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泊的正反合之题

2021-11-05 23:24李庆西
领导文萃 2021年13期
关键词:梁山泊招安礼治

李庆西

梁山泊的受招安是《水浒传》引起争议的一个大问题。

譬如,如果真将《水浒传》做成一部纯粹反政府武装斗争的江湖史诗,在文网严密的明清两代,它是否还能被大量翻刻和传播?招安的变调遮蔽了某地颠覆性话语,这似乎是处于规避禁忌的叙事策略。然而,问题不仅于此,宋江的政治抱负只能在体制内去实现,招安原本就是题中应有之义。

梁山泊的公平与正义诉求,不但具有反抗的目标,亦是试图将江湖道义链接儒家仁义忠恕的政治伦理,进而融入和改造王权体制。

按照“替天行道”的主题发展逻辑,必然会有一个“去邪归正”而重建礼治之道的转折,这就是以招安为标志的融入体制的过程。小说家设置这样一套匡正纲纪的解决方案,尽管在当日儒学危机的语境中也算是相当出格,但至少具有道义上的合法性。小说将儒家先圣建构的“大同”理想做了具体化描述,亦显示了非凡的乌托邦想象。当然,这种更大的诉求只是小说家的理想化设计,而终究埋下悲剧的根子。董超、薛霸在野猪林要取林冲性命时,有鲁智深的禅杖飞将而来,可是最后太尉要宋江去死,却再也没有翻盘的力量了,他只能引颈受戮。这个结局充满令人窒息的气氛,亦发人深省。《水浒传》是将高俅一班佞臣作为国家机器的化身,并将赵宋王朝礼崩乐坏的根子归咎于此,但反过来说,正是这种纲纪废弛的局面使得梁山泊的礼治之道带来救赎的希望,其中不乏“礼失求诸野”的意思。

所以,这就构成了《水浒传》的正反合之题:反抗,妥协,救赎。

宋江的“替天行道”体现了一种百折不挠的进取精神,但书中又明显带出虚融淡泊的退隐之意。罗真人和智真长老相继出场,以法语偈语暗示功名事业毕竟大限有终,其实人生或有另一种选择。终于,公孙胜告身归山,李俊飘逝而去,燕青更不知所终。或许在某种意义上,撇除俗念也是救赎。

进退出处,二律背反,此中的叙事话语往往让人不逮其意。比起林冲的绝地反抗,宋江的救赎更接近于从根子上解决问题,可是重建礼治之道的理想偏偏被证明为无根之木。

这是一个摆荡的江湖。种种话语纠缠见证了人心摆荡。

一部主题复杂的伟大作品总是存在多种解读乃或误读的可能。《水浒传》被当作农民或是市民文学,革命或是投降文学,入世或是厌世的文学,也都不奇怪了。如同有什么样的观众就有什么样的哈姆雷特,被读者和评论家塑造的宋江早已四处奔窜。

林冲手刃仇家,武松血溅鸳鸯楼,还有黄泥岗和孟州道上的营生……那些快意恩仇的杀戮和黑吃黑的劫掠注定要被植入狂悖的想象,即便善恶兼容的人性底色也总是非黑即白。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宋江的招安竟是两头找死。尽管书里让梁山泊皈依朝廷,明清两朝却难以摆脱被禁毁的命运,在官方看来宋江总归是凶逆。但反过来,在革命家和革命的文学家眼里,宋江又成了统治阶级的帮凶。

所有这些轇轕与困惑一直萦绕于心。作为文学形象的宋江固然不那么讨人喜欢,但是那种“苦逼”人生却是牺牲的良知,看上去这种牺牲毫无价值。但也不能说毫无价值。

牢狱和流徙是《水浒传》里常有的关目,用以喻示网罗森严的王权统治。梁山泊与其认为是自由之境,毋宁说是一处扃闭的乌托邦,某种意义上有如福柯所称“全景敞视”的监狱。山寨作为自我放逐的存在,对应着小说一再描述的牢城——沧州(林冲)、孟州(武松)、江州(宋江)、陕州(王庆),本质上同样是与世俗社会隔绝的活动空间。

有些细处不能忽视,小说里写宋江元宵赏灯竟有三次(清风寨、大名府、东京),眼前民丰物阜的景象不啻王道秩序和规训机制的肌理与织体,绝对是一种诱惑性呈现。从杀惜后的流亡开始,宋江内心就有一种重返社会的躁动。如同“市民说”论者所强调,《水浒传》确实不乏描述市井繁盛的笔墨,但世俗社会的生活之景并不生成市民阶层的权利意识,这里只是对应着江湖社会之扃闭,映衬着局外人的悲凉。

细心的读者应该注意到,小说将宋江上山之途写得十分曲折,而李逵下山的活动又是如此频数。一者意味着某种理性认识,一者则非理性地凭感觉行事;一者深知上山的责任太重,一者觉得下山方得自由。所谓“上山”和“下山”,都是水滸叙事的大关目,综而观之,其中贯穿着一条自我否定的路径。在有些时候,否定自有救赎之义。(摘自《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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