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住

钱芬站在窗边看街景，老莫发起微信通话：老钱，我和老黄、老张商定搭帮过日子，之前也跟你提过，你什么想法？也一起过来吗？

真决定了？钱芬说我考虑考虑。

老莫说，我看这样吧，老钱，我就大致跟你说一下儿，老黄和老张她们都觉得没问题。想明天去看看房子。老黄已经提前去那地儿踩过点儿，过八达岭高速，离野鸭湖湿地公园很近，就在延庆康庄那一带，属于城乡接合部，环境好得没的说，旁边有一个瓜果蔬菜种植基地，每天可以提着菜篮子去地里采摘新鲜果蔬。附近还有农户养奶牛，可以拿着奶瓶去找人家直接挤鲜奶。

老莫还转发了老黄拍的一些现场照片和视频，看着确实都挺好，钱芬也有点儿心动。她把视频和照片发给女儿慕云，慕云也赞同母亲过去看看，说您和莫姨她们都是昔日老同学，平时大家也都处得不错。要是四个人能合住的话，一起干什么都有个伴儿。不像现在您一个人在家这么孤单。我们也不能天天回去陪您。

孤单的确是有些孤单。自从慕云出嫁之后，就感觉家里空荡了不少。那时慕云爸还好好的，俩人好歹还有个伴儿。前幾年老伴病逝，钱芬感觉自己如同大半个孤鬼。慕云也忙，节令放假才能回来看看。

终于下了决心。翌日吃罢早饭，钱芬就按老莫约定的地点，和老莫、老张一起，坐着老黄的小奥拓，一起去看房子。这之前老黄在“安居客”租房网上找了几处备选房，委托中介联系房主，约定上午十点半至十一点看房。

四处备选房都看了看，最后确定康庄某住宅小区的那套三室两厅一卫的住房，南北通透，采光好，小板楼三层，一百平米，月租才一千一百元，分摊下来，每人也只需付二百七十五元。大家都比较满意，当场定下来，押一付三，跟中介签了一年合同。将房子做了一遍深度保洁。那个周日就搬了过去，正式入住。

原本有三间卧室，小客厅改作卧室，房东提前网购的原木单人床也已送上门，四个卧室正好一人一间，床铺、桌椅等必备摆设一应俱全。

怎么住？老黄说，都是老姐老妹，就不客套了啊，我住主卧，老妹们没意见吧？老莫立马笑笑回应：反正大家都有卧房住，大小无所谓。她要了大的那间次卧。

老张倚着主卧的门框，扫视了一下对门的大次卧，笑着说，老黄和老莫也够豪爽的哟，会挑卧房呢。见老黄和老莫不响，老张走到小客厅门口，看钱芬一眼，说老钱选哪间？钱芬知道老张的小心思，就指指小的次卧，说我就这间好了。

老张客气了一下儿，说你那间是不是有点儿小了？钱芬说没事，再大的房，能睡得到的地方也不过一张床嘛。老张颔首，说老钱讲得一点儿不差。钱芬撇嘴浅笑，没再吭气。

第一天没有动火开灶，在小区附近的“农家乐”餐厅解决三餐，AA制，是钱芬提议的。

老黄说搞什么AA制哟？我来买单好了，请这点儿饭吃不穷。老莫说我来做东得了。老张说还是我来吧。

钱芬正色地说，咱们以后要天天在一起住，就不要搞什么客套了。就算一个人买了单，其他三个人就等于欠了人情，还得惦记着还，是不是？AA制，心不累。

午休后，四个人坐下来，商议每天日常吃喝等事宜，米面、禽蛋肉类、粮油副食品等到附近的超市采购，每天的菜蔬直接到菜农种植的基地采摘，去奶农家直接挤鲜奶，诸如此类的费用统一核算均摊。老黄特地做了个轮值表，贴在客厅角落的冰箱上。从老黄开始，接下来依次是老莫、老张和钱芬，分别负责每天煮饭、做菜、刷锅、洗碗等一条龙的厨房事务。

老黄做菜水平不一般，毕竟以前在一家国营企业做过大厨，红烧狮子头堪称一绝，“蚂蚁上树”尤其拿手，清炒小菜也是色香味俱全，老莫和老张都夸赞老黄做的菜比外头餐馆的还地道。钱芬也觉得好吃，美中不足是偏于油腻，饭后老半天都觉得胃有点儿闷胀。

老莫做厨房活计也是好手，炒菜喜欢花样翻新，不管怎么翻新，有一样必不可少，那就是青椒。老黄和老张也不惧辣，说青椒维生素多，吃了没坏处。钱芬有慢性咽喉炎，也是以前在小学校上课时坐下的职业病，退休这么多年了，虽有缓解，但辣椒还是不敢吃。跟老莫说过，少放点儿辣椒，老莫应声归应声，一转脸就忘，上桌的菜依然辣得很。钱芬不便多说，怕扫老莫的兴，以为她事多。吃不了就少吃点儿，私下里给自己开点儿小灶。不便在厨房里折腾，怕老莫她们有想法。趁她们都回房间午休，钱芬就冲点儿牛奶粉，吃点儿干果仁。

老张做菜风格是俭省，喜欢炖菜，土豆切大块和牛肉炖，大白菜和粉条一起炖，油还重。钱芬筷子头挑菜，不爱吃，也不吭声。老黄和老莫吃了眉头大皱，说老张要改变一下厨艺。等到第二次老张下厨，老黄和老莫就现场指导。老张倒也虚心，土豆去皮，问老黄怎样飞刀切土豆丝。老黄给她示范，示范结束，一个土豆也被老黄切完了，这还不算，老黄还顺手将土豆丝加牛肉丝给热炒了。做胡萝卜肉片，老莫唯恐老张又要水炖，直接加辣椒炒将起来。整顿饭菜做下来，基本上就是老黄和老莫的口味。老张有点儿不乐意，说这餐全被老黄和老莫越俎代庖了！

钱芬吃的净是不合口味的饭菜，心想等到她掌勺，怎么也要顺着自己的心意来。

平素钱芬喜清淡，做菜基本上不放盐，加几滴优质的酿造酱油，或者放点儿豆瓣酱。老黄她们提醒钱芬要记着放点儿盐，钱芬不以为然，还顺势开导一番，说少盐或不吃盐有利于身体健康，不能光顾着口味啊。咱们这个年龄，得注意养生。

老黄说，那也得要有点儿咸味儿，才好入口不是？首先得搞饱肚子，才能谈养生。老莫说，瞧你都“养生”成瘦竹竿了，还“养生”呢！

钱芬说，千金难买老来瘦。

老张在一旁建议说，要不老钱分开做吧，先做不放盐的，再单独加点儿盐。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钱芬也得照顾照顾大家的口味。趁势提醒老黄老莫，说以后你们也都要照顾我的口味，老黄做菜要少放油，老莫呢，菜不要做得太辣。

吃喝之余，便是娱乐。

室内娱乐主要是玩牌、看电视和唱歌。为了提高唱歌水平，在老莫的倡议下，每个人花了二百元集体报了一个线上唱歌班，加入“畅唱大课堂”微信群，每天往群里发练歌音频。四个人都注册了“全民K歌”，将自以为唱得还不赖的歌曲发到那上面，互相叫好鼓励，玩得也挺有味。

室外娱乐主要是周边游。每次都是老黄的小奥拓拉着大家，人在大自然里游走，全身心都放松了，远比窝在屋里开心。

那天去周边的小草原玩了玩，回来的途中，经过一个加油站，老黄停车，刷卡加油。回头慨叹说，怎么感觉车这么耗油呢？这才多长时间啊！像这样开销，可吃不消哟。

钱芬听出老黄话里有话。她虽不开车，但她的表姐开铃木奥拓，她总鼓动钱芬学车，弄辆奥拓开开，说别看这小家伙没什么档次，做个代步工具，还是没的说的，很省油，我要是每天都这么开的话，从家到单位，一天也就耗油五块左右。老黄也不是天天拉大家出去，自从四个人一起住过来，才出去三四次，去的地方也都不太远，哪有那么耗油？老黄分明在提醒大家要算油钱嘛。当然油钱也是应该要算的。就算是亲姐妹，也要明算账。

老莫也会听话听音，不等钱芬开口，她就说话了：老黄，这样吧，咱们出去都用你的车，也不能亏待你，油钱算大家的，怎么样？

老张说的更直接，老黄算算，大概多少钱？

老黄摆摆手，嘿，瞧你们，我也不过随便说说罢了，一点儿油钱还算，是不是太见外了？

钱芬说，不是见外，应该这样的。你还充当大家的专职司机，应该补贴补贴的，一个月补贴一百八还是二百？她目光转向老莫和老张。老莫说，我们都是老姐妹，要是多给的话，老黄肯定也推辞，一百八吧，好算，三个人均摊，一人六十。老张说这样也好。

老黄笑笑说，你们可真会来事！什么钱不钱的啊！就是不说钱，老姐我也照样要拉你们！

过了两天，老黄的三个老同事约着来玩野鸭湖，平素见老黄经常在朋友圈发宜居美照，她们也对老黄的合住生活感兴趣，所以顺便过来参观参观。

钱芬头天傍晚上超市买的一些干果包和提子，随手搁在客厅的茶几上，顺理成章成了招待大家的茶点。一个干果小包五块五，一斤提子二十五，都不算太便宜，总共费掉一张“毛爷爷”，结果干果钱芬只吃了一包，提子也只吃了屈指可数的几颗。之前钱芬也不时买些水果、干果，每次都是大家一起吃。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有点儿大手了？自己的退休金不比她们高多少，老这么共享下去，是不是有点儿不划算？

大概觉得光吃钱芬的茶点不合适，有时老黄、老莫她们也都买来零食，似乎是有意本着节约的原则，老黄去炒货店称来半斤五香瓜子，老莫买来两小袋红薯条，老张买来一大桶爆米花。钱芬吃零食有讲究，五香瓜子、红薯条和爆米花不是她的所爱。她寻思下回买那种盒装松仁之类的吃食，搁在桌面上，这种小玩意剥壳要剥半天，禁吃。

那之后不时有客人来，基本上是来了聊聊天、喝喝茶、吃顿饭就走，不留宿。也有例外的，老莫的堂妹带着小孙女过来玩野鸭湖，没玩够，说第二天还想接着玩儿。晚上，祖孙俩就住老莫的卧房，老莫在客厅打地铺。

小孙女性格像假小子，人来疯，各间屋子里乱跑。老姐眯眯笑着叫孙女不要闹，说九月份就是一年级小学生，再闹就不是好孩子了，下回奶奶出来玩也不带你了。小女孩稍微乖了一点儿，很快又淘起来。老姐也没法子，对大家表示歉意，说不该带这小丫头来，闹死人了！瞟瞟洗手间的老莫，压低声音对身旁的老黄说，我们要去住宾馆，我老姐死活不让，说没有必要花冤枉钱。

老黄说，确实也是，都是老姐妹，没有必要花冤枉钱的。

老张接过話茬儿，说过去皇帝家还有几门子亲戚呢，何况我们？哪家没有个七大姑八大姨的？

钱芬也表态说，既然来了，就不要拘礼嘛。

莫家堂妹夜眠跟个老爷们儿一样，鼾声如雷的，这房子也不怎么隔音，钱芬不像老黄老莫她们睡得沉，一晚上辗转反侧，几近无眠。

早上起来，莫家堂妹容光焕发，说这地方真好，一躺下就能睡着，一觉就能睡到天亮。外面到处都是绿油油的，空气也好，长期住在这地方，人能增寿。还说她要是不用带小孙女，肯定也要过来跟大家合住。

钱芬揉揉发涩的眼，忍不住说，妹，你昨晚打呼噜打得可响了。

莫家堂妹“哦”了声，我打呼噜？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啊。老莫笑微微，说老钱，你要是睡着了，就听不到打呼噜声了。

钱芬摇头哂笑，瞧老莫这话说的！没有呼噜声，我才睡得着呢。

合住不过才两个多月，钱芬就开始心生去意，她觉得还是一个人住自在。

四个人合住了两个半月，老张出了意外——下楼不小心踩空摔倒了，不停地呻吟。老黄和老莫赶紧将她扶起搀到屋里，钱芬找来活血止痛膏给老张贴了贴，不管劲，老张整个脚踝肿胀得老高，根本走不了路，胳膊肘也受伤了，看样子摔得很严重。老黄皱皱眉，说麻烦大了，八成是骨折了。

大家一起合力将老张弄到医院，一拍片子，外踝骨骨折，打石膏固定。大夫说，需要静养三个月左右才能下地走动，想恢复正常走路的话，得需要半年左右的时间。一定要定期去医院复查，不能做剧烈运动。

将老张从医院弄回住处，大家累得够呛，要知道，老张可是四个人当中块头最大的，体重达七十一公斤。

照顾老张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哟，好几个月呢。老黄说，老张，得给你家儿子儿媳妇打电话说一声。

老张神情落寞，说他们忙得很。将手机递给老黄，让老黄替她打一下。

电话刚通，就掉了线，老黄接着打，倒是通了，老张儿子小葛说他们单位正忙着迎接上面检查，实在没时间过去呃。

老黄说，你媳妇呢？小葛说，她更不行，比我还忙。

老黄怏然不快，说你们再忙，你妈也不能不管啊！小葛说，等我忙完就过去。电话又掉线了。

老莫满脸笼霜，说我们都是老胳膊老腿的，总不能全指望我们吧？

钱芬说，我们先帮着照顾一下。等他们有空儿再说吧。

照顾了两周，还不见小葛过来。实在沉不住气了，老黄再次打电话找小葛。

小葛说还没忙完呢。我当初就不赞成老太太跑那么远住，我想我们忙，老太太住我们旁边，我们去看她也方便，这大老远的，来去得半天时间，太费劲了。当初老太太不听劝，她说她自已照顾自己，非要坚持这样，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想着她跟几个阿姨一起住，有什么事相互也能照应，也用不着我们是不是？

老黄越听越不是味儿，那你的意思，你妈你就不用管了，全归我们管？

小葛说，不是那意思。等我这一周忙完，我就过去。

一周后小葛人没过来，电话倒是到了，直接打给老黄的，说实在太感谢您和两位阿姨了。我给阿姨们网购了一些水果，估计傍晚能送到。又说我这边实在走不开。麻烦阿姨们再帮我照顾照顾我妈。多谢多谢！

老黄看了看老莫，老莫看看钱芬和老张，谁也没有说话。

没过几天，老黄娘家侄女来电话，说奶奶状况不好，特别想念姑妈，姑妈回来一趟吧。老黄收拾了一下，回娘家去了。

两天后，老莫的女儿来电话，说她要去培训，女婿小郭要出差。家里没人不行，小白和小黑会疯掉的，成天扒门叫唤，吵人家邻居。水管最近老漏水，要联系工人来修，让她妈去她家帮着照应一下。

老黄和老莫接电话时都是声音外放，大家都听得真切。

三个手脚利索的人，只剩下钱芬。钱芬一个人弄不动老张，跟老张商量：实在不行，请个护工吧。老张叹叹气，点头。

护工还没请，老张的儿子和女婿当天傍晚倒是开车过来了。一见母亲的面，小葛就没好气地说，妈，我早就说过，合住不是那么回事，您偏不信。现在您也看到了，非亲非故的，只能同甘不能共苦。

钱芬说，小葛怎么能这样说话呢？黄阿姨和莫阿姨离开是有事情。何况也一起帮着照顾了三周。你这个亲生儿子到现在才来，是不是也不是那么回事？

小葛闷声不再言语，和他姐夫将老太太给弄回家休养去了。

原本四个人住的热热闹闹的屋子，只剩下钱芬一个人，显得有些寥落了。

老黄来电话，询问老张的情况，钱芬如实相告，问老黄什么时候回来？老黄说，就这两天吧。钱芬说，你老母亲身体无恙吧？老黄说老太太不错。其实她是故意让她侄女打电话来，找个借口离开而已。

随后老莫也来电话问老张怎么样，说她也准备过一两天就回。不用说，老莫也是跟老黄一样玩的小伎俩。

老黄和老莫说起小葛，都没有什么好印象。老莫说，这小葛也真是的，我们帮你照顾你妈是人情，不是义务。怎么连这点儿常识都不懂呢！

老黄说，老张家这小葛，就像老葛，不太通人情世故。老葛当年要是通人情世故，老张也不至于跟他闹掰。……小葛这回将老张弄回去，估计也不会让她再回来了。

不管老黄和老莫说什么，钱芬也只是听听而已。她想老张一定很难过。换作谁不难过呢？

室外暮雨霏霏，微凉沁脾。钱芬站在客厅的阳台上，望着漠漠烟雨，有点儿怅然若失。

她给慕云发了一段语音，让慕云有空回趟家，将屋子收拾收拾，找小时工做做保洁。等老黃和老莫回来，她就准备回家住了。

璩静斋：中央民族大学文学教授。有作品曾被《作家文摘》《小说选刊》等转载。出版长篇小说《木兰花》《青青果》《低落尘埃》，中短篇小说集《尘埃里开出雪莲》，系列童话《天使的印章》，文学论著《文学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