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曦林
刘曦林,生于1942年,山东临邑人。1978年考取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硕士研究生;1981年起,于中国美术馆从事美术史论研究、书画创作,为研究馆员,历任研究部副主任、主任。现为中国画学会创会常务理事,《美术》编委,北京市文史馆馆员,中国美术家协会蒋兆和艺术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文化艺术发展促进会理论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残疾人事业新闻宣传促进会仁美书画院名誉院长等。著有《蒋兆和论》、《中国画与现代中国》、《20世纪中国画史》、《水墨清韵——刘曦林书画小品集》、《刘曦林艺术印记》(四卷)、《披图展卷》、《故乡月明——刘曦林艺术馆作品集》等。
刘曦林 戒台寺卧龙松 42cm×130.5cm 纸本墨笔 2018年
余曾三游黄山。
1979年春,读研南方实习期间一游。时尚无门票之说,亦无索道载客,吾侪宿每夜5角钱之通铺,得三日畅游,云海、日出尽收眼底,奇峰秀水皆曾速写,尽享图画江山之乐。非不思也,被自然美陶醉时,自然美与艺术美之高下甚纠结。余斯时尚年轻,登山虽难,步履颇健,曾登天都、始信,不知苦累为何,惜限于时日,未得登莲花也。
2003年,第二届北京国际美术双年展期间于合肥召开世界美术大会,与会代表游黄山,余得二游。乘缆车上山极便,却无甚乐趣。下午乘缆车下山,竟排队4小时之久,游山之乐全无,并决心再不游此山。
2013年10月,中央文史馆书画院安徽分院于合肥揭牌,即组织黄山写生,余被视为画家邀入其列,不胜欢喜。入山第一夜,思宾翁独喜夜山,遂与佛生君携行。至散花坞,只见松林如屏,远山叠嶂,森森然一片墨色,忽见远处一亮点渐大,呈半圆时,始知为月,吾与几位拍夜景之青年忍不住一阵狂呼。佛生君曰:待月光煦微,照见山石林海时,恍惚似宾老山水境界,方知山水当如何画,余信之。次日和陈平君诗,遂有句:“晨雾迷峰顶,晚风伴鸟鸣。赏山无日夜,朝阳复月明。”
前诗中“朝阳”感受乃由第二日凌晨观日出生。是日4时起床,5时登清凉台,众游客裹棉衣、拥棉被已坐等有时。6时许,天渐澄明,云披红霞,日跃出也,一片欢呼、快门咔嚓声。余携一长焦镜头与一手机轮换拍照,激动中未能将长焦系于颈,相机不慎滚向崖下矣。余知不妙,遂绕道下寻,知余所观日出之清凉台仅5米之高,余之相机挂在清凉台下半崖畔树枝也,余大喜。众画友闻之皆曰佛佑我。余曰:余爱黄山,黄山亦爱我也。
第三日晨,由散花坞下,朝玉屏峰走,以便乘缆车下山。一路高下崎岖,峰回路转,仅画二三速写便急赶路。余与初游黄山之安辉、胡江君结伴,凭感觉随游人前行,山愈高、愈奇,路愈窄、愈陡,狭处若鸟道,赖四肢并用伏崖,容不得半点分心。徐霞客《游黄山日记》曰“足趾及腮”“阴森悚骨”,非虚言也。至此境方悟:何谓脚踏实地,何谓一步一个脚印也。登山如是,作学问亦如是乎?可染先生有“实者慧”之说,是此意否?至此险峰之顶,时时歇脚喘息,远望列岫争奇,怪松舒姿,一洗胸中尘埃,仿佛得畅神悟道之乐。不登高,无此远望之境也,不历险,不知创造之风险也。可染先生言艺有“七十二难”,又言“峰高无坦途”,诚是言也。吾三人边走边画边聊,早就误了午餐,玉屏楼上购玉米棒、香肠、黄瓜充饥,真美食也。待到乘缆车处会合,始知原计划走莲花峰下抄近路也,非此山路也,吾三人误入莲花峰也。七十老翁登莲花峰遂成美谈,余笑曰:“闻余背后有一八十六翁也,余小巫也。”是为《“误入”莲花峰记》。
乙未春,有西双版纳之行。予艺专时学兄齐辛民携清华大学高研班十数位学子前去写生,予荣任该班学术主持,遂得以携磊儿同往。不几日,老画师祝焘、旅美画家赵建民君亦来聚,与诸学子共议花鸟画写生之理法,教学相长,获益匪浅。
西双版纳者,南滇之宝珠也。其地有中国科学院热带植物园闻名于世。园设勐腊县勐仑镇,位澜沧江支流罗梭江环绕之葫芦形半岛,自成小气候也。该园分若干专类园区,若百花园,借景远山近水,万花因势争放;百竹园,万竿青竹参天,丛分自成节律;苏铁园、榕树园、棕榈园皆具南国特色;藤本园、奇花异卉园、荫生植物园则花异迭出,最为画人钟爱。自晨至昏,园内游人若织,画人约占半数。谨予之所识所知者,央美、国美、清华、北大、人大及当地画家皆云集于此,相互问答,切磋画艺,其乐融融,乃天然之花卉写生基地也。
予恢复作画廿余年,速写不断,然诸素材、文思多置之本簿,仅少数得绘宣纸。近年直接以宣纸写生,览新物生情,移精神遐想,笔墨亦缘诗思奔来腕底。此次得秋萍嫂之助获卡纸若干,每日写五至七纸,奇花与余语,沁吾心,启我法,风神为之一变。师造化者,非仅师其形也,善师者当察其律,悟其性,得其心,创新法,赋己意也。山水花鸟之写生,尚应于大自然中发现原生态之美,勿以人工修理之劣误作美饰也。若芭蕉者,上有花与果,下有朽衰叶,花工每将朽叶去除,然正此朽叶寓蕉之生命不息流程,此正画人文心诗思当着意处也。
是园有东园、西园之分。西园即百花诸园,东园为热带雨林及绿石林景区。画花者少有去东园者,独建民君与予喜绿石林。余四赴东园,以册页、手卷绘绿石林及古藤。从建民之说,先画山石卷,次画古藤卷,再将藤与石合。山石卷类山水画,古藤卷人谓之草书卷,予默许,盖无草书功力无以画藤,奢言写意也。师造化而即兴组合,写其意味,诚快事也。艺事通变,缘我而变,亦缘造化天成也。先师茂材公有言曰:“有他无我,有我无他,有我有他,无我无他。”余于园中屡思其中奥妙,觉略有所悟。
予早年即喜写生,以致与写大字、写日记并举,数十年来形成了三写习惯。古稀之年,因喉疾辞了返聘,为养生计,转以书画为主。于画更偏爱写生,凡大江南北,长城内外,足迹所至,总以留下笔痕墨迹为乐。家人戏谓予心野,同行或疑予学术偏颇。予曰:“吾喜大自然,一躲京城会海,二避城市雾霾,直面山河,空气清新,心神舒畅,看云走霞飞,赏水流花开,恍似坐忘山林,又何其快活!”
刘曦林 墨笔芭蕉花 32.2cm×32.2cm 纸本墨笔 2015年
近年宣纸虽质量未佳而形制多端,方便室外写生之卡纸应运而生。友人命祥君以上好手工宣纸为予特制卡纸,予之写生遂由硬笔转为毛笔。当场所绘已非素材,渐入创作之境,友人曰:“一超直入如来地”乎?予不敢轻言,只是尝到外出写生甜头,愈老而愈多愈勤。近十年间,东至岱岳崂山,赏摩崖大书,观东海日出;西至边陲新疆,登昆仑天山,味西极日落;北至兴安长白,写苍松雪野,得澡雪精神;南至五羊三亚,陶醉绿野花海之盛,不知四季,忘齿发蹉跎,遂自谓“无龄族”也。
写生者,师造化也。吾师造化时,时忘情于大自然之中,几不知山川花木为我,我为山川花木者也?写生时,每感于造物生生不已,与之晤对神遇,见奇山妙云、奇花异卉,其造型,其章法,其色彩,其气韵时有空想难为之慨,古人笔下所无之迹,益识师造化之高明;写生时,始无法,渐悟法自造化中来,乃造化授我以法,遂以自家之手笔运自家之墨,或有灵感找我、笔墨自来之乐,自家笔墨或不期然而然不择地而出也;写生时,或主客难言难分,渐知造化由我,遂敢移花接木,移山搬岭,迁想妙得,试在写生中有所创意,遂不拘格物之理,“物色之动,心亦摇焉”。且人渐老而主观益强,始悟茂材公语,由“有他无我”,渐明“有我无他,有他有我,无我无他”之妙论也;写生时,从实践出发,或忽于理,或伴思而行,渐悟中国画笔墨与修养之整体观,“画受墨,墨受笔,笔受腕,腕受心”也,得造化与心源谐和,笔墨流走随心所欲之趣,遂晓写生中有写意,写意中有写生,写生、写意、写心本一之理,理论实践本一之学,实践中所悟、所写、所言或有所深入也。
光阴荏苒,时有白驹过隙之慨。浪漫了一番,毕竟要正视现实,作无为而为之想,故不再有“长风破浪”“直挂云帆”之豪言,不再作“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之宏图,只依自家腿脚,走哪算哪。写生乃极有趣之艺术旅行,只要有一息在,仍会去造化中体验,到山河中写生。池塘生春草,山不碍云飞,老来何所似,只与少年同。■
责任编辑:宋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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