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昌文,盛 霞
(铜陵学院 文学与艺术传媒学院,安徽 铜陵 244000)
新世纪以来,黄梅戏通过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积累了丰硕的艺术成果,在传统戏曲保护、理论创新与总结、艺术创作与产出等方面成就斐然。这些成就不仅源于黄梅戏对过去发展形态的继承与创新,更多的是展现出了其契合时代的新特点,体现出艺术与生活相融相近的发展规律。但与此同时,面对当下文化发展的国际化和多样性,当代中国的文化自觉已经由传统转向现代,文化传播与接受的主力军日渐年轻化。年轻人的审美理念和审美情趣由针对性聚焦转向猎奇式的普泛性关注,对富有异域特质和时代风情的文艺作品付诸了更多热情,传统黄梅戏赖以生息的人文场域发生扭转。黄梅戏犹如“夹缝中的花朵”,在传统与现代的激荡中探索着可持续发展路径,由此触发了诸多现实问题。
黄梅戏的已有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人才、作品、市场、传统、现代化”等宏观层面,有见地、有指导性的微观实施方面的成果乏善可陈。如很多学者提出黄梅戏要“加强代际传承,培养新人”,其出发点不容争辩,但具体如何实施,却留下无尽的思考。还有学者提出要推动黄梅戏创演走精品之路,但在题材、风格等主要切入点上也难觅合理的指向。针对当下黄梅戏的审美生态,如何寻求灵活合理的改革路径是亟待解决的现实课题。故,本文欲从理论研究、作品创演、艺术传播和体制改革等方面对新世纪以来黄梅戏发展的缺憾进行探讨,在此基础上提出有针对性的发展措施,期冀引起更多方家关注黄梅戏发展。
新世纪以来,尽管能够紧随时代潮流奋力创新并取得不俗业绩,但面对传统文化的嬗变与重构,改革转型中的黄梅戏尚无力完全挣脱传统生态环境束缚而获得最优发展路径,只能在摸索中前进,存在不足显而易见。
新世纪以来,黄梅戏理论研究成果数量浩繁。但仔细梳理,不难发现,这些成果大都单一化注重对黄梅戏历史脉络的追寻,聚焦于黄梅戏发生源流、唱腔特点和风貌形态上,研究内容多有重复。通过中国知网检索可发现,主题关于《天仙配》作品的学术论文有100余篇,与“黄梅戏发展”相关的文章有近500篇,而关于新世纪以来黄梅戏呈现的文化新特征的研究却凤毛麟角。泛滥性的重复分析无疑降低了研究的实际意义,也造成黄梅戏理论研究新意不足。
此外,新世纪以来创演的新剧目汇编工作也尚未开展,黄梅戏与其它姊妹戏曲的比较研究也鲜有问世。黄梅戏已经出版的舞台剧曲目仅有陈精耕先生的一套音乐作品集,分别为《海滩别——黄梅戏专辑(一)对唱篇》《一弯新月——黄梅戏专辑(二)独唱篇》《牧童短笛绕山崖——黄梅戏专辑(三)戏歌篇》(安徽文艺出版社,2017),且从全面性来说,该书仍有增加剧情介绍以利于读者详细了解作品内容的修订需求。
除了上述问题,从黄梅戏理论研究的学科内涵来看,跨学科、跨领域的交叉研究仍是空白,民族音乐学、历史学、语言学、音乐人类学、社会学、民俗学、宗教学等学科领域与黄梅戏理论研究有较多交叉,但无人问津这些交叉领域,导致黄梅戏理论研究多浮于表层,学科内涵体现不足。
总体而言,从学科研究的高度来看,黄梅戏研究尚未形成系统的戏曲学科体系,也未能实现由戏曲本体研究到文化求索的内涵转向,研究视野有待拓宽,理论研究的宏观性、全面性和深广性亟待加强。同时,致力于黄梅戏研究的高层次研究者热忱不高,仍需要更多学者助力黄梅戏的戏曲学研究。
新世纪以来,黄梅戏的创演虽取得不俗业绩,但较多集中于舞台剧的创作和复排。近20年来,电影作品只有《生死擂》(2000年)、《六尺巷》(2011年)等6部,电视作品也仅有《二月》(2000年)、《诗仙李白》(2009年)等20部。回顾黄梅戏的发展历程,我们不能忽略“两度梅开”纪元盛世与黄梅戏“电影电视热”文化热潮之间的因果关系。事实上,在现代都市中,“家庭”观看正取代“剧场”成为人们新的选择,电视媒介则在多屏化的格局中居于主导地位,为戏曲传播提供了最高的普及率和最多的潜在受众。因此,新世纪以来,黄梅戏对电视电影创作的淡化以及对舞台剧的单一化关注,显然遮蔽了其作品创演的整体视野。而不能从现代文化产业发展的宏观高度出发,其作品创演的全局意识自然不强。
黄梅戏舞台剧创演多囿于对现实和热点题材的关注,从文艺创作的立足点出发来说这无可厚非,但我们不可忽视黄梅戏源于传统、根植于生活的原生性特征,只有在守正的基础上创新,创新才能富有生气。当前,黄梅戏创演以基层普通民众生活为素材、关注“小人物”生活状态的作品乏善可陈,对儿童剧、音乐剧的尝试也是零星可数,迈不开步伐,作品创演呈现出迷恋“顶天”、忽略“立地”的不合理现象,黄梅戏创演的整体意识亟待提高。
新世纪以来,黄梅戏紧跟时代步伐,依托新兴媒体技术拓宽传播途径,一定程度上促进了黄梅戏的传播交流,体现了黄梅戏的文化适应性。但是为了迎合当下“短平快”的文艺消费需求,通过微视频传播黄梅戏舞台剧的方式,其合理性值得商榷。黄梅戏的艺术审美是通过“唱腔+剧情”的整体性风貌呈现的,将完整的舞台剧进行“碎片化”展示,其整体艺术价值无疑会同步消失。欣赏者窥其一斑,获得的也只能是粗浅的审美体验,根本无法感悟黄梅戏艺术的真谛与本色,这显然不利于黄梅戏艺术的传播。还有,某些网络平台为了取悦观众获得点击率,以“搞笑”形式表演黄梅戏,以“恶作剧”形式呈现黄梅戏情节,把黄梅戏作品当作追逐利益的“摇钱树”与感官刺激的“摇头丸”。这些行为不仅是急功近利的艺术浮躁表现,更是对黄梅戏艺术的严重亵渎。从艺术严肃性角度来说,也背离了“守正创新”的艺术生产规律。
从传播媒介来看,黄梅戏艺术的传播实践也存在过度依赖网络新兴媒体、忽略报纸杂志等纸质媒体的问题,习惯于依靠传统媒体获得黄梅戏艺术欣赏途径的受众群体遭到忽视。而且,近年来黄梅戏音像工程未能获得实质性进展,曾经深受戏迷欢迎的黄梅戏比赛活动几乎消失,黄梅戏电视栏目也日渐减少,政府举办的大型综艺演出中黄梅戏节目更是难见踪影,这进一步降低了黄梅戏的社会影响力,不利于黄梅戏的全面传播,黄梅戏的传播需要传统媒体的回归。
从2003年开始,国家开始试点开展经营性文化事业单位转企工作。“十二五”初期,全国已注销经营性文化事业单位4 000多家,核销事业编制18万个以上,国有文艺院团已有1 852家完成转制,黄梅戏院团基本上都被转为企业制经营。
经营性文化事业单位体制改革是深化文化体制改革的必然要求。但市场化改革,使本就很难获得较高收益的黄梅戏艺术,在唯经济效益的指挥棒下,面临更大的生存与发展困境。除少数大型黄梅戏院团因实力雄厚能够继续正常运转之外,大部分地方黄梅戏院团难以适应市场经济需求,举步维艰。为解决自身生存问题,面对当下文艺消费的现实境况,很多黄梅戏院团基本上是“挂羊头卖狗肉”,打着黄梅戏院团旗帜,做着与黄梅戏无关的文艺生产;为了生存,或者说为了获取更多经济利益,很多黄梅戏从业者无奈转行发展,做歌手演唱通俗歌曲者有之,做演员表演小品者有之,甚至转行做伴舞的也有之,从事黄梅戏表演和创作的人员愈发减少,黄梅戏人才队伍出现了“断档”,后继无人问题日益突出。这显然与体制改革的单一性存在较多关联,犹如某县剧团离退演员所说:“不是市场不需要我们,是体制抛弃了我们!”。同时,为了获得最大化市场价值,当前黄梅戏的作品创演过度利用现代科技手段进行舞台包装,不注重对作品思想性、社会性、生活性和艺术性的提炼锻造,导致黄梅戏表演唯美画面的背后负载着空洞的思想,形式大于内容,注定了其艺术功效难以持久。
面对新世纪以来文化生态的急剧改变,黄梅戏能够立足实际,因势利导,出思路、抓改革、促创新,取得了不少值得肯定的业绩。但是,正如上述分析,新世纪以来黄梅戏在发展过程中还存在很多现实问题亟需解决,其中,有当代戏曲发展的共性问题,也有黄梅戏自身发展的个性化问题。要有效解决这些现实问题,促进黄梅戏健康发展,我们应做好以下几方面工作。
发展黄梅戏,理论研究不可或缺,理论研究的深度决定黄梅戏艺术发展的高度。黄梅戏理论研究既要有传统积淀,更需要学科创新,而有针对性地填补研究缺陷尤为重要。当前,黄梅戏理论研究存在不少空白或薄弱处,需要更多学者的关注。如,作为黄梅戏艺术发展的重要特征,黄梅戏的文化整合运载着黄梅戏艺术形态的流变与演进,其整合路径应是一个重要课题,但至今少有人关注;从文化地理学视角深入揭示黄梅戏生成与发展的动因、全面考察黄梅戏的区位传播路径也应是当前黄梅戏理论研究的一大要点,但至今仅发现硕士论文《黄梅戏地理文化研究》与此有关;作为中国“五大剧种”之一,黄梅戏与其他“四大剧种”,甚至是与国外优秀剧种的比较研究显然是一份虽艰巨繁重却意义非凡的学术使命,可惜这方面的理论研究成果也十分有限;面对当代文化的现代性转型,黄梅戏与当代文化的融入研究和黄梅戏批评史研究无疑是推动黄梅戏学术争鸣的重要课题,但这方面也几近空白;在对外传播方面,现存关于黄梅戏海外传播的文论和报道极少,从传播路径、传播形态、艺术影响和文化融合视角系统考察黄梅戏域外传播情况的著述尚未问世,这无疑不利于推进黄梅戏的国际化传播。因此,填补黄梅戏理论缺陷、丰富黄梅戏理论研究目前十分重要也十分必要。
黄梅戏与中国民族文化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将其置于中国文化的宏大系统中,在前人研究基础上,将音乐学、民族学、历史学、宗教学、语言学等学科融入其中,交叉勾稽,不失为提升黄梅戏理论内涵的重要方法,也能够为黄梅戏戏曲学基础学科的建立提供路径遵循。
总之,随着黄梅戏对外传播途径的不断拓展以及学科融合趋势的不断深化,黄梅戏理论研究的广度、深度也将得到质的突破,黄梅戏理论研究者应积极拓宽研究视野,不断发现新的黄梅戏研究亮点。
黄梅戏来自民间,其发展凝结着底层民众的心血和汗水,时至今日,仍然没有脱离民间生活气息。黄梅戏《天仙配》的音调历经半个世纪的传唱,至今绕梁不绝,“董永遇仙”式的文学审美思想观照了普通人民的感情心灵,呈现出强烈的浪漫主义情怀,富有高度的人民性。黄梅戏《徽州女人》上演20年经久不衰,这部获过无数大奖、备受观众青睐的原创大戏的效应引发归功于作品契合了中国传统女性的价值取向,释放出了“真、善、美”的人性之光,激起了人民的共鸣。因此,当代黄梅戏的创演不可忘却黄梅戏的本色初心,要注重从普通人群体中获得素材,回应人民的关切,观照人民的心灵,提高其创演的人民性。这也与习近平总书记对广大文艺工作者的要求“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一致。同时,要注重贯彻“两创”方针,加强对传统作品的“创造性转化”,对新时代精神的“创新性发展”,增强黄梅戏作品创演的整体性意识,“让黄梅戏与当代生活对话”。
黄梅戏的对外传播,要达成传统与现代传播形式的融合发展。一方面通过剧场表演承续黄梅戏艺术的原生特色,做好黄梅戏传统美学特质的延续性转化;另一方面结合时代传播特点,利用互联网+形式,借助“5G+4K+AI”等新兴媒体技术,将黄梅戏舞台剧呈现转化为全媒体传播,打造黄梅戏网络视听传播新高地,使观众足不出户即可欣赏到黄梅戏,引导黄梅戏“飞入寻常百姓家”,获得黄梅戏传播价值的最大优化。当下“学习强国”安徽学习平台正在开办的“有戏安徽”即是其创新传播形式的鲜活实践。全球化背景下,弘扬中华传统戏曲美学,要将中华民族艺术与世界文化融为一体,开阔黄梅戏作品创演的国际化视野,做到中外荟萃、土洋结合,推动黄梅戏艺术审美“同当代文化相适应”“同现代社会相协调”,获得传播内容的先进性和开放性。并在此基础上结合新兴媒体技术,全面构建黄梅戏全球化传播的现代路径,讲好“黄梅”故事,传播好“黄梅”声音,推动新时代黄梅戏的现代性传播。
国家实施文化体制改革为文化产业的健康、平稳发展提供了强大的政策保障。但国家政策的实施毕竟是宏观层面的,无法顾及微观差异。在根据国家政策解决实际问题时还应讲究实事求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能一刀切式市场化。譬如,针对黄梅戏发展放缓问题,全盘采取推向市场措施,不管不问,死活由之,显然是不合适的。过度的市场化加速了黄梅戏的商业化,“效益论”和“形式化”虽带来票房的可观性,却忽视了戏曲的生态规律,近乎饮鸩止渴、杀鸡取卵,待到艺术资源消费殆尽,黄梅戏离消亡之路也就不远了。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座谈会上告诫我们:“文艺不能在市场经济大潮中迷失方向”,文艺生产过程中“经济效益要服从社会效益,市场价值要服从社会价值”。因此,黄梅戏院团的体制改革,必须要遵循国家“区别对待、分类指导”的精神要求,兼顾政府支持与市场经营相结合的模式,增强灵活性,建立“事业与企业”“国有与民营”“集团与地方”的多元化管理体制。具体来说可划分为:政府全额拨款事业性质、政府部分拨款企业性质、自主经营民营性质,打破当下90%以上院团靠出售文艺商品过日子的窘况。这种分类模式既有政府指导下的文艺生产,又有市场经济下的产业竞争,对黄梅戏的产业发展显然具有保护和推动作用。安庆市再芬黄梅戏艺术剧院就是当下黄梅戏走市场与政府融合发展之路的成功典范。当然,多样灵活的体制模式并不代表产业经营都会一帆风顺,重要的是做到科学管理、合理分类,构建好适合院团发展的评价体系;做好绩效考核,奖惩分明,消除平均主义,形成有效监督。政府层面也应适当减少购买演出的数量,鼓励院团“多年磨一剑”,多一些精品力作,少一些“无根浮萍”,推动黄梅戏艺术生产规律的有序形成。同时,还应继续推进戏曲孵化工程、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与国家艺术基金等文化扶持项目的实施,共同推动黄梅戏院团体制的合理化运转。
毋庸置疑,人才流失与人才缺失是制约黄梅戏发展的突出问题。人才之所以流失,原因多方面,但演员们是否能够坚守艺术初心却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因素。韩再芬10岁进入黄梅戏剧团,栉风沐雨40余载,不仅摘得了“二度梅”的至高荣誉,还成为当下黄梅戏表演的领军人物。这充分说明,坚守初心既是一种艺术自觉,一种精神定力,更是一种崇高情怀。因此,我们要守住黄梅戏人才流失的缺口,必须引导演员们在思想上树立发展黄梅戏事业的恒心,坚守使命,不迷茫、不退缩;在体制管理上既要引导演员有致力于开创戏曲事业的崇高感,也要让其感受到体现前途发展的获得感,只有消除了个人成长的危机感,才能更好地坚持对黄梅戏的恒久求索。
关于黄梅戏人才培养,首先,上世纪黄梅戏人才培养的经验仍有极大参考价值。严凤英10岁师从严云高学唱黄梅戏,王少舫、马兰、黄新德13岁学黄梅戏,韩再芬10岁进入黄梅戏剧团。这些当代黄梅戏大师的培养经历说明了“从娃娃抓起”的重要性。当下社会,如何合理引导“娃娃们”走进黄梅戏苑,需要政府、社会、学校和家庭共同深思,只要形成合力,统一思想,应有可操作路径,毕竟学习黄梅戏也是实施素质教育的一部分。其次,从人才培养的全面性出发,应结合新时代人才培养的总体要求,大力发展黄梅戏高等教育,积极支持高校开办黄梅戏专业,实现黄梅戏创作、表演和理论人才的全面培养。可喜的是,此方面的工作少数高校已经开展(如中国戏曲学院、上海戏剧学院,安庆师范大学、安庆黄梅戏艺术职业学院等),但仍需要更多的高等院校加入到黄梅戏人才培养的队伍中,不断创新人才培养方式,优化人才培养质量,推动黄梅戏学科建设。最后,教育管理部门应进一步做好国家艺术基金以及各类人才基金对黄梅戏专项人才培养的支持,并在实施过程中找准目前黄梅戏人才资源的薄弱点,对点、对人、对院团给予精准扶持,弥补缺失,实现新时代黄梅戏人才的创新性培养。
新世纪以来的黄梅戏发展形态,与中国戏曲发展的整体走向基本一致,都处在传统文化奋力转型的挣扎期。面对文艺发展的国际化和国家经济社会发展的新态势,黄梅戏无疑也体现出了积极的时代观。黄梅戏发展进入瓶颈期,是因为戏曲的艺术品性与时代文化存在冲突,但更多的是因为受到上述诸多现实问题的制约。同时,“人才断档”是黄梅戏发展的最大硬伤,正如王馗所言:“当前戏曲普遍面临着新一代领军艺术家严重不足的问题,如何将‘传统’充分发挥,如何将‘现代’良性奉行,最终聚焦在戏曲的传承者、传承团队,特别是以新的观众群体为主的文化空间上。”简言之,戏曲艺术的发展最终依靠的是人才资源,黄梅戏也毫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