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惑的追问与迟到的忏悔

2021-11-09 07:18张勇
安徽文学 2021年11期
关键词:儿子老师

张勇

新世纪以来乡村与都市的巨大变动,促使乡土文学主题、特征同步嬗变。诸多作家将目光投向逃离乡村奔赴城市谋生的群体,描述乡村伦理与都市文明之间此消彼长的波澜。李凤群在早期作品《边缘女人》《非城市爱情》《背道而驰》《颤抖》中也曾努力探寻这些在城市中漂泊的异乡人所经受的文化冲击和解不开的心理枷锁。而其力作《大江边》《大风》中则以女作家少见的雄浑从乡村家族代际更迭入手,通过半个多世纪的铺陈展演,重塑厚重的乡村史诗。李凤群的新著《大望》(《花城·长篇专号》 2020 春夏卷)以深切的現实关注拓宽了乡土文学的书写可能。小说以四位身份、经历、性格迥异的老人离奇地被子女、社会隔绝遗忘,被迫回到故乡“大望洲”,在窘迫的乡村生活中经历现实、精神的重重危机,他们百般筹谋、互相扶持,在早已没落荒凉的故乡,他们不断反思自己是谁,对自己的人生履历展开惶恐的内心追问,对身不由己的谎言、伤害、异化与逃避被动地进行忏悔,殚精竭虑地寻找回归正常生活的路径却功亏一篑。

小说语言缜密细腻、张弛有度,结构严整,情节设置前后呼应,有条不紊地整合了赵钱孙李四位老人看似荒诞的三十天孤岛求生过程与艰难无效的心灵救赎。作者冷静而尖锐地清除了历史油画上的一层层油彩,暴露出四位老人被遮蔽粉饰过的真实品性,果决地揭露这些人生中或主动或被动进行的不光彩的抉择正是导致他们离奇遭遇的原因。垂暮之年他们原来的生活秩序遭到破坏,被押上命运的审判台,苦难岁月早就重塑了他们的灵魂,无法真实地面对自我,自我救赎沦落为以恶制恶,衰老无力的小群体终将彼此失散,独自去承担自己的报应,各自寻找摆脱困境的出路。

作者以类型人物形式塑造主角,她笔下的四位老人姓氏依照《百家姓》顺序被称之为“老赵”“老钱”“孙老善”和“老李”,多半有姓无名,而老人们的子女却有名有姓,老赵的儿子是上海医生赵光军,老钱的儿子则是钱大顺、二顺和三顺,孙老善的儿子是大名鼎鼎的成功富商孙小林和早逝的孙小明,老李的女儿是陶大香、二香、引产后幸存的残疾女儿叶子。从姓名安排上可见作者笔下的老人是群体的代表,而非单个典型人物,他们曾是“大望洲”这个凋敝乡村的赤脚医生、民办教师、村干部和农妇,年迈后随儿女离开故乡,失去了对生活的独立掌控,变成附庸于子女的没用的人。“大望洲的年轻人,去了城市,大望洲的老年人,或进了坟墓,或去了城里。随着最后一批老年人的离开,大望洲最终成了无人居住的空岛,缄默不语,静静等候”。老迈无力的他们不断哀叹“人老无能,神老无灵”。自从他们跟随子女离开“大望洲”,便退出了生命的赛道,退化为仰人鼻息的无用之人,因此无需明确的姓名,只要一个模糊的身份就足以支撑这篇故事。而故事中的年轻人虽是小说的配角,却是社会的主角、历史的书写者、家庭的掌舵人,哪怕只在一个片段中短暂出场,也要名正言顺。

小说从正文第三句开始切入正题,情节设置草蛇灰线,人物性格逐步推进,现实困境、虚幻梦境交织并行,前后章节如编排好的乐章,彼此呼应、逐层渲染直至高潮,冷静日常的文字毫不留情地掀开污秽不堪的世态人情。七十岁出头的老赵体面地在儿子居住的上海小区登场,他原为“大望洲”的赤脚医生,学徒三年,此后独立行医三年,后三年带过一个徒弟,之后歇业改行做采购员、联防队员、文化站宣传员,虽没有财运却有子女运,儿子子承父业,是一名上海医生。老伴去世后他到儿子家养老,与像他一样“随着儿女四处流落”的外地老人结交。安逸的晚年在下文中逐步瓦解,生活对他露出狰狞的獠牙。他医术平庸,只会用放血应对所有病症,早年因四处行医遭妻子猜疑,家庭关系恶劣。与徒弟不欢而散是因为当年行医路上二人误放了捆绑着的精神病患者,间接谋杀了两条人命。晚年他与女儿形同路人,在儿子家做家务、照管孩子却仍被儿媳嫌弃,更为荒诞的是时时挂在嘴上的孝顺儿子某天清晨忽然视他为陌生人,逼得他被迫求助于遭际相同的老友钱老师。

钱老师境遇难堪,只有小学毕业的学历,当过七年代课老师,十九年的民办教师,却一直没能转正,无从享受退休金和医保,晚年生了结肠癌,手术不久老伴去世。失去劳动能力和老伴的他居无定所,由三个儿子轮流赡养。做了二十六年老师却没能培养好自己的孩子,没给自己挣到养老保障,手心向上讨生活格外艰难,“在日常开销这一块,都凭儿子们自觉。他们有时给,有时不给,可能看心情,也可能看收入。儿子们成年之后,他的词典戒了‘马上‘必须‘定时‘赶紧这些恰恰很需要用的词”。潦倒的钱老师看似可怜懦弱,实则自私贪婪、荒淫狠辣。母亲钱吴氏从视察工作的万县长手中拿到一张承诺相助条子,这张条子救过患脑膜炎的侄子,母亲阑尾穿孔时儿子们却不肯用条子来救她。这张条子在母亲病故后仍在发挥作用,万县长给钱老师谋到代课教师的职位,万县长的儿子为他筹集部分癌症治疗费,万县长的孙子为四位求助的老人提供经济资助。钱老师上不孝顺亲长,下未能恪尽职守、修身齐家,他文化素养低下,常常闹出“千(忏)悔”“千里招招(迢迢)”“毛遂自存(荐)”这样的笑话,不仅误人子弟,还常因自己的不如意虐打学生,以致孩子们纷纷辍学,成年后仍对他怀恨在心。钱老师遭遇儿子们改名换姓搬家不认他、生计无着的困境,与他工作时心思龌龊,对年轻女同事吴老师百般诋毁,纵容儿子偷窥惹事,以致家中后院起火、孩子们名誉受损有关。在他折堕无助时,孙老善为他提供了有尊严的救助和宗教心灵救治。

孙老善曾任“大望洲”的村干部,儿子是“大望洲”首富,为人谦和宽厚,爱讲佛经,人生中最大的挫折是小儿子在部队意外身亡和妻子去九华山带发修行。钱老师是他的忠实听众,小说中他四次引经据典地宣讲佛学:“为善是造善业,为恶是造恶业。”暗示遭遇被子女、社会隔绝的困境全是昔日卑劣行径的报应,“贪嗔痴慢疑”是他们悲惨处境的根源。而他晚年的睿智善良、豪爽和气与当年巴结领导、以权谋私、纵容人口买卖的行径形成鲜明对照。他被儿子视如空气是由于他多年来漠视孙小林的成长和发展,儿子发迹后父子话语权更迭,沽名钓誉、利益至上的儿子已再不需要伪善落魄的父亲。

三位男性都曾在人生牢笼中充当灾难推手,他们面对子女与自己不再相认、遭社会厌弃隔绝的困境时反复裸露出毫无底线的卑劣人性:为求钱老师昔日殴打的学生作证,不惜孤立老李、打老病的钱老师耳光;为回到安逸的生活軌道,要大动干戈地写告状信,向媒体诬告;为维持基本生活,他们胁迫县长的后代,抢劫没有还手之力的老人,甚至试图假自杀引发关注,烧掉“大望洲”来倾泻仇恨。他们在耄耋之年对人生危机的追问更像是难以规避的命运审判,即便自以为窥到天机,搜肠刮肚地翻搅记忆、倾诉不光彩的过去,却在逐步“丧失记忆,丧失感情,丧失知觉”,脑海中一切美好的记忆全被掠去,始终空空如也,像石头一样呆滞和麻木,无法以迟到的忏悔换来救赎的可能。

小说中唯一的女主角老李则以坚韧冷静的人性光辉照亮昏聩老迈的残年。她是敏感多情、知恩图报、富有责任感的乡村妇女,在保守的宗族观念影响下,她主动把自己物化为生育工具。然而天不遂人愿,嫁给小陶后她连生了大香、二香两个女儿,为了报答厚道的婆婆、延续家族血脉,她决心不惜代价地生出儿子,因计划生育政策她多次引产打胎,断送了腹中女儿的生命,她的执拗让女儿们仇视憎恶并导致丈夫早逝。“大望洲”成为无人孤岛后,母女失和的老李开始反思生命的意义,机缘巧合找到大命不死、定居日本的残疾女儿叶子后,她毫不迟疑地去照顾她,全心全意为过去的罪恶忏悔赎罪。在传统乡村图景中,她是微不足道的牺牲品,而在村落颓圮时,她敢于直面心魔,无私分享食物和金钱,一力承担四位老人的日常生活,更难能可贵的是她守住了本心,不推诿、不损人、不欺弱,跨越陈腐的性别观后获得新生,重新得到女儿的讯息,顺利回归原有的生活。

在被迫出走“大望洲”的老人身上,李凤群敏锐地捕捉到老龄化社会中乡村老人的弱势困境与凋敝的乡村危机息息相关,“老病死”不仅是家庭、个人不可回避的悲剧,在肉身衰变的同时还牵涉着经济、家庭伦理、宗教信仰等领域的蜕变。小说借助四位老人与社会的离奇隔绝凸显当下家庭伦理的畸变、乡村文明与老龄化社会的双重颓靡。小说借日本电影《楢山节考》宣告新时代经济秩序摧毁了以“孝道”为核心的伦理关系,被隔绝的老人被迫重返乡村,隐喻着老人与乡村被时代抛弃的悲剧,老人们不断被扭曲、删除的记忆则暗示着无法回溯的历史,废弃的乡村支撑不住新生的希望,精神危机带来的整体消亡是命定的存在。作者从容不迫地借助清醒的日常叙述,剥洋葱一般层层紧逼笔下的人物现出原形,完成“大望洲”历史记忆回顾和人生百态描摹,将荒诞的老年危机转化为难以救赎的命定悲剧,绘制了一幅“人生和时代的戴罪存活的物与心”的全景图。

责任编辑 老 鱼

猜你喜欢
儿子老师
养儿子,一定要“拼妈”
谁的儿子笨
你养的好儿子
老师的见面礼
六·一放假么
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