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大伟
2001年11月10日晚,卡塔尔首都多哈。世界贸易组织(简称WTO)第四届部长级会议正在这里召开。会议以全体协商一致的方式通过了中国加入WTO的决定,从开始审议中国入世议题到一记槌声落下,仅用了8分钟。
然而,自1986 年7月10日中国正式向WTO前身——关贸总协定(简称GATT)递交复关申请起,中国跨入WTO的门槛,整整用了15年。在这15年间,中美之间共进行了25轮“马拉松式”谈判,这场“世纪谈判”进程几度跌宕,数次山重水复。
1981年 ,GATT纺织品委员会的成员之间展开谈判,分配全球的纺织品配额。当时,纺织品占整个中国出口份额的三分之一,不是GATT的缔约方,意味着中国分不到配额。中国选择参加谈判,通过谈判拿到配额。
1982年,外经贸部给国务院写报告,建议中国申请恢复GATT缔约方地位。报告称,GATT的成员在当时的贸易总量占世界贸易总量的85%,同时中国与GATT成员的贸易量占中国整个进出口贸易量的85%,不管中国参不参加,它的各种规则对中国有直接或者间接的约束力。所以,复关对中国是有利的。
1986年7月10日,中国驻日内瓦代表团大使钱嘉东代表中国政府,向GATT递交申请,要求恢复中国的缔约方地位。自此,中国复关、入世谈判拉开了序幕。
1987年3月,GATT设立中国工作组,并于同年10月举行了工作组第一次会议,按照GATT的规则,中国复关谈判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对中国的外贸体制进行审议,第二个阶段是进行双边市场准入谈判并起草议定书。
对中国外贸体制的审议实际上是对中国经济体制的审议。工作组在审议中国外贸体制时一共提出了4万多个问题,核心问题就是“中国搞不搞市场经济”。彼时,市场经济在中国还是理论“禁区”。复关谈判中,欧美缔约国代表表示,世界上只有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翻了词典,英文里也没有“商品经济”这个词。这使得中国复关谈判的外贸体制审议迟迟得不到通过。中国复关进程受阻。
1992年,邓小平发表南方谈话。此后中共十四大召开,明确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目标是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这让中国复关谈判再现曙光。当年,对中国经贸体制的审议基本结束,中美开始围绕中国复关的市场准入问题进行谈判。在谈判开始阶段,美国认为是中国急于要达成协议,因此态度非常强硬。
时任外经贸部长的吴仪在一次会议中为谈判划出底线:决不会为复关而不惜一切代价,不会拿国家的根本利益作交易。这条原则始终贯穿在以后的谈判中。
1995年1月,WTO取代GATT。同年7月11日,中国正式提出加入WTO的申请,自此复关转为入世。加入WTO,意味着中国不仅有分享经济全球化成果的权利,还能够参与“游戏规则”的制定。中国开始明白:中国需要WTO。
进入世纪末,中美之间关于中国入世的谈判已谈了13年。原本是经济问题的WTO谈判,已变成一个政治问题,问题的复杂化使得谈判举步维艰。
1999年4月,时任国务院总理朱镕基访美。他既忧心又满怀希望地对美国人说:“我们之间会有不同的意见,只有有不同意见的朋友,才是最好的朋友;唯有诤友,才是挚友。”
朱镕基访美之行,迅速在美国刮起了“朱旋风”,中国将带给美国哪些超预期的“惊喜”也让媒体记者们充满遐想。面对媒体,朱镕基总理表示,中国要加入世贸组织就必须符合它的游戏规则,“不做出让步是不行的”。记者追问中国“让步”了什么,他就不再往下说了。但糟糕的是,未经过中方同意,美国在其贸易代表办公室的官网上发布了其单方面起草的“中美联合声明”,并附一份长达17页的附件,将中国并未同意的“出价”全部公开,企图逼迫中国就范。结果,美国迎来的是中国的怒火,一场厮杀在所难免。这一天也成了朱镕基访美的“至暗时刻”。
中美谈判陷入“苦战”。苦熬了三个小时,中美双方就《中美农业合作协议》达成一致,还同意取消美国单方面发表的声明,删除附在声明之后的三个附件。次日凌晨6时,中美双方代表在协议上签字。7时许,两国领导人发表联合声明,称美国坚定支持中国于1999年加入世贸组织。
经过通宵达旦的谈判,美国贸易代表巴尔舍夫斯基满脸憔悴。然而中国代表团的飞机刚刚离开华盛顿,她就成了克林顿的“替罪羊”。国会议员指责白宫可能失去了与北京达成一项有利协议的机会。面对媒体和工商界的“炮轰”,克林顿后悔了。他打电话给朱镕基说,希望中国谈判团队能留下来。朱镕基回复:不谈了,要谈就到北京谈。
于是,国际外交史上罕见的一幕发生了——美国人追着中国代表团到了加拿大。美国贸易谈判代表两次打电话给时任中国入世首席谈判代表龙永图,询问能否确定在北京会谈的时间。
1999年11月10日,巴尔舍夫斯基率领谈判小组抵达北京。本来谈判预定两天结束,因为中美已经达成了框架性共识。然而到了第二天,谈判的形势突然生变。美方抛出了一揽子方案,提出很多无理要求。
11月13日,美方代表团把行李运到了机场。这时朱镕基突然接见了巴尔舍夫斯基,美国政府也立即回应说,尽管谈判进展缓慢,但双方都决定继续下去。到了11月14日,谈判基本破裂。美方代表团退掉了他们在王府饭店的房间,并将行李再次搬到车上。但就在汽车发动的一刹那,巴尔舍夫斯基突然说要再在北京留一個晚上。然而到了晚上7点,整个美方代表团突然“消失”了,唯一给中方打的电话是请求中方礼宾部门在第二天的回程中予以配合。
11月15日凌晨4点半,龙永图与负责美方谈判工作的卡西迪各带几个人开始了小范围的工作会谈。此时,美方已把谈判的协议文本全部准备好了,并提议把这些年达成的几百页协议逐一校对,严谨到每一个标点。这是一个重要信号,龙永图意识到,美方真的有签署协议的愿望。“应该给最高决策层传递这一重要的信息。”龙永图设想了所有可能的结果后,清晨6点给总理办公室打电话,接电话的是总理办公室主任李伟。李伟告知,总理昨晚接了奥尔布赖特的电话,还没有起床。
7点,龙永图又打了第二次电话。8点,中美双边谈判代表开始协商撰写媒体稿,美方代表团定于8∶45赶往机场。9点半左右,朱镕基给龙永图回电话。朱镕基在电话里问龙永图:你谈判这么多年,你给我一个判断,美国到底愿不愿意签?龙永图说,根据我多年和美国人打交道的经验,他们是想签的。朱镕基接着问:你有什么证明?龙永图说,他们已经开始跟我校对文本了,说明他们准备签了。朱镕基决断地说:好,我相信你的判断,你一定要和美国人谈成,不要让美国人跑了。
然而,中美之间仍剩下7个问题无法达成共识。谈判再度陷入僵局。接到龙永图的汇报后,朱镕基亲赴会场。美方听说朱镕基来了,便不再提赶飞机的事。“其实他们当时根本就没有订那天的飞机。”龙永图后来回忆说。多年的谈判经验使得龙永图明白,在最关键的时候,没有政治领导人的推动,谈判很难进行。
朱镕基让龙永图用一张纸把7个问题都写下来。朱镕基看了以后说,我来谈。谈判桌上,美国人抛出的前3个问题,朱镕基都说“我同意”。当美方抛出第4个问题时,朱镕基说,“后面4个问题你们让步吧,如果你们让步我们就签字。”5分钟后,美方同意了中方的意见。
1999年11月15日下午4时,经过6天6夜的艰苦谈判,中美终于签署了中国入世双边协定——中国入世道路上最大的障碍清除了。谈判成功后,在外经贸部一间女厕所里,美方代表斯伯林第一时间拨通了克林顿的电话,向美国总统报告:“世界上最伟大的谈判结束了!”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