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叙述的贡桑诺尔布
——新旧版本《蒙古土产》研究及其当代意义*#

2021-11-11 12:51代乌日瀚北京语言大学
国际比较文学(中英文) 2021年1期

代乌日瀚 北京语言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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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言

贡桑诺尔布(1872——1931),字乐亭,号夔盦,是清末卓索图盟喀喇沁右旗(今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喀喇沁旗)最后一任札萨克亲王,俗称“贡王”(为论述方便,下文简称贡王)。他既是内蒙古近代史上著名的政治家、改革家,同时也是一位颇具文采的诗人。从1898年袭爵继承王位到1912年赴北京任蒙藏事务局(1914年改为蒙藏院)总裁前,贡王在喀喇沁右旗进行了诸多改革,涉及教育、军事、经济等各方面。其中尤为值得注意的是,贡王1903年访问日本回旗途中经过北京,向日本驻北京公使内田康哉(Uchida Kousai)提出聘请女教习到喀喇沁,于是日本顺势派遣河原操子(Kawahara Misako, 1875——1945),让她表面上进行女子教育工作,暗中收集在喀喇沁活动的外国势力的消息,为“特别任务班”的工作提供便利。因此,河原操子既是蒙古地区第一位外国女教师,也是在日俄战争期间秘密为日本军方工作的人,这一双重身份让其在喀喇沁的活动也具有复杂性。

河原操子于1903年12月21日到达喀喇沁王府,1906年1月24日启程返回日本。1909年,她将自己在中国从事教育工作的经历写成《蒙古土产》一书发行。虽书名是《蒙古土产》,但也涉及其在上海务本女学堂担任教习的内容。初版共12 章并一篇“附录”,其中,第8、9、10 章写其在喀喇沁的见闻和工作内容,第11 章是“蒙古的地势及风俗”。1944年,此书重新修订后以《新版蒙古土产》为名再版,内容发生较大变化:增加了一个名为“入蒙当时的回顾”的“序编”,删除了初版中的第11 章,“余录”中河原操子与“特别任务班”众人的书信往来记录得更加细致。由于河原操子于1906年与横滨正金银行纽约分行副行长一宫铃太郎(Ichinomiya Reitarou)结婚,因此这两版《蒙古土产》署名“一宫操子”(Ichimiya Misako)。1969年,作者逝世15年后,此书以《喀喇沁王妃和我——铭刻于蒙古民族心中的女教师》为名再次出版,署名“河原操子”,“本编”内容与1944年版基本相同。三版《蒙古土产》(以下统称“《蒙古土产》”)从出版年份到署名、内容的变化都有着复杂的时代背景,是随着中日关系的变化而变化的,极具讨论价值。日本学者横田素子(Yokoda Modoko)非常关注贡王所办学堂和日本的关系,发表了一系列文章,虽然涉及河原操子,但对《蒙古土产》这一文本没有给予过多关注。国内对河原操子的论述多出现在日本间谍相关书籍中,对《蒙古土产》的利用限于引用其中作者记录的秘密工作。在贡王或内蒙古近代教育相关研究中,《蒙古土产》记录的毓正女学堂的情况被引用最多,是论述内蒙古近代女子教育发展的史料,且这些研究者使用的并非原文,而是邢复愚主要根据1944年版节译的《喀喇沁杂记》,对原典有所忽视。近年来,一些国内研究者开始重视河原操子及其著作本身,但仍停留在介绍和评价,并未对其进行深入挖掘,也没有从贡王与河原操子交往的角度进行考察。就文本本身来说,《蒙古土产》具有一定的文学性,尤其是其中对一段梦境和梦醒之际景象的描写与现实形成呼应,颇有探究价值,这也是被目前学界所忽视的。

《蒙古土产》所具有的巨大史料价值毋庸置疑,我们可以通过它窥探清末喀喇沁的社会现实,认识内蒙古近代教育的发展。但这只是对这一文本表层的认识,仍有许多问题未得到解决:河原操子为何在书中反复提及贡王夫妇?她的写作意图和立场是怎样的?日本将此书再版两次的意图又是怎样的?贡王是否确如她认为的那样“亲日”?关于最后一个问题,学界有三种声音:有国内学者认为贡王从1903年开始“完全倒向支持日本一边”,出于“信任”而在日俄战争期间为日本提供帮助。虽然作者未提“亲日”一词,但他显然倾向于认为贡王在对待日俄两国时,有明显的“站队”现象,他将贡王与日本的接触视为一种“污点”。横田素子在贡王相关论文中频频使用“亲俄主义”“亲日王侯”等词形容贡王,同时又强调他对俄国和日本并未表现出一以贯之的态度,是因为“不曾动摇、改变的”蒙古族立场,作者意识到了贡王种种行为的复杂性。研究蒙古问题的大家中见立夫(Nakami Tatsuo)则认为,“不宜过度评价他与日本的关系,不要误解他曾有过什么‘亲日’的举动。”否定了对贡王“亲日”的评价。这些声音不免让人有一种“将后人带入历史的现场”之感,都没有深入挖掘所谓“亲日”在当时历史语境中的内涵。基于此,笔者试图从贡王“亲日”的内涵方面推进已有先行研究。贡王在访日回旗后确实与日本有了更深入的接触,而且从表面来看,确为相当友好的接触,因此,就这一角度来说,不能否认其“亲日”行为。需要辨析的是,贡王“亲日”的实质是否符合当时中国的历史语境?“亲日”行为的实质是确保自身主体性之基础上的政治手段还是丧失主体性后完全依附于日本的行为?河原操子又是如何认识贡王“亲日”行为的?本文从河原操子描述的一段梦境入手,结合1944 和1909年新旧两版《蒙古土产》,分析河原操子到喀喇沁前对贡王的想象,进一步考察她对现实中的贡王的认识,结合当时的历史背景,揭示贡王“亲日”的实质,进而说明河原操子对其“亲日”行为的认识与贡王的实际意图有所偏差。最后结合时局变化,揭示她在1944年将贡王“亲日”行为刻意强化,使其成为代表“日满亲善”的“符号”。虽然前两版《蒙古土产》署名“一宫操子”,但作者在喀喇沁活动时尚未结婚,给当地带来影响的是“河原操子”,因此本文称其为河原操子。

一、河原操子对贡桑诺尔布的想象

1909年版《蒙古土产》写道,河原操子从北京出发前往喀喇沁之际,某天夜里在梦中听到了隔壁室内一位蒙古王爷与其家臣的对话。臣子先说道:“难道您不知道,这次战争不用说肯定是O 国必胜无疑。”他认为应从利益角度考虑选择支持哪一方,“O 国”不仅每年费尽心思给好处,另一方面,它作为一个大国,国富兵强,胜利是必然的,就算只为了蒙古人考虑,也应支持“O 国”(《蒙古土产》, 第101——102 页)。王爷却回道:

以利而言,确如你所言。但战争的最终结果还不能轻易下定论。而且再想想这次的事情,哪个国家是正义的、哪个又是邪恶的一方呢。我不能只考虑利益,也不想跟随强国助纣为虐,我愿跟随正义,哪怕其为弱者,只要是正义的,我便乐于跟随。强大却不正义者,天地众神也不会原谅。不必再说,我意已决。我将舍弃全部利益,只为帮助Δ 国。(《蒙古土产》, 第102 页)

1909年《蒙古土产》出版时,日俄战争结束还没多久,很多与战争相关的记述都比较隐晦,但我们仍能从“大国”“国富兵强”等形容推断出“O”是俄国,“Δ”指日本。另外,关于说话人的身份,初版只说是“蒙古王爷”和“家臣”,并未说明是哪位王爷,但此事发生在河原操子前往喀喇沁的途中,且1944年版明确指明了是贡王及其家臣。书写方式的变化一方面是由于时代原因,1944年时日俄战争已较为久远,一些隐秘的细节可以适当暴露。另一方面,虽然都是根据回忆进行创作或修订,但离日俄战争更接近的1909年,无疑会让作者的心境更接近当年的情境,初到蒙古地区的河原操子在未认识、了解各地蒙古王的时候,是否会对其他蒙古王也产生期待?事实上,除了喀喇沁以外,巴林、科尔沁等地在日俄战争中的地理位置也很重要,因而这些地区的蒙古王公上层的动向也非常重要,俄国的拉拢从未间断。如此,身份模糊的“蒙古王爷”具有更深一层的意涵,透露了作者内心的渴望:她渴望所有蒙古王公上层都能抛却利益为日本提供帮助,实现她心中的“正义”。“正义”一词将帝国之间争夺殖民地的行为强行分化为正义与邪恶两方,借梦中的蒙古王之口,将日本的掠夺行为合理化,实为筑梦人河原操子的话语策略,同时也体现了她对蒙古王公过于片面的想象。而这种想象源于她的国家主义思想。梦中的河原操子一听臣子的开头便“一下子全身血液燃烧起来、心脏愈发强烈地跳动起来了”(《蒙古土产》, 第101 页)。我们能从这种激烈的情绪中探知其对国家利益的重视,也能感受到她对“蒙古王爷”如何作答的期待。其中的国家主义思想在她决定接受内田康哉、青木宣纯等人的安排,身负军事任务前往喀喇沁这一举动中就已有所体现。1903年12月,日俄关系日趋严峻,昭示着战争一触即发。在如此特殊的时期,河原操子并不是完全被动地接受任务,而是感受到“故国已危在旦夕”,便决定哪怕“粉身碎骨、血液流尽”(《蒙古土产》,第98 页),也要“为国捐躯,投身夷群”(《蒙古土产》,第99 页),其父河原忠(Kawahara Tadashi)甚至赠她一枚匕首,嘱咐其抛却自身安危(《蒙古土产》,第98 页),暗示她必要时要为国家付出生命。正因这种强烈的思绪,她在还未见到贡王之时便已在梦中得到了蒙古王爷的支持。到了1944年版中,她通过“喀喇沁王”这一指称将其想象明确指向了贡王,而不再是任意一位“蒙古王爷”。发生这一转变的原因,除上文所说的可暴露细节这一点之外,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其一,20世纪40年代,内蒙古东西部地区皆已沦为日本殖民地,各地蒙古王公上层与日本的关系表面上“稳定和谐”,实际上蒙古王公们有名无权,他们已不是日本寻求帮助的对象,而是剥削的对象;其二,《新版蒙古土产》发行的1944年,日本正走向战败,在这一特殊时期再版的此书无疑具有特殊意义,“再刊补记”中写道:“希望阅读本书的年轻妇人们,在今日的国内和南方发挥本书作者在四十年前活跃于北方蒙古的精神和爱国心,向世界展示日本妇女的强大。”可见此书其实是面向日本妇女的战争动员书,在日俄战争中出色完成任务的河原操子无疑是绝佳的动员者,而这样一位具有“光辉履历”的人物回忆成功事业时,将任务目标明确化,而不是表现为企盼所有人的帮助,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达到鼓舞人心的目的。动员国民的话语策略也体现在对梦境最后的描写中。

梦境的最后,河原操子“看到西方明亮的天空中布满了紫云。”(《蒙古土产》, 第103 页)此句在1944年版中基本原样保留,但是之后的语句发生了变化。初版写的是:“既惊又不惊,刚刚这位王爷的声音,是真的王爷的声音吗?仔细想来应该是梦境吧,因为王爷不可能在我的隔壁房间里。可是现实中确实听到了,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蒙古土产》, 第103 页)作者先是怀疑所听声音的真实性,继而通过冷静的分析来告诉自己这应当是梦,但哪怕基本确定了是梦,却又忍不住觉得自己是在“现实中确实”听见了,“现实中”和“确实”两词显示其情感战胜了理智。显然,1909年的作者并未点明这一切是她梦中的景象还是梦醒后所见,而是在梦与现实间徘徊,本节标题也是带有问号的“梦?”。这些都显示出一种模糊性,这种模糊性不仅体现了她入蒙之际对战争结果的忐忑之情,更强调了她对梦境变为现实的渴望。在1944年版中,标题变为了“奇梦”,梦境最后,河原操子方才领略了“光明的天空”,随即便“一惊,光明又全部消失”,发现自己“横躺在一室幽暗之中”(《新版蒙古土产》, 第118 页)。标题和结尾相呼应,打破了初版的模糊性,直接点明美梦不可能成真,梦中的祥瑞景象与梦醒后的“一室幽暗”形成对比,突出了作者当年所处环境的危险和日本面临俄国这一强敌时的危险处境。相较而言,1944年的作者更强调自己当年完成任务的困难程度,如此便突出了其将任务完成得格外出色,这种书写方式是服务于国家的动员意图的。她对梦境的评价也显示了同样的动员性:“即便如此,那也是一个多么清晰的梦境啊!”(《新版蒙古土产》, 第118 页)如此斩钉截铁地戳破美梦的情况不曾出现于初版中,这一书写契合1944年日本所处的局面。“一室幽暗”不仅是回忆中面对俄国时的日本的处境,同时也折射了日本面临战败的现实,其中的激励意图鲜明可见:作者曾在“幽暗”中出色地完成任务,通过自身努力为日本在日俄战争中走向“光明”出力,如今在“幽暗”中面临战败的国民自然也能通过努力去扭转局势。这无疑比寄托于虚无的梦境更能鼓动当下的国民。

从1909年的“梦”到1944年的“奇梦”,河原操子对梦境的态度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与日本的现实状况密切相关。1944年的她亲手打破了幻想,让梦归于梦,但不变的是梦中对贡王的想象——一个基于“正义”而行动的蒙古王爷。这一“正义”的话语,起初是对日俄战争的美化,在1944年的语境中则扩大为对“大东亚圣战”的美化和战争动员。

二、河原操子对贡桑诺尔布“亲日”行为的认识

河原操子抱着对蒙古王的想象到达了喀喇沁,现实中的贡王形象与其梦中的“正义”形象似乎在一定程度上重合了,她多处记录与贡王夫妇的交往,对他们大加称赞。那么,贡桑诺尔布他真如河原操子所认为的那样亲近日本吗?“亲日”的实质是什么?

从《蒙古土产》来看,河原操子自始至终受到贡王的礼遇。喀喇沁王府派三人从上海一路护送河原操子到了喀喇沁(《蒙古土产》, 第79 页)。抵达王府的第一天,贡王夫妇便在王府内院饭厅设宴招待了她。当她看到饭厅内悬挂的母校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毕业生纪念照时,便请求贡王允许自己常来此屋以解乡思,贡王欣然应允(《蒙古土产》,第116 页)。而河原操子1906年离开时,贡王夫妇亲自送她到了北京城外(《蒙古土产》, 第235 页)。此外,1904年3月29日,伊藤柳太郎(Ito Ryutaro)与吉原四郎(Yoshihara Shirō)二人带着各自的组员觐见贡王,贡王设宴招待他们后又留下伊藤柳太郎、吉原四郎、横穿省三(Yokokawa Shōzō)、冲祯介(Oki Teisuke)四人(皆为“特别任务班”成员),“谈到夕阳西下,三十日帮他们准备了换乘的马”(《蒙古土产》,第189 页)。这是三版《蒙古土产》中,唯一一处显示贡王向日本提供实质性帮助的证明。1944年版中,作者较为完整地记录了自己在喀喇沁执行的秘密任务,记载了她与“特别任务班”众人的诸多通信,但关于贡王对日本的实质性帮助,却只有这一项。河原操子却认为“在日俄战争中,说不定王爷就是可以争取到的对O (指日本,笔者注)抱有善意的人物”(《蒙古土产》,第132 页),并说:“在我国要感谢王爷的众多理由中,我认为应该有这一点”(《蒙古土产》,第188 页),一再强调贡王的“亲日”态度。贡王的哪些行为让她产生这种认识呢?首先自然是如上所述,贡王对河原操子礼遇非常,且向“特别任务班”提供了马匹;其次,贡王福晋善坤是肃亲王善耆(1866——1922)的妹妹,而肃亲王与川岛浪速(Kawashima Naniwa)关系匪浅,川岛甚至于1903年陪同贡王一行人赴日,河原操子或许会因为这层关系而对贡王怀抱希望;再次,贡王不仅在1903年访日期间聘请日本陆军步兵大尉伊藤柳太郎为教习,甚至在1902年创办崇正学堂的过程中也有日本陆军的身影——日本陆军步兵中尉寺田龟之助(Terada Kamenosuke)“帮同参酌一切章程”,河原操子可能因此认为贡王对日本有着亲近之情。然而,贡王的行为有其独特的历史文化语境,他与日本的接触并不能用简单的“亲近”“善意”等词形容,更不能归结为“正义”。

首先,贡王对河原操子的优待是出于对“师”的尊敬。一方面,蒙古社会本就极重视礼节(现代化发展至此的当代依旧重视礼节),对“师”更是极度崇敬甚至服从。况且,河原操子作为蒙古地区第一位外国教师,帮助贡王开启了蒙古地区女子教育的先河,功劳巨大。已有诸多先行研究进行了相关论述,足见其功绩。此外,初版《蒙古土产》“附录”中记录了毓正女学堂学生用日文给河原操子写的书信,诸位学子在信中无不表达出对她的感谢和思念之情。不论是从当时的书信还是从后人对其教育事业的评价来看,她确实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师”。而在这样一位“师”的面前放下身段,给以特殊待遇是合乎蒙古族传统的行为。在这一点上,与贡王对日本亲近与否并无太大关系。另一方面,当时来中国任教的日本人很多,据中日关系史研究领域的大家汪向荣(1920——2006)先生的考证,当时的中国学生很尊敬日本教习,关系很融洽,甚至有学生向日本教习去信要求介绍日本女子为妻。可见喀喇沁女学生对河原操子的亲近并不是个别现象,而是代表了当时中国学生对值得尊敬的日本教习的普遍态度。其次,贡王创办的崇正学堂和守正武学堂中都有日本陆军的身影,但这在当时的中国并不是个例。当时在中国进行军事教育的日本教习大多数都是日本陆军军人,遍布各省。从文化程度来看,日本教习中的军警共98 人,数量仅次于大学毕业者,足见日本陆军军人在中国的散布之广、人数之多。贡王通过内田康哉、福岛安正(Fukushima Yasumasa)等人的介绍聘请日本教习的行为自然不属于中国官方渠道,但在1905年之前,大多数日本教习都是“由地方实权派,委托外国政府机构或有力人士推荐”而来,所以贡王的行为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并无特殊性。更重要的是,贡王聘请伊藤柳太郎的合同开篇写道:“大清国蒙古喀喇沁部前经奏明开矿练兵以固边防奉”。由此可知,虽然他是通过私人关系决定聘请伊藤柳太郎,但是在实际招聘时,贡王是作为“大清国”的蒙古王、以“公”的身份来下聘书的。正如新近研究所言,贡王的“开矿”“练兵”得到了清朝皇帝的许可,这一聘书在官方认可的范围内,这不是损害国家利益的“亲日”,而是为“固边”接触日本。此外,他在创办崇正学堂时的训令(1902)中明确提到办学是为“协助国家”,在1903年访日回国后增设军事学堂和女子学堂时的训令中亦提到“巩固国家边防”,这说明不论是面对日本还是国人,作为一国之臣属的身份意识一直存在于贡王心中,他是在“利用日本在现代改革和组织军队等方面进行摸索”,与日本接触只是其手段。这显然与河原操子以为的“亲近”“善意”等相差甚远,这些词汇是对贡王行为的表面化和简单化理解。再次,贡王是否会因为福晋善坤的原因而对日本人表示格外亲近?可以从贡王与福晋的关系入手进行考察。河原操子对善坤赞誉有加,认为贡王夫妻关系和谐,王府是个“具有温情的家庭”(《蒙古土产》,第133 页)。此外,河原操子向善坤提出种种请求意图为“特别任务班”提供便利,“王妃出于对她的绝对信任,热心地向王提出请求,王也深受感动,容许了其全部请求。”从这句话来看,善坤似乎对贡王的行动颇有影响力,后者会因为福晋而对日本表示同情。但是从王府其他人笔下的贡王夫妇关系来看,情况与河原操子的认识有所不同。毕业于崇正学堂的吴恩和在贡王传记中写道:“听说贡王的婚后生活并不十分美满。这位肃亲王的女儿,自认为郡主下嫁,骄纵非常,对贡王视如草芥……”另外,对于毓正女学堂的考试,善坤只凭“爱恶加减其品行点数”,有时扣下考试成绩表不发,“王爷催之再三”亦无用。新式学堂是贡王大力发展的事业,善坤的行为罔顾学堂发展和学生未来,无疑会让贡王心有不满,所谓“婚后生活并不十分美满”想必不只是因为善坤骄纵的性情。因此,贡王未必会因为善坤的关系而对河原操子格外优待,甚至答应其“全部请求”。那么,贡王为何会对“特别任务班”提供便利?

这是一种利益交换。初版《蒙古土产》记录了这样一件事:1904年秋,河原操子陪同贡王夫妇巡查旗内各地时向贡王说明了植树的重要性,贡王“叹息”道:“我去贵国视察后也深有所感,旗内无通晓此事之人,然而要从贵国聘请,又是我们力所不能及的,这也是让我深深慨叹之事。”于是河原操子向内田康哉转达了贡王的意愿,日本派遣“高桥工学士”和“町田农学士”到喀喇沁进行调查(《蒙古土产》,第199——200 页)。贡王原话是否如此已无可考证,但1905年6月,高桥雄治(Takahashi Yūji)和町田吉(Machida Kichi)确实来到喀喇沁进行了矿业和农业调查,并在回国后分别出版《清国内蒙古喀喇沁王部矿业调查报告》和《蒙古喀喇沁部农业报告》,可见贡王确实向河原操子表达过聘请专家的意愿。贡王能向河原操子表达这种意愿,说明他对其与日本官方的关系有一定了解,对她的身份工作有一定认识,他提出这种意愿不是无的放矢,而是有一定把握能达成目的。此前为“特别任务班”提供马匹,放任他们的动作,换来了这次的日本专家,这是以发展自身为目的的利益交换行为。利益考量还体现在贡王与俄国的接触上。1903年秋,访日归来的贡王将吴恩和、特穆格图(1887——1939)等崇正学堂学生送入北京东总布胡同东省铁路俄文学堂专攻俄文;1904年向华俄道胜银行借款两千两。可见,与日本的交往愈发深入的同时,贡王并未停止与俄国接触,继续提升喀喇沁学子的文化知识水平和获得改革所需的金钱是其与俄国往来的目的。日本之行让贡王愈发认识到教育的重要性,他不仅要开女子学堂,还要让学生尽可能学习多种知识,让学生学习俄文的同时,同年还选了一批学生送入北京东交民巷日本军营内学习器械体操。与俄国和日本的交往只是其达到目的的手段,与其说亲近哪一方,不如说是谁能提供帮助便与谁交往。横田素子也认为“贡王没有真的向日本倾斜”,“日俄两国的想法无论如何也无法与贡王远大的构想相容,二者总是背离的”。“远大的构想”指的是蒙古族的发展,这是贡王所有行动的目的,坚持自我发展是坚守民族主体性的表现。从这一角度来讲,如果说贡王是“亲日”的,那么他同时也是“亲俄”的,而“亲”的实质是接触对方以进行利益交换,实为一种政治手段。当我们回到当时的历史语境可知,贡王所谓的“亲日”是当时中国的时代氛围,与清朝对日本的亲近有相同性质。早在1943年,实藤惠秀(Sanetō Keishū)便认为1896——1905年间是中国“完全亲日时代”,1986年,美国学者任达(Douglas R.Reynolds)将1898——1907年称为中国与日本的“黄金十年”,当前学界亦普遍认为1898——1907年是中日“蜜月期”。此时的中国不仅在教育改革方面依赖日本,在军事、警察及监狱系统,法律、司法和宪政等方面都受到日本的深刻影响。社会舆论方面,1901——1905年的拒俄运动中,京师大学堂主张联英日以拒俄。从世界氛围来看,19世纪末20世纪初本就是种族主义盛行的时代,西方“黄祸”论弥漫,东方的近卫笃麿(Konoe Atsumaro)主张同文同种的中日联盟并影响了梁启超等人。这一切都将中国与日本紧密联系在一起,此时的“亲日”是中国在整体上的“亲日”,是出于自我发展的目的而行使的一种手段,因而“亲日”的贡王也是这时代潮流中的一分子。这并不是侵害本国利益的“亲日”,亦非河原操子所说的为“正义”而行的“亲日”,而是在时代氛围下的利益交换。浓厚的时代氛围、河原操子的国家主义思想、对教育事业的热情等,都让她对贡王行为的认识产生了偏差,忽视了其中的利益因素,认为那是纯然的“亲近”“感动”、甚至是“正义”。

这种认识在书名的“土产”一词中便有所体现,“土产”在日语中有特产、礼物之意。从河原操子的立场来看,“蒙古土产”即是她从蒙古地区带回日本的礼物。首先,初版中记录的喀喇沁地区的地理、风俗、社会状况等是她带给日本的礼物,i 因为对于尚且对蒙古地区陌生的日本民众来说,这可以说是简略的观光手册和注意事项,对于日本政府则更具军事意义;其次,河原操子在书中或隐蔽或直接记录的自身在日俄战争中的活动,实则是向国家展现自己圆满完成任务的能力,在这一层面上,这本“任务笔记”是一名国家主义者呈递给政府的礼物;最后,在更深的层面上,从她对贡王的种种评价来看,贡王的“亲日”态度是更为隐秘而意义深远的礼物,因为对贡王“亲日”行为的认识具有偏差,忽视了其实质,才会将自己认定的“亲日”态度视为礼物。

不论是出于有意还是无意,1909年的河原操子认为贡王对日本有善意,认为这种善意值得日本感谢。到了1944年的《新版蒙古土产》,她强化了这一认识,直接称贡王为“亲日家”(《新版蒙古土产》,第29 页),这一转变值得深究。

三、河原操子对贡桑诺尔布“亲日”形象的强化

《新版蒙古土产》增订的不仅是日俄战争相关内容,更重要的是河原操子与贡王夫妇相处细节的增多。前文提及贡王夫妇设宴接待河原操子以及为其送行,有趣的是,初版中作者说到这些时并未表露太多情绪,除了在书写中对贡王夫妇保留应有的尊称外,只是将这些当作普通经历来记录。而1944年版中,她却一再强调贡王夫妇这样尊贵之人给了她何等的尊重,从中可以轻易读出作者对自己在喀喇沁王府之地位的自豪感。以贡王夫妇为她准备的接风宴为例,初版写的是:“和夫妇二人愉快地度过”(《蒙古土产》,第116 页),1944年版写的却是:“两位都极为平民化,和他们愉快地度过”(《新版蒙古土产》,第132 页)。“平民化”一词看似是对贡王夫妇不自恃身份、注重平等之态度的赞扬,但与初版的描写相比,却是刻意点出了作者自身与二人的身份差距。具有身份差距的双方若要愉快相处,要么地位低者谄媚逢迎,要么地位高者纡尊降贵。河原操子并未表露谄媚,那么自然是让贡王夫妇放下身段,表现出“平民化”的一面,以此来彰显二人对她的友好。再看贡王夫妇送河原操子出城的一幕,初版写为“喀喇沁王夫妇亲自送行”(《蒙古土产》,第235 页),1944年版则将此称为“感到最光荣的”(《新版蒙古土产》,第221 页)事。归国时自身的“光荣”与初到喀喇沁时贡王夫妇的“平民化”形成了呼应。同样是获得尊重,但在喀喇沁进行了两年教育事业的河原操子已不再需要贡王夫妇刻意“平民化”,而是通过自己在此地做出的贡献提高自身价值。1944年版中加入的“平民化”与“光荣”二词很好地强调了年迈的河原操子对自己曾经的教育事业的肯定,这种增补也符合她当时的身份地位:1942年,伪满洲国称其为“日满亲善的功劳者”,在“满洲国成立十周年庆祝会”之际大肆宣扬她在喀喇沁的教育功绩并邀请其到热河省出席庆祝会,虽然她称病未出席,但是感到很高兴,认为这是她“当年全心全意、热情投入教育的结果”。(《新版蒙古土产》,第32 页)正是官方给予的荣誉使她回忆过去时,为过去的自己感到“光荣”。虽然1944年的河原操子一再强调自己的教育事业,认为“虽说入蒙的直接理由是赌上性命帮助军方,从结果来说,教育才是自己真正的事业”(《新版蒙古土产》,第32 页),但对贡王夫妇的礼待,她却有另一种认识,这也让“光荣”一词有了另一层含义。1944年《新版蒙古土产》多了一个以“入蒙当时的回顾”为题的“序编”,内容既是对喀喇沁生活的回忆,也是对“本编”各章的总体性介绍。其中,第二部分“喀喇沁王室的优遇”一节着力描述了贡王夫妇对她的“破格优遇”(《新版蒙古土产》,第22 页),河原操子认为不论是其初至王府时受到的款待,还是贡王夫妇亲自送她离开,都“不是因为自己的工作而得到信任的结果,而是王爷和王妃对日本的信任,以及最初,内田公使将我介绍为非常了不起的女子推荐给了他们的缘故”(《新版蒙古土产》,第22——23 页)。后文再次强调贡王夫妇的礼待“完全是对日本的信赖”(《新版蒙古土产》,第26 页)。这种说法一方面是出于她的自谦,面对伪满洲国的嘉奖,她说“我根本没有那样的功劳”(《新版蒙古土产》,第32 页),可见虽然她对自身教育事业的成功感到自豪,但仍谦虚地接受别人的夸奖。另一方面,她也确实认为贡王是对日本“完全信赖”的“亲日家”,那些带有强烈的肯定语气的描述,读之让人感到作者的诚恳,正是这些处处显得真诚的描述,将以“亲日”为手段的贡王塑造成了纯粹的“亲日家”。而此时的“亲日”有了另一层含义。

伪满洲国成立的1932年,包括喀喇沁在内的内蒙古东部地区已成为日本殖民地;1938年,日本提出建立“东亚新秩序”并宣称“应以日满华三国合作,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建立紧密相连的互助关系为根本”;直到1944年9月,呈战败之势的日本向重庆政府提出和谈条件时仍要求“‘满洲’国维持现状”。可以说,从日俄战争结束到日本最终战败投降为止,不论日本的对外政策如何变化,“满蒙”地区始终具有重大的战略意义。随着日本侵略政策的发展,贡王对日本的意义也有相应变化。对于日俄战争前后的日本来说,他是可以拉拢的地方势力。河原操子通过将贡王的“亲日”行为简化,把他纳入战略构想以对抗俄国。对于1944年的河原操子和日本来说,已逝世13年之久的贡王不再是喀喇沁之主,而成为了“满洲国”之热河省的一名曾经颇负盛名的蒙古王爷。当初为“日清两国相提携”(《蒙古土产·序》,第1 页)而来到中国进行教育事业的河原操子最终被称为“日满亲善的功劳者”。如同喀喇沁和河原操子身份的变化,“亲日家”贡王也变成了显示日本与“满洲国”“互相合作”“紧密相连”之关系的代表。表现这种态度的不只河原操子。1938年,喀喇沁右旗前代理旗长(1937年卸任)邢致祥(1880——1940年代末)在为贡王写的“略史”中提及日俄战争中的贡王时说道:“中国宣告中立……毫无同种友邦利害之观念……惟贡王独有助日之热心……”。邢致祥的这段话将贡王从中国剥离开来,在其笔下,贡王的“亲日”行为与中日“蜜月期”无关,而只是出于同文同种而“助日”。无论是出于本心还是时局使然,他的话语都是罔顾历史复杂性、不符合客观实情的,他和河原操子的书写都显示了“日满亲善”的立场,“亲日”一词背后所体现的中日关系被淡化,被强行赋予了新内涵,成为了代表“日满亲善”的“符号”。

从“亲日”的这一新含义来看,《新版蒙古土产》不只是战争动员书,同时也是“东亚新秩序”的宣传书,显示了河原操子思想从国家主义到大东亚主义的发展轨迹。被强化了“亲日”形象的贡王成为了展现河原操子的“光荣”和日本“东亚新秩序”成果的工具。从1909年的“亲近”到1944年的“亲日家”,河原操子成功塑造了“亲日”的贡王形象。

结 语

《蒙古土产》对贡王着墨颇多,这在20世纪上半叶的蒙古地区相关游记或调查报告中是很少见的。鸟居龙藏(Torii Ryūzō)夫妻在河原操子离开后来到喀喇沁接替她的教学任务,出版了著名的《蒙古旅行》(鸟居龙藏,1911)和《民俗学上所见之蒙古》(又译《从土俗学上看蒙古》,鸟居君子[Torii Kimiko],1927),两部著作都未谈及贡王。近代著名革命家吴禄贞(1880——1911)在《东四盟蒙古实纪》(1906)中也只简单提及崇正学堂,其他中国官员和外国人士也较少记录蒙古王公的言行。与当时的这种“常态”相比,《蒙古土产》的独特性可见一斑。

河原操子笔下的贡王形象与现实中的贡王无疑是有偏差的,贡王的“亲日”行为是一种政治手段,其实质是利益交换,并且是无损民族主体性的利益交换。河原操子却在到达喀喇沁前将之想象为“正义”之举,在初版中认为贡王行为体现的是对日本的“亲近”和“善意”,在新版中更是直称其为“完全信赖日本”的“亲日家”。这种偏差不仅与双方目的之不同有关,更是复杂的时代环境造成的。“正义”的贡王形象是她的梦,“亲日家”贡王在某种程度上亦是“梦”,可以说,“梦”贯穿全书,同时也贯穿了1903——1944年间的日本,映射的是日本的东亚盟主梦,而日本最终战败的现实赤裸裸地揭示出这些梦的虚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