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阳
逶迤淝水,由东向西,缓缓流淌,在八公山脚下,向北一甩,汇入淮河。
淝河流经古城寿县城北,与护城河“T”型交接,紧紧包裹住“口”字型的古城墙。北城墙下的淝水,也就成了护城河的一部分。
仲春时节,阳光和煦,天朗气清。淝水岸边芦苇拔节,油菜花黄,垂柳把河水洇染得一片碧绿。几只水鹩巡游于水面,见有人来,急转身向水中央飞起,翅膀将水面扇起一溜溜波纹。老柳树下,有人把持鱼竿,临河垂钓。古城墙上,红男绿女,欢歌笑语,游人如织。一行白鹭跃过城墙,依次落入芦苇丛中,悄然无声,了无踪迹。
站在对岸稍嫌简陋的河堤上,面对久负盛名的淝水之战古战场,我的脑海蹦出一句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一
寿县博物馆“淝水之战”厅,并排塑有谢安、谢玄、苻坚、苻融等四尊铜像。谢安气定神闲,风流倜傥;谢玄银甲披身,英气逼人;苻坚容颜瑰伟,自信满满;苻融姿貌俊雅,卓尔不群。
历史上,谢安、谢玄、苻坚、苻融,其实都是十分可爱的人物。谢安就不消说了,这是一位中国古代史上绝无仅有的能把“风流”两字写到极致的人。家族里,他是所有人的精神依赖;社会中,他是一个时代的崇拜偶像;林泉间,他是名士们的核心领袖;朝堂上,他又是整个国家当之无愧的擎天支柱。他还是一位大书法家,一位操琴里手,一位诗人,倾倒了李白、苏轼、王安石、辛弃疾、陆游等无数文人雅士的完美仪型。谢玄,作为谢安的侄子,为人温存谦让,但有经国才略,治军打仗中智勇过人,被誉为“常胜将军”。作为北府兵统帅,在“淝水之战”晋兵大胜中发挥了决定性作用。而苻坚,年仅十三岁就任龙骧将军,是十六国时期著名的政治家、改革家,前秦帝国第三位国君。在位时期,励精图治,广施仁政,开凿泾渠,减刑免租,开创宣昭之治,史称“关陇清晏,百姓丰乐”。随着国力日渐强盛,苻坚胸怀“混一六合,以济苍生”的鸿鹄之志 ,开启了一统天下的漫漫征程,其终极目的是为了结束乱世。南征北战中,苻坚攻城拔寨,但从未有过一次屠城暴行。苻融,苻坚的弟弟,姿貌俊雅,聪慧过人,宗室名臣、文学家,朝野中颇有声望。王猛去世后,用“萧规曹随”之法维持国家正常运转,屡次反对攻打东晋。我曾天真地想,这四个人,如果放在和平年代,也许可以成为刎颈之交,诗词唱和,把酒言欢,以心换心,惺惺相惜,成就新的一曲高山流水!
一场淝水之战,将谢安、谢玄、苻坚、苻融等四人的名字紧紧联结在一起。今天,寿县人又将他们集于一室供人瞻仰。假若四人天上有知,不知会发出怎样的感慨?
二
谢安、谢玄、苻坚、苻融同处一室,也只有在寿县,才能成为现实。
寿县古称寿春、寿阳、寿州。战国晚期,楚国以此为都,自秦汉以迄明清,本地迭为郡、县、州、军、道、路、府治所。有人说,古今和谐看寿县,文化包容在楚都。的确,3.65平方公里的一座弹丸小城,东城有唐代报恩寺、清代基督堂,西城区有元代孔庙、明代清真寺,城南有隐贤泰山庵、正阳关玄帝庙,城北有八公山帝母宫和白塔寺。可谓儒、道、佛三教齐全,古今中外宗教文化在这里共生共融,各色人等于小城和谐相处。
1977年2月,寿县报恩寺舍利塔因塔身胀裂危及安全,文物部门决定拆除。当清理到基座时,人们发现一块石板明显有人工雕琢的痕迹。撬开后,一座不为人知的地宫映入眼帘。地宫内呈六角形,六面墙上除北壁镶嵌《寿州寿春县崇教禅院新建舍利砖塔地宫壁记》石碑外,余下五面皆为粉彩人物画,画中人物席毯而坐,慈眉善目,广袂长衫,华丽富美。其中一画,道、僧、儒同席,或拱手,或合掌,或抱拳,体态逼真,形体匀称,儒生温文尔雅,道士幽雅清癯,僧人静穆宁谧;再有一画,武将与信女同框,武将骁健刚猛,信女柔丽婀娜,形神兼备,惟妙惟肖。所有人物或交谈状,或倾听状,或作顾盼,或作沉思,寓动于静,不一而足。这是寿县首次也是唯一一次发现宋代壁画的实物遗存,其考古及艺术价值不言而喻。但普通民众茶余饭后引为谈资的,还是壁画所反映的场景,认为其正是寿州人文风情最真实的写照。
寿县地处淮河中游南岸,位属中国南北分界线,地理上平旷开阔,族群上夷夏交互。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土不同,风俗、饮食、性情也就不同。北方人豪爽大方,南方人细腻精明,不南不北的寿县人则中和了南北特色,看起来粗犷豪放,实则粗中有细。受楚文化历史性影响和淮河文化地域性影响,寿县人的性格更呈现出一种推崇和合融通、顺应自然本性的精神特质,崇文尚礼,兼收并蓄,追求自由,守土慎迁,做人治世倡导道法自然,正所谓“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清代马注在《清真指南·卷一》“请褒表”记载:“宋熙宁时, 臣祖所非尔为阿思不哈喇国王入贡京师, 神宗大悦, 留淮泗之間, 封宁彝域朝奉王。”“淮泗之间”, 即指淮河和泗水,实属皖隶。文献显示,自北宋中期回族先民迁入寿州古城,与当地民众和谐相处,世代友好,由当时不足百户、近千人,逐步发展为3000余户、1.2万人。
今天,寿县拥有35个民族,人口139.9万人,其中少数民族人口4.65万人。
三
一河定南北的分界线,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古人向有“守江必守淮,夺淮必夺淝”之说,作为战略要冲,寿县“南人得之,则中原失其屏障;北人得之,则江南失其咽喉”(清代《寿州志》),任何一位兵家都不敢小觑。每有战事发生,必先以淝水为争,“备守战”贯穿于寿县历史,无论明代《寿州志》,还是清代《寿州志》,都专设“武备”一章。战争频发、治乱交替的历史演变,又让淮河文化在融汇东西南北中不断得到发展,人民尚武豪侠,机智勇敢,善于抗争。
公元383年八月,苻坚亲率百万大军南下,意欲一举灭除东晋,实现一统天下的梦想。面对众人劝阻,苻坚自信满满:“我有百万大军,一人扔根马鞭,就能把长江的流水堵住。消灭东晋,还不就像捏死只蚂蚁一样!”
大军所向披靡,摧枯拉朽,轻取寿阳后,在淝水岸边扎下阵营,等待决战。
面对强敌压境,敌我兵力悬殊,国家生死存亡命悬一线,东晋朝野上下一片恐慌。这时候谢安站了出来,临危不乱,安排谢玄率领八万北府兵前往迎敌。敌众我寡,仗怎么打?将士们都心中无数。离建康前,谢玄想借辞行的机会讨问计策。谢安神色平和,不以为意地说:“我心里已有谋划。”然后就没了下文。谢玄无法,翌日遣部下张玄再去请教,赶上谢安正在召集好友们坐车去山间别墅游玩。张玄跟到山里,谢安要他陪自己下棋,并说:“如果你赢,这所别墅就是你的了!” 平时谢安棋艺不如张玄,但张玄心中有事,这次影响了发挥,只与谢安下了个平手。不能取胜,别墅自然未能易主。
谢安的气定神闲,从容不迫,为东晋稳定人心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后来,看似一边倒的颓势,果然实现大逆转,就像“围棋赌墅”中棋艺不高的人反而赢了一样,前秦大军居然被东晋打败了。消息传到建康,谢安正在与客人下棋,看完信,就放在了一边,依然如旧,继续下棋。客人问他什么情况,谢安面不改色,缓缓答道:“没什么,小儿辈遂已破贼。”
后来,人们便用“围棋赌墅”这一典故,形容一个人的镇定沉着,举重若轻。
从谢安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我联想到2020年7月份网络平台迅速传播的一则短视频:其时,江淮之间连降暴雨,寿县古城四周一片汪洋,洪水滔天,水位高过古城城门。寿县人把城门一关,城内10万居民生活如常,该上学的上学,该上班的上班。非但如此,利用古城墙御洪的独特功能,寿县人剑走偏锋,化危为机,加强宣传,增强古城旅游的知名度和美誉度。一时间,“到寿春来看水”上了热搜,成为网络热词。
四
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这才是克敌制胜的法宝。
谢玄知道,前秦兵多将广,硬拼不得,只能智取。第一个回合,实施“斩首术”,派出猛将刘牢之领兵5000人乘夜奔袭洛涧梁成大营,斩梁成、王泳。前秦5万人马群龙无首,溃不成军。北府兵牛刀小试,大获全胜,大大鼓舞了晋军士气,为后期淝水之战取胜创造了条件、奠定了基础。
淝水决战,更显谋略。先是在八公山布下“疑兵阵”。苻坚站在寿阳城头往北一望,大惊失色。时令已进隆冬,淝水上空灰暗空蒙。八公山下,晋军营帐排列整齐,手持刀枪的晋兵来往巡逻,阵容严整。再看山上,松涛呼啸,隐约藏有百万雄兵。“这分明是一支劲敌呵!”苻坚面如土色,回头怅怅地对苻融说,心头蒙上一层不祥的阴影。
两军隔河布阵,长此以往耗费极大。苻坚意图速战速决,派出降将朱序去晋军营中劝降。殊不料朱序“人在曹营心在汉”,带回一封谢玄的信件。信中请求秦军稍作后退,让出一点地方留出战场,以便晋军渡河决战。苻坚不知是计,决定依仗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在晋军渡河后再挥军掩杀:“我军只要稍稍后退,等晋军一半过河、一半还在渡河时,用精锐的骑兵冲杀上去,焉有不胜的道理?!”
按照双方约定,晋军开始渡河,苻坚则安排秦军后撤。
千算万算,苻坚没有想到,秦军士兵多为汉人,属乌合之众,训练较少,入伍较迟,指挥不统一,斗志不坚定。一接到后退命令,立刻乱了阵脚,形成队形混乱、指挥失控的局面。而晋军的三千北府兵,训练有素,久经沙场,战斗力极强,风卷云涌般渡过淝水,乘着敌军后退之际,一阵旋风似的直扑前秦中军大帐,故伎重演实施“斩首”计划。苻坚根本没料到晋军如此神速强悍,待回过神来,晋兵已冲到眼前,身上连中数箭。慌乱之中,丢弃所乘车辆,狼狈逃窜。朱序见苻坚败逃,里应外合,煽风点火,趁机在敌营后高呼:“不好不好!秦军败了!” 前秦士兵分不清真假,一时间心慌意乱,狼奔豕突,潮水一般四处逃窜。苻融见状,拼命组织抵抗,在乱军中被晋军斩杀。前秦两位主帅死的死、逃的逃,士兵们群龙无首,互相践踏,尸横遍地。谢玄指挥晋军乘胜追击。一场战略决战戏剧性收场,东晋以寡敌众,大获全胜。
千百年来,淝水之战作为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例,几乎收入所有中外知名军事院校的教科书,成为古今无数兵家心向往之顶礼膜拜的经典。2020年6月15日,加勒万河谷中印军人发生冷兵器对抗。从后期曝光的现场视频看,印军人数占明显优势;而我军虽然人少,但同仇敌忾,众志成城,利用地形,采取了类似于“淝水之战”以少胜多的战术战法。最终结果是,数倍于我方的印军被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记得1999年,刚刚退出领导岗位的张震将军专程来到寿县,登临古城墙,远眺八公山,凭吊淝水之战古战场,亲身感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氛围与意境。将军说,他在国防大学当校长的时候,给学生们上的第一堂课,讲的就是“淝水之战”。实践证明,我们的军人不负厚望,已将先人的智慧转化为戍边报国的独门绝技、看家本领。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寿县古城流光溢彩,古城墙上的游客已转换为散步、跑步的居民。护城河里,蛙声一片。一列动车,呼啸着从河边的高架桥上穿过。远处隐隐传来机器的轰鸣,那是东津渡的工人在挑灯夜战。机器的轰鸣,呼啸的列车,闪烁的灯光,仿佛都在述说,历史的喧嚣已属过去。
东津渡为淝水入淮要津,古名长濑津,三国时期王粲曾在《浮淮赋》中写道:“迅风兴,涛波动,长濑潭渨,滂沛汹溶。”现在,作为引江济淮的沟通水道,东津渡正在搭建一條长约2000米的跨河大桥。建成后,可形成一条连接南北的黄金水道,对于完善安徽、乃至全国的水陆交通网络,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