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杜牧《山行》

2021-11-08 11:29黄天骥
书城 2021年11期
关键词:山行枫林杜牧

黄天骥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杜牧《山行》

在我国,凡是读过《古文观止》的人,都会对其中收入的《阿房宫赋》一文叹为观止。它开头四句:“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吐气如虹,震古烁今。在铺排阿房宫的壮丽和揭露秦始皇的荒淫奢侈之后,该文结尾提出:“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复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这一番议论,力透纸背,让人怵惕,发人深省。而这名传千古的文章,出于当年只有二十三岁的杜牧之手!

杜牧不仅文章写得好,诗歌创作也绝佳。在诗坛上,人们常把“诗圣”杜甫和他列在一起,称为“大杜小杜”。这并非由于杜牧沾了与杜甫同姓的光,而是因为他的诗作确实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他倾慕杜甫,也写过一些关心人民疾苦批判社会窳败的诗章。但若就创作的风格而言,他和杜甫相距很远,倒是和具有浪漫精神的“诗仙”李白颇有接近的地方。正如管世铭所说:“杜紫微(牧)天才横逸,有太白之风。”但李白的诗,写得豪迈天纵;杜牧的诗,则写得英气逼人。李白的诗,可以浮想联翩,升天入海;杜牧的诗,则脚踏实地,气韵俊爽,却又想象奇崛,能发人之所未发。刘熙载说:“其诗雄姿英发,细读杜牧,人如其诗,个性张扬,如鹤舞长空,俊朗飘逸。”(《艺概》卷二)特别是在晚唐诗风淫靡的大环境中,杜牧独树一帜,更让历代的读者刮目相看。就对诗歌体裁的掌握而言,杜牧以绝句写得最好,上引的《山行》,正是在他所写的七绝中脍炙人口的一篇。

《山行》是一首描写秋山景物的风景诗。怎样写风景诗,这是值得人们仔细研究的问题。

我们知道,缘情而发是诗词创作的本质。感情是主观的,这就是所谓“情由心生”。但感情的产生,又和客观事物联系在一起,是客观事物触动了人的生理和心理机制,即所谓“触景生情”。而当作者需要通过诗词这种特定的文学体裁,或是在抒发感情,或是在阐发理念时,最有效的办法是通过事物具体的形象,摄入眼帘,进入大脑,把情、理和作为审美客体的景物结合起来,这才有助于审美受体对审美主体的认知。否则作者抒发的情,会显得空洞无物,成为概念化的抽象口号,成为像魏晋时代那样枯燥无味的“玄言诗”、和尚诗。

为此,我国古代的评论家提醒诗人们,要注意把心中的感情,与眼中所见的景象融为一体,亦即所谓“情景交融”,这是在创作中,作者的主观世界如何与客观世界融会贯通的问题。景物,固然是客观的存在,当诗人要在创作中描写在生活里看到的景物时,也必须贯注着自己对景物的态度和感情,才有可能取得感动读者的效果。同时他所描写的景物,也应该是具体的,是读者可以感受得到的动作或形象,否则也不可能收到情景交融的效果。

关于风景诗如何创作的问题,王昌龄在《诗格》中早就说过:“事须景与意相兼始好。”后来,宋代词人姜夔在《白石道人诗说》中也说,要“意中有景,景中有意”。明代的诗论家谢榛在《四溟诗话》中说得更明确:“夫情景相触而成诗,此作家之常也。”谢榛所谓“作家之常”,说明这应是常识性的问题。话虽如此,却并非每个诗人都充分注意。翻开历代诗人的作品,为写景而写景的现象所在多有。

杜牧的《山行》写的全是景,但又全是情的透露。下面我们且看看杜牧是如何在风景描写中,抒发自己的感情的。

杜牧的《山行》,短短四句,写的无非是作为“驴友”在山上行走时看到的景色。从诗中出现“枫林”“霜叶”等词看,可知他写的是秋天的山景。秋天,天气凄清肃杀,所以宋玉悲秋,開口便说:“悲哉,秋之为气也!”贾岛的《忆江上吴处士》说:“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人们还传诵“秋风秋雨愁煞人”的诗句。总之,秋天给人的是冷落寂寥的印象。

但杜牧对秋天的态度和许多人不同。他曾说:“溪光初透彻,秋色正清华。”又说:“大暑去酷吏,秋风来故人。”就连他另一首名篇《九日齐山登高》,首句即说“江涵秋影雁初飞”,把秋天写得如此明静美好,看来他对临近寒冬的秋天,倒是一直充满喜爱之情的。所以 《山行》写的,便是完全与别人不同的秋山之景。

《山行》的第一句“远上寒山石径斜”,他提到山,提到石径,直接点明“山行”之题。“远上”是说山路的绵长,也等于说这山在遥远幽深之处,倒未必是形容山势的高峻。从他平顺的口吻,道出“远上”两字,可见更多是从遥望、遥远的方面落墨。至于诗人是否要到这遥远的山里去?或者只是在路上看到远山的景象,这并不重要。他只是要给读者一幅全局性的阔大画面。

“寒山”是指秋天的山。这时候,远远的山有寒意了。不过,杜牧下“寒山”一语,并不是指山的荒凉。确实,在秋天的山上,有些树木已经落叶,但像松柏之类的树木却显得更加苍翠。这里杜牧点出一个“寒”字,而不说“远上苍山”,是因为苍山一语,无论在什么时候,对表现山色都是适用的。而“寒山”,是特定点出了有秋意的山,它和下面“晚”“霜”“枫林”都产生联系。并且,山也无所谓“寒”或“暖”的问题,作者把人对秋天的感受,融进山景,也让读者体悟到那远山呈现出的凉风飒飒、疏淡空灵的韵味。

“石径斜”,石径,指这山路是铺上石块的道路,而不是一般的黄泥小路,它没有飞扬的尘土。那白色的石路,静静地躺着,显得洁净舒适。“斜”,写的是路的姿态,它弯弯斜斜而又平缓地进入深山。在这里,诗人强调石径的斜,和山行的状态相呼应,也表明这里的山势,平缓地向上,并不高峻险恶,所以还能够行车。

“白云生处有人家”,有的版本“生处”作“深处”。在无法确定哪一种版本先出后出的情况下,我认为这里用“生”字更具神韵。

要知道,凡有白云升起的地方,一定是在山的深处,所以“白云生处”,实际上已含有“白云深处”的意味。而且,生,是动词,白云在山的深处冉冉升起,整个画面便呈现动感。

在我国,画家们常会用断云横岭的技法。如果他们画深山、高山,只要在山腰或山谷处留下空白,观者自然会联想到这里有云,联想到山岭的高峻或幽深。当然,在画面上留下的那片空白,纯属虚写,却能让观众“看”到了云的实体。传统诗词的写作手法,与画理相通。王维在诗里说:“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终南山》)“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汉江临泛》)也都是以虚写的云来表现山的深远。杜牧说山的深处生起白云,同样是以虚写的手法留出空间,让读者自己想象。

“有人家”,则说明这山并非荒山,它和第一句的“石径”也有所联系。有石径,说明山上有人家来往。既有人走的路,又有人家,这山便有人气,有生意,并非一片死寂。可见,这一片秋山,是幽远而不是荒凉的好去处。

以上两句,是诗人在山行中看到的远景,它写得很自然,很平顺流畅,却也没有什么独特之处。如果就这样顺顺溜溜地写下去,很难说它有什么出色之处。但当出现了第三句,就完全不一样了。

在过去,评论家很重视绝句的转折问题,一般来说,转折从第三句开始。元代的杨载说:“绝句之法,要婉曲回环,删芜就简,句绝而意不绝,多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又说:“婉转变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处转变得好,则第四句如顺流之舟矣。”这是有道理的。因为绝句篇幅短小,只宜集中于表现一事一物。作者对事物的观察,有一个由浅入深、由此及彼的过程。因此,绝句呈示的意象也应是流动的,发展变化的。只有如此,才能让读者感受到它是否具有丰富的内涵。

一般来说,绝句往往包括两组意象。一、二句属一组,三、四句另属一组。意象与意象之间,就有如何联系又如何变化的问题。人们注意到评论家所说绝句的第三句需要转折,是针对意象之间的关系而提出处理的方法。它既要与第一组意象有所联系,如果没有联系,便互相割裂;又要有所变化,如果没有变化,就没有发展,就会沓杂雷同。因此,绝句的第三句往往是作品成败的关键。人们常说,事物的发展有“起、承、转、合”的几个阶段,亦即有矛盾的开始,矛盾的发展,矛盾的变化,矛盾的结束。绝句的第三句,刚好处在矛盾变化的重要阶段,因而它十分重要。显然,前人对文学作品结构的认识,是符合事物矛盾发展的辩证过程的。

杜牧《山行》的第三句,正处于全诗转折的环节。首先,在上两句杜牧写他是要“远上寒山”的,而在第三句他却要 “停车”。这说明他这位旅行者,是坐着车子行进的。前面所写的景色,是他在车上一边走一面看到的。可是眼前出现了一片枫林,他觉得山景太美了,不忍离开,于是停下了车。这语势,分明是随着诗人行动的变化忽然转折。

跟著是“坐爱”。许多人把“坐”理解为“因”或“由于”的意思。“坐爱”,等于说由于喜爱。这说法把“坐”作连接词用,当然是可以的,也是通行的解读之法。

不过我觉得,“坐”是否更可以视为诗人把它作动词用?它说明这位旅行者在停车后,不是站看风景,也不是在路边徘徊观看,而是索性坐了下来,舒舒服服地欣赏枫叶。紧接着诗人又下一“爱”字,表明他并非走累了,需要休息,而是由于十分喜爱这里的景色。此说如能成立,那么这一句诗的节奏,便成为“停车坐、爱枫林晚”。“坐”和“爱”,都是动词。

如果把“坐”作连接词用,我总觉得颇为生涩。若按此说,杜牧在这一句完全可以写为“停车因爱枫林晚”,或“停车为爱”“停车特爱”之类,怎么会使用“坐爱”一词?当然,乐府《陌上桑》也出现过“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的句子。这里的“坐”字,固然可作“因”解,更可以作“怪罪”“坐罪”解。若作后者,这“坐”字便不是连接词,而是动词了。因此,我认为“停车坐爱”的“坐”和“爱”均是动词,应是可以接受的。

当然,一般来说七言诗的句式,多是采用前四后三的节奏。如果把“坐”作为动词,句子的节奏便变为前三后四,即把“停车坐爱、枫林晚”,变为“停车坐、爱枫林晚”了。这有点拗口,不过杜牧常会有意做出不理会格律的写法。沈德潜说:“晚唐诗多柔靡,牧之以拗峭矫之。”(《唐诗别裁》)杨慎也说杜牧“于律诗中特寓拗峭,以矫时弊”(《升庵诗话》)。确实,像杜牧的名篇《九日齐山登高》的第七句:“古往今来只如此。”像《早雁》的第七句:“莫厌潇湘少人处。”其中“来”与“如”,“湘”与“人”,平仄俱不合律。难道杜牧不谙声律?当然不是,这只是他有意让句子变换节奏,让作品的韵味显得“拗峭”。我认为在《山行》的第三句,他把“坐”与“爱”都作动词用,既是以“停车”“坐”“爱”这三个连续动作,突出表现他对景色的强烈兴趣,也是在第三句这作为转折的关口,突然改变语言节奏。它就像是作曲家处理一首乐曲,在每小节以四拍子流畅地进行的时候,忽然变奏,转为每小节三拍子,从而收到拗峭变化的艺术效果。

杜牧喜爱这里什么样的景色呢?这句的后三字的回应是:“枫林晚。”

请注意,“枫林晚”三字也包含了三层意思。首先他爱的是枫树。枫树不同于其他的树,到了秋天,树叶便会发红。其次诗人强调他爱的是“枫林”。独木不成林,他看到山上的枫树,连成一大片。这气势,真可谓万山红遍,层林尽染,远非只是看到一株半株的树木可比。再次他所说的“晚”,指的当然是傍晚,否则这里只是黑漆一片,也无所谓看到枫林或者是别的树林的问题。而在傍晚,夕阳斜照,或者是红霞如火,这时阳光照到红色的枫林里,便显得愈加美丽。同时强调“晚”,也表明了他对这里景色喜爱的程度。因为傍晚山行,原该是快点赶路的,可是诗人偏偏停车坐下,忘了时间,不舍离开。可见,这句诗的七个字包含了多层意思,既简练,又丰满。

不过,这前面的三句,虽然流畅自然中又有拗峭,也只是叙出“山行”的过程。如果没有第四句,那么这诗的意味,也还是只属一般。而当有了第四句“霜叶红于二月花”,整首诗便境界全出。

在这句,诗人说“红于”,不同于说“红如”。它是说:这一片枫林,比二月的红花,更红、更美。按说,二月的红花,已经是够美的了,白居易就说过“日出江花红胜火”。为什么杜牧竟说秋天经霜的枫叶,比二月的花,更红更美?春花,只一朵几朵的红,而枫林,则是红成一片,连整个秋山,也显得红彤彤。这壮丽非常的景色,让观者魂为之夺。

但是,我们更要注意杜牧下“霜叶”二字。他强调这枫叶是经过了风霜才红的;霜气愈冷,它便愈红。它不像春花那样娇嫩,经不起风吹雨打,它比二月的春花更具強大的生命力。在诗人的眼前,那枫林红得鲜亮,红得顽强,红得让他心情振奋和舒畅。

有了这最后非常鲜丽一句,前面三句写白色的石径,白云袅绕,以及山上的小屋,夕阳斜照,便成了秋山的背景和底色,它们起了衬托出枫林像火一般红的作用。于是,这景色红白相映,有主有从,让读者更感觉到秋山的枫林,美不胜收,也看到了作者“山行”的乐趣,以及兴奋的心境。

就这首诗的艺术构思来看,杜牧的眼睛,好像在拍摄电影。诗的第一句,他先以全景给远山拍了一个逐步推进的空镜头;第二句镜头横移,变为全景的逐步后退的空镜头;第三句镜头忽然推前,出现了有人物在枫林前面活动的中景;紧接着的第四句,摄影机进一步推近,镜头对着红彤彤的枫叶,拍了一幅大特写。于是,杜牧在山行时所见的景物,便全部收入流畅而又跌宕的镜头中。

毫无疑问,《山行》写的全是风景,但是作者选取什么角度看风景,看到的是什么样的风景,必然和他内心的感情有关。杜牧喜爱的,不是一般的枫林,而是在秋天经过“霜”的洗礼,那叶子变得更红更美漫山遍野的枫叶。实际,这又是他对人生态度的反射;是他对经历风霜的命运并不气馁,反而更加出色,以顽强的精神让自己变得更加辉煌艳丽。他赞美霜叶,也是他以乐观主义态度对待生命的表现。所以刘永济先生说:“霜叶胜花,常人所不易道出者。一经诗人道出,便留传千口矣。”(《唐人绝句精华》)有了这一句,整首诗便显得意态飞动,让人精神一振。

老实说,黄昏时分,景色暗淡,很容易触发人们产生惆怅迷惘的情绪,所以李商隐叹息“夕阳无限好”,可惜“只是近黄昏”。他还写道:“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孤荷听雨声。”(《宿洛氏亭》)在李商隐笔下的秋天,是一片凄清的景象。又像宋代词人秦观,写黄昏时便说“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元代的散曲家马致远,更写过《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他们同样都把秋天黄昏的景色,写得凄迷欲绝。如果把杜牧的《山行》和秦观等人的诗词作一比较,那么无论从杜牧取景的角度,还是从他所写的秋天黄昏的画面,都可以看到他这首诗贯穿着爽朗豪俊的韵味。这一点,清代黄叔灿所辑的《唐诗笺注》提到:“霜叶红于二月花,真名句。诗写山行,景色幽邃,而致也豪荡。”所谓“致”,就是志趣、感情的问题。不错,杜牧写的是一首风景诗,但又贯穿着他自己对生活特有的认识和情感,它确是一首情景交融的风景诗。

秋天和春天的天气相比,确实是肃杀的,杜牧不也是把秋山说为“寒山”吗?枫林是灿烂的,这也是事实。但是秋天和春天,红花和红枫,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红,为什么杜牧却强调经霜的枫林比春天的红花更红,表示他更喜爱在冷风中的枫林呢?这就牵涉到诗人创作的主观情感以及晚唐诗风等一系列问题。

公元八○三年,杜牧出生于一个仕宦之家,祖父杜佑曾任宰相。出身条件的优越让他饱读诗书,才华出众。在儒家思想的影响下,“老杜”有过“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梦想,而“小杜”也发过宏愿:“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郡斋独酌》)他知道晚唐时代封建体制弊漏百出,愿意发挥自己“补天”的本事。的确他也不同于一般只会舞文弄墨的骚客,在年轻的时候他便继承杜佑的政治才能,喜欢论政谈兵,写过《罪言》《守论》《战论》等策论,还专门研究兵法,注释《孙子》十三篇。他认识到枪杆子和政权的关系:“信知国家者,兵为最大。”(《注孙子序》)从《阿房宫赋》里人们便可窥见他目光的远大深刻。在和藩镇展开斗争时,他曾给李德裕提出过战斗的策略。据《旧唐书·杜牧传》载:“牧上宰相书论兵事……李德裕称之。”所以,《唐摭言》也记录了吴武陵对杜牧的评价,说他是“真王佐才”,不同凡响。

唐宪宗时代,中央政权在平息藩镇分裂势力的斗争中取得了几场胜利,不少人看不到唐王朝江河日下的实质,便出现了对政局有所期待的愿望,以为还会出现“中兴”的态势。据晁公武评说:“牧善属文,刚直有奇节,敢议论大事,指陈利病。”(《郡斋读书志》)在这一阶段,杜牧在政治机构中受到上峰的重视,因此这英年才俊也被一些假象冲昏了头脑,对政局以及自己的政治前途充满乐观的情绪。发而为诗,便让人感受到他贯注着一股俊爽和奔放的气息。敖陶孙在《曜翁诗评》说:“杜牧诗如铜丸走坂,骏马注坡。”像《山行》一诗,就表现出在跌宕中而又一气呵成的妙境。

杜牧恃才傲物,性情开朗,即使在四十一岁时被牛李党争牵连,受到贬谪,但他对自己在政治上的失败并不介怀,竟还写出“忽发狂言惊满座,两行红粉一时回”“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等诗句,显得风流浪荡,潇洒不羁,依然对生活充满豪放乐观的情绪。在《山行》中,他认为秋山上经历过风霜的枫叶比春花更红更美,更让他陶醉,也透露出经历过艰辛生活的他,并没有叹老嗟贫,而对前景依然有所憧憬的人生态度。

杜牧的思想是复杂的,他既有被现实假象迷惑的一面,寄希望于唐室中兴,但更多的是对世风日下的现象有清醒的认识。他发出过“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悲叹,希望改变社会日趋沉沦的风气,以及诗坛淫靡浮华的创作倾向。赵翼说:“杜牧之作诗,恐流于平弱,故措词必拗峭,立意必奇僻,多作翻案语,无一平正者。”(《瓯北诗话》)这判断是准确的。杜牧的诗歌,往往有意改变人们对事物的认识,立意求变求新;在韵律节奏的运用上,在平顺流畅中又有意出现奇拗的和弦,因而让作品显得奇峭不凡,虎虎生风。

在诗歌创作的立意方面,他经常出人意料,出奇制胜,像写项羽的失败,便一反人们对“楚汉相争”的看法,竟然说“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题乌江亭》),又如说“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赤壁》),完全颠覆了人们在赤壁之战中对周瑜的评价。这些奇特的翻案性的作品,正是他立意奇特拗峭的表现。我们说过,《山行》一诗写到秋枫和春花,这两者本来是各有各的美,而杜牧不惜先以平顺的笔调写秋山的景物,继而笔锋忽转,出人意料地强调霜叶的美,让它压倒了春花。这种种表现,正是杜牧在晚唐诗坛普遍渐趋平庸堕落的风气中,以奇拗的具有创新性的立意,力图匡正时弊,扭转乾坤。

在唐代,韩愈等人极力鼓吹儒家思想,这股思潮也逐步占据统治地位。不过,即使是韩愈自己,包括深受他思想影响的杜牧,无一不在诗歌创作上,出现追求个性化的意图。诗坛上出现追求创作个性化的倾向,实质上也是当时人们思想感情矛盾复杂的表现,是一些诗人在专制压抑的环境中对人性追求的折射。因此,在晚唐诗坛普遍萎靡的情况下,杜牧俊爽而又拗峭的诗风脱颖而出,那正像在夕阳西下时出现了一缕返照的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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