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洼的消失与重生(六)

2021-11-11 13:39鲁顺民陈克海
火花 2021年12期
关键词:赵家大娘大叔

鲁顺民 陈克海

第六章 安居赋

一、新居的麻烦

从9月22日开始,赵家洼村的村民在新居“安锅”,到9月30日,村委会旧院最后拆除,搬家、迁居,总共用了8天时间。

这座村落消失得很快,也很彻底。当初,村落形成,用了漫长的半个多世纪,养育了至少四代共计一百多口人,但它散尽最后一缕炊烟,仅仅8天。

弹指之间,往来古今。

迁入阳坪村集中安置点的,有4户,分别为康补利、邸建华、张振华、赵拴仁。

阳坪村为阳坪乡政府所在地,新的安置点建设模式与宋家沟一样,也是“原址、原貌、原大小”的修复,而不是像城市小区那样新建。原村的文化站、养老院、供销社、剧场舞台、邮局、科普e社、图书室、农民讲习所等一应公共设施在原址上落架修复,保持原貌;也与宋家沟相同,表面上看,虽然最大可能保持乡村民居格局,其实还有相当工程量的地下管网设施,雨污分流,电、网、水都入地通往终端,地上道路、绿化、照明、公共汽车候车点与城市小区设施并无材质上的区别。村前岚漪河绕过,背靠苍莽青山,眼前云横雾锁,头顶云白天蓝,空气通透,幽静舒适,居住环境并不输城市居民区,甚至更好一些。

阳坪村集中安置点原户籍人口为198户458人,接纳来自赵家洼、玉兰沟、石盘头三个整村搬迁计198户397人之后,人口规模达到396户共855人。

城镇化规模扩大,村容村貌改观,在客观上又促成扶贫资金整合使用,效果比分散各自然村要好得多。比方,根据本地情况,发展小作坊、小加工、小生意、小手艺所谓“四小”产业,闲散妇女劳动力组织“姐妹织屋”,回乡年轻人经营当地土特产搞起电商,还有的发展传统养殖。除此之外,政策倾斜扶贫,村庄卫生工勤岗可以安排劳动力,护林防火还可安排劳动力,政府联系企业和工程队组织外出务工,等等诸般,办法零碎,但相当有效。

能搬得出,能稳得住,有能力的则能致富。

迁入阳坪村的四位,均属于大龄、老龄未婚,邸建华、康补利相对年轻,一个在城里侍候他有严重疾病的哥哥,一个在呼和浩特打工。剩下张振华,75岁,在岢岚县李家沟一家种羊养殖场看大门,月薪2600元;而赵拴仁,63岁,是五保户,被安置在阳坪乡养老院里。

迁入阳坪村几户,毕竟还不是迁入城里的移民新村,只是由一个村庄迁到另外一个村庄,从一个人少的村子,迁到另外一个人多的村子。在过去,婚姻、农事、外出务工活动,包括到乡里办理各种事务,同届一个乡镇的村庄与村庄之间的交往比想象的要频繁许多,大家都熟眉熟眼,各知底里,整村移民下来的村民并不感到生分,只是岚漪河左右岸的地理空间移动而已。进入乡镇所在地,各种公共设施齐全,不说生产,首先是生活方便不少。

麻烦的是进了广惠园小区的几户。

迁入广惠园移民新村的,共12户29口人。12户分别是曹六仁、贾高枝、李虎仁、刘福有、田桂存、田桂林、王三女、张存先、张縻存、张秀清、马存明,还有随迁户老杨杨玉才。

尽管说,赵家洼村在物理空间上距离县城不能说远,但这一次离乡离土真正变成城里人,完全人生地不熟,对他们真是不小的考验。小区里接收有几千户上万人口,他们从全县各乡迁来,外人听说话没大区别,但仔细辨听,仍然能听出细微的区别。老乡们会告诉你,谁谁家是北川的,哪一栋楼住的又是南川的,一个单元里,东川的西川的都有,虽是同喝一条河里的水,但老死不相往来,交际范围已经远远超出各自往昔的交往半径。说五方杂处,一点不过分。大家在一个新的社区,在未来漫长的日子里要融合在一起,其生活方式、生活节奏、生活习惯都需要发生彻底的改变。

这个考验从搬入新宅的第一天就开始了。

9月22日“安锅”当天,陈福庆挨家挨户跑,先跑王大娘家,再跑刘大叔家,又找曹大叔,再看老李李虎仁,手把手教他们如何使用燃气灶。如何开重要,如何关更得操心。

9月27日,村里的工作站拆除,工作队集体移师广惠园移民新村办公,租的是小区里一处物业办公室,这样联系老乡们更方便一些。每天上班下班,陈福庆都要到各家去转一转,坐一坐,看一看煤气关好没有。

还有,是自来水。小区有时候停水,他又吩嘱各家,事先一定要准备好一个桶,最好接满水,以防万一停水。还有,水表如何看,电表如何记,下水如何防堵,电饭锅如何用,等等等等,每一个细节,除了张嘴吃饭,村里头积攒的生活经验和生存技巧在这里毫无用场,需要手把手一项一项教,一项一项提醒注意。

一切都得从头开始。

留在新居民区的工作站每天都很热闹,新来的居民要与城市交流、对话、对接,这里是唯一桥梁,工作节奏就像庄稼人的日子一样,琐琐碎碎往前走,每天都不得闲,一些小小的意外带着喜感会簇拥过来。翻开《民情日志》,这样的小事情比比皆是。对于在城市生活惯的人,当然是小事情,但对于新来的赵家洼村民而言,一件事横在面前,那就是横着一座大山。

10月9日 小雨

早8:10分来到小区,正准备下车,忽然看见王大婶(曹六仁妻子)在楼底下站着,于是打开车窗。王大婶见是我,忙走过来。

我问,怎么下雨天一个人在楼下,曹大叔上班去了吗?

王大婶忙说,刚走去了玻棉厂,我一出门不小心把门给关住了,钥匙也锁在家里边了,连门也进不去。

我说,别急。给曹大叔打了个电话,他说他有钥匙。我忙安慰王大婶,说我去玻棉厂取钥匙,您先回门房去,别让雨淋湿了。

开车从玻棉厂取回钥匙,帮王大婶开了门,又找了一段细绳子帮王大婶把另外一把钥匙给拴好,又教了几遍怎么开门。

从王大婶家出来,来到刘大叔家,今日下雨,刘大叔也没事。坐了一会儿,我说给曹大叔送钥匙去。刘大叔说,他也没有去过玻棉厂,也想去看一看。我说行。

到了玻棉厂,老刘说,这个厂子还挺大的。我说效益还可以。曹大叔从门房出来,我把钥匙给递了过去。曹大叔微笑着说,不好意思,又给你添麻烦了。我说没事,我们在家里也经常忘拿钥匙。您再备一把钥匙放在亲戚家里,不然如果您出门了,王大婶再把钥匙给锁里边,还得再想其它办法。

闲聊了几句,我和老刘回到小区。刘大叔说,再上家坐坐。

我说,不上去了,过去准备看下老李。

来到老李的楼房前,敲了几声,没人。快中午了,回去吃饭休息了一会。下午3点多了,我又开车来老李的楼房前,敲了几声,里面还是没有应答。正准备走,老李回来了。

问他,电饭锅使用得怎么样,熟练了吗?老李说,会用。我又教了老李几遍,让老李做饭时,不要离人,不要让干烧,注意防水。如果按键不灵的话,就直接把插头拔掉。电饭锅不用时,也不要把插头插在插座上。我又问老李,中午吃什么,还是云虎帮您做饭吗?老李说吃云虎早上做的饭。我说行,慢慢就适应了。

这是钥匙锁进家,学会用电饭锅。事情两桩,也不止两桩。还有……

2018年1月18日 星期四

一早,填完考核表,来到王大娘家,屋子里坐了好多客人,大家看到我来了,纷纷让座,我让大家不要客气。我站了一会儿,问王大娘,昨天医生看病情况。大娘说,也没有什么毛病。

从王大娘家里出来,正巧碰见老贾(高枝)在院子里,问屋子收拾得怎么样了。老贾说在换电表,管东西的人出门去了。我说,你去物业办问了吗?老贾说,问了。我说,那我再带你问一下吧。

来到物业办,老王在里屋。我说,老王叔,老贾的电表两三天内能换好吗?老王说,我再帮你催一下。随即老王叔拿起电话,拨通了片区负责人小张的电话。小张说,保证下星期一换好。从物业办出来,我告诉了老贾。老贾说太感谢,我说应该的。

从小区出来,又给田(桂存)大叔拨通了电话。

田大叔的水卡已经办回来了,放在物业办。

田大叔说他明天去拿。

2018年4月28日 星期六

今早起来,终于可以把保暖衣服脱了。杨树叶子也快圆了。

来到广惠园,敲老李的门,老李没应答,估计还没有从大同回来。路过时看见王大娘在责任区打扫卫生,想上去打个招呼,看见王大娘工作得很认真,也没有打扰。

走到小区门口,碰到物业张师傅。张师傅说,今天整个小区停水,估计晚上才能来。回到工作站拧了一下水管,果真没有水。

不知道王大娘接下水了没有。于是又来到王大娘责任区,找不见她,正准备回家看看,见门口台阶阴凉处有一个穿黄褂子的人,心想肯定是王大娘。走过去一看,果然是。王大娘正和邻村的几个乡亲闲聊,我赶忙对王大娘说,今天小区停水,估计晚上才能来。王大娘说,我听别人说了,我放了一只水桶,够我吃三天,你放心吧。听了王大娘的话,我非常高兴,原来还担心王大娘上了年纪,可能还得适应一段时间,没想到她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城里边的生活。我又给曹大叔拨通电话,曹大叔说昨天晚上有水时,存了半桶水,门房由于地势低,还有回流水,顺便我把这个消息都告给了乡亲们。

搬迁后,乡亲们的生活正在无声无息中改变,也许他们还没有太多的感觉,但我从乡亲们现在的想法,及一些日常行为中,明显感觉到了巨大变化。

把钥匙锁在家里,不会用电饭锅,提醒提前备水,找物业办理相关手续,从乡村到城市,小区里的风吹草动都关涉新来居民的生活,事无巨细,小事也是大事——事实上就没有小事。为什么没有小事?因为桩桩件件,莫不关乎民生。

除此之外,操心的事情还多。刘福有说:“生活在城里头,抬手动脚都六神无主,动不动就把人家陈书记叫来了。”陈福庆和赵家洼搬迁来的村民,在新环境里,依然维持着在赵家洼一年六个月中第一书记与村民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若细分析起来意味深长,双方因为村落共同生活的缘故,都有一种依赖与约束在里头,谁若哪一天不见谁,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有陈福庆在,大家心里踏实多了,仿佛陈福庆现在变成他们最终被说服、最终心悦诚服迁入陌生之地的理由。而乡村干部与乡村百姓之间,这种依赖与约束一旦失去一头,干群之间的关系马上就会断裂。

赵家洼整村搬迁之后,完整搬过来的还有相应的针对贫困户的扶贫政策,政策兜底、生态补偿、光伏扶贫、贫困贷款、大病救助,还有普惠性的退耕还林、粮食直补、爱心煤等等,纹丝不动,一点不走样随人迁到城里。从理论上讲,陈福庆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但是,这些乡亲们来到城里,熙熙攘攘的环境,陌生的人群,未来的生计,当然,还有未来的希望,都是问题。脱贫的,需要进一步巩固;未脱贫的,仍需要帮扶。你苦口婆心说服,把大家迁出来,说什么也不能撒手不管了。

赵家洼作为一个行政村是消失了,将近百年历史形成的村落社会,并不会轻易消失。像赵家洼这样本来靠地缘维系将近百年的村庄,此刻,地缘关系尤其显得重要。老宅旧屋已然拆除,土地也将流转,坡梁要恢复到祖先开荒前的山林模样,能丢的都丢了,能舍的都舍了。没有丢的,怕只有“赵家洼”这个村名。

不是不能丢,是丢不掉。就像身上的胎记,会跟人一辈子。

在日后漫长的日子里,甚至赵家洼第四代、第五代人,他们说起自己的籍贯,仍然会特别强调自己是赵家洼人,否则,即便在人际关系相对简单的城镇里也将寸步难行。因为即便在县城里,人际交往仍然延续着来自乡村人际交往的原则,“知根知底”显得格外重。

人迁出来了,随之出迁的,还有近百年来形成的人际关系、姻亲关系、族群关系,还有,长期形成的生活习惯。

赵家洼的轮廓还在,只不过,呈现出来的是另外一种轮廓。这个轮廓,是一个个人从四面八方、从街街巷巷汇集而来,最终组成一张拼图,那样清楚地浮现在工作队队员和第一书记陈福庆脑海里。

赵亮香:向阳街北九巷06号。

赵伟:赵亮香儿子,宁武县城打工,回岢岚与父母同住,三间房子。

刘永兵:刘福有之子,向阳街17巷07号,四间房子。

赵忠平:广惠园6号楼1单元6楼西户,107平方米。妻子胡改兰,在振兴路17号家洁洗衣中心工作。

张海龙:昌馨园2号楼4单元5楼东户,95平方米。

张海明:供暖公司商品楼9号楼2单元6楼东户,97平方米。

杨旺才:暖神巷5排35号,四大四小房子。

杨国栋:广惠园2号楼5单元5栋东户,91.3平方米。

田桂林:广惠园5号楼1单元3楼西户,50平方米。

田保云:新民路北三巷01号,三间房子。

杨玉才:供热公司9号楼1单元3层东户,107平方米。

杨云飞:广惠园10号楼6单元5楼西户,50平方米。

张明:西大队宿舍楼2号楼8单元5楼东户,85平方米。

白爱中:公安局宿舍楼4单元1楼西户,76平方米。

张秀清:广惠园5号楼3单元4楼东户。

马飞:内蒙古遇道旅游文化创意有限责任公司,住房106平方米。

马龙飞:经营饭店,租房,广惠园8号楼4单元6楼东户。

马鹏飞:与父母同住,广惠园5号楼11单元4楼西户。

杨巨才、杨燕军:保德居住。

康秀珍:和儿子居住,大同十一矿棚户区。

张存先:广惠园9号楼5单元5楼西户,50平方米。

王先桃:一人独居(儿子赵伟),向阳街北15巷01号,三间房子。

赵伟:王先桃儿子,北道坡村,无门牌号,窑洞3眼。

赵成仁:侄儿赵伟照料,北道坡村,无门牌号,窑洞1眼。

张密存:与兄弟同住,广惠园9号楼5单元5楼西户,50平方米。

贾高枝:广惠园10号楼6单元1楼东户,50平方米。

贾建荣:昌馨园3号楼1单元4楼西户从北往南数第3排,85平方米。

张花娥:旧水利局后院,租房1间。

王三女:广惠园11号楼6单元1楼东户,50平方米。

刘福有:广惠园5号楼5单元2楼东户,82.33平方米。

曹六仁:广惠园7号楼3单元2楼东户,82.33平方米。

马存明:广惠园3号楼7单元6楼西户,50平方米,现北道坡正街往北走。

马瑞:北道坡正街直走电线杆处,无门牌号。

田桂存:广惠园8号楼2单元4楼东户,50平方米。

李虎仁:广惠园11号楼6单元1楼西户,50平方米。

……

赵家洼村民的祖先们一个一个,一家一家,从南从北,从东从西,经过不足百年的历史最终聚拢成村庄,而不足百年之后,赵家洼的后代们再一次开始流动,流动到比他们故乡更陌生的远方,流动到祖先们未来规划中根本不曾想过的生活里面。

这些村民,丢下哪一个都不行。所以,陈福庆要帮他们做的事情还很多,很多。

二、稳得住

包括赵家洼在内,岢岚县在2017年和2018年两年完成对115个村庄的整体搬迁。阳坪乡共要搬迁16个村庄,搬迁贫困户、同步搬迁户、插花搬迁户共计275户547口人,规模不可谓不大。

但问题是,这么多村,这么多人出迁之后,土地怎么办?

以赵家洼为例,当年先人们从四面八方赶过来,为的就是土地,为的就是“能养穷汉”,有荒可开,有地可种。尽管赵家洼村民种地算来算去总是一笔糊涂账,广种薄收,靠天吃饭,天旱天涝,收多收少,不确定因素太多,但一年下来温饱无虞,总还是一个产业。地还种不种?怎么种?不种地了干什么?

易地扶贫搬迁的“七字经”里,“地”是一大章节。

赵家洼村全村1308亩土地,经过数轮,“退耕还林”生态补偿,2017年搬迁之前,全村共12户还耕种着100多亩。但令陈福庆他们不解的是,村民并没有因为搬迁就对耕作有太多顾虑。事实上,整村搬迁之前,在村耕作的12户中,就有一半不在本村居住,但是田野的四季耕作旋律依旧。

传统农耕背景下的自然经济,每一个村落的形成,莫不循着“就近耕作”原则形成。所谓村,所谓庄,都遵循着这个原则,所以传统的村落很分散,在山西省吕梁山区、太行山区,以及中条山区,一个行政村下面会有若干自然村,每个自然村十户八户不等,一户两户也不奇怪。凡是那些千人万人村镇,或傍通衢要道,或依河港码头,则农商并重,方便农产品交易与流通,仍然是自然经济的延伸。

改革开放以来,农村聚落发生着结构性变迁,人员外流,乡村“凋敝”,但传统农业并未受到太多影响,根子还在农业本身发生的变化。这种变化,被学者称之为“隐性变化”。“隐性变化”表现为:一方面,农业机械化水平提高,单位种植面积需要的劳动力大为减少;另一方面,以拱棚为代表的设施农业推广,农业的“装备”水平提高,产业结构调整初见成效,农业产业工业化,一产二产化,农业作为一种新兴的劳动密集型产业成为可能。同时,旅游观光、休闲、电商进入乡村,农业产业伴随着整村提升呈现出另外一番面目。

这些变化,身在此山,看似不大明显,实际上已经体现这种“隐性变化”,传统农耕“就近耕”原则在某种程度上被打破。或者说,农业劳作不因为距离而产生太多问题。但毕竟还有一个劳作半径极限,迁入阳坪乡的几户还不成问题,迁入县城的几户问题就来了,一是距离远,二是年纪大,回村种地显然不现实。

搬迁之前耕种的100多亩土地中,有一小半是坡地,一小半坪地,也就是所谓的“沟塌地”,相对平整。搬迁之前,县人大机关和乡政府已经联系岢岚县益农嘉生态农业有限公司,由村流转土地给该公司承包,为期3年,用于种植中药材。赵家洼深处岢岚西川山区,气候寒凉,温差大,适合黄芪、黄苓、芍药等中药材生长。

这个土地流转项目在2018年4月13日最终落地。这个公司是众多助力脱贫攻坚的民营企业之一,在岢岚县拥有许多基地。他们采用“公司+农户”方式,一方面通过承包贫困村土地使农民获利;另外一方面,还根据种植收益情况,根据农民流转土地数量,在年终给土地流转户分红。两利相加,获益多多。

赵家洼此次总共流转土地105.9亩,流转费用合计31770元。

落实到各户,分别为:

田桂林:坪地8亩。张二全(縻):坪地17.9亩。贾高枝:坪地5.6亩。刘福有:坪地7.6亩。王三女:坪地1.7亩。张秀清:坪地3.7亩。马存明:坪地7.5亩。杨旺才:坪地4亩。杨巨才:坪地6.3亩。马贵明:坪地5.8亩。李云虎:坪地5.3亩。邸改莲:坪地3亩。杨玉才:坪地6.1亩。张明:坪地3.6亩。刘卫东:坪地7.5亩。周换兰:坪地4.3亩。赵亮香:坪地3.5亩。曹六仁:坪地4.5亩。

即将开春耕种,大家还为怎么种地发愁,土地流转,流转出去三分之一,剩下的坡梁地,播种粗放,经营管理起来也不费劲。300元的承包费表面看少了一点,但大家心里都清楚,一亩地一年下来的纯收入也就是200元到300元之间,不多,也不少。

“能算得过账”,也确实能“算得过来”。刘福有流转7.6亩,承包费2280元;曹六仁流转4.5亩,承包费1350元;王三女流转1.7亩,承包费510元;贾高枝流转5.6亩,承包费1680元;最多的张二縻,流转17.9亩,承包费5370元;等等。

不耕不种不锄不收,“坐在家里”就有收入,而且按照土地收益来计算,一年“受个死”,理论上的纯利润也就这么多,何况还有年底分红,不亏。

除土地流转承包费之外,还有国家的退耕还林生态补偿。2017年,对吕梁山、太行山生态脆弱区的退耕还林补助力度相当大,下达退耕还林计划169.8万亩,其中退耕还草6.8万亩,每亩500元退耕还林补助,全省首期财政垫资达4.94亿元。就岢岚县而言,坡度在25度以上的坡耕地全部退出,还林还草,力度颇大,每亩补助达1500元,分5年付结,第一年500元,第二年150元,第三年300元,第四年150元,第五年400元。

具体到赵家洼,各农户获益可观。以几户贫困户为例:

王三女:2016年退耕2亩,2017年预退耕23亩。

刘福有:2016年退耕2亩,2017年预退耕30.7亩。

曹六仁:2016年退耕0亩,2017年预退耕23亩。

李虎仁:2016年退耕10亩,2017年预退耕0亩(弟兄3人)。

田贵存:2016年退耕13亩,2017年预退耕12亩。

田贵林:2016年退耕60亩,2017年预退耕4.5亩。

邸建华:2016年退耕24.4亩,2017年预退耕0亩。

马存明:2016年退耕0亩,2017年预退耕22.9亩。

赵亮香:2016年退耕3.6亩,2017年预退耕29.7亩。

王三女2016年、2017年退耕25亩,补偿款分五年付结,以每年平均每亩300元计,当年补偿款7500元;刘福有两度退耕32.7亩,当年偿达9810元;等等。当年如此,五年不断。五年之后,林权地权不变,收益归农户自己。最后落实下来,坡耕地基本上全部退出,剩下的“沟塌地”也所剩无几,最后全部流转出去。

退耕还林之后,山西省还有相应的生态恢复工程,对吕梁山生态脆弱区23个县实施林业生态治理,累计投入21.4亿元。各县都成立吸收贫困户为主的“造林专业合作社”,还有吸纳贫困户的护林岗位。就全省而言,全省2926个造林专业合作社,吸收贫困户6.2万人,带动15.5万人脱贫。2017年,全省8.2万贫困户退耕还林52万亩,户均增收3150元,还有2.8万个护林岗位,吸纳1.9万贫困劳动力就业。

退耕还林,生态恢复,乃山西省脱贫攻坚八大工程中最大的“政策工程”。

具体到赵家洼,田贵存、张秀清、张存先三位贫困户被吸纳为护林员,年工资9600元。

土地的问题,通过退耕还林生态补偿、土地流转基本上解决。所以那一天,凡涉及土地流转的农户一大早就来到工作站,合同顺利签订,各家名下的土地在2018年的春天生长了另外一种“庄稼”了。

陈福庆经常陪王三女、刘福有外出置物买东西,每一回出去,王三女不由叹息感慨:这城里哪都好,可就是费钱,“抬手动脚”都是钱。

陈福庆劝王大娘:费钱不假,但你花钱买的是生活质量啊。过去在村里头,不用说没有钱,就是有钱你想买个甚还不得犯半天愁?

王大娘就笑笑,不说话了。

但王大娘说的是实情。陈福庆细心,每一次帮王大娘办事情,每一笔开支都记在本本上。进城之后,王大娘的日常开支如次:

物业费:300元/年;电费:90元/月,一年需1080元;采暖:1000元/年;闭路电视收视费:276元/年;煤气费:90元/罐,一年需换6到7罐,以7罐计,需630元;水费:300元。一年的刚性支出3500元左右。

王三女的新居为50平方米,一年支出如此。刘福有、张秀清、曹六仁则是80平方米,居家人口又比王三女多,开支相对更大一些,一年刚性支出4000元出头。

这还仅仅是刚性支出,还有其它日常开支,饶是政策兜底,饶是有生态补偿款、土地流转承包费,如果再没有收入,坐吃山空,躺在扶贫政策上度日月,也实在不是个办法。王三女、刘福有、曹六仁他们当初对搬迁有顾虑,这是主要顾虑。

搬迁之前,县人大领导已经考虑到大家的难处。工作队在村里紧锣密鼓做搬迁准备,县人大的同志在城里则马不停蹄给大家“找营生”。2017年9月30日,村庄全部完成搬迁,在村的6户贫困户,除李虎仁年龄大、没有劳动能力之外,每一个人都有了“营生”。

王三女、刘福有由县保洁公司安排到广惠园小区做小区保洁工作,月薪1050元;曹六仁则被岢岚县天盛缘玻璃微纤维有限责任公司吸收进厂工作,月薪2800元;张秀清被安排到岢岚县鑫宇焦化厂有限责任公司,月薪2500元;杨玉才也被安排到该焦化厂做后勤工作,月薪2700元。

早先出迁进城的老贾贾高枝,这一次也在广惠园分得一套50平方米的新居,看到过去的老伙计们都有了“营生”,找到陈福庆,他也想找个“营生”干。

老贾早些时候从村里搬出来,但“60岁之前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就是个“受苦”“受穷”,结果累下一身病。2015年,他在山西大医院做了胆结石手术。老贾以前从没进过医院,这一次,在医院的手术台上足足躺了四个小时,熬到把手术做完。当年,因为是一个“硬劳力”,他才被大赵家洼接纳下来,现在却是年过七旬,身体虚弱,也干不了重活。

直到2018年5月3日,由岢岚县工会、团委、扶贫办组织的用工招聘会上,陈福庆陪他找到个“营生”,在县佑铭皮革厂做门房,月薪1000元。

老贾在没有“营生”之前,属于政策兜底贫困户,一年下来的收入计为:退耕还林补助,13.9亩,一年6940元;农资补贴,27亩1953元;新农合参合费用补贴,2人360元;低保2人5472元;养老保险金2人2280元;爱心煤1户200元;电费、两节慰问给了685.92元。算下来一年有17890.92元。

有了“营生”,一年又多一万多收入,老两口过活绰绰有余。

告别了老屋,住上新居,身份也随之改变。

随迁非贫困户杨玉才老杨感受最深。他跟来访的笔者讲起,讲得入情入理:

同步搬迁到县城,这房子政府也给优惠了,107平方米,政府出了10.08万,我个人就花了12.6万。人家县人大的领导又给我在焦化厂寻了个营生,一个月挣上2700元,一年下来有个三万多,这还是纯利润,不比养羊差。

还是城里好。当初不进城,一来搬不起,二来主要还是担心以后的生活没有着落。在村里放羊,遇上羊行情好时,除过开支,我收入过4万元。放羊不管刮风下雨,羊都要吃草,你都得出去放,而且一天也不能闲着,稍有点不勤快,羊吃不肥就卖不上好价钱,再遇上羊行情不好,一年下来只能落个本钱,受的罪只有自己知道。

住进城里来,住上了新房子,政府又帮我在鑫宇公司找了工作,一个月至少也能拿到2500元的工资,旱涝保收,活也不重,一年保守算下来,也能拿到至少3万元钱。这阵儿在公司,早上八点上班,十二点下班,后晌两点上班,六点半下班,这是过的甚光景?

土地大家又帮我给流转出去了,每亩300元钱,一年坐在家里还有1800元的收入。如果公司经营得好,年终还有分红。

去年,厂里给咱换了工种,安排我在里面搞绿化,今年又让我种十几亩地,山药、玉茭子、西红柿,想吃甚菜我就给种甚。这个咱在行啊!地有旋耕机耕,我就用耙子耧一下,把茬子耧干净。菜苗子一畦一畦搞好了,剩下的活儿也不重,就是拿个绳绳绑黄瓜、绑西红柿,前晌做这个,后晌做那个,不用主任安排,咱就是个种地的,干甚都门儿清,让我干甚咱就得给人负起这个责任。

可比放羊苦轻!放羊一天在山上,晒得黑干黑干。在焦化厂就有澡堂子,你想洗,天天都可以。过年过节,还给你待遇。这衣裳也全是人家发的。

老杨笑得呵呵的。

同样是作务庄稼,但此“作务”非彼“作务”,况味全然不同。

陈福庆真替大家高兴。他的《民情日志》里记下了每一个人领到当了“城里人”之后的第一笔工资时的情景。

2017年11月13日 星期一

刘大叔发工资。

8:00,来到工作站,核实 2017 年度贫困户基本信息。

刘大叔来到工作站,兴高采烈地说,今天发工资了。我问发了多少,刘大叔说,发了1050元。我又问王大娘发了吗,刘大叔说,也发了。

我说,这下放心了吧,还担心在城里过不下去吗?

刘大叔说,全靠国家的好政策,像我们这些人,对国家贡献也不大,现在全凭国家了。

我突然想起,不知曹大叔发了工资没有,便给他打了个电话,没人接,估计在厂里正忙呢。

吃过午饭,又给曹大叔打电话,曹大叔说回来了,一会儿就过去。17:30,曾大叔来到工作站,我顺便和他核实了一下今年的收入及住房信息情况,随后他签了字。又问他最近工作怎么样。曹大叔高兴地说,工作挺好的,最近厂里看我年纪大了,又给我调整了工种,给厂里打扫食堂,干活一点也不累,而且最近又给我发了工资。我问发了多少,说是发了2800元,而且打到社保卡上了。

曹大叔说,挺好的,连种地一半辛苦也没有。我又问曹大叔,现在搬出来还担心生计问题吗?您说实话,是觉得搬出来好,还是住在村子里好?

曹大叔说,我早想搬了,只是自己搬不动,现在赶上了好政策,还有这么多人帮我,而自己也动得起来,不能别人帮你,你自己却不动。说实话,一个月2800元,一年也挣了3万多块钱,相当于种地两年的收入。现在国家的政策一年比一年好,而且我现在还能劳动。

看着曹大叔高兴的样子,我也放心了。乡亲们之所以在搬迁中有顾虑,就是担心住到城里没有稳定的生活来源,怕过不下去。现在看大家过得很好,总算不辱使命。

陈福庆真应该高兴。

谁看到这样的情景能不高兴?

三、融入

搬得出,稳得住,能致富。致富,对刘福有、曹六仁、李虎仁、王三女这些已经接近或者进入人生孟冬季节的人来讲,已经不太重要。他们“受”了一辈子,本就该歇下来颐养天年,安享晚年之乐。重要的是,走惯田埂的脚板要适应城市柏油马路的质地,饱经风霜的脸庞要沐浴城市的晚风,适应市声如潮、绿女红男的街衢和楼宇。

陈福庆曾留意过广惠园小区的门店及产业分布情况,把小区周边情况了解清楚,不为啥,为的是谁有什么事马上就可以办。

小区周边有日用品店24家,食品干果店3家,药店8家(含2所诊所),装修店22家,理发店4家,水产店1家,肉店2家,床上用品店1家,专卖店3家,粮店2家,水果店1家,饭店33家,儿童用品店2家,洗衣店1家,开锁店1家,安全控制室1处,活动中心1处,中医院1所,仰峤幼儿园1所,高中1所,职业中学1所,中国电信营业厅1处,五台山大药房1处,集货市场1处,惠民物业有限公司法人单位,北道坡社区居民委员会,还有2处日用品零售处。

小区的配套设施完善,购物方便,就医方便,上学方便。

陈福庆的《民情日志》里记录的,除了每天要到几位老人那里问候、查看有无安全隐患之外,就是帮他们到城里办事情。几乎是带着、领着,手把手在教,大家对工作队无形中有一种依赖。岂止是依赖,简直就是信赖。王三女孙子和孙女在忻州念书,平常自己一个人住。她的存折、社保卡都让包户帮扶的县人大领导保管着,甚至,王三女在迁入新居的第一天,就把一把房门钥匙交给县人大领导。她信得过这个县里的“大头头”。

当然,跟他们直接打交道的还数陈福庆多,如果哪一天陈福庆到外头开会,刘福有、王三女两个人一边打扫卫生,一边会互相问:今天咋没见陈书记?

两人往工作站那看看,又往小区大门这边望望,陈福庆的小红车开过来,车窗摇下,两位老人脸上便会绽出笑容。谁有个事情,就打电话。过去在村里,连工作队打电话都信号不稳,打个电话需要找一个制高点,然后不停转动方向才能勉强通话,是真正的“移动电话”,村民们都不用电话。进了城,没一个月,每一个人都配了手机。刘福有和王三女用的是那种电池持续时间特别长的老年机。

电话就没有不通的时候:“陈书记,有事没事?”

“没事,您有事?”

“陪我上街办个事哇!”

这样一个雷同的开个头,以后的情节就不大一样了。桩桩件件,每天发生。

2017年11月11日 星期六

早上来到秀清家,把入户资料留下。刚走到楼门口,碰到刘大叔和杨大婶在院子里。

看见我从楼上下来,刘大叔说,现在忙吗?

我说不忙。他说,我摩托车发动机坏了。

我问什么事,刘大叔说想去油坊换油去。我说行,我和你一起去吧,我开车呢。

和刘大叔来到永兵房子里,把胡麻籽装上车,来到大操场处油坊。刘大叔说,这个油坊油好,我一直都在这儿换油。原来赵家洼的乡亲们也一直在这里换油。过了秤,共154斤,按一斤胡麻籽换0.34斤油,共换油52.36斤。刘大叔原来账上还有210斤,以前支取过20斤,现在账上总计242.36斤。临走时,刘大叔说要不再支上10斤油。

支完油,回到广惠园,杨大婶扫街去了,刘大叔说他要上街办事。今天没有看见王大娘,我问刘大叔见着她没有,刘大叔说没。于是来到王大娘家,敲了几下门,没有人应答。正巧碰见老马,老马说昨晚去王大娘家,大娘在家呢,身体也挺好。给大娘打了个电话,没有人接,心想下午再过去看看吧。

17:00来到王大娘家,敲了几声门,还是没有人应答,给她打电话,这回接了。说是在秀清家,一会儿就回来。不一会儿她回来,问她上午做什么去了。大娘说在邻居家看电视剧,串门聊天。我问她,地款、房款已全部拨下来了,收到没有。王大娘说还没有。闲聊着,王大娘说又想看孙子孙女,不知道忻州那边的天气怎么样了。我说比咱们这边好,暖和。等把这些钱款都查收好了,咱们再去忻州看孩子。王大娘说好。又闲聊了一会儿,快19:00,从王大娘家出来,回家。

2018年1月2日星期二

13:46,刘大叔来电话,问下午有没有要紧事,我说没有。刘大叔说:和我去邮局办个事吧。我说行。

14:20,来到刘大叔楼下,打通电话,不一会儿刘大叔、杨婶子都下来了。刘大叔说,今天让杨大婶帮他打扫卫生,他和我办事去。

开车来到邮局,人还挺多的。等了一会儿,轮到刘大叔,工作人员问寄啥东西。刘大叔说,寄两只土鸡。工作人员说没有密封好的土鸡不能寄,而且必须是冻好的。我摸了一下两只鸡,还是软软的。看来今天寄不成了。

从邮政局出来,刘大叔说,想去看一下电动三轮车。于是又来到振兴路销售部。工作人员给介绍了几种款式的,大部分价位在4000—5000 元。看了一会儿,快 18:00,两人回到广惠园。

2018年4月18日 星期三

一早来到中医院,咨询一站式结算办法。王医生正好从合医办回来,告诉我,一些乙类药品、血费、进口医用材料,需要个人自费,除此之外,医保全部报销。

从中医院刚回到广惠园,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是刘大叔的电话,忙接通。刘大叔问我现在忙吗,我说,有什么事?刘大叔说,想到农行去取养老保险,还有去激活社保卡。我说,行。他顺便又问了一句,你现在在哪里?我说,就在广惠园。刘大叔说他在家里,一会儿就下来。

杨大婶穿着黄褂子扫街去了,刘大叔也紧跟着出来。回到工作站坐了会儿,我和刘大叔开车来到农行,先把车停到对面停车场,跟着来到农行营业大厅。人非常多,刘大叔拿出卡,先到西面的几个机子上试了几次,都不识别。问了下工作人员,说正在维修中,东面中间的两台机子可以正常使用。于是又来到东边,先试着插了一次,卡插不进去,又仔细看了下卡的正反面,原来有指示箭头。顺着指示方向,卡顺利插进去了。

刘大叔说让我输密码。

我说,还是您输吧。

刘大叔说,自己不会按。

于是我又帮刘大叔按了确认键。两张卡,共取了2800元钱。

这时又过来几个不熟悉的老大爷,也不会按,让我帮忙,我又一一帮助查询了卡内的余额。

从农行出来,刘大叔说,要把钱存成定期。我说,行。两人又来到信用社。

刘大叔裤子老是往下掉,我问,怎么啦?

刘大叔笑了一下,系好裤子,只见他手里又多了一沓钱。

原来刘大叔裤子里也藏着钱。我帮他数了一下,整整9000元。存好后,两人又来到社区卫生服务站,把社保卡激活。我问刘大叔还有什么事,他说,再买一个镢头,闲不住,种树用。我说,行。11:20左右回到广惠园,杨婶子还在打扫卫生,我开车把刘大叔送到楼门下。

2018年5月7日 星期一

一早,来到广惠园,碰见王大娘和老李在小区门口闲聊,走过去打了招呼。王大娘和老李看见我,非常热情,闲聊了一会儿。

回到工作站,电压不稳,电脑不能正常启动。到物业处和张培玉了解了一下小区工作情况。又到刘大叔卫生责任区,刘大叔不在,杨婶子在。天生乐观的杨婶子笑呵呵地问我,打扫干净了吗?我说挺干净的,一会儿裴队长下来会表扬你的。和杨大婶聊了会儿,近期生活都挺好的。

12:30开车往回走,快到拐角处,看到王春娥大婶独自一人坐在石阶上,我停下车,忙问,怎么啦?是不是进不了家?王大婶说她刚从城里过来,到医院去买药,人家说卡还不能用。我想肯定是社保卡还没有激活,先让王春娥大婶回家,等下午曹大叔回来再讲吧。

吃过饭,休息了一会儿,来到王大娘住处,带上王大娘一起来到广惠超市约车处,详细了解情况,说好明天8:00在超市门口等,和王大娘约好,我明天8:00也过去。

回到小区门口,看到曹大叔正往回走,赶紧给他拨通了电话。曹大叔来到工作站,我把上午的事和他说了。曹大叔说,肯定是拿着没有激活的社保卡去买药了。

我说,明天把卡拿下来,我帮你激活吧,不用王婶子跑腿了,她眼睛也不好,走在路上有危险。

曹大叔说,本来激活了一个卡,还准备等个时间我自己去,她本来想叫你去,但看到你最近忙,所以自己去了。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厂里的事,19点多各自回家。

2018年5月9日 星期三

早上起来,有点凉,其它地方已经穿短袖了,岢岚还得穿长袖。

门房张师傅正从里院往外走,在门口处和他聊了几句,最近小区的水管老是出问题,我说,可能是压力有点大,而且还是原来出问题的那个部位,也有可能是问题没有真正找着。

对面建筑工地上已是热火朝天,看了下刘大叔的责任区,没有人,看了下时间,7:46,还不到8点。张师傅回门房去了,我继续往里走,拐角处一个穿黄褂子的出来了,一眼便看出是杨娥子大婶。她也认出我了,老远便笑盈盈地向我打招呼,说刘大叔又回石窑坪去了。上边那个小区又有一位老人仙逝了。“这人其实也活不下些什么,有钱,没钱,没了什么都没了。”杨婶子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接过话题说,人这一辈子,仔细想也就那么几天,活着多做点对别人有益的事,死了给大家留个念想,能让大伙说那是一个好人,这一辈子也就没有白活。

回到工作站和老马整理了一会儿资料,突然想起给杨婶子买鸡蛋的事,刚才见面杨婶子也没有提起,自己觉得非常不好意思,于是来到责任区和杨婶子解释了下,下午一定准时送到。回到工作站和老马整理完资料约12:10。

回家匆忙吃了饭,来到永乐超市,买了约40元的鸡蛋,分成两包,绕城西路来到杨婶子责任区,把杨婶子带上送回小区。我提着鸡蛋给送到厨房里,杨婶子笑着说,老是麻烦你,也怪不好意思。我说早上开车,后面跟着好几辆车,看了一下停车位里挤满了,车一下子便开过了超市。顺路买个鸡蛋这个不能算个事,您有事尽管吩咐。我买鸡蛋和您把纸片扫进垃圾桶里不一样,您那是搭上整工夫做的事,我这不过是举手之劳。

杨婶子开心地笑了。

2018年5月30日星期三

7:50来到广惠园,幼儿园的歌声还没有响起。乡里要最近调查结对帮扶情况,和老曹把表填好。约9:00,来到王大娘住处,敲了门,王大娘在家。进到客厅,我让王大娘把今天想办的事给想一想,一并上街办理。她想了一下,说是要交手机费,交电费,买一双鞋子,买一个小一点的电饭锅。

约10:00,两人来到百惠购物广场,把车停回小区院内,先交话费、电费。王大娘的号是联通号,来到邮政局十字街联通交费大厅,人不多,很快便交了费。

来到电业局,大厅内有自助交费系统,本想让王大娘试一下自助系统,因为还要买电饭锅,所以到窗口排队交费。

王大娘忽然说,自己交电费的条子也忘带了,也不记得自己的表号。

我说,我手机里有个以前交费的记录。从相册里找出来,递给工作人员,交了200元。

又和王大娘一起来到百惠楼,她挑了一双黑色布鞋,试了一下大小,正好,交了钱。

又一起来到爱心电器广场,先看了几款电磁炉,最低价300多,又看了几款电饭锅,小一点的100多元钱。没有相中,又来到腾飞电器广场,挑了几款,最终王大娘相中了一个小一点的电饭锅,给了90元钱。两人来到车上,检点了下买的东西都带全了。又问了一遍王大娘,还有没有要买的?王大娘想了一下,说没有了。

约10:50,把王大娘送回广惠园。

2018年6月6日星期三

昨天,王大娘说治疗气短的药吃完了,小区门口有几家药店,但是和县医院李大夫开的药不是同一个厂家。我说,明天我帮你买吧。顺便把原来的药盒装在口袋里。

开车来到县医院,去二楼找李主任,不在,查房去了。任大夫仔细看了王大娘上次的病历档案和慢性病档案,说,这是肺气肿引起的老毛病,她还有慢性心脏病,这两种病都会引起气短,根治不了。我让任大夫按照王大娘以前开药的方子和根据王大娘最近气短的特征给开了药。

上午有人大的工作,跑了一上午,约11:20回到广惠园。停好车在卫生责任区不见王大娘,又开到里院,在台阶上碰见王大娘。我把药给了王大娘,并说吃法和以前一样。王大娘问我多少钱?我说,没多少钱,十几块钱,您不用给了。

2018年8月13日 星期一

7:50,王大娘来电话,问我今天有事吗?我说,不多。王大娘说,想上街买莜麦,孙子孙女爱吃。我说行,让她在家等着。

老马来工作站,和他说了几句话,我便往王大娘住处走,正巧在门口碰见存先,随口问,做什么去?存先说,也没有什么大事。我说,既然没有大事,和我办点小事。存先问,有什么事?我说,哪里的莜麦好?存先说,我知道个地方,我引你去。我说,那上车。

拉着存先来到王大娘家。存先说,走了一圈又回家?我说,王大娘要上街买莜麦。敲门,王大娘已准备好出来坐上车,三人径直来到华圣楼下小杂货店。

王大娘挑了两个磨山药擦,付了60元钱。接着三人又来到好又多超市,王大娘买了100斤莜麦,顺便又买了十几斤豆面。

王大娘说,孙子孙女想吃西红柿,想买几斤。

我说,买呗。

来到蔬菜区,西红柿不多了,我建议王大娘再到对面永乐超市去转转。三人又来到永乐超市,存先帮挑了西红柿,我又帮王大娘买了四斤鸡蛋。王大娘说想给孙子孙女买油炸大豆,找不着。服务员领我俩到熟食区,又买了半斤多大豆。

王大娘边买边说,在城里边可比村里费钱,在村里有的东西有钱也买不到,在城里方便多了。我说,是啊,城里生活方便,看病方便,您现在收入也比村里多多了,您的消费与您的收入是成正比的,过去您在村里一年也收入不了一万块钱,有时您舍不得花,因为您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能省就省点吧。您现在一年至少收入3万元,您对国家的政策有信心,认为日子一天会比一天好,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所以您的花费要多一些。其实您现在最担心的还是孙子孙女?王大娘说,是啊。

快十一点回到广惠园。11:30老杨来电话,让我在工作站等,迟走一会儿。我问什么事。说是帮忙换户口簿。

这些琐事,把陈福庆正常公务之余的时间填充得密不透风,或者说,这也是他的日常公务之一。

从2017年9月21日算起,将近一轮的四季流转,这个从山里迁出来的村庄就这样逐渐呈现出另外一副模样。

四、“我叫刘有福”

正像陈福庆感受到的,迁入新环境的乡亲们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王三女王大娘,还有王大娘的两个孙辈。

从2016年陈福庆驻村到赵家洼,头一回见王大娘,满脸沧桑,身上的衣服很不讲究,再加上十多年在丧夫失子的愁苦中度过,靠抽烟来排遣,又要“务育”两个智障孙辈,又作务十几亩薄田,生活质量可想而知。

但进城没多久,生活环境改变,大娘开始注意收拾自己,穿有穿样,戴有戴样,面色也红润,走到街上,谁都不会把她当作刚从山里迁出来的农妇,与城市的老妇人没有什么区别。或者,她才活成她应该的样子,慈祥、开朗,偶尔还开个玩笑,干起活来也利索,身上的病也少了许多。

2017年9月30日,安顿停当广惠园新村这一头新居,王三女要办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去忻州看孙子孙女。

这是她第四回到忻州去看孙子孙女。祖孙分离三个月,平均每一个月去一趟。从来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工作队不放心,每一次去,都是县人大直接派车,由陈福庆陪着下去。这一回也不例外。村里拆迁还没有完,工作很紧张,本来县人大领导要陪大娘一起去,但临时有会,陈福庆只能忙里偷闲,亲自去一趟。

一个学期还没有结束,两个孩子的变化特别大。孙子永兴腼腆一些,虽然嘴上不说,却懂得笑着向人问好。他认识陈福庆,知道陈福庆对他奶奶好。孙女永丽本来话偏多,好动,平时就不好管。但这一次她一见奶奶,马上就哭了。校长告诉陈福庆说,每一次奶奶离开,永丽就哭得厉害,有时候悄悄自己流泪,嚷嚷着要回岢岚去——对于这样的孩子来讲,有了感情,有了思想,这就是不小的进步。

陈福庆安慰王大娘:看看学校对两个孩子多好,孩子有进步,你还不放心?

看上一眼也就放心了。上午到忻州,赶中午就回到岢岚,赵家洼村委会正等翻修,陈福庆还得赶回村里。村委会原来是准备拆掉的,但后来县里考虑,赵家洼整村搬,虽说在行政意义上这个村子消失了,但不能不留下一些痕迹。总得有一点痕迹,对后来人总是一个念想。况且,村委会是村里仅剩的集体财产,老房子里装满了村落“最红火”时候的故事,留下比拆掉好。翻修比重建还麻烦,陈福庆每天都得回去盯着。

看完这一回,陈福庆还陪王大娘去过一趟。在车上闲聊,就说起个“拼车”来。陈福庆自己出差,常常“拼车”,去忻州一趟,每位50元,到点按时接,到站直接送到目的地,挺方便。王大娘头回听这个“拼车”,陈福庆给她讲了半天,总算说明白了。

谁知道王大娘理解倒快:是啊,要是坐公共汽车去忻州,他把你拉到汽车站就不管了——汽车站离学校多远,人家这方便,直接就送过去了。

老太太不得了啊!陈福庆感慨。

果然不得了。这中间,老太太自己开始“拼车”,打电话约司机,定好接送地点,自己一个人跑到忻州看孙子孙女去了,来来回回熟门熟路,已经跑过两回。直到2018年5月,王大娘又说她要到忻州看孩子,陈福庆才知道老太太已经不把去忻州当作畏途,心里不免后怕,怪自己多事,把“拼车”这件事情说给她。那一天,他着意陪老太太约司机。司机原来也认识,这才放下心来。

老太太说:这下子可不用再麻烦你一回回“误营摆生”(注:耽误工作)陪我这个老婆子了。

说着话,她先自笑起来。那是一种自信的笑。

曹六仁曹大叔。

曹大叔比较内向,平时不怎么多说话,但内心里却是一个极其秀气的人。这种气质遗传,三个孩子都出息,自立的自立,读书的读书。陈福庆出身农家,又做过多年基层干部,他发现,如果能有正常的成长教育环境,农村并不乏富有才情和智慧的人。

像刘福有大叔,跟他闲坐,你说村里掌故,一套一套,你说村里土地来龙去脉,一套一套,你跟他再讲扶贫事宜,他居然能从湖南十八洞村开始讲,一直讲到咱赵家洼。省里一位领导跟刘大叔交流过一番,出来跟人讲:这个刘福有啊,是没多念两天书,如果念两天书从农村出来,那可不是一个简单人物。

曹大叔也一样,嘴上不说,他会用笔记在本本上,一句两句,三言五语,或是顺口溜,或感悟人生,或感慨时世,不一而足。他的脑子其实在不停地思考。

县人大领导说起曹六仁的变化,说:“在村里的时候,一个大男人又要出地劳动,又要回家操持家务,那个院就踏不进人去,两口子穿的衣裳又旧又破,个人卫生就更不讲究。现在搬进新家里头,看看那样子!”

什么样子?城里民居常见的样子。窗明几净,沙发茶几,彩电冰箱,燃气灶具,最奇的,是阳台上养了不少花。除了本地常见的洋绣球、美人蕉,还有从市场上买来的杜鹃、君子兰,以及各种绿植。不经意的人以为没什么,意外的是陈福庆,头回见曹大叔家里的花,惊叹不已。要知道,还在半年之前,赵家洼村6户人家,弄花侍草,几乎是一件遥不可及的荒诞行为。

曹大叔好不好意思:“我才发现,我特别会养花,也爱养花,这花养起来,人的精神头就不一样———过去在村里,你倒想养,可是连吃水都困难,你还养花?”

曹大叔进城,整个都换了一个人,每天坐工厂的通勤车上下班,蓝色工装利利索索,精神饱满,你才发现,他其实还不到60岁,是他那个年龄应该有的样子。

离开赵家洼还不到半年时光,但言谈之间,赵家洼那一头的日月仿佛变成一桩陈年旧事。

张秀清两口子。

秀清和妻子赵改兰,是留在村里最后6户人家中最年轻的,50出头。陈福庆第一回见到两口子,年纪轻轻,但经年劳动,两个人都灰扑扑的。尤其妻子赵改兰,牙都掉了几颗。拉扯四个孩子念书,两口子倒是把自己严重忽略了,不梳不洗,不打不扮,进进出出,与一般村夫农妇无异。

进了城,半年下来,秀清在焦化厂,每天按时上下班,50出头也还年轻,越来越像是50出头的人,在刘福有眼里,这就是个半大小后生。而妻子赵改兰让大家吃了一惊,搬了新家,女儿从大学放假回来,给母亲着意打扮一番,把赵家洼几户老人都惊坏了:啊呀,人家从中寨娶回来就是好闺女,人凭衣妆马凭鞍鞯,这一打扮,还是好媳妇,走到街上把多少城里女人比下去。

也不是赵改兰要打扮。丈夫还担任着乡里的护林员,夏天秋天护林任务不重,赵改兰要替丈夫回村里的林子里看一看,跟林业局公家人打交道,穿得邋里邋遢也不成个样子。这是其一。其二,赵改兰进城之后闲不住,劳动局举办月嫂培训,给进城之后的闲散妇女劳力找“营生”,实际上就是有组织的劳务输出。赵改兰参加了培训。究竟是读过书的人,学得特别快,也很快上岗。因为每天回家要给自家“老汉”(注:丈夫)做饭,也走不远,通过熟人在县城里找到客户,每天上下午去给带带孩子。一个月下来1500元的收入。

庄稼人不种地不养羊,怎么就挣不出自己的日月?城镇化步伐加快,一方面是国家推动,但又何尝不是农民自己的创造?城镇化之后,生活质量提高自不待言,更重要的是,那里充满了机会。

刘福有刘大叔。

刘大叔对离开村庄情感最复杂。2017年9月21日,赵家洼村整村出迁之后,因为还有后续拆迁、宅基地复垦、生态补偿和土地流转地亩丈量工作,陈福庆和村主任李云虎断不了要回村里处理一些事情。干部回村,还不时到这家地里摘一颗葫芦,到那家地里摘两篮西红柿,带回城里送到各家。好几次,陈福庆一抬头,刘大叔笑眉笑眼就在人群里。问他回来有事?刘大叔说,就是回来看看。

他有一辆摩托车,经常骑行十多公里,回村并不费多少工夫。

那一年秋天,地里的庄稼还需要收,刘福有骑着摩托车跑过好几趟,陈福庆说他:以后回村给我打个电话,我开车送你回去。路上那么多大车,万一碰一下怎么办?

主要是,刘福有的那辆摩托车的车况实在是差,好好走着动不动就熄火趴窝。

那一年的秋天,陈福庆和人大同事帮老刘收了一回土豆,把土豆都拉城里,放在儿子永兵家的地窖里。陈福庆劝他卖了,2017年,土豆价格比上一年一下子低了三毛多钱,才四毛多钱一斤。老刘舍不得卖,那是上万斤土豆啊!一斤少个三毛两毛,上万斤那是什么概念?老刘没着急,陈福庆倒放在心上。时近年底,老刘没想到的是,行情更不好。县人大知道这个情况,帮忙把土豆全部推销到县中学食堂里去,卖了六毛多。

2018年2月,春节刚过,刘福有92岁的老母亲去世,老母亲在搬离赵家洼不到半年,又葬回赵家洼。刘福有对赵家洼怎么能没感情?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祖先又葬在这里,他看看自己的老宅,老宅基上植上绿油油的油松苗,过去的一切痕迹都被一行行松树覆盖着,每掀动一块石板,许多许多记忆会涌上来。

已经到了2018年的3月,刘大叔来工作站找陈福庆,让陈福庆帮他写一个申请和一份证明。

怎么回事呢?

原来,赵家洼村销号,电力部门要将原村里的用电户与在城里的新居户合二为一,也是为方便群众。哪里想到,刘福有的名字怎么也对不上。

刘福有说:我本来叫刘有福,那一年乡派出所录名字,不知道怎么回事把我录成个“刘福有”,给弄错了。出来我就成了“刘福有”,回村里,大家还叫我“刘有福”。我本来就是刘有福,怎么就成了刘福有?

刘大叔无奈,但他的无奈,陈福庆心里却非常复杂。他给刘大叔写申请,写证明,证明刘有福就是刘福有,刘福有就是刘有福。一个人两个名字之间转换,只因办事人员的一时笔误,但一时笔误不要紧,落在具体人身上,频繁转换于两个名字之间,经历些什么事情?那就值得玩味了。

进了城之后,刘大叔要办低保、水费、物业,还有各种扶贫政策扶助手续,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名字带来的麻烦吗?陈福庆宁可将之视为新的生活唤醒自尊的一种体现。

曹大叔、张秀清、杨玉才、王三女、刘福有,这些贫困户在经济上可以一时贫困,但他们的精神却不贫困。所谓扶贫先扶志,这些贫困户身上有着中国农民的朴素,吃苦耐劳,当他们被扶助、被关怀、被关注、被尊重,进而进入国家视野,会自觉地把自身与国家联系在一起。其实,中国传统乡村,从来有着独特的家国观念。

2017年的春节过得特别好。不必强调工作队的辛苦,他们的工作过年都停不下来。

陈福庆的《民情日志》中如是记载这个春节。

2018年2月9日 星期五

今日气温回升,过年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王大娘一个人不知道把玻璃擦了没有?两个孙辈现在情况怎么样?

来到王大娘家,家里四处看了一下。大娘说,孙子孙女的衣服也准备好了。2月7日,县人大领导来看时,给永兴、永丽各带了一件棉衣。孙子孙女正月二十开学。

我发现玻璃还没有擦。大娘说,我这几天正盘算着擦呢。有的地方太高,自己够不着,正打算快不要擦了。正说着,县人大一行人也来看王大娘。于是大伙一齐动手,帮大娘擦玻璃。不到一个小时,玻璃便明明亮亮。

县人大的同志们还有事,便起身走了。我出了一身汗,大娘让晾一下再走。这时永丽从我身边窜了出去,去拿电视遥控器。大娘说,你不要乱跑,昨天还痛得乱叫。我问大娘怎么回事?大娘说,昨天永丽乱叫不睡觉,我发火打了两笤帚把,结果早上起来发现,永丽手指有个大脓包,用针给扎破了,挤出了血,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我忙把永丽叫到跟前,看了一下,发现食指感染还挺严重。马上给鸿飞院长打电话,来看了一下,说是甲沟炎。又马上去医院进行清创处理。医生说还得再换一次药,估计一个星期就能好。我安顿好大娘,按时给永丽吃消炎药。

回到家,19:50。

2018年2月15日 除夕 星期四

一早,来到老李家,帮老李贴了福字,给老李带了一箱麻花,一箱饮料,还有四斤豆腐。

敲开王大娘的门,小左记者一行也在。帮王大娘贴好了春联,和她闲聊了几句,说是中午准备吃饺子。心想中午就陪王大娘吃吧。

不一会儿,永兵(刘福有儿子)来电话,说他想找个卖火笼的地方,怎么也找不着。于是又从王大娘家出来,来到永兵家,两人一起来到桥头店,看见一个红红的灯笼,我连忙停住车,永兵下去买。不一会儿永兵回来了,我问怎么没有买上?永兵说,人家卖得只剩下最后一个,自己用呀。

来到舟城广场,一眼望见这儿有三家卖火笼的,永兵下去买了,我把车停好。没有多长时间,又回来了。永兵说,不好看。于是开车从居仁街到北大街转了一圈,永兵没有相中。最后又来到舟城广场。永兵说,再不能转了,再转买回去就都回家过年了,于是下车挑了一个旺火笼。

回到刘大叔家,父子俩仔细核对了一下,没有落下,年货基本备齐了。新华社前来采访的詹老师留在刘大叔家吃午饭,我去王大娘家吃饺子,王大娘都给我打两遍电话了。一推开门,小左记者还在。我帮大娘煮好饺子,几个人坐在桌子前,一人一个饮料,碰了杯,祝新年生活芝麻开花节节高。

王大娘今天很高兴。

回到家13:00,午休了会儿。想起刘大叔说下午要去看望一个亲戚,于是又来到刘大叔家,把刘大叔送到了道门街。17:00两人又回到广惠园。这时,詹老师也来了,还带了烟花。永兵一家人正忙着包饺子。詹老师忙着照相。19:00,县里的领导也来了。

詹老师非常敬业,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放烟花了,大家一起聚在火笼边,永兵点燃了烟花,一个个烟花在高空中绽放,多姿多彩,就像乡亲们的生活节节高。看着刘大叔脸上的微笑,我们心里也暖暖的。

五、守望

仔细整理与赵家洼和赵家洼村民两年的交往,就像读一篇大文章,起承转合,有过渡,有高潮。陈福庆知道,眼前的日子还远没有结束。村子消失了,但村子“这棵大树”正在别的地方落地生根,舒枝展叶,长成什么样子,也只能停留在展望与想象里。

少说,多做,能给大家多做哪怕一点点事,老乡们就会少遇些难处,少一些牵念。但牵念还是不少。

两年多来,他当然最关心王大娘、刘福有这样上了年纪的贫困户,但绝不能说,他对村民就有亲疏,只有操心多与操心少的区别罢了,王大娘、刘福有、曹大叔,包括贾高枝、李虎仁、田贵存、邸建华等等,这些贫困户生活细节里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在他内心搅起波澜,着急上火,跑前跑后想办法。

倒是老支书马忠贤理解他。马忠贤做过28年的老支书,在村里声望最高,也明理。他对陈福庆讲,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能说疼哪个?就像家里的家长,谁过得不行,娘老子(注:父亲和母亲)肯定得先考虑过得最不行的那一个。

要说让陈福庆常常放不下心的,正是80岁的老党员马忠贤。

马忠贤大儿子马贵明是乡政府工作人员。但老马的负担很重,三个儿子,每一个儿子都得“给寻一个住处”,他现在跟二儿子住在广惠园小区里,大儿子在鄂尔多斯市务工,三儿子则在县城开饭店,租房子住。

也恰恰因为马贵明领一份财政工资,2015年精准识别,马忠贤的贫困户被取消,随之取消的还有低保等一系列政策兜底补助,一年只领着1200元“老干部补贴”,另外还有每月118元的养老补助。一年的收入还不足3000元。本来,整村搬迁的时候,给老人在阳坪村有一个搬迁指标,但老人“硬气”,做了一辈子干部,不想占那个便宜,再说,离子女远,万一有个病病痛痛也没法照顾。

老人65岁老伴去世,一直一个人过。两个儿子都到了外头,年过八旬,一个人在村里住着不方便,搬到岚漪河右岸的石家会跟女儿女婿住。

老人倒也豁达,他有老年性支气管炎,一年最大的开销就是吃药。老人讲:虽然收入就2000元出头,但放开吃你八十多岁又能吃多少?

他还是挂念两个儿子。大儿子三个儿,都需要有个“窝窝住”,到现在还没有着落。所以,自己不能进城给儿子添这个麻烦。二儿子马存明,他本来就是贫困户,更不能给他添麻烦。

二儿子马存明,2006年离村进城,为的是孩子们的前程。

马存明的情况陈福庆了解,是17户贫困户中因病致贫的一户。

马存明,1965年生,有一儿一女。2006年出迁之前,自己种着40多亩地,大多是坡梁地,只有4亩平川地。种地不来钱,每年想着明年把今年的“饥荒”(注:外债)还上,结果一年下来,还是“塌下窟窿”(注:欠债)。为保障全家肚皮不饿,能给两个孩子攒一些学杂费,他还养过90多个羊,养了五六年,没技术,没经验,每年出栏的不多,“养不过别人”。

2006年,马存明40周岁,年过不惑,算一笔账:再也不能在沟里待下去了,得挪窝另谋出路。孩子们一天比一天大,老待在沟里,挣不下钱不说,儿子将来娶媳妇都成问题。于是把羊群卖掉,每头作价180元。客观因素是,这一年一双儿女要进城读书,得进城给孩子们做饭去。

四十出头,正是干活好时候,进城之后,赁房居住,自己外出打工,到处跟着工程跑,刚开始一天才能挣45元钱。2012年左右,终于攒了一些钱,花12万在县城买了一进院子,共3间房。谁想到,前脚买房,后脚媳妇就查出卵巢癌,雪上加霜,前前后后治病就花了11万多。媳妇的病刚刚稳定,事情接着就来。儿子领回媳妇,夫妻俩也不容易,在太原打工认识,女方是静乐姑娘。这就给儿子张罗娶媳妇,彩礼花下8.8万,买衣服又花了3万多。买房、治病、给儿子娶媳妇,花了30多万,把自己的积蓄全部花光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

马存明年纪不大,但压力大。父子俩这两年外出务工,在陕西府谷县一家镁厂打工,父亲看机器,一个月3000多元,儿子开铲车,一个月5000多元。但干了两年零四个月,工厂体检,检查出马存明有皮肤病,厂方说是怕传染给别人,马上就解除了他的劳动合同,现在只能回到岢岚县四处打工。妻子,则一边养病,一边在外头寻一份保洁工作,一月工资1000元多一点。

也正因为如此,老父亲格外牵挂这个老儿子,他对陈福庆讲:“你说说,一个打工受苦的人,能挣下几个?这么一通下来,连简单的生活都维持不了。后来是从信用社贷款,又向亲戚朋友们周借些钱。儿媳妇得病那时候,没有精准扶贫,治病花了11万,大病统筹报了3万。现在好了,成贫困户了,可是病也好得差不多了———这个老二啊,老是不赶趟。”

老二是这个样子,老大又是那个样子,老人不愿意给他们添麻烦。老人这种“硬气”劲儿从哪里来的?他自己清楚,一半是自己当了20多年村支书,不愿意给“公家”添麻烦,不愿意给儿女增负担;一半原因还在老祖宗血脉那里——保德人啊,老倔,认准一条,八头牛都休想拉回来。

老人到八十多岁,保德口音都一点没改。

陈福庆拜访马忠贤,一来,老人是村里的老党员,德高望重,老人家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就参与村集体管理,一直到“分开地”才卸任,村里好多事情的根根由由他最清楚,做第一书记,好多事情需要虚心请教。二来,老人现在的生活让他放心不下,吃、穿“两不愁”倒没问题,儿女们供着,不必担心,担心的是“三保障”:老年病缠身,一天离不开药;女儿家只有两间东房和三间南房,正房还没盖起来,女婿家也是日月紧巴,他在石家会村“问”(注:找)了一间废窑洞,“龇牙咧嘴”,人见人担心。而且石家会村地处地质灾害频发区,窑上面的山体不稳,房大牛大的石头狼伏虎蹲,摇摇欲坠的样子。

但是老人说,他住在这里就好。进赵家洼,要经过石家会村前的干线公路,出赵家洼回城,不用说也会经过石家会村前的干线公路。老人每天在女儿家吃过饭,上下午会出来散步,在公路上走,隔河望一眼赵家洼方向,岚漪河水流过亿万斯年,鸟儿飞掠过去,一群一股从那头飞过来,又飞过去,风景还是过去的风景,只是自己已然老迈。再向公路两边看,每天都可以碰到村里人,一大早回村,傍晚就出村,都可以站下来拉拉话,说天气,说收成,说庄禾的长势。

陈福庆和马贵明为老人的房子问题跑了好多地方,希望能就近给老人解决一下。老人不愿意离开,也只能就近解决,而且就近解决也最现实。老人愿意这样。

入秋,事情有了眉目,老人可以从坡上的土窑洞搬到川底的石窑里。石家会村属于插花搬迁村,搬迁的主要原因是地质灾害治理,村里好多房子搬迁之后就空了下来,经过乡政府协调,给老人在村里找了两间阔大的石碹窑洞。陈福庆不放心,再找住建部门鉴定,安全等级为一级。这下子,居住问题总算解决了。

陈福庆来看老人,老人抽烟,他还特意在口袋里装了盒烟。见了面,老人却不跟他说房子的事,说着说着,话题就到了赵家洼村里。

他说起赵家洼后山背树林里的蘑菇。老人说,今天碰见秀清家回村里“扳”(注:采)蘑菇了。

老人说:“不要小看咱赵家洼那小村村,手脚勤快些,哪里都是钱。那时候,一过清明节,沟里面一沟一沟的桃杏树,有红有白,红的一条沟,白的一条沟,开得那叫好看。这都是‘生产队那会儿’栽下的苗木,有油松,有杨柳树,有桃杏树,还有野山桃、野山杏。那些年采摘,采个十天半月,光是杏桃核就可以卖2000多元,还有药材、松蘑。去年不行,雨少,雨一多,磨菇长得好,进山一天能‘扳’出十来斤湿蘑。今年这雨水好,一夏一秋,树林子里到处都是松蘑,弄好了,一个月晒十来斤干蘑问题不大。一斤松蘑现在多少钱?300多,好一些的400多,十来斤那是多少钱?一年下来,就是‘扳蘑菇’、采药、卖桃杏核也轻轻松松弄个万数块———现在村子里的人都进城了,不看这点点钱——但就是村里有人的时候,人们也不大进山里采这些东西——都是老家伙,你就是打下、采下,也拿不回来。”

“那山里头宝贝很多哩!过去,国家给上种子,给上树苗,万数亩树林栽起来,怎么说丢就丢了?”

老人像一个掌握着村庄秘密的总会计师,会一宗一宗数给陈福庆听。

老人说:“过去是路不好走,现在直趟趟的柏油路,进村出村都容易,其实村里还是大有文章可做的。”

老人抽着烟,村庄的过往像画片在淡蓝色的烟雾中一一浮现。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情感,陈福庆觉得,他怕是此生也无法理解眼前这位老人对村庄的那份情谊、那份留恋。这样一位老共产党员,最后愿意做一个守望村庄的人,每一次跟老人说话,陈福庆会感到一种莫名震撼的力量,这种力量感染着他,也鼓舞着他。

九十多年前,赵家洼老一辈人拖家带口就从这眼前的官道来,然后进入村庄;九十多年后,最后一茬人离开村庄,也是从眼前这条干线公路走过。

来来去去,这就是历史。

这不会是一个村落叙述的结尾,或许是另外一个漫长叙述的开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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