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
到常熟去的客船每天早晨经过我家窗外的河道,是轮船公司的船,所以船只用蓝色和白色的油漆涂装成两个部分,客舱的白色和船体的蓝色泾渭分明,使那条船显得气宇轩昂。每天河道里都要通过无数艘船,我最喜欢的就是去常熟的客船。我曾经在美术本上画过那艘轮船,美术老师看见那份美术作业,很吃驚,说:“没想到你画船画得这么好。”
孩提时代的一切都是易于解释的,孩子们的涂鸦往往在无意中表露了他们的挚爱,而我对船舶的喜爱一直延续到今天。
我热衷于对船的观察或许隐藏了一个难以表露的动机,这与母亲的一句随意的玩笑有关。我不记得那时候我有多大,也不知道母亲是在何种情况下说了这句话,她说:“你不是我生的,你是从船上抱来的。”这是母亲们与子女间常开的漫无目的的玩笑,当你长大成人后你知道那是玩笑,母亲只是想在玩笑之后看看你惊恐的表情,但我当时还小,还不能分辨这种复杂的玩笑。我因此记住了自己的另一种来历,尽管那只是一种可能。我也许是船上人家的孩子,我真正的家也许在船上!
我上小学时,一个真正的船户的孩子来到隔壁我舅舅家。我舅舅家只有女孩没有男孩,那男孩的父母就通过几道人情把儿子送到我舅舅家——一个老实而显得木讷的男孩,脖子上戴着船户子弟常戴的银项圈。我对那男孩的船户背景有一种狂热的兴趣,我一边嘲笑他脖子上的项圈,一边向他提出各种问题,问他为什么不待在船上,跟他的父母在一起,难道在船上不如在我舅舅家好玩?那个男孩只是回答我,他要在街上上学。他不愿意跟我谈话,也不愿意跟我做朋友,这使我觉得有点颓丧。
有一天我听见窗外响起一片嘈杂声,跑出去一看,一条大木船在向我舅舅家门前的石埠慢慢靠拢。船上的那对夫妇忙着要靠岸,而一个小男孩站在船头拼命地向岸上挥手,嘴里大叫着:“哥哥,哥哥,哥哥!”我随后就看见我舅妈拉着那男孩站在石埠上,我知道这就是那男孩家的船,船上的夫妇是他的父母,那个大叫大嚷的小男孩是他的弟弟。我几乎是怀着一种忌妒的心情看着眼前这一幕的,但我发现那男孩一点也不高兴,他仍然哭丧着脸,面对满脸喜色的家人。我觉得他不知好歹,他母亲眉眼周正,他父亲英俊魁梧,他的家在一条船上,可他还哭丧着脸!
那船户的儿子在我舅舅家住了一个学期后就被他祖父接走了。奇怪的是,他一走,我对自己身世的想象就停止了。或许是我长大了,或许是一个真实的船户的儿子清洗了我内心对船的幻想。至此,船在河道上行驶时我成了一个旁观者,我仍然对船展开与年龄有关的想象,但那几乎是一种对航行和漂泊的想象了。在寂静的深夜或者清晨,我有时候被窗外的橹声惊醒,有的船户是喜欢大声说话的,一个大声地问:“船到哪里去?”另一个会大声地答:“到常熟去。”我就在被窝里想:常熟太近了,你们的船要是能进入长江,一直驶到南京、武汉,一直驶到山城重庆就好了。
我初中毕业报考过南京的海员学校,没有考上,这就注定了我与船舶和航行无缘的命运。我现在彻底相信我与船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在我唯一的一次海上旅途中,我像那些恐惧航行的人一样大吐不止,但我仍然坚信船舶是世界上最抒情、最美好的交通工具。假如我仍然住在临河的房屋里,假如我有个儿子,我会像我母亲一样向他重复同样的谎言:“你是从船上抱来的,你的家在一条船上。”
关于船的谎言也是美好的。
(饶晋艺摘自浙江文艺出版社《露天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