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文学/世界语文学的方法论启示:中国学术如何融入世界学术?*

2021-11-11 12:51贾晋华澳门大学扬州大学
国际比较文学(中英文) 2021年1期

贾晋华 澳门大学,扬州大学

在世界发展为地球村的今天,人文学科的各领域正在走向世界化:比较宗教学正在发展成为世界宗教学,比较哲学正在发展成为世界哲学,比较文学正在发展成为世界文学,等等。然而,在中国人文学术融入世界人文学术的道路上,仍然存在重重障碍:强调中国学术应自行其路的“国粹法”和全面沿用西方理论术语的“西化法”的争论仍在继续,缺乏真正的融会贯通的世界视角。本文以新语文学的研究方法为例,从一个方面说明中国学术融入世界学术的可能性和可行性。语文学是中西共有的学术传统。在西方,始于公元前3世纪古希腊的语文学源远流长,被誉为现代人文各学科的源头。在中国,涵括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校勘学、目录学、文献学和考据学的语文学自汉代以来就成为学术的根基,至清代乾嘉学术达到高峰。20世纪初以来,由于现代语言学的兴起及人文学科的分枝散叶,语文学在东西方都衰落了一段时期。但是近三四十年来,语文学正在世界范围内呈现复兴和变革的趋势,先后出现各种新语文学,并正在发展成为世界语文学。新语文学/世界语文学强调通过考据和诠释原始文献(文本的和其他载体的)而全面探讨其社会历史背景和语言文化意义,从而有可能将人文各学科重新融会贯通。由于是中西共有的传统方法,新语文学/世界语文学可以抛开无休止的中学西学之争。由于强调考据训诂与分析评论相结合,新语文学/世界语文学的研究方法可以导致既有厚实文献基础、又有深刻义理阐释并遵循国际学术规范的世界一流成果,从而真正融入世界学术。

一、1900年之前的中西语文学传统

语文学从英文的philology 一词译出,此词出自希腊语词

philología

。正如同哲学(philosophy)一词的希腊语词

philosophía

是由爱(

phílos

)和智慧(

sophía

)组成,意味“爱智慧”,

philología

是由

phílos

和语言/文字(

lógos

)组成,意味“爱语文”。语文学指的是语言和文字的历史研究,偏重于研究历史文献的语言、意义、版本、异文、真伪、形式及历史演变,特别是经典文本和文学作品的整理、校勘、注解和诠释,以及相关的历史文化背景的考察等。将这一定义应用于中国,语文学不仅包括传统的小学如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等,还大致涵盖校勘学、目录学、文献学等学科,以及运用所有这些学科作为研究方法的考据学。不论是在西方还是在中国,语文学自古以来就是人文研究的重要学科和方法,并都在18、19世纪达到高峰。

在西方,古典语文学可以追溯至公元前3世纪的古希腊,其后历经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中世纪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等发展,流衍出比较语文学、版本校勘学、诠释语文学、圣经语文学、文学语文学、人文主义语文学等,至18、19世纪的英国语文学和德国语文学达到巅峰,古典语文学、欧洲语言语文学和比较语文学的教席纷纷在欧洲的大学中设置。如同波洛克(Sheldon Pollock)所指出:

语文学是19世纪欧洲大学中各门科学的皇后,以其观念的和机构的力量巨人般地高踞于世界,为科学知识设立标准,并影响从人类学到动物学的相当大范围的众多学科。

这一时期的欧洲语文学有三大重要成就。其一是以语文学为中心的古典学(classical studies),包括古典文法研究、诠释学、文本考证、地理、政治、神话学、文学、科学和艺术研究等,涵盖了古代生活的所有方面。其二是关于梵文、希腊文、拉丁文和其他印欧语言的比较研究。其三是关于日耳曼文学的研究,包括民俗传说、辞典编纂、宗教著作和文学作品等。语文学家皆知识渊博,在当时是“博学者”的同义词。正是这些范围广博的成就蕴含了最终导致人文学科分化的种子。特勒(James Turner)在其《语文学:被遗忘的现代人文学科的源头》(

Philology:The Forgotten Origins of Modern Humanities

)一书中,即描述了曾经是人类知识生活的同义词并涵括语言、文学、历史、文化、艺术等的语文学,如何逐渐引出现代人文各学科的崛起:“今天的众多人文学科仅开始于19世纪,而追溯她们的数个源头,其轨迹总是回向一个巨大的、古老的事物:有关文本、语言和语言现象本身的多方位研究。”这一多方位的研究就是语文学,特勒将其概括为阐释的、比较的、历史的及世系的(genealogical)多方位探讨。

虽然语文学一词至现代才译入中文,但与之相对应的各种研究方法在汉代就已经达到成熟。经过秦代焚书和秦末战乱,典籍遭到巨大灾难。汉初惠帝时除挟书律,广开献书之路,大量文献典籍重新问世。武帝时设立藏书目录,设置抄写书籍的专职。成帝时派遣人员搜访遗书,任命官吏校对各类图书。于是各种整理、校勘、编目、解释历史文献的方法纷纷建立。刘向(前77——前6)、刘歆(前50——23)父子的《别录》、《七略》即是综合运用校正字句、确定篇章、鉴定书名、辨别真伪、搜辑佚文、分门别类、编定目录等众多方法的杰出成果。此外,刘歆在《七略·六艺略》中提出“小学”的名称,指对汉语语言文字的研究和教学。小学在汉代成果累累,以成书于汉初的《尔雅》、扬雄(前53——18)所撰《方言》、许慎(58——147)所撰《说文解字》及刘熙(160?——?)所撰《释名》等四大书为代表,包括了形(文字学)、音(音韵学)、义(训诂学)三方面的探讨。以“遍注群经”的郑玄(127——200)为最高代表的汉代经学家,则全面运用这些方法整理、校勘和阐释经典文献,形成中国古典语文学的第一座高峰,以至后来乾嘉学者复兴语文学,仍将他们自己称为“汉学”。

宋代学术重义理思想,努力摆脱汉人治学的传统,着重于经典文献的意义阐述和发展。虽然宋学经常被讥为空疏和“六经注我”,但对于文本的历史、思想、文化意义的阐释也是语文学的重要任务之一。正是基于宋学的开拓性发展,清代考据学得以从新的高度回归汉学,在乾嘉时期达到高峰,其流风一直延续到19世纪末。清代学者以实事求是的实证精神、怀疑否定的批判态度和超越前人的创新观念,一方面更加精细入微地对传统经史文献展开校订、辑佚、辨伪、训诂等考据工作,使得中华文献传统面貌一新;另一方面“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由文字以通乎语言,由语言以通乎古圣贤之心志”,在文献文本的意义阐发和义理重建方面也做出重要贡献,并在一定程度上冲击和质疑清代统治者在科举考试和官方意识形态中奉为规臬的程朱道学传统,“代表了1900年之前最后一次重大的帝国儒学运动”。

二、20世纪中西语文学的盛衰起伏

当西方语文学在19世纪达到高潮时,各种内外部原因也开始促成其分化离析,并使之在20世纪上半叶迅速衰落。众多综合性大学和研究院在欧美各地的兴起,大学中各类特定人文学科和教席的纷纷设立,是其重要的外部原因;而语文学本身在长期历史发展中形成的宽广领域和众多分支,也使其逐渐衍生发展出现代人文学科的众多后裔,包括语言学、古典学、历史学、考古学、文学研究、艺术史、人类学、宗教学等。这些学科分化的结果使得原本作为整体的语文学难以继续生存,其中尤以其嫡派子孙语言学所给予的打击最为沉重:“西方现代语言学的兴起(尤其是法国结构主义语言学),其目标之一就是要摆脱传统语文学在文本上的局限,强调口语与书面语的差别,主张语言学是对口头语言的专门研究。因此在语言学兴起后,语文学一度成为专指脱离实际、方法陈旧、繁琐考据、掉书袋子的贬义词。”语文学的教席和专业从众多大学中消失,大学生们已经不知语文学为何物。

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仿照西方建立综合性大学,并依样画葫芦地设立现代人文各学科,因此也就同样分解了传统语文学。然而,由于此时期的许多学者受过中国传统学术的严格训练,一些人还曾到过西方留学访问,加上世纪之交时甲骨文、敦煌写本等大量新历史文献的发现,佼佼者如王国维(1877——1927)、陈寅恪(1890——1969)、傅斯年(1896——1950)等将考据与现代文史哲研究相结合,使得传统语文学的考据方法不但未如同其西方同伴那样迅速衰微,而且还朝着融合中西的、跨学科的方向发展。其中陈寅恪和傅斯年都受过德国语文学的训练。但可惜好景不长,在20世纪中叶的数十年中,由于先是战乱、后是意识形态的影响,中国语文学的传统方法也受到严重打击,人文学术在很大程度上流于空疏简单,成为机械唯物论和庸俗历史学的演绎。

可喜的是山回路转,近三四十年来在西方和中国,语文学都呈现复兴的趋势。经过后现代主义的批评和对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反思,西方学界扬弃了对语文学的偏见,借助于写本文化研究的新成果,以及跨学科方法的渗透,涌现出各种新语文学,在理论和实践的层面上都出现变革的新局面。

在20世纪70年代,洛克哈特(James Lockhart,1933——2014)首先创用新语文学(new philology)一词,指称其运用殖民地的本土语言文献幷从本土文化的视角研究墨西哥历史、民族和语文的新方法。洛克哈特和他的博士生们及同时期其他一批学者持续地实践这一新语文学的研究方法,整理、分析、翻译、阐释大量中美洲本土语言的文本,强调文本的意义由文本来源的众多因素所构建,包括文本的物质形态、内容、抄写者、读者和历史背景,其结果产生出一系列优秀研究成果,被高度称赏为对整个人种历史学领域的重大贡献。

与之大致同时,中世纪欧洲的研究者在20世纪后半叶开始的写本文化(manuscript culture)研究,及其后在80年代受洛克哈特影响而打出的新语文学(new philology)的旗号,也提倡将写本作为物质产品来研究,揭示写本产生、运用和传播的历史文化背景,并尽可能完整地重建这一背景。新语文学还着重对传统语文学中的校勘学进行了改革。传统校勘学的主要目标是尽可能复原设想中的“原本”(urtext),认为其准确形态应由原作者或编辑者所创造;文本的传播过程则被看成是使原本出现错讹的原因,特别是抄写者所产生的异文,必须通过校勘来消除。新语文学则指出,这种纯粹的“原本”只是一种假设,并不存在或不可得,异文才是中世纪写本的本质特征。文本并不仅以其物质形态而独立存在,其物质形式是其意义的一个不可分离的部分。文本产生于一系列动态过程,涉及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制作者、抄写者、读者、使用者,而这些又为彼时彼地的社会、经济、思想意识等因素所决定,于是这些因素也构成文本及其意义形成的一部分。因此,新语文学提倡研究文本的产生、复制及传播的历史过程,及这一过程所承载的社会文化意义。这一研究方法突出强调抄写者的关键角色,认为抄写者同样参与了文本的制造,研究的目标不是清除抄写过程所造成的错讹以复原“原本”,而是恰恰相反,需要探寻抄写者本身以及他们在写本文化中所扮演的角色。

1982年解构主义文学理论家德曼(Paul de Man,1919——1983)发表一篇题为《重返语文学》(“The Return to Philology”)的文章,重新提出语文学的重要性。在他的影响之下,1988年在哈佛大学召开题为“什么是语文学”(What is Philology)的讨论会,会议论文后来以专辑发表于《比较文学研究》期刊(

Comparative Literature Studies

, 27.1, 1990),同时又以《论语文学》(

On Philology

)一书的形式出版。1990年北美中世纪研究的学术杂志《镜:中世纪研究学报》(

Speculum:A Journal of Medieval Studies

)出版一期“新语文学”(The New Philology)的专辑(Stephen Nichols 编),其后在西方中世纪研究中引起广泛的讨论,并出版了一系列新著及会议论文集,其目标皆为重新审视语文学在历史文献研究中的方法和作用。

在中国,传统的语文学亦在近三四十年来焕发出新的勃勃生机,很大程度上由于一个特殊的原因:20世纪70年代以来大量简帛文献和石刻资料的出土。学界对这些新出土文献的整理和阐释,依赖于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校勘学、版本学、目录学、文献学等综合考据方法,取得了举世瞩目的丰硕成果,被誉为“重写了中国学术史”。而近几十年来学界有关训诂学的学科定义,也日益关注训诂学的诠释学趋向,强调对文本的字词、语义、音韵、思想、内容等做综合而全面的诠释。这些宽广的内容不但包括了传统语文学的各种研究方法,而且接近《世界语文学》关于“使文本被理解的学科”的语文学新定义。

三、新语文学/世界语文学对于中国学术融入世界学术的方法论意义

无论是在西方还是在中国,语文学都具有学科和方法两方面的功用。作为学科,西方学者有众多题为“语文学”(Philology)的理论著作,而中国学者则分别对语文学的分支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校勘学、版本学、目录学、文献学等进行不断完善的理论建设,先后出现大量的理论专著。作为方法,传统语文学在中西历史上都对于历史文献和人文学研究做出重大贡献。近数十年来在西方涌现的各种新语文学,也主要是在方法论上发挥作用,创造性地改革了研究经典文献、写本文化和通俗作品的方法,并以对文本文献的社会、经济、思想、文化等因素的历史意义的重视,以及对各民族语言文化的新型研究,指出了跨学科、跨文化研究的融合趋势和走向世界语文学的可行性。在中国,提倡以新语文学或世界语文学的方法研究中国文献资料及其思想文化内涵,既是对中华学术优秀传统的继承发展,又具有融合中西走向世界学术的重要实践意义。

首先,面对大量出土文献的研究和整理,以及重新审视传世文献的产生和演化过程,西方研究写本文化的新语文学方法很值得借鉴。如同西方的传统语文学,中国学术以往也致力于恢复“原本”和辨别真伪,编辑和校对设想中的原始文本,考辨出大量的“伪书”,但对文本制作、复制和演变的实际场合和社会功用关注甚少。根据新语文学的理论和方法,假设中的“原本”并不存在或不可得到,而文本只有时间的先后和逐渐演变的过程,并无真正意义上的伪书;即使有意增添、编造的文本也代表了所被编造时代的历史文化背景和思想意义。因此,我们应改变以传世文献为中心、将考古发现的文字资料主要用于校读传世古籍、恢复原始文本和辨别真伪的研究方法,强调出土写本和传世文献互为主辅、互相校补的同等关系,并关注写本的创制、抄写、传播、阅读和使用的过程,比较其间所产生的各种异文异本及其所增加的新意义,这些演变所涉及的不同时期的社会历史背景和意识形态因素,以及写本在使用过程中对社会文化的影响和功用。

在此方面,一些学者已经开始着力提倡和实践。例如,夏德安(Donald Harper)借用研究中世纪欧洲写本文化的新语文学方法,研究新出土的早期日书、医药等科技文献,關注这些文献作為當時寫本文化的物质产品和实际事物,以及写本与包括精英和下层社会群体的流行文化的关系;其研究主题包括某一特定时段和地域内的文化水平,写本在信息交流方面的功能,因应制作者、抄写者、读者和使用者需要而形成的文本的特定形式,文本在不同地域间的传布,以及以此类写本为基础,研究古代科技发展的社会史和文化史。夏德安总结说:

中世纪欧洲的研究者提出来的一些基本问题,对于任何有着较强写本传统的文化来说,都很重要。某一特定时期所产生的大量内容相同或紧密相关的写本的存在,提供了非常宝贵的证据,能够帮助我们理解那个时期的写本文化,定义在那些写本流行的特定时期的写本特征,理解写本作为文本的实际存在形态,是怎样为当时的读者和使用者所服务的。

在传世文献方面,有大量作品原本产生和流传于写本文化时期。学者们也开始重新审视此类作品可能经历过的传抄和演变的过程,探讨其传播的方式、抄写者的贡献、阅读者的反应及历史文化的语境,以及写本和刊本之间的衔接和过渡等。

其次,以传统语文学的综合性考据方法为基础,中国的学术传统本来一直是“文史哲不分家”。但是20世纪以来林立的学科之墙将人文学术拆分得七零八落,现代化大学中的学系和教席的职务分工使得本是一家人的文学、历史、哲学等学者们成为陌生的路人。新语文学/世界语文学志在成为“使文本被理解的学科”,在阐释文本的思想文化意义时,不可避免地与人文各学科研究相互融合渗透。实际上,西方的写本文化研究一直强调跨学科的研究方法,要求以此方法为出发点,“尽可能全面地研究和重构作为物质对象的写本的社会和文化背景”,而“特定写本所属的特定写本文化背景包括写本被创造、使用和传播的环境,写本反过来对环境所产生的影响,由此而构成一个随着时间变化的高度复杂的统一体”。运用新语文学的方法,我们可以将人文各学科重新融会贯通于语文学这一母体,并结合社会科学研究和科学技术的运用,在厚实的文献考据基础上,综合性地、跨学科地、大数据地阐释文本的语言、思想、宗教、文学、历史、文化、社会、经济内涵,不再局限于某一学科。

其三,新语文学正在发展成为世界语文学。在2011年,汉堡大学在“亚洲和非洲写本文化”(Manuscript Cultures in Asia and Africa)研究项目的基础上成立“写本文化研究中心”(Centre for the Studies of Manuscript Cultures),囊括亚洲、非洲、美洲和欧洲的写本研究,其宗旨包括跨学科和跨文化两方面:一方面将写本研究正式建设成为一个跨学科的研究领域,另一方面消除假设的“东方——西方”对立,发展适用于全球的写本研究新典范、普遍范畴和特征。2014年出版的由奎因查尔(Jörg B.Quenzer)、邦德雷夫(Dmitry Bondarev)和索比斯克(Jan-Ulrich Sobisch)主编的《写本文化研究领域的形成》(

Manuscript Cultures:Mapping the Field

)一书也宣称,其目标是打破以往写本文化研究的地域文化限制和“东方-西方”的对立模式,展开系统的、比较的、环球化的研究,而书中所收论文的确包括了有关欧洲、非洲和亚洲的写本研究。在2015年,由波洛克 (Sheldon Pollock)、艾尔曼(Benjamin A.Elman)和张谷铭(Ku-ming Kevin Chang)主编的《世界语文学》(

World Philology

)一书出版。此书超越了写本文化的范围,全面回顾语文学在世界各大文明的传统发展,从超历史和跨文化的角度,重新审视语文学的性质和作用,并提出“世界语文学”的概念。由于新语文学或世界语文学是中国、西方仍至全球各地原有的学术传统的发展,可以借此抛开中国近代以来无休止的中学西学孰优孰劣之争,将考据训诂与分析评论相结合,引出既有厚实文献基础又有深刻义理阐释的世界一流学术成果,从而使得中国学术真正走进世界学术。

其四,西方语文学传统在长期发展中,形成严格的、统一的国际学术规范,并为现代人文各学科所承袭。这些学术规范包括完整全面地搜集运用相关的原始资料和研究论著,杜绝一切有意的和无意的抄袭,设立统一的标准文章格式,等等。中国清代的乾嘉学术传统也同样建立了“实事求是”“无征不信”“孤证不立”“注明出处”“不攘人之美”等严格的学术规范。提倡新语文学/世界语文学的方法,同时也是在提倡国际学术规范,一方面采用国际通行的文章格式,另一方面将“不攘人之美”的范围从中文论著扩展到世界所有语言的研究成果,以杜绝一切有意的和无意的“攘人之美”。

综上所述,语文学是中西乃至全世界各文明共有的学术传统。虽然欧美各种新语文学的涌现主要与写本文化的研究相关联,但写本文化并非新语文学发展的唯一目标。从以上的阐述可以看到,众多有识者正在将语文学的复兴导向世界语文学的发展趋势,成为重新融会贯通人文各学科的重要研究方法。一方面,新语文学/世界语文学并不代表与“旧”语文学的对立,而是恰恰相反,体现了从新的高度对传统语文学的复归。另一方面,提倡新语文学/世界语文学的研究方法并不意味取代作为独立学科的语文学,如中国的文字训诂、目录校勘之学,而是更为充分地利用这些基础学科来有效地展开跨学科的人文学术研究。从方法论的角度提倡新语文学/世界语文学对于中国人文学术的发展尤其具有重要意义。如前所述,20世纪的杰出中国学者如王国维、陈寅恪、傅斯年等,皆出色地将考据训诂与分析评论相结合,从而获得卓绝的学术成就。而西方汉学在开创伊始,即受到清代考据学和西方语文学两个传统的共同影响,许多杰出的汉学家皆突出强调语文学的重要性,包括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卜弼德(Peter A.Boodberg,1903——1972)、薛爱华(Edward Schafer,1913——1991)等。薛爱华甚至将汉学定义为研究中国文献的语文学:“汉学就是研究中国语文的遗存亦即中国文本的语文学”,“而语文学就是使我们可以理解、或相对地可以理解文献,特别是过去的文献。”薛爱华对语文学的定义,与波洛克在《世界语文学》中的定义何其相似。作为中西共有的传统研究方法,新语文学/世界语文学的方法可以帮助我们抛开无休止的中学西学之争,在人文各学科的研究中既重视厚实细密的文献考据,又强调深刻精当的义理阐释,并严格遵循国际学术规范,从而真正融入世界学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