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念长
《背野》写什么呢?写一个女生与两个男人之间的故事。不过,让我们暂且忘记这个故事吧,这时你会发现,小说只剩下一个人和两种风景。一种风景是野草,还有一种是大海。
野草一茬茬从土地里长出来,充满了生命力,却又在茂盛中隐伏着一种荒芜。大海有着开阔的幅面,夕照斜洒上空,映衬出一片淡紫色光晕,仿佛有神的影子出没其间。野草和大海反复出现在女生的生命世界里,以记忆或幻觉的形式。后来,女生看见野草在她身后被点亮,直至燃烧了整片荒芜。再后来,女生看见淡紫色天空上,神的面孔露出了和蔼的微笑,于是她轻盈地朝窗外跃了出去。
在传统写实小说中,风景通常为人物行动提供背景或环境,是一种外在于人的世界。但在这个小说里,野草和大海是一种记忆,或一种幻觉,发生在个体生命意识的内部。因此,称其为风景,并不十分妥当。说它们是意象,似乎更准确一些。我们只有把故事剥离了,才能看到这些意象,就像刨开深土,我们看见种子在黑暗中萌芽。明白这一点,我们方知这个小说有着诗的内核。这个内核是意义的种子,埋藏着作者的隐秘心思,也为小说的发生提供了最深沉的动力。
我们索性再看看,两种意象隐藏着作者怎样的心思。那些肆意生长的野草,天然具有一种原始生命力,却又预示着一种不可见的荒芜。因为缺乏意义关照,所以荒芜。它们一株一株地长出来,最后成了连片杂草。女生被这种荒芜感困扰着,在记忆和幻觉中反复看见身后出现一片野草。为什么是在身后呢?人生朝前走,身后意味着过去。我们不妨妄作揣测,女生看见野草意象,其实是往日重现:一段野蛮生长的少年岁月充满了原始生命力,却又伴随着意义缺席的危机。直至有一天,女生发现了一片海景,在海之上窥见了一片意义的天空。她似乎看见了新的生命曙光,决意开始一段新的意义追寻,但是烟花易冷,圣光稍纵即逝,唯有那片野草,和隐伏在野草里的荒芜,无休无止地缠绕着她。
我首先在意象层面,而不是在故事层面细读这个作品,是因为我看到了一颗危机四伏的诗心。没有诗心的小说,不能称为小说,充其量只是故事。有了诗心的故事,也不再只是故事,而是具备了小说的基本形态。这当然是老生常谈,并无新意,却有助于我们用一种纯粹的小说眼光来重新看待一个女生和两个男人之间的故事。
小说中的沈老师,是女生在大学时代的精神引路人。在沈老师的工作室里,女生被挂在床顶上的一幅海景图吸引了,隐隐之中似有神迹在向她发出召唤。她发誓要追随沈老师,随时跟着他上战场。但是后来她发现,他们既没有武器,也没有敌人,前头只有一片看不见尽头的荒原。他们走呀走,最后走散了。多年以后,他们重逢,她意识到沈老师还在荒原里走着,当年尚且俊朗的躯体,如今正在无可挽回地走向衰败。这种无望的意义追寻,再度引发了女生内心深处的荒芜感。她想,是时候该向老胡提出分手了。老胡是一个不错的生活伴侣,经营着一家咖啡店,做事得体,待人温柔,也为女生提供日常生活一切所需。但是生活如此平庸,荒芜感在加速蔓延,这是老胡不能体会和理解的。最后,正如我们看到的,结束这种荒芜的办法,就是点亮一把火。
说到这里,我们已然看清了这个小说的双重构造。一重是意象,一重是故事。意象之于故事,猶如果核之于果肉。我曾听人讲过果树的智慧——果树结果,是以果肉作饵,诱使动物将果核带往广阔世界,从而实现物种自我繁殖。小说也有一种智慧,大体与果树类似。小说讲故事,其实是以故事为外壳,激发人类好奇,通过人们接力阅读来保存个体心灵的秘密。我们阅读《背野》,打开小说内部的双重构造,就会发现,佳玉实有小说之智慧。在这个小说里,女生以第一人称出现,仔细辨认,其实有两个“我”。一个“我”隐藏在意象中,无限接近作者的内在真实,因此成全了一种心灵自传。一个“我”活在故事里,是对芸芸众生的摹仿,因此带有鲜明的虚构属性。当两个“我”合成一体时,小说的智慧也就生成了。
在佳玉初试小说创作阶段,我就开始阅读她的作品,时常惊喜于她在小说智慧方面的早熟。《热草》是她最早创作的小说作品之一,写一个出租车司机的一次载客经历和一段少时记忆。因是练笔之作,小说完成度自然是有欠缺的。但是该有的小说智慧,已在作品里体现出来了。其时佳玉还是个在校大学生,写一个出租车司机的经历和见闻,颇可显示她的虚构才华。借用西方古典诗学理论来说,这种才华叫摹仿。摹仿就是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不曾经历的人生,作家也能写。凭借摹仿,小说家可以摆脱一人一时一地的经验局限,书写一个更广阔的生活世界。佳玉早早就在这方面显示了她的不羁才华。但她并不满足于对这种才华的挥霍,而是以此作掩护,开掘自我认知的深度。《热草》表面上写出租车司机的一次载客经历,内里却植入一个少年因理想遭遇挫折而形成的创伤记忆。这种记忆最后凝结成一个意象——热草。在小说结尾处,在故事终结的地方,这个意象绽放了出来:少年在负气出走时被火车撞飞,身体落在草地上,血液渗入泥土,草地却回报身体以炙热的温度,少年感觉自己像一条鱼,被风干了。这是我第一次在佳玉的小说里读到与草有关的意象。因有这个意象出现,其他不足被我一笔勾销了。
《一条狗》也是佳玉在大学时代的作品,讲述一只宠物狗失踪,一场家庭危机由此全面爆发的故事。以我的阅读经验来判断,这个作品是作者对一段生活经历的实录,虚构成分较少,也无鲜明意象,因此大大不同于《热草》和《背野》。就阅读体验而言,这个小说极有看头,一场家庭危机化作细微波澜,层层推来,又消失于无边浩瀚之中,从中可见佳玉呈现幽微生活的卓越能力。在看似轻巧平静的叙述中,我能感受到作者的凌厉劲儿,光滑的生活表面经她一琢磨,开始出现了裂缝。一个作家只有具备了诗的直觉和敏锐,才有可能获得这种腐蚀性目光。
佳玉最近又有新作,叫《告别海蛎煎》,在我看来,其实是在《一条狗》的基础上完成的一次文本升级。作者借助海蛎煎这个意象,将家庭危机事件绵延至时光深处的家族记忆和少时记忆,也连接起当下生活的点点心迹,其精神容量已非《一条狗》可比了。从面上看,《告别海蛎煎》保留着纪实散文的叙述风格,但是在散文内部,作者开凿出了诗的深度,散文也就不再是散文,而是朝着小说的完备形态发展了。
佳玉出生成长在银川,西北大地上的野草深植在她的少年记忆里。后来她到沿海城市求学,游历于福建、台湾和日本这个海域地带。于是,在她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了由两种意象连接起来的精神纽带——一片野草延伸至大海。我们从已有的作品中可以大致勾勒出佳玉的一段精神成长历程:始于西北一座小城,终于一片浩瀚大海。然而从写作的角度来看,按照佳玉自己的说法,她是在大学时代开始小说创作的,因此大海当是她的又一个出发点。这也不免让我心生遐想——
从大海出发,她将走向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