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江民歌与黄梅戏花腔

2021-11-06 03:18王秋贵
黄梅戏艺术 2021年3期
关键词:皖江小戏花鼓

□ 王秋贵

在从民歌到戏曲这个艺术的综合融汇过程中,促成飞跃性质变的关键点,在于“演故事”。而演故事,区别于用说和唱来叙述故事的曲艺,则在于“演”。所谓“演”,一是由演员妆扮成故事中的人物(角色);二是由这些人物(角色)自己,用语言(唱、念)和行动(舞蹈动作与生活动作),直接地交流、合作、冲突,再现性地演示故事的起因、发展、结局。这就是从叙述体到代言体的质变。

由民歌转为戏曲的黄梅戏花腔,从其句式看,既有五言、七言、十言等齐言体的二句、四句、六句等双句式,也有三句、五句、七句等单句式,还有很多长短句式,各有曲牌。从音阶看,大多是五声音阶,也有少量的六声音阶、七声音阶。从调式看,则宫、商、角、徵、羽齐全,而运用最多最广的,首推徵调式,其次是宫调式,再次为商调式和羽调式,而角调式则仅见于《打豆腐》的[闹花灯]和主调中男[平词]的[迈腔]。

黄梅戏的花腔都取自皖江地区流行的民歌小调,而民歌都是能不胫而走、不翼而飞的,在口耳相传中不断流动变异,既有名同曲同的,也有名同曲异的,还有名异曲同等情况。引入黄梅戏中,常常会依民歌原曲填新词,也会先创作戏词而挑选相应的民歌曲调与之匹配,于是有的以曲为名,有的因词定名。所以在黄梅戏中既有沿用民歌原名的,也有以戏词为名的。如民歌的十二月《采茶歌》,用在小戏《剜木瓢》“送同年”时,就叫〔送同年歌〕,用到串戏《大辞店》“送情哥”时,又叫做〔送情哥调〕。还有一些民歌进入戏曲后,年长月久,人们竟忽略了原歌名,索性以剧名为名,如[打纸牌调][瞧相调]等等。

拙文《采茶的足迹》(载《黄梅戏艺术》2018年第1期),是从文献的搜、辑、比较,来探索采茶歌的来龙去脉:采茶歌的出现,目前只能追溯到北宋末,见诸文献是在南宋初年,原产于浙江杭、嘉、湖一带,往西北方向传播的路线图为—→浙江—→安徽(皖南→池州→安庆→宿松)—→湖北(黄梅→黄州)。

本文则侧重于将皖江地区民歌的曲调与黄梅戏的花腔,做点比较,从音乐和“演”的角度,来了解二者的亲缘关系。

一、采茶歌——由歌入戏的领头羊

民歌进入灯会等民俗活动成为载歌载舞的文艺节目采茶灯,进而又以歌舞演故事成为灯戏,然后搬上草台成为两小戏、三小戏,采茶歌显然是众多民歌的领头羊。黄梅戏早期的名称也曾叫采茶戏或茶篮戏。

比较一下浙、皖两省的采茶歌、采茶灯(歌舞)的曲谱:(曲1、曲2略)

(一) 浙江建德《十二月采茶歌》:

曲3

曲4

——引自流沙、毛礼镁《采茶剧种散论》第9页。此2曲为同歌的不同唱法记谱,著者认为,之所以不同,是因舞蹈风格和动作节奏不同所致。曲3:洛地、詹柯媛、陈献玉记;曲4:陈冬苟唱,黄大同记。

(二) 浙江青田《采茶灯调》 (同上第10页。)

曲5

(三) 浙江温州《采茶灯》舞曲 (同上第11页。滕兴化唱,江音记。)

曲6

(四) 安徽至德(今东至县)《采茶调》(同上第194页。至德农民许家水唱,王兆乾记。)

曲7

(五) 安徽贵池《贩茶歌》(安庆行署文化局编《安庆地区民间音乐》第二集A42页。1980年12月油印本。原本未署演唱者和搜集、记录者。)

曲8 3/4

(六) 安徽岳西《采茶调》4种(岳西王培艮唱,赵定成记。安庆行署文化局、安庆地区文联编《民间音乐汇编》第一集B26—27页。1980年3月油印本。)

曲9

曲10 (二)盘茶

曲11 (三)贩茶

从浙江到安徽江南,再过江溯皖河而上进入大别山区,采茶歌(曲3到曲12)在流传中既保持着相对稳定性,又因传播流变以及地域和方言乡音的不同而有所更新并日渐丰富。

由服装、道具、动作都统一的集体歌舞采茶灯,到妆扮特定角色载歌载舞地表演故事的灯戏,再脱离灯会走进围场、走上草台而成为采茶戏(即后来的黄梅戏),现存传统剧目中,最能体现其原初形态的,要算《姑嫂望郎》。

《姑嫂望郎》唱的就是《十二月采茶歌》。它区别于服装、道具、动作都统一的集体歌舞(采茶灯),而趋向于戏曲(灯戏),又尚未完成戏曲化。这种过渡性特征体现在:

一是把服装、道具、动作都统一的十二采茶女,换成两个妆扮各异的特定角色。但这两个角色又并非有名有姓的特定的个体人,而是表示一对关系的“类”的代表:姑与嫂。两个角色,一个是已婚少妇,另一个则是未婚少女。两人从发式、服饰到神态、行为方式都有明显差别。

二是把集体合唱同舞改为两人轮唱表演,各唱一月,各唱各的心事。但都是只把下句唱词改为“望我的郎儿回”或“望我的哥哥回”,有心事而无故事。一直唱到冬月(十一月)都还没有彼此间的交流、对话,更无任何矛盾、冲突甚或误解。

三是出现人物对话与冲突的苗头:当姑唱到腊月上句时,嫂突然打断——

姑(唱) 腊月里来无花开,

嫂[彩腔]骂声细姑不是人,我有言来听分明:

我望郎来是本分,你闺阁幼女望谁人?

姑(唱) 大嫂不要怒气多,我有言来你听着,

你望郎来我望哥,二人心事差不多。

嫂(唱) 望郎望得好心焦,为嫂有言听根苗:

手带细姑上房到,明日庵堂把香烧。

(与姑分下)

遗憾的是,刚刚出现矛盾冲突和演唱故事的萌芽,就戛然而止了。

严格地说,这还只能算作表演唱,顶多也就是戏曲雏形的雏形。然而,正是有了它的存在,才为我们保留了从采茶歌、采茶灯到采茶戏的初期过渡形态。

还得读一读它的曲调:

曲13 2/4

(王兆乾《黄梅戏音乐》第21页。安徽人民出版社1957年7月第1版。)

每一段的歌词都是“某月里来倒采茶”,应该唱《倒采茶》,但它的基本旋律却更接近《盘茶》。如第一句:

《倒采茶》原是把《十二月采茶歌》的顺序倒过来,从十二月开始往回唱,而《姑嫂望郎》仍然是从正月起往后唱。

在结构方面,《姑嫂望郎》却冲破了《盘茶》上下句反复的结构形式,而继承了《倒采茶》用整乐句“加花”的方法,变成了有“起、承、转、合”的完整的四个乐句:

正月里来倒采茶,(起,尾音2)

牡丹花梅花开哟,(承,尾音5)

梅花开得锦绣花儿开哟,(转,尾音6)

望我的郎儿回呀哟嗬儿嗨。(合,尾音5)

调式则又接近《盘茶》,上句商调式(2),下句徵调式(5);第三句转羽调式(6),最后再落到徵调式(5)。

把上下句反复改为基本四句,以及以徵调式为主,一方面是〔采茶调〕系列中原本就有这种结构形式和调式可供挑选继承,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与最后三段〔彩腔〕达成协调和谐。

《姑嫂望郎》曲调完全可以视为〔采茶调〕走向戏曲化的初期实验品。

《剜木瓢》是典型的一丑一旦“两小戏”,有故事情节,有人物间对话、交流和矛盾;有白,有唱,有舞蹈性动作,也有生活化动作。它的唱腔,只有丑上场第一段唱〔平词〕,其余都是民歌。但这歌名却有多种说法,有的叫〔花腔·高帮腔〕,有的叫〔送同年歌〕,还有的甚至就依剧名叫〔剜瓢〕或〔剜木瓢〕。可是,读一读曲谱,原来还是〔采茶调〕——

曲14 《剜木瓢》[送同年歌](龙昆玉唱,王兆乾记。王兆乾《黄梅戏音乐》第89—90页。)

基本上保持着《盘茶》的旋律和上下句结构,而且也是在下句之中加花(1小节2拍,只是把“金菊花儿开”改为“呀依哟”),再重复下句的后3字。

《剜木瓢》由演员妆扮特定角色,套用〔采茶调〕,载歌载舞以表演简短故事,已经具备了小型戏曲的完整形态。当然,这时对民歌原曲的艺术化加工、改造还不很明显。

串戏《大辞店》中《张德和辞店》唱的[送情哥调]也是〔采茶调〕,却把一人单唱的一支曲,分配给两个人,设置为男女对唱了。不仅如此,还把“加花”推进到“滚调”式整乐句地穿插,联珠式地“畅滚”,使得旋律更具跳跃性而更显欢悦,节奏也更加明快而对比性更强,整体上乐句又更加丰满、活泼、灵动——

曲15 《张德和辞店》唱的[送情哥调]

2/4

(丁永泉唱,王兆乾记。王兆乾《黄梅戏音乐》第144页。)

不用看表演,听到如此欢乐的乐曲,如此明快的节奏,就可以想见:那一男一女在以对唱交流的同时,会如何情不自禁地配以动作来表达,会怎样载歌载舞地抒发满心的爱意。

这出戏还有第三个人物,就是张德和的伙计张三。他在辞店时、送行中都屡次进出场,插科打诨,起调节气氛的作用。这出戏的唱腔也不是单一的,还唱〔平词〕〔彩腔〕,还有〔哭板〕〔数板〕,是成熟形态的有生、旦、丑三个角色的“三小戏”。

《姑嫂望郎》《剜木瓢》《张德和辞店》这三出戏,显示了〔采茶歌〕从歌到歌舞再到戏曲,这一艺术化亦即戏曲化进程的三个发展阶段。

二、花鼓调——花腔中的一支“劲旅”

皖江地区的这种小戏,在道光以前“号曰采茶”,到咸丰年间又被称为“花鼓戏”。这是因为花鼓调的加入,并且得到广泛应用,又逐步吸收别的曲调,予以“花鼓化”改造,而渐渐丰富壮大起来,形成了花鼓系列。

黄梅戏吸收民歌,并不局限于皖江地区的原创民歌,而是广采博纳,如〔采茶歌〕就来自浙江的钱塘江畔,〔花鼓调〕则来自安徽的淮河岸边。但一旦流入皖江地区,就自然而然地打上了皖江地区方言乡音的烙印。

皖江地区的花鼓主要是来自淮河岸边的凤阳花鼓,所以也叫〔凤阳歌〕。

曲16 〔凤阳歌〕

(望江 朱金桥唱,鲁鹏程、鲁敬之记。安庆行署文化局、安庆地区文联编《民间音乐汇编》第一集A26页。1980年3月油印本。)

歌词结构是十字句的两句半,内容不是倾诉天灾人祸,而是夫妻二人互相讥讽调侃;曲调则是2/4节拍,上句徵调式、下句和尾句都是宫调式。

上世纪五十年代前期皖北文艺干校收录《皖北民歌》中的〔凤阳歌〕,也是2/4节拍,上句徵调式、下句宫调式:

曲17 2/4

(王兆乾《黄梅戏音乐》第21-22页。)

还得读一读黄梅戏中的〔凤阳歌〕,以便比较。

曲18 《瞎子闹店》花鼓婆唱的〔凤阳歌〕:2/4

(丁永泉唱,王兆乾记;《黄梅戏音乐》第103页。)

曲19 《挑牙虫》里大嫂唱的〔凤阳歌〕

2/4

(潘泽海唱,王兆乾记;《黄梅戏音乐》第102页。)

这两支〔凤阳歌〕(曲16、17),基本就是〔凤阳歌〕(曲15、14)照搬。从句式看,曲17是七字句上下两个乐句自由反复;曲14是十字句的两句半反复;曲15基本是七字句四句式;曲16则是七字句四句式的变体,即把“说凤阳,道凤阳”两节三字词组,改成“走的是凤阳,到的是凤阳”两节五字词组,而乐句结构还是一样的。五曲相比,曲17与曲14较为接近,曲15与曲16基本相同。

《挑牙虫》是“一戏一腔”的三小戏,这位大嫂是凤阳人,所以就直接套用〔凤阳歌〕来自表身世,只是联系自己赖以糊口的手艺,把末二句“奴家没有儿郎卖,身背着花鼓走四方”,改成“小户在家无事做,挑挑牙虫度日光”。区别于卖唱的花鼓,黄梅戏草台演唱时,就用花腔锣鼓穿插其间作为〔过门〕。另两个角色也照此办理。当然,不同班社和不同艺人的演唱会有差别,但穿插花腔锣鼓〔过门〕则是不约而同的。时白林记录了老艺人丁永泉(《挑牙虫》饰大嫂)唱的〔凤阳歌〕就是这样:

曲20

(时白林著《黄梅戏音乐概论》第35页。)

《瞎子闹店》里,花鼓婆就是以唱花鼓为生,所唱的〔凤阳歌〕基本是原词原调。同样,在黄梅戏中,又不同于日常卖唱,而是自我表白式的演唱,也就按照黄梅戏花腔的方法,每一段都加上了花腔的锣鼓过门。

两出戏所选曲调不同,而其戏曲化处理手法是一样的。区别在于,《挑牙虫》是“一戏一腔”;《瞎子闹店》则是一戏多腔:花鼓婆出场时唱〔凤阳歌〕,山东客唱的是〔彩腔〕,后面花鼓婆又唱了一支〔花鼓调〕。

在民歌传播和戏曲借用中,既各取所需,又相互影响与借鉴,还有不同地方、不同的人在演唱中自觉或不自觉地发生变异,都是常见而自然的。

花鼓的曲调原很丰富,而唱花鼓、打花鼓原本是乞讨者的艺术手段,所以不少人把“花鼓”当作是“化谷”(叫化谷物)的音讹,进而还把乞讨者用的其他演唱形式如莲花落、打连湘,以及讨喜彩的讨彩歌等,都纳入了花鼓系统。如《吐绒记》中众衙役唱的〔莲花落〕,就在衬词衬句中把连湘、花鼓都一股脑儿装进去了:

曲21 2/4

(吴来宝唱。王兆乾《黄梅戏音乐》第138页。)

《闹黄府》里扬三笑唱的〔十门亲〕,也叫〔十不清〕,也叫〔莲花落〕,同样是把连湘、花鼓笼统一筐装:

曲22

(丁俊美唱,时白林记。时白林《黄梅戏音乐概论》第37页。)

其实,这支又叫〔十不清〕的〔莲花落〕,原是皖江地区民歌《五更鼓》(五更调)的变奏翻新。

曲23 《五更鼓》

(安庆行署文化局、安庆地区文联编《民间音乐汇编》第一集,A43页。1980年3月油印本。)

再把两曲联谱作一比较:

曲24 2/4 3/4

(〔五更调〕据王兆乾《黄梅戏音乐》第140页。)

《五更鼓》第二句本是重复句“哎哟一更鼓儿天”,到了叫花子杨三笑口里,改成了“哎哟一么莲花”;第四句“叫奴家怎开言呐哎哟”,换成了“花鼓连湘打一么莲花哎哟”——不仅改了原歌的主词,还加上了〔莲花落〕的套路,于是《五更鼓》也就变成〔莲花落〕而纳入了花鼓系列。

随着花鼓调概念内涵的扩大,它在新编小戏中的应用也更加频繁而广泛,远远超过了采茶调,以致一些地方一些人又把这种载歌载舞的小戏叫做花鼓戏,直到它演出了正本大戏之后,仍然有人称之为花鼓戏。

三、丰富多彩的民歌小调

皖江地区流行的民歌进入戏曲,在初期,大多是先就原歌配以舞蹈,成为报赛、庙会、灯会中的歌舞节目,如“采茶灯”;而后妆扮特定人物用以表演故事,统称灯戏。待到灯戏走出灯会等民俗活动,走上乡村草台,乃至登上城市花台,就称作小戏、采茶戏、花鼓戏,亦即今天的黄梅戏了。

随着人们对这种小戏观赏需求不断增大,新编剧目不断出新,移植剧目日渐丰富,黄梅戏引进的民歌,种类更繁,数量更多了,茶歌、山歌、田歌、渔歌,无不囊括其中。待到她拥有“三十六大本,七十二小帷”剧目(实际上不只此数)之后,她的花腔系统曲目已达两百多支。这时,作为民歌入戏领头羊的〔采茶歌〕,在黄梅戏花腔大百花园里,已经成了“小门小户”,即便加上〔花鼓调〕,合起来也只占不到10%的比例。

黄梅戏引进民歌,大致有以下几种情形:

一是直接把民歌搬进戏曲作为插曲。如,《金钗记》众丫鬟唱《报花名》,有的班社直接唱民歌《报花名》(十二月花),更多班社则简化为用彩腔唱四季花。《二龙山》李志珍闷坐客店“验宝”时,众仙女唱的是民歌〔五更调〕即上引曲21《五更鼓》。到王道宗谋夺三宝时,众仙女又唱了三段〔打牙牌调〕,但它的唱词与打牙牌毫无关系,而是骂人的话;那曲调也与〔打牙牌调〕或小戏《打纸牌》不相干,却是民歌〔连湘调〕。先比较一下二者的歌词句式:

民歌〔连湘调〕:

小小竹竿二尺长,

安几个铜钱响叮当,

名字就叫莲湘。

哎哎子哟,名字就叫莲湘。

《二龙山》〔打牙牌调〕:

新打小船两道桅,

装了一船王八装了一船龟,

装了一船老扒灰。

哎哎子哟,装了一船老扒灰。

再看〔连湘调〕曲谱:

曲25 2/4

(岳西陈如启唱,赵定成记。安庆行署文化局、安庆地区文联编《民间音乐汇编》第一集,A30页。1980年3月油印本。)

在黄梅戏班社实际演出中,也都是唱〔连湘调〕而填进“新打小船两道桅”词。现存剧本中标注为〔打牙牌调〕,应该是口述者或记录者甚或是排版、校对的失误所致。

二是因剧目或剧中人物的风格情趣选用民歌曲调来演绎故事。如小戏《瞧相》就唱〔瞧相调〕;《打纸牌》就唱〔打纸牌调〕。这个〔打纸牌调〕无论从歌词句式还是曲调看,都与《二龙山》剧本里标注为〔打牙牌调〕的“新打小船两道桅”截然不同:

曲26 〔打纸牌调〕

2/4 3/4

(严凤英唱,王兆乾记。王兆乾著《黄梅戏音乐》第94页。)

从句式看,“新打小船两道桅”是七字句的三句式,加一组叹词并重复末句,与〔连湘调〕完全吻合;《打纸牌》则是七字句上下句双句式,加一串叹词再重复下句的后三字。从调式看,前者首句宫调式,二、三句和重复句都收于徵调式;后者上句角调式,下句和重复句都收于宫调式。从它们在剧中的作用看,前者仅作为插曲,而后者就是本剧的声腔,而且本剧四个角色都唱同一曲调。因而在演唱时,前者只是按民歌来唱,后者则加上花腔〔过门〕锣鼓,以便于情景和角色的转换。

〔瞧相调〕作为戏曲声腔,不只用于《瞧相》一剧,黄梅戏中好几出调笑娱乐的小戏,如《送表妹》《卖老布》《卖疮药》《补碗》,都是唱〔瞧相调〕,不过,由不同班社、不同艺人演唱,便存在些微差别——

曲27 《瞧相》的〔瞧相调〕

2/4 (5—2 弦)

曲28 《送表妹》的〔瞧相调〕

2/4

曲29 《卖疮药》的〔瞧相调〕

曲30 《卖老布》的〔瞧相调〕 2/4

(曲25—28均见王兆乾著《黄梅戏音乐》第98—99页。)

这四支曲,唱词和乐句的句式完全相同,旋律风格基本相同,只是由于不同艺人或在不同剧目中的演唱,衬词衬句和重复句或繁或简,胡玉庭唱的《卖老布》连调式也有了变化,但总体格调还是一致的。

选几段唱词比较一下,更清楚他们唱的都是〔瞧相调〕:

《瞧相》丑唱: 《补碗》陈三官唱:

昨天二十八, 今日二十八,

今天二十九, 明日二十九,

明天三十晚, 后天三十晚,

回家吃年酒, 打扮来过年,

过年喏。 来过年。

《送表妹》老旦唱: 《卖老布》卖布客唱:

老身五十多, 家住在汉阳,

每天看鸡鹅, 对面是武昌,

来在客堂上, 学个轻巧艺,

女儿做什么, 卖布度日光,

女儿啊。 卖布啊。

三是将民歌清唱改为妆扮人物彩唱。皖江地区民歌中有一些篇幅较长的,刻画人物,描摹人物心理活动非常细致、生动,有的还用回忆、倾诉的方式叙述故事,语言或很俏皮而有趣味性,或情真意切而很感人,比较适合装扮表演。

黄梅戏传统剧目中有不少独角戏,就是这样从民歌直接搬上舞台来的。如《苦媳妇自叹》《郭素贞自叹》《刘素贞自叹》《闺女自叹》《英台自叹》《赵五娘自叹》《花魁女自叹》《烟花女自叹》《恨大脚》《恨小脚》等等。这些独角戏的唱腔,原本都是用民歌原曲演唱,后来,有的在演出实践和传承过程中有所加工修改,也有的后来改用[平词]或根据叙述与抒情的需要而增加其他板式的腔调演唱。如《恨大脚》《恨小脚》两出,《安徽省传统剧目汇编·黄梅戏》的编者就注明是“从民歌《十恨》发展而成”;《闺女自叹》编者注明“这个小戏,是从民歌《十月怀胎》《愁怀胎》发展而来的”;还有很多“自叹”式独角戏,编者也注明原是“用‘十二月自叹’形式”。

皖江地区民歌中唱“十二月”的很多,仅[采茶调]中就既有从正月唱到腊月的《十二月采茶》,又有反过来从腊月唱到正月的《倒采茶》;还有,《单身歌》唱“十二月”,《孟姜女》也唱“十二月”;更有《十二月古人》《十二月花神》《十二月相思》《十二月探妹》《十二月望郎》等等,正是这么丰富的“十二月”资源,成就了黄梅戏的许多“十二月自叹”式的独角戏和“两小戏”。

四是由民歌生发故事衍进为戏曲。皖江地区民歌中有不少本身就带有故事因素的小调,联系民众生活稍作想象,就可以生发为简短故事编成小戏。如《探妹》的歌词:

潜山《探妹》:

正月探妹正月正,

正月十五戏花灯。

看灯原是假呀,妹呐,

看我妹子本是真呐。

望江《叹(探)妹》:

正月探妹正月正,

正月十五闹花灯。

看灯本是假哟,妹呀,

看妹才是真喏。

宿松《探妹》:

正月里来是新春,

我带我那二小妹子去看灯。

看灯是假意,叫我的妹子,

谈心是真情,乖乖,真是爱煞人。

这显然是封建包办婚姻压抑下,渴望自由恋爱的农村青年编出来的。前两支是“我”(男青年)借看灯为由,去偷看心上人;到了宿松的这一支,就成了“我”与恋人(小名叫“二小妹子”),瞒着家长,趁看灯的机会去约会谈心。这三支歌都可以看做是一个故事的开头,如何发展,就看后续作者的了。

自然而然,灯会中就出现了以余四哥和二妹子为主角的灯戏《二姑娘观灯》,搬上草台后,又成为以余老四和张二女爱情为主线的串戏《私情记》中的一出。

七十年前王兆乾记录的《二姑娘观灯》曲谱,可以看做是望江〔叹(探)妹调〕的艺术化、戏曲化加工。

曲31 望江〔叹(探)妹调〕 2/4

(望江何云龙唱,鲁鹏程、鲁敬之记。安庆行署文化局、安庆地区文联编《民间音乐汇编》第一集,A65页。1980年3月油印本。)

曲32 黄梅戏《二姑娘观灯》 2/4

(程积善唱。见王兆乾著《黄梅戏音乐》第127—128页。)

皖江地区民间灯会中原就有宣传花灯种类的灯戏《闹花灯》,搬上草台就是黄梅戏《闹花灯》,也叫《夫妻观灯》。

曲33 岳西灯戏《闹花灯》

(岳西刘和声唱,徐东升记。安庆行署文化局编《安庆地区民间音乐》第二集,B84页。1980年12月油印本。)

从这段灯戏的词曲中,我们很容易发现黄梅戏《闹花灯》王妻出场时的〔开门调〕,以及夫妻赞灯的影子。

由民歌引起联想,生发故事,衍进为灯戏、黄梅戏,最典型的一例是《单身歌》演进为灯戏《补背褡》,再成为舞台剧《补背褡》——以《单身歌》为基础,进行了加工、美化以便于歌舞表演,还根据增添的情节内容,选用了[烟袋调]、[椅子调]。

安庆地区的《单身歌》有七句式、三句式两种,两者的共同点,一是内容上,都有12段,从单身汉自怜自怨自艾,到想老婆,再到求朋友帮忙找老婆;二是曲调和演唱,就像是一个人在那里哼哼唧唧自言自语。

曲34 七句式《单身歌》

2/4

(望江 廖秀娥唱,鲁鹏程、鲁敬之记。安庆行署文化局、安庆地区文联编《民间音乐汇编》第一集,A25页。)

曲35 三句式《单身歌》(望江 金喜花唱,鲁鹏程、鲁敬之记。安庆行署文化局编《安庆地区民间音乐》第二集,A50页。)

2/4

到了灯戏《补背褡》里,单身汉的自怜自怨自艾只保留了第一段的前两句,第三句就把想老婆和打算求朋友帮忙找老婆,演绎成自己的实际行动:以补背褡为由,主动去找干妹子试探,进而求婚。曲调风格也由哼哼唧唧的自言自语式,增加了跳跃性,注入了美好期盼的情绪,融进了比较轻快的音乐元素。

曲36 灯戏《补背褡》

2/4 3/4

(岳西 刘和声唱,徐东升记。安庆行署文化局编《安庆地区民间音乐》第二集,B87页。)

上举单人哼唱的曲34是七句式,同样单人哼唱的曲35是三句式。灯戏中二人表演的曲36同样是三句式,却把“背褡破了”四字重复一遍,“破了”二字再重复一下,就近似于四句式。到了草台上的黄梅戏《补背褡》,三句式的歌子就用尾句重复的方式,变成完整的四个乐句了——

曲37 黄梅戏《补背褡》传统唱腔(龙昆玉唱,见王兆乾著《黄梅戏音乐》第85页。)

2/4

黄梅戏来自民歌等民间艺术,形成声腔剧种以后,继续与民间文艺保持着良好的密切联系。在她的成长发展进程中,总是不断地从民歌中汲取新的素材和营养;新创的小戏也会返流到灯会等民俗文艺活动中去。许多老艺人如丁永泉、龙昆玉等,即便在已经组班唱戏甚至成为名角之后,也时常会应邀参加家乡灯会等民间文艺活动,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民间最基层的一份子。直到上世纪50年代初,《补背褡》《闹花灯》《二姑娘观灯》《打猪草》等小戏,既在舞台上演出,也在灯会中演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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