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选
我决定去北方。八月有雨,绵密细长。到九月,天放晴,秋天暴露原形。
我不知被何人邀请,加了那个微信群。群员不多,十三人。群名也不知何人所取——我叫多余。群员名字皆以我叫多余一号、我叫多余二号、我叫多余三号……依此类推,直到我——我叫多余十三号。顺理成章,我修改了自己的群名。除了这串代号般的群名,我对他们一无所知。而他们对我,想必亦是如此。
进群之前,我就决定去北方。可我就在北方啊。北方,呵,北方究竟在哪里?除了荒漠、草原、积雪、繁星、苍鹰、麋鹿,一条通往不知所终的高速公路,除此,还会有什么,我不知道。可这些于我而言,也就足够了。进群以后,群里大多时候一片沉寂,没有聊天,沒有表情,没有红包,我不知道是什么在维系这么一个多余的群。当我疑虑不解时,有人在群里发了一条消息:我不过是个多余人。随后,每人重复发了这条消息,十二条,不多不少。于是,我也身不由己,跟了这么一条:我不过是个多余人。
多余人。嗐!多余人,而已。
后来我想,这个群存在的必要,或许是一群多余人在抱团取暖,或者寻求某处避风港湾罢了。可即便如此,我也觉得这是一个多余的群,而我和我们,与群里他和他们,皆是彼此多余。就像一袋大米中的十三粒沙子,总得被剔除。就像十三粒沙子抱在一起,却永远难以弥合,甚至彼此硌痛腰身。
可我们不挤在一个群里,互相弄疼自己,又何处可去?
我们去北方吧。我发了这么一条消息。我也不知为何要发,或许是一时头脑发蒙。刚发出消息时,我为我打破了这种僵硬局面而略带窃喜,随后就觉得自己过于莽撞,也显得多此一举,打算撤销时却已来不及了。看着那一溜绿底黑字,我心生悔意,一个活着的多余人,何必把自己显露出来,就像那粒黑沙子,何必暴晒于米粒之上。
我准备关掉微信,隐身起来,如同一只蟑螂。群里有人回了消息:我们去北方吧。于是,每个人跟了一条相同的消息。
那我们就这么决定吧。
在我们出发之前,我去了工作单位。八月有雨,毫不停歇,木槿花开着,有着大朵的垂头丧气。一起风,木槿花,犹如一声叹息,兀自消弭了。八月空空荡荡。
我提着辞职申请,收起伞,雨水滴答,落满脚面。我将辞职申请摆到经理面前时,我原以为他会面带惊讶,甚至站起来,拉过我的手,拍着我的肩膀说,再考虑考虑吧。又把辞职申请递还于我,带着挽留之意。如果这般,那我该如何回答?我向来口拙,不善言辞,又加之心软,经不住劝说。经理盛情难却,我又想去北方。这真让我为难。然而这一切并未发生,经理把埋在票据中的脑袋略微一抬,犹如乌龟探头,两只眼珠从镜片上方挤出,盯了我片刻。嘴角遂又撇出一抹黑笑,真是黑色的笑。我能看清人笑时的颜色,有红、黄、绿、灰、白、黑几种颜色。而这种黑笑,我见了不少。它冷漠、蔑视、随意,甚至带有一丝儿怜悯。
我把辞职申请双手递到经理面前,毕恭毕敬。在单位,我对领导卑躬屈膝,对同事和颜悦色。经理抬起左手,并未接过申请,而是扶了扶眼镜,用下巴指了指桌面,示意我放下。我把申请尽量放到他面前,便于他伸手取到。他用食指拨过申请,也没浏览上面所写内容,提笔就写下了“同意辞职按程序办理”九个字。这多少让人有些失望,你不挽留也罢,至少看看我为何辞职吧,毕竟效劳一场,功劳没有,苦劳倒是有几分。但转念一想,在经理眼中,缺谁都不行,唯独缺我,怎么都行。我不过是打字员,前些年,懂电脑的人不算太多,我尚且有用武之地,打字、排版、复印、制表,工作繁忙,我也很享受这种忙碌。后来,单位年轻人渐多,大多精通电脑,我这份工作变成了雕虫小技。经理觉得我这个岗位应该裁撤,每天出工不出力。其实不是我不出力,只是无力可出了。但经理不这么认为,我也无可奈何,况且我又不爱解释,不善表演。经理准备把我安排到办公室,协助他人。办公室不要我,嫌我无用、多余。又调整到企划部,还是不要我,嫌我无用、多余。如此倒腾,我如皮球被踢来踢去,无处安身。最后,让我干门卫。穿一身破旧保安制服,提根刷了黑漆的棍子,独自一人,站在单位门口,跟木偶一般站着,站得久了,我真成了木偶,曾经五天没有吃喝动弹,要不是门房老多用笤帚戳我,我还会站下去,一周,一月,甚至一年半载,也或者一辈子。有人来考察,经理扶着眼镜腿,满脸自豪地指着我说,这是我们的人工智能保安,在整个咸城,独此一个,也算是我们的一大特色亮点。
我提着辞职申请交到办公室。办公室没有人。所谓程序,也就是将这张纸交给办公室存档而已。我把申请放在桌上,出门,下楼。一楼文娱室,门半掩。有笑声喷涌而出。我不知他们因何而笑。笑我愚笨?笑我多余?笑我终于有了自知之明?哎,搞不懂。我把头抵在玻璃上,一一数来,除了经理,单位其余人都在。他们应该看见了我,紧贴在玻璃上,那张压扁的脸,犹如半生不熟的大饼。但他们对我熟视无睹,也不会有人出来告别。他们忙着排练一出叫《欢乐动物园》的舞台剧,已经大体成形,只要再打磨一番,就可以上台表演。
舞台剧排练已有月余。也不知是谁编剧,也不知表达何意,像我这样的人,是搞不清的,也没必要搞清。我站在门口,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了他们起初的排练。剧目大概情节是单位所有人依次走进一个特制灰色铁盒,出来时,就变成了一只只动物,比如老虎狮子孔雀野猪兔子等等,它们行走在大森林中,漫无目的,内心惆怅,森林辽阔,这种惆怅愈加严重,雾一般,笼罩在头顶。接着,经理从一根枪管中爬出,身着燕尾服,一头烫发,撇着八字步,手提弓箭,把这些动物一一射倒,拖进动物园。在园中,经理又身着饲养员服装,给每只昏迷不醒的动物口中充气,动物身体越来越鼓胀,最后嘭一声,爆炸了,紫烟缭绕。像极了爆米花。在烟雾中,一只只动物抖擞着皮毛站了起来。如此重复,直到所有动物在烟雾中出现。它们围拢在经理周围,低眉顺眼,感恩戴德,任其驱使。它们对进入动物园满意极了。
但按照演出主办方奇葩要求,参演动物必须为偶数。除去经理、我和门房老多,单位职工共21人,即21只动物,不符合要求。最后大家认为经理虽然是猎人和饲养员,但作为人,也是一种动物。他们向主办方提出异议,结果被驳回。于是经理很尴尬,经理作为一种叫人的动物,不被认可,换句话说,他连动物都算不上,这真郁闷。最后,实属无奈之下,有人提议了我和老多这两个多余人。大家认为,老多年迈,加之患有高血压。万一变成动物,一激动出了事故,就很棘手了。即便不出事,他从动物能不能再变回来,也难说。那这样的话,就只剩我了。
我从铁盒外走进去,盒内一片漆黑,我摸索着摁了闪烁不停的红灯。我在盒中待了三十秒,有绿灯提示后,我出了盒子。我似乎变成了一匹斑马。我站在中间,其他动物将我团团围住,它们惊奇、失落又愤怒,它们的眼神,像一盆盆凉水,朝我泼来。我不知我为何不受待见。最后,在玻璃中,我隐约看见我身上只有一道黑色斑纹,如一圈裤带,缠绕在腰上。我不是一匹马,我有斑纹。我又不是一匹斑马,我只有一道斑纹。我不伦不类,异常尴尬,算不上一只正儿八经的动物。这般模样,自然是无法参加演出的。主办方会以为单位搞了个怪物来应付差事,如果这样,结果会很糟糕。
但我又不得不上场,因为数量要求。最后大家一致认为,所有人变成动物后,依旧被猎人带进动物园,而我这个似是而非的家伙,只能待在动物园外面哭泣。我依照它们要求,蹲在园外,抹着眼泪,它们在园内,尽情表演。我像一个旁观者,看着它们跳舞、欢歌。我被冷落于外,像个多余之物,像个迷路孩子。想到此,伤心涌上心头,我真的哭了起来。它们听见哭声,表扬我表演到位。演出结束后,它们一一走过我身旁,没有谁拉我一把,没有谁看我一眼,没有谁问我一句。我像空气,不存在一般。甚至那只猴子还将香蕉皮扔到我头上,那只老虎朝我放了一颗响屁。我委曲求全,一言不发,抹着眼泪,懊恼地撕咬着身上的那道黑斑纹,发出呜咽之声。
直到有一天排练时,经理将我一箭射倒,丢在原地,又没有拖进动物园充气,我差点儿变成一只死掉的怪物。于是,我心灰意冷,萌生离意。
我们承包了一辆十三座的轿车。我们约定上午八时在儿童乐园上车。
七点,收拾停当,其实也没有东西可带,一个破包,塞了衣物、洗漱用品、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到儿童乐园门口,尚早,路人不多,行色匆匆,都是陌生人,没人正眼看我。抽了三根烟,无事可干,我钻进儿童乐园。园内寂静。草木竟已泛黄,有薄霜,渗着寒意。不知名的鸟将草绳打结挂在树上,把头塞进去,集体上吊了。这些死亡的黑果实,幽灵一般,尚未熟透,便已凋零。它们也和我一样,在鸟群里,显得多余,它们自有北方。
园内的铁质玩具大多生锈,有些地方积满雨水,落着残叶。
我已有一年没有来过这里。一个人来这里,是无比寂寥的,尤其看到父母们带着孩子在过山车、旋转木马上恍惚飘移的身影,梦幻一般,让人眩晕、反胃。我不知道其他人有无这样的症状。
一年前,我带孩子来这里玩。当时,他还在我身边。他要坐过山车,得我陪他。我向来恐惧那种忽高忽低、左摇右摆的东西,坐上去,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孩子满脸怒相,极不情愿,独自去玩了。在过山车上,过度的刺激,让孩子一边惊叫不断,一边大喊爸爸。我坐在草皮上,顿生疲乏之感,那尖叫之声,令我头疼。玩结束之后,我并没有跑去接他,自然也没有同他分享那种快乐。他没有理我,一个人,悻悻而回。
晚上,我接到妻子(只是名存实亡)短信,我们之前有微信,但我主动删除了她。她说,你连个男人都不是,还能当父亲?我没有回。回复有何意义,回复只会让人心生厌倦。
在以前,我们一家三口尚在一起居住时,我就对家庭毫无兴趣。日子一久,他们母子自成一派,将我排挤出局。我们各行其是,这样也好,我倒可以自由一些。但有些事依然让人费神且头疼。
六一儿童节时,孩子班上有亲子节目,放平日,都是他妈妈去,跟我毫无关系,我也不愿去喧闹处。这一次,他妈妈说单位有事,要去外地出差,不能陪孩子,让我替代她。幼儿园表演的亲子节目是《欢乐动物园》,每个孩子选一只自己喜欢的动物,让父母装扮,第二天来幼儿园一起表演。我的孩子选的是斑马。我问为什么选斑马,而不选老虎狮子豹子。他笑着说因为你像斑马。我环顾周身,犹如水泼,凉意让人牙齿打颤。我哪里像斑马了?
整夜,我都在装扮自己。孩子已经睡了。我找了白纸黑纸,剪成条状,缠在身上,我似乎有点像斑马了。我在屋里走来走去,但走了不一会儿,这些纸都掉落了。我知道用纸不行,粘不牢,万一明天上台表演,纸条掉落又该丢了孩子脸面。我找到红白两色颜料,把自己脱光,坐下来,开始往身上涂抹颜料。整夜,我都在装扮自己。天快亮时,涂抹完毕,我站在镜子前面,我没有看到自己,我看到一匹斑马。真的是一匹斑马呀。我哭了,眼泪扑簌簌流下来,我赶快擦干,怕冲花了妆容。
在幼儿园的表演无疑是成功的。我四肢着地,拼尽力气表演,赢得了阵阵掌声。孩子牵着我的尾巴,异常自豪、兴奋,红扑扑的脸蛋,像极了熟透的西红柿。表演结束时,主持人问,你的斑马有什么特长吗?会游泳。孩子不假思索地答道。很快,有人搬来泳缸。主持人說,那让你的斑马下水游泳吧,游结束,你就可以拿到第一名的奖状了。孩子拍打着我的屁股催促我下水,嚷道,快点,斑马下水,我要领奖了,快点下水。我跳入水中,扑腾了起来。起初我听到了掌声、尖叫声、欢呼声,然后,便鸦雀无声了。我起身,站在缸中。有孩子惊呼,那不是斑马,那是一个人。我低头看,身上颜料已被水洗掉,我浑身赤条条站在缸中,像一只怪物。缸里水波晃荡,浑浊不堪。众人惊叫而散。
回家的路上,孩子一路抽泣,不让我动,也不听劝慰。走至半路,他突然停止,转过身,朝我吼道,你为什么就不是一匹真的斑马?然后,转身,跑掉了。我看到他细小的背影消失在了人流中,我顿生疲惫,顺势坐在道沿边。车辆成群,呼啸而过,让人眼花缭乱,头脑眩晕。
我心情糟糕至极,不想回家,只能在马路上晃悠。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世界,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家庭,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的孩子。我幼小之时,父母是如何生活,如何对待我的,我已全然忘记。长大以后,我突然发觉,在这世上,我充满恐慌,格格不入,更显得多余。
我从正午一直走到黄昏,漫无目的。
在幸福大道中路,我又一次坐在道沿上,摸出一支烟,点燃,只有被烟雾包裹,我内心才略有所安。我抽着烟,接二连三,在烟雾中,我隐约看见对面某国际酒店门口出来一对男女,手臂相搀,关系亲昵,又不时张望,形色慌乱,在酒店门口树后,他们拥吻,然后男的拦下一辆出租车,送女的上车后,自己开车离开了。
那女的,正是我的妻子。
我用即将燃尽的烟头,又点了三根烟,一起塞进嘴里,使劲咂吸,浓烈的青烟进入口腔,穿过喉管,进入肺部,犹如奔腾之水,携沙裹浪,冲撞而过。我的眼花了,嘴麻了,头昏了。我有种从未有过的如释重负之感。我像一匹充了气的斑马,嘭一声爆炸了,随着那炸裂声,我飘了起来,那么自由,那么轻浮,那么遥远……
我们的车出发了。我们要去北方。
北方究竟在哪里?北方有荒漠、草原、积雪、繁星、苍鹰、麋鹿,有一条通往不知所终的高速公路。北方还有一匹斑马。
在车上,起初大家都缄默不语,甚至心存芥蒂。想来也正常,一群人,毫无瓜葛,毫不相识,就凭群里一句话,凑在一起开始远行,这多少让人难以心安。车在高速路上驰骋着,向北驶去。城市被甩在了身后,郊区被甩在了身后,田野被甩在了身后,很快,群山开始起伏,犹如野兽之脊,伏在公路两侧,更远处,亦是群山,重重叠叠。
我坐在最后一排。从儿童乐园出来,车已停在门口,人都上齐,只差我一个。上车时,大家或戴着帽子,帽檐低扣,不见面目,或挂着墨镜,遮住眉眼,难以认清。我坐定后,有人喊,多余人十三号上车了,出发。车应声而动。
车里没有声响。窗外景物,看久了,也生烦腻。大家或睡觉,或发呆,或拨拉手机,或戴着耳机,满脸困倦,又极度脆弱。似乎用一种玻璃将自己罩起来,寻求安全,保持距离,又想打破这玻璃,畅快呼吸,彼此致意。但谁都没有动,玻璃是结实的。玻璃要打碎是危险的,有割破手指的危险。于是,大家继续睡觉,继续发呆,继续拨拉手机,继续戴着耳机,满脸困倦,又极度坚硬。
这十三个人,或许彼此都觉得对方是多余的,也觉得自己是多余的。我在最后一排,只能看到所有后脑勺黑漆漆的,像十二只乌鸦,站在椅背上。唯独我把脸朝向他们,像张大饼,混入其中。我显得多余。
这让我恐慌,让我再次有了被遗弃感。在咸城,这样的恐慌和感觉如影随形。在单位,在家里,自不必说。在商场里,人们结伴而行,步履欢快,满面春风,购物,交谈,付款。唯独我一人,郁郁独行。在酒桌前,人们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推杯换盏,把酒言欢,海阔天空。唯独我,滴酒不沾,不善言辞,坐在酒桌一角,如同虚无,最后我起身离席,也无人知觉。在马路上,人们各行其道,各有归宿,风尘仆仆,也知道为谁辛苦,遇见熟人还能握手寒暄,发发牢骚,道声珍重。唯独我,混迹人流,终不知将向何处去。我已从家中搬出,在外租了容身之处。我想离婚,妻子不同意,说不想让孩子受到伤害。我们就这么拖着,夫妻关系,名存实亡。孩子在她那里,他们母子情深。那个从酒店走出来的男人,偶尔会在家里(曾经的)留宿,他们俨然一对正经夫妻。这些,我都无所谓了。只是偶尔黄昏来临,看着倦鸟归巢,而我竟不知所去,看着灯火渐次亮起,而我还在街头流落。这让人心生伤感。
至于我的朋友呢。在路上,我竟然再也没有遇见过他们。许是他们见了我,远远走开了。我想找个人坐下来,递他一根烟,说说我的心事。我想知道,别人是否也和我一样。如果只有我如此,那就是我病了。如果人们大都如此,那就是这个世界病了。但没有人愿意听,我走过去,递上烟,说了声兄弟,他们满脸惊惧,转头跑掉了。
我想去找那个从酒店里出来的男人。嗐!我曾经最铁的兄弟。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吧。祝他们幸福,或许才是我该做的。
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他家境一般,很多吃的玩的,都是我替他掏钱。他在学校惹了事,都是我揽过来,替他挨批。大学毕业,父母断供,我们生活陷入窘境,还是我用最后一点积蓄买方便面供我们度日。他在外面睡了姑娘,导致怀孕,要流产,手头没有钱,最后还是我拿出钱给他,让去医院。这样的事,大约三四次,如果不是我,他可能至少是三四个孩子的爸爸了。
他为我做过什么,大多我已忘记。只是年轻时,喜欢过一个姑娘,我向人家表白,还特意花钱买了大捧玫瑰,结果那姑娘拒绝了我,还把花丢在地上,踩了两脚。他看不过眼,要替我报仇,他报仇的方式是,某一天把那个姑娘强吻了,吻毕,又朝她脸上唾了一口,骂了句贱货。这种报仇的方式让我极度不适。他笑着说,她侮辱你,我就恶心她,这样才算给你报了仇。除了这件事,好像再没有了。他从我身上得到的很多,无论钱还是其他,但我还是需要他,至少他需要我,对于他来说,我不是多余的。
直到有一次,我们一起看电影。演非洲动物生存法则的。我不想看,无非是弱肉强食。但他很感兴趣。电影演到中间,镜头里出现了一匹弱小的斑马,站在草丛里,迷茫而可怜。突然远处灰尘刮起,一群狮子排山倒海般扑来,小斑马受到惊吓,扬起四蹄奋力奔跑,但它哪里能跑得过这群茹毛飲血的猛兽。眨眼间,小斑马淹没在了灰尘里。等灰尘过后,地上只遗落着几根骨头。草地上,空空荡荡,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就像小斑马不曾存在过一样。
我的朋友大呼过瘾。我抹着眼泪,不得其解,一个卑微的生命就这么残忍地消失了,有什么值得兴奋的。他转过脸,看着我说,你真像匹小斑马。
他说完,我头也没有回就走掉了。友谊,就他妈这么回事。
好多年过去了,即便此刻,在车上,我依然想起那匹小斑马。它站在草丛中,碧绿的青草,瓦蓝的天空,它那黑白相间的外套,水灵灵的眼睛,和那根漂亮的不停甩打的尾巴,真让人疼爱。它属于那片草原,它和每一根草,都不会是多余的。
群里有人发消息:我们都互相认识一下吧,先从一号开始。大家一致同意。
一号从座位上起身,摘掉帽子,转过身,面向我们。他略显局促,举起左手,嘴角扯出一个笑,说,大家好,我是一号,在一家单位工作,刚辞掉,今年38岁,很高兴和大家在一起,去北方……他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欲言又止。我们鼓掌。
接着二号,和一号一样,起身,摘掉墨镜,和大家打招呼……当一号刚介绍自己时,我并未在意,但他准备坐下时,我心头一惊,二号起身时,这份惊惧让我加深了一分。我怀疑我产生了幻觉,我拍了拍脸,有感觉,掐了掐腿,有疼痛感,又揉了揉眼睛,看车窗外,窗外一切清晰可见,群山已经变得低矮下来,铺在地上,像风吹起的布匹,有猎猎之声。我的眼睛没有毛病,一切看得真真切切的。
三号,四号……直到我十三号。
我起身,心怀不安,甚至带着几分惊惧,我举起左手,努力挤出一个笑,说,大家好,我是十三号,在一家单位工作,刚辞掉,今年38岁,很高兴和大家在一起,去北方……我还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什么。他们鼓掌,带着真诚的笑意,似乎接纳了我,我们成了自己人,没有人显得多余了。
我把头丢在靠背上,闭上眼,努力回忆这十二张脸,他们一一呈现,竟然都是一模一样。我又将这十二张脸和我的脸做了对比,依然和我一模一样。就是说,我们十三个人,都长了一样的脸。换句话说,我们都是同一个人。
这,怎么可能?但事实真的如此。除了服饰有异,我们毫无区别。
有人提议,我们唱首歌吧,就那首《去北方》。
去北方
北方有牛羊,北方青草晃荡
白云似梦,苍鹰歌唱
去北方
北方有星光,北方众神安详
姑娘归来,月光明亮
哦——我要去北方
去捡回已死的灵魂,去寻找爱情的光芒
我要去北方
没有中伤,没有彷徨
万物都是爱的模样
去北方
银碗捧雪,眼窝盛雨
从苦难中醒来的青稞找到了方向
从大风中跌倒的青春遇见了故乡
……
我们继续北上,已不知走了多久。我们一路高歌,把这首《去北方》唱了千百遍,唱着唱着,就泪流满面了。去北方,没有中伤,没有彷徨,万物都是爱的模样。不像咸城,我们那么多余,那么苦涩,那么无助。
天黑了。我们驶出高速,停在路边。月亮升起来,薄如云母,圣洁而恬淡,似乎都不敢大声说话,就怕语气一重,呵化了它。天空幽蓝,瓷器一般,被风擦得干干净净。四野安静,唯有远处的炊烟,徐徐升起,像一把软梯,搭在了天空的门口。
我们坐在路边,坐成一排,没有人说话,肩挨着肩,看星星从天幕上弹出来,一颗,一颗,又是一颗,我们还隐约听见了星星弹出时的咕嘟声,像天幕那边,谁的感叹。有人点了烟,默默吸着。烟火明灭,像遗落在大地上的另一颗星辰。
夜深了,寒露落下,后脊发凉。我们上车,裹紧衣服,在车上睡了。
车在一个隧道中停住了。堵车。
斑马岭隧道。名字是进隧道前我看到的,也不知为何取这么一个名字。是山形如斑马,还是山上有斑马,不得而知。隧道很长,数十公里,也不知被堵在了哪一段。洞内漆黑,有绿色安全指示灯闪闪烁烁。车灯照射的地方,除了黄色反光带,隐约可见被堵的车辆,全是运输货物的卡車。更远处,全然看不见了。有人下车打探消息,过了很久,回来说是前面塌方,也可能是发生车祸,还有可能是交通管制,准确消息,他也不清楚。至于何时通行,不得而知,两天,三天,或许五天,也或许更久,只有等待。他唯一得到的准确消息是,交通部门会每天供应充足的饮用水和食物。
我们坐在车上,犹如陷入无底深渊,犹如被埋进大地深处,除了偶尔传来车门关上的声响,便是万籁俱寂,犹如地狱一般。起初,我们还唱歌,唱着唱着便索然无味了。后来,玩扑克牌,玩着玩着便索然无味了。接着,又睡觉,睡着睡着,睡得头疼欲裂,不知死活,也不知过了几天。车上没有电源,手机关机。我们彻底与外界失去了联系。车上本来有显示时间的小块屏幕,但不知为何坏掉了。没有时间,不知晨昏,不晓昼夜。车里没有灯,只能依靠远处车灯射来后,影影绰绰落下的一小块光斑,勉强可见。车外一片漆黑,如万古长夜,世界末日,再也不会有黎明到来了。
我怀疑我们要死在这里了。每个人都这么认为。我们无所事事,又无所适从。我们把所有花样都玩了一遍,最后,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消磨时间了。
我们的北方之行,就要画上句号了。
就在我们准备放弃生存奄奄一息之时,有人说,我们画斑马吧。
我们从座椅上弹起,问,怎么画?一想到没有颜料,又垂头丧气瘫了下去。
那人说,我们要做一匹真正的斑马,不用魔术,不用纸糊,也不用颜料,我们不会落下任何一人,没有谁是多余的,因为我们都是斑马。
我们按照他的安排,画起了斑马。我们脱掉衣服,有人拿出笔,先在我们身上按照斑马纹画好线条,随后有人用刀子一点一点割开皮肉。我们能听见皮肉裂开时的撕扯声,在黑暗中盘旋于头顶。然后割成圈,揭掉。再迅速涂上某种液体,血液便很快凝结。于是一圈红色斑纹出现了。中间隔一段,再下刀割开。如此循环下去,直至面部、脚趾。起初,真是钻心之痛,后来便麻木不觉了。而比起被冷漠,被嫌弃,被遗忘,被鄙视,被可怜,这种疼痛真是不及万一。
这样的绘画持续了几天。没有人退出,也没有人喊痛。绘画进行得很顺利。
最后,我们都成了一匹匹真正的斑马,红白相间的斑马,没有痛苦的斑马。借着暗淡的灯光,我们看着彼此身上的斑纹,那么璀璨,那么华丽,那么迷人。而想起曾经在咸城,那些关系斑马的日子,关于工作,关于妻儿,关于朋友,我们受尽委屈和嘲讽。但现在不同往日了,我们是真正的斑马了,不是一条斑纹,不会剥落,也不会被猛兽吞食。我们喜极而泣,相拥在一起,泪流满面。
没有谁能理解一匹斑马真正的泪水。它是涩的,也是甜的,也是透明的,更是血红的。
隧道依旧没有通,但一侧应急通道打开了。
车辆从应急通道钻出,往来时方向行驶。最后,我们出了隧道,车停在了隧道口。盛大的阳光犹如万箭袭来,差点射穿眼睛。我们等了好久,才睁开眼睛。光明,白而亮的光明,瀑布一样落下来,浇湿了我们。重见天日,我们欢呼雀跃。
最后,我们看到了彼此身上的斑纹。红白相间的斑纹,真的,在阳光下,它显得愈加璀璨,愈加华丽,愈加迷人。血斑马,我们是真正的斑马了,而且是世界上难得一见的十三匹血斑马。我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好久,定睛再看,确实是血斑马。我们再一次潸然泪下,相拥在一起。
有人唱起了那首歌——《去北方》。
去北方
北方有牛羊,北方青草晃荡
白云似梦,苍鹰歌唱
去北方
北方有星光,北方众神安详
姑娘归来,月光明亮
哦——我要去北方
去捡回已死的灵魂,去寻找爱情的光芒
我要去北方
没有中伤,没有彷徨
万物都是爱的模样
去北方
银碗捧雪,眼窝盛雨
从苦难中醒来的青稞找到了方向
从大风中跌倒的青春遇见了故乡
……
我们去北方吧,车头却面朝南方。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