于遭遇盗匪与村民抵抗,澳葡军队派炮艇轰击村落,造成大量死伤惨剧,史称“路环血案”。近年安乐博(Robert J. Antony)的论文指出,许多过路环村民至今仍认为葡人当年不仅“屠杀”(massacre)了海盗,还包括无辜村民和渔民。
事实上,“路环血案”系清朝末年中葡之间的严重冲突事件,除有无辜人民惨死外,更促成澳葡借此事件扩张在路环岛上的势力,实现全面管治。过往澳门历史研究者亦有述及路环打海盗事件,但一般作为中葡划界谈判后诸多争端冲突之一。同时,过往研究都以中文报章报道为据,对整个案件来龙去脉着墨不多。本文拟在前人研究基础上,以最新出版的澳葡官方档案为主, 辅以《南华早报》(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香港华字日报》等报章资料,尝试还原整个事件的始末,探析粤、澳政府对此事件的态度与应对,以及由此而造成的后果。1910年5月初,广东新宁县(今台山市)东坑村民立学堂有十多位学童,被梁义华为首的海盗掳去勒索;学童家长向广东官府求助,因未见解决,遂于7月转向澳葡政府寻求协助。其时澳葡已占去氹仔、路环两岛部分地方,于1878年9月成立“氹仔过路环政务厅”管理两岛,但其主要据点在氹仔。
澳门总督马葵士(Eduardo Augusto Marques)于7月14日发电报予里斯本部长会议主席(Presidente do Conselho de Ministros em Lisboa),叙述事件头四天经过。
电报称:7月11日,我收到一个香港华商的请求,他是新宁东坑学堂的创办人。他说其子和另外16名学生被海盗掳去,关押在氹仔村,海盗要求35 000澳门元赎金。他要求采取措施营救,并随时可以指认被关押的屋子。随后,他通知我说,有最新消息报告他们被禁锢在过路环,有向导可以带路。我派遣了在澳门和帝汶编制内的署理指挥官里巴斯(Ribas)中尉,告诉他有人被囚禁,要他捉拿罪犯。里巴斯中尉带着50个士兵于12日黎明登陆过路环。我尚未收到该军官的报告。大约两个小时之后,他来到澳门,说发现了所指示的海盗窝点,但遭到抵抗,杀死12个人;一路追到村外山崖边,慢慢用火力包围了他们。他承认海盗人众,村民也与之共通,要收回留在氹仔的人员。有一人死亡,一人受伤。我下令要立即夺回过路环哨所,派里巴斯带兵大举重返;随后派警察部队指挥官玛加良斯少校(Artur Magalhães)率领步兵团带着一门大炮、医生、救护车前去拘捕海盗疑犯,恢复安全及公众秩序。这支部队在晚上10点登陆过路环的驻兵哨所。一切顺利。13日早上,玛加良斯少校报告说,经过小规模炮击后,部队想挺进村里,但因缺乏足够的火炮支援而持续战斗了45分钟。我方一死两伤,海盗方面的伤亡会更大。炮艇“澳门号”以其炮火保护通信和登陆。我加派了更多火炮,后留下四门大炮。13日下午有报告说,一直在轰击村子,敌方从9点起开火还击,直到午后3点,火力好像减弱。日式山炮未符合射击要求。我要求火力更强大的炮艇“祖国号”(Patria)于昨晚开出,以便今日潮涨时进入可以轰击村子的位置。今天的报告说,早上5点有人举起白旗要求和平。七点半我军占领了村子。显示出海盗带着武器撤退。部队指挥官履行其使命。目前过路环有6名陆军军官180名士兵,有3名炮兵军官46名士兵,1名医生,2名护士。在新坑(San Heng,按:应为东坑)学堂被俘的一些儿童已经搜获,其中5人受伤。我准备撤兵,救治有需要的俘虏。今天下午两点,中国炮艇“江大号”(Kiang Tai)的军官求见我,带来一封路环岛附近中国水陆部队指挥官吴敬荣签署的信函,谓中国政府满意本政府采取的打击海盗措施,其船艇及部队亦可以听候调遣。我做了回信,感谢中国政府赞赏本政府的做法和意愿,并告知过路环村已经恢复了安全和公众秩序,很快此种状况将遍及全岛,没有必要采用中方的好意,但仍表示赞赏和衷心感谢。有两名士兵死亡。是步兵一等下士Antonio Maria Oliveira Leite和警察部队士兵José Maria。炮兵Rodrigo Martins重伤。炮兵João Bem Bom及步兵Duarte da Silva Palmeira轻伤。
在葡方派出军队当天,澳督同时颁布第103号法令,宣布在氹仔、路环地区实施戒严:“鉴于异常严重的事实表明,居住在氹仔过路环政务厅辖下路环岛上的事件责任人显然有破坏国家公共安宁和安全的强烈意图,惊动该岛和其他邻国的居民,并煽动部分居民反叛宪政当局。”“在听取政府委员会的意见后,并经政府委会员一致表决认为此事紧急,宣布在氹仔过路环政务厅所有地区暂停宪法保障。”
从用词可见澳葡政府视路环岛为辖下“属地”,视岛上海盗与居民的反抗为“反叛”。其实路环岛成为海盗巢穴已非一日,但澳葡一直置若罔闻。上述给里斯本的报告说明,长期坐视不管使澳督低估海盗的反抗能力,贸然派出军官带兵前去解救,在遭遇抵抗且葡兵一死一伤情况下,才紧急加派官兵及炮艇前往助阵。在葡军炮艇不停轰炸之下,海盗于7月15日带着食物、弹药,全部从村里撤退到山中洞穴匿藏。澳督尽管知道村民不全都是海盗,有些甚至是被海盗胁迫才向葡兵开火,但在其时葡兵已二死三伤情况下,为逼出海盗,显然不会多作同情。他向驻北京葡领事报告时说:“我们在攻打海盗。因为他们已撤离,匿藏起来,故有必要轰炸村子。”
他甚至认为兵力太少,要求停泊在香港的葡国海军派兵支援。此后几天,葡军不断增兵路环,据报多达500人。葡兵满山搜寻海盗藏身的洞穴,又逐村逐户排查,但实际成效不彰。到17日晚,台风来临,狂风暴雨,原来包围路环岛四周的葡方及中方船艇全部回澳门内港避风,岛上海盗趁机冒险出逃,有些逃到内港后被捕。葡军继续以炮火从早到晚轰炸村庄,又火烧其他村落和山林。20日,澳督向驻北京领事汇报说军队已从西到东把路环岛搜个全遍,有些地方甚至搜了两次,均没有收获。至今救了9个小孩7个大人,拘捕41男3女的海盗疑犯。
22日,葡军陆续由岛上撤兵撤船, 但仍派100名士兵留守。24日,被救出人质中有两个男孩带葡军到岛上某山洞入口,指出早前搜山时没被发现的海盗藏身洞穴,葡军相信有匪首藏身其中,翌日乃立即集结200多名士兵4门大炮前往路环岛。 搜查的葡兵遭洞内海盗开冷枪反抗,有士兵受伤,葡军运去大量炸药及硫磺,打算用烧硫磺及稻草的烟攻方法把海盗熏出来;如果失败,就用炸药炸山洞。匿藏洞内的9男7女海盗受不住烟熏被迫出来投降。此后,葡军在岛上再无所获,加上军费开支庞大,乃于7月30日停止扫荡行动。澳门总督给驻北京葡国领事的电报中总结道:“路环岛已被搜遍。我们对所有的情报和举报均作出了回应,包括由中国当局提供的。所有海盗疑犯都已入狱,所有获认出的被掳人质都已释放。拘留54名海盗疑犯,释放11名儿童9名男子6名女子。路环的部队实际上已经撤出,但仍然有足够的兵力来保障公共秩序安全。”上述葡方档案记载的事件经过,没有提及路环岛上居民死伤情况,《南华早报》也语焉不详。然而,有一点是官方电文与外文报章都提到的:葡兵不停发炮轰击路环各村和海盗匿藏的山头。当时中文报章有许多葡兵在岛上滥杀无辜的报道,《申报》一则读者投稿更有详细描述:
又有友人将居民惨状录寄如下:初六日(按:7月12日)葡人派兵六十人往捕,被贼击死二画一名,伤葡兵数名。贼乘势盘踞街坊。葡兵不分皂白,概指坊人是贼,乱开大炮轰击,倒塌铺户房屋、打死良民无数。该处商店良民欲往路湾总兵处求情,被兵房放槍,击死安和苏杭店司事人黄广,轰伤恒安押店张岳。于是炮火连天,居民惊惶,欲走上兵船或炮台求生。贼则举枪相向禁之,使不能去。至初七日(13日),葡人再起大兵,兵船又乱放大炮,玉石俱焚。所最可痛者,霍廷顺之拖渔船有贼潜匿船中,放枪数响即行走去;兵船人见炮码从渔船发出,即开大炮轰烧其船,计击死船上良民男女老幼三十余人,内有携带老幼往船避难者十余人,弃水登岸者仅四人,炮台上仍放槍追击;逃登兵船者三人亦被拘留。初八日(14日),贼众潜逃。初九日(15日),贼去净尽。初十日(16日),仍将荔枝湾各居民乱击乱轰,死伤数十人。
此函内容有名有姓、细节详尽,真实可信。《香港华字日报》亦有一则葡兵炮轰渔船的报道:
当日葡人发令着泊该处之渔船立即他去,遂纷纷如命。惟一船身颇大,因潮退搁浅不能驶动。船中人又不解以此意通报葡军,故葡炮船见船上有二三十人,疑是贼船,发炮轰之。闻毙命者十数人。
正是因为葡人滥杀无辜,激起部分村民愤恨,助盗反抗,葡兵乃更有借口炮轰,如此恶性循环,死伤岂在小数。广东官员谓“过路湾居民闻受伤及毙命三十余人”。《香港华字日报》描述惨象:“过路湾之市场,尸首无算,多有霉烂者,发出之气味,臭恶不堪;加之以暑气迫人,故将各尸埋葬,多费一倍工夫。”《时报》亦有类似报道:“现在山中死尸积迭,又天气炎热,臭秽不堪。以意度之,死者约数百人。或云是贼,或云是居民。盖真贼已多遁,即未遁者,亦深匿有所恃。惟居民无屏蔽,故易受伤也。”如此惨状,“路环血案”之称,并非夸张。
新宁学童于5月初被掳,新宁县令随即“通电各处,严行缉捕”,但事件拖了两个月都未解决。7月7日两广总督袁树勋给外务部发电文:“据前山同知禀称……近各盗匪因捕拿严紧,均以澳门附近之过路环为逋薮,访查着匪将被掳事主藏匿该处,勒赎者压五六十人之多。过路环虽不在澳门界内,而葡人私占已久,此时若派兵前往围捕,葡人必出而抗阻,恐生意外交涉,若照会葡官请彼协拿,则是明认过路环为彼属地,于界务又多窒碍。”广东官员应已知道新宁学童被劫掳至过路环,却以恐生交涉、窒碍界务为由拖延不办。所谓“界务”问题,指1909年7月15日起中葡双方就澳门划界进行谈判,历经半年,会议九次,清政府在广东各界及海外华侨极力反对之下,终于没有答应葡方要求,结果不欢而散。清廷外务部给时任署理两广总督袁树勋下达的指示是“总以维持旧状,勿生事端”。朝廷有此要求,广东官员在与澳葡交涉时便显得瞻前顾后,投鼠忌器。
从葡文资料来看,当时广东官员虽然也想介入攻打行动,然而遭受澳葡一再拒绝。7月12日澳葡派兵攻打路环岛海盗,广东官兵得知事件后只能旁观:“中国官弁知府吴宋禹、副将吴敬荣,参将冯应琛,及马协鎭、庄同知、沈邑令等均亲到澳门,探听军情,并调有兵轮七艘,陆军千人屯驻附近,惟葡人不许中国兵士登岸,各官弁均束手无策,徒做壁上观云。”葡军首次解救行动失败,澳督加派军队和炮艇前去助阵之时,中方官员曾一度与葡军指挥官会面,要求加入。据参与路环行动的澳门警察部队指挥官马尔廷斯(Eduardo Augusto de Azambuja Martins)出版于1951年的回忆录载:
7月13日上午,在我军进攻之前,中国部队的一名军官从横琴岛(Ilha Montanha)乘船抵达,他要求与我军指挥官会面。他是中国新一代的中尉,在北美接受过教育,说着听得懂的英语。会面以敬酒和敬烟开始。对话是外交性的:中尉向我们指挥官提议,驻扎在附近横琴岛上的中国军队愿意配合行动。我们就回答说,从一开始此事件只能由葡萄牙的警察来解决,我们必须把它进行到底。所以我们感谢他的盛情,但没有接受。我们送了一枝印有澳门风景的铅笔(lapiseira)给中尉做纪念品,因为小礼物对这些关系有很大的影响,在过路环的行动中,这些关系总是很友好,而没有我们一年前在香港处理划界问题时看到的那种烦躁。
回忆录中提到的中国军官是吴敬荣,时为广东水师“江大号”管带(船长)。他是晚清政府第三批留美幼童,1874年11岁去美学习,在美国完成中学课程,1881年回国。吴敬荣会英语,澳督马葵士(Eduardo Augusto Marques)的英语也很好,故在整个路环剿盗事件中都可见吴敬荣与澳葡交涉的身影。
7月13日吴敬荣与葡军指挥官会面,要求联合行动,但遭葡军婉拒;次日,他写了一封英文信给澳督马葵士,内称:“中国政府非常高兴地看到阁下采取了积极而严厉的措施来镇压对中国邻近村庄无辜人民造成巨大伤害和暴行的海盗。为同样目的,我很荣幸能听从您的命令,无论何时有需要,所有来到路环附近的船只和部队都会提供服务。”
信里对葡方的单方面行动没有任何抗议、反对之辞,也没有关于路环岛的主权声明,甚而表示清军随时可供驱遣。 所以当时《南华早报》以“中国船舰协助葡人”(Chinese Flotilla Assisting the Portuguese)为题报道,又谓:“粤省水师提督李准及其炮艇队之行动,澳门各人大为欢悦。先是香港人士皆疑此乱之起系为故设障碍,阻止调停勘界问题。后见李提督以所率艇队一听葡官调用,凡有需助之处无不尽力,于是始恍然悟华官之美意。”澳门总督见中国指挥官如此顺从,一方面当然表示感激但婉拒, 另一方面就立即向里斯本汇报了中方取态。 《南华早报》记者对此评论说:“看来葡萄牙人是坚持要自己主导这件事,不会允许任何人,即使是中国官员到岛上的。他们说,中国人最多去‘看一看’(look-see)罢了。”叫人惊讶的是,发生如此重大事件,广东官员竟然没有立即上报朝廷。7月15日驻法公使刘式训在葡国报刊获悉此事,立即向外务部查询,外务部仍懵然不知。一直到7月17日袁树勋才向外务部报告:
查过路环地方葡人私占已久,道光年间即在该处筑有炮台、兵房,派兵驻守,惟界务未定,尚难认为葡属。此次葡人据陈姓事主之请,并不先行照知本署部堂,遽派兵前往捕匪,视同属地,且匪尚未全数就捕,更虑亡命窜扰。现已饬派兵轮前往扼要海面驻扎,兜缉逸匪,并防葡兵越界滋扰,一面派员前往确查葡人举动,以便设法因应。
随着葡军在路环岛上的军事行动加剧,袁树勋可能意识到自己的失职,7月20日再次去电外务部辩解,曰:“查过路环地方葡人占据已久,岑前督任内粤省著匪林瓜四潜匿该处,亦由葡兵往拿,本不始于今日。此次因新宁陈姓学生被匪掳捉十余名,藏在过路环勒赎,由该事主请澳督查起,葡往围捕,被匪格毙葡兵多名,致葡复派兵舰剿办。”且又一次搬出界务交涉的理由:“惟我兵舰前往协捕,葡人不愿,揣其意,以该处道光年间彼早筑有炮台,视为己有,若我兵率行登岸,恐即酿交涉。”
很明显,袁树勋前后两封电文均意在卸责,搬出葡兵缉捕林瓜四之事,更无非是为证明早有先例,自己不过循例办事而己。然而,恰恰是林瓜四事件可以映照出广东官员当下的不作为。林瓜四为广东官府重点缉捕对象。先是,广东水师为捉拿林瓜四,已与其党恶战多场,林瓜四亦在交战中负伤,匿藏于老巢路环岛。1904年10月,林瓜四行踪被线人密告广东官员,终被抓获。当年报章报道:
香山巨匪林瓜四,即林润瑞,平日打单肆劫,掳人勒赎,罪不容诛。但该匪出没不常,弋获不易。昨有线人报丘统带志范,云该匪在澳门过路环正街林匪所设之“维新昌”杂货店止宿,即于二十晚四点由华政衙门派暗差十二人往捕,四面围住。该匪手执洋枪,施放不及,该暗差以力扑压,始得就擒。现已解至澳门大监云。
此报道中擒拿林瓜四的是澳葡华政衙门暗差,不过当时负责统筹的广东巡防营统领兼巡各江水师李准,在其《自编年谱》中却记载系由其用计派兵擒获:
上书西林(署理两广总督岑春煊),请与葡人划界,收回领土。西林电请外部,久不能决。乃派香山都司李炎山及李耀汉、何庆、翟汪、余启福等驻澳,访查林瓜四踪迹,知其养伤过路环之维新昌杂货铺楼上。葡政府如出票拘拿,而路环警察多与匪通,得信即先使之藏他处,而仍不能缉获。乃多以金钱,先买通葡人之当事者,不使其警察知情,给票以与李炎山等,假扮葡兵,乘夜而至路环,先使线人余启福陪林逆烧烟,及林逆睡,乃出而告炎山等。林逆睡楼之窗及门均虚掩而未加链,李耀汉等缘树上楼入屋,林已惊觉,耀汉已执其两手,欲取手枪而不能,我兵已围其屋。天明将拘以上兵舰,而路环之葡兵齐集,不许带走,必解澳门审明再为引渡。
其实,不管捉到林瓜四的是澳葡暗差还是广东官兵,此事说明只要广东官员愿意主动作为,与澳葡沟通合作,捉拿匿藏在路环岛上的海盗不是办不到的。
此次掳劫新宁学童的梁义华海盗团伙,是继林瓜四之后广东官府另一要求澳葡协助缉捕的对象。光绪三十三年正月初七日(1907年2月19日),两广总督周馥照会葡国驻广州总领事满思礼:“兹查香山、新会、鹤山、开平各属著匪梁义华、谢才仔即谢玉珩等二十三名,迭犯抢劫、掳赎、打单重案,现均潜匿澳门及过路环一带,……相应照会贵总领事官查照,希转致澳门总督知照,嗣后遇有饬派员弁带同线人,到澳查悉折开各匪踪迹者,即由该员弁商明华民政务司,派差缉拿,提解回省讯办,足纫睦谊。”同年三月初十日及十五日,又两次为缉捕梁义华事照会满思礼。可见广东官方围绕路环岛劫匪问题一直有正式途径与澳葡方面沟通,双方已建立可行的合作机制。
在就缉盗事宜寻求合作之同时,广东官员对澳葡在路环岛上的行动也时刻警惕着“主权”问题。光绪三十四年四月(1908年5月),新会官员为缉捕被过路湾匪徒掳去的江门富商王炳帘,到澳门辅政司衙门递信要求协助,内云“因那王炳帘藏在葡国所管过路湾界内”,故请协助查出。澳葡允其所请,派兵协缉,经过一番激战后,终被匪徒逃脱。事后葡国总领事特别去信照会两广总督张人骏,谓“此次是往香山县官员报称有匪于江门地方掳一中国富人,藏在西洋属地过路湾,所以本署总督纔派兵到该处查起其人并缉匪类……”。葡总领事将新会官员信内“葡国所管过路湾界内”一句演绎为“西洋属地过路湾”,以作中国官方承认葡人“主权”的证明。张人骏为此大为震怒:“过路湾与澳门并不连属,该管带等似此畏葸无能,擅向葡督请派兵协缉,究被匪等拒逃,被掳王炳帘亦已他徙无获,实属谬妄可恨,应即一律撤差撤任,以示惩儆。”同时下令:“交涉事宜动关国际,缉捕盗匪,其有避匿洋界,函请洋官查缉,稍一不慎,动失主权,并滋借口。嗣后巡轮防营员弁人等,各与洋官有交涉事件,均应先行禀明本部堂,听候核示,不准擅自致书洋官,致生枝节。”张人骏嬲怒的是该管带竟越级擅自行动,致有丧权失格之虞,而非主张对交涉事务不闻不问。与其前任相比,袁树勋在处理新宁学童被掳事件上明显是不作为,先是没遵循与澳葡既有的缉盗通报程序进行沟通联系,以期共同合作解救被绑学童;其后葡军在路环岛上动武,袁树勋竟是在事件发生5日后才上报朝廷,延误军情,更多番砌辞辩解,致使葡军得以有借口在路环岛上狂轰滥烧,连累岛上村民无辜惨死。
1849年之后,澳葡一直在澳门半岛及其周边岛屿进行殖民扩张,借故侵占氹仔、路环以至大、小横琴岛,在岛上建立军事哨站,成立政务厅强行征税,并想通过中葡划界谈判确认其对氹仔、路环的“属地”管治权。对此,清廷中央政府始终忍让,采取“维持旧状,勿生事端”的鸵鸟政策,致使地方官员在处理对葡交涉事务时有所顾忌。此次新宁学童被绑案件,由于署理两广总督袁树勋怯弱不前,任由澳葡军队在路环岛上肆意胡为,倍数于葡军的中国官兵只能在旁“徒作壁上观”,其不主动作为的无能,连葡军军官事后也认为“躲过了中国当局的干预”是“幸运”。
当然,澳葡当局亦不失时机地利用此“幸运”扩大其对路环岛的侵占。先是被派去剿匪的百名葡兵趁机长留岛上不去,而袁树勋起初还以为葡兵已退,其后才急电外务部请其交涉。不久,澳葡在过路环村建造一座“打海盗纪念碑”,碑座前后有中、葡铭文石板,中文为“攻战于路湾 柒月拾贰拾叁 壹仟玖佰壹拾年”。此纪念碑既为葡人炫耀战功,又是葡人占领路环的象征。翌年2月,澳葡当局批准定每年7月13日为离岛节日,可以放假一天庆祝,理由是“因系上年将路环之贼驱清,中国政府以及路环居民均认实路湾系西洋居住、管辖之地方,无疑各兵士出力保护地方之纪念日也”。同年,澳葡于岛上黑沙地区兴建兵营和军事指挥官住宅,又设石排湾军事哨所;同时成立两个军事小队,分别驻守路环村及黑沙村。同年11月起派警察巡逻路环街道,又设立船政厅路环分部。澳门政府又成立委员会负责清理海岛区土地,以便确定产权,划分产界。也就是说,在派兵攻打完海盗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澳葡就通过各种手段,在象征、军事、民政上均实现了对路环岛的全面管治。20世纪澳门葡治时期澳门半岛、氹仔岛、路环岛的管治格局从此奠定。
葡军在路环岛滥杀无辜的剿盗行动,中国舆论均予以谴责批评,一向强烈要求从葡人手中收回澳门的广东(尤其是香山)民众更是愤慨。然而此时中葡两国正处于共和革命的前夕,政情波谲云诡,均无暇兼顾粤澳之间的界务纷争。随后,新成立的民国政府也不得不默认澳葡政府占据路环岛的事实。
值得一提的是,在清末民初要求收回澳门的众多声音之中,还包括在葡军炮火狂轰中逃脱的匪首梁义华。1911年,香山地区人民响应武昌起义,于11月4日起纷纷起事,梁义华亦率斗门地区民军参与,后加入“香军”,参加光复广州之役。11月14日,梁义华公开向葡人宣战:“梁义华、梁大振、梁义等因去年与葡人在过路环开战,心疼葡人所为,今梁等投效军政府。昨致函葡人,限刻日将澳地交还,并赔偿过路环战时所损失物业共三十五万元,否则示期会猎,决不宽贷。”“梁某曾对人云,昔日为草寇时,虽无益于本邑,亦未损失本邑丝毫。今日新政府成立,且余素疼心葡人,若不出死力以取回澳地,无以对邑人云。”城头变幻大王旗,一年之间,昔日作恶剧盗,今日“革命义军”,竟公开向葡人宣战叫阵,虽然无补于大局,相比起清廷官员的怯弱无能,毕竟是另一番风景。
发生于清王朝崩解前一年的“路环血案”,被淹没在改朝换代的众多历史大事之中,不大受人注意;但对澳门而言,却是澳葡以无辜村民惨死为代价铺垫出来的殖民管治新格局,值得认真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