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被”红楼
——浅析《红楼梦》中的服饰文化

2021-11-05 00:37高小慧杨烨文
关键词:宝玉服饰红楼梦

高小慧 杨烨文

《红楼梦》开篇就叹“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批阅十载,增删五次”[1]4,曹氏家族繁华谢尽让曹雪芹感悟到人生的大起大落。他将对往昔繁盛家族的追忆以各种形式糅进了《红楼梦》,服饰便是其中一种具体可感的物质表现形式。小说通过人物服饰描写向读者传递中华传统服饰文化的价值,通过人物对服饰色彩和式样的选择等细节来表现人物的身份地位以及性格特征。《红楼梦》中的服饰描写对后世文学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因此,研究《红楼梦》中服饰质料、色彩的应用,分析典型人物的服饰选择,对了解中国服饰中蕴藏的封建等级观念、文化寓意以及人物的审美取向有重要作用。

一、云锦与江宁织造

既然要谈红楼服饰,那就不得不提与之密切相关的一个词语:云锦。因为我们常看到书中那些用繁复至极甚至需要逐字辨认的语言所描写的人物服饰,其质料正是有着浑厚优美花纹、浓艳庄重色彩的云锦。

云锦始于南朝,盛于明清,大致可以分为“妆花”“织金”“库缎”“库锦”四类,是至臻至善的中国传统工艺美术珍品,代表了织品中的最高技术水平。云锦的织造原料非常丰富,有金线、银线、铜线、蚕丝、绢丝及各种鸟兽羽毛等,这些原料在织造中互相混合,穿插组合,使得丝织物成品华丽独特、美轮美奂。云锦也因色泽瑰丽灿烂,宛如七彩云霞而得名。云锦工艺独特,对织工的技艺有很高的要求,所用机器也是专业精密的大花楼机,与《天工开物》中记载的大花楼机基本一致。整个织造过程需要提花工和织造工两人配合完成,织机上层坐着的提花工,负责提升经线;织机下层坐着的织造工,负责织纬、妆金敷彩。两个人通力合作,每天也只能生产5~6厘米云锦。这种精密的织造工艺至今仍无法用大机器生产来代替,云锦的制作可谓是“寸金寸锦”。

曹雪芹自小生活在负责云锦生产织造的江宁织造府中,生活体验以及曹家三代世袭织造府所带来的文化熏陶对其创作《红楼梦》影响巨大,小说对云锦的用料、纹样、色彩等描写之繁多之丰富堪称“服饰大观园”。据相关资料统计,《红楼梦》中的人物有400多人,服饰形态更是丰富多彩、各具特色,仅织品和绣品就多达50种、1 949件。[2]2其中,云锦成为红楼梦服饰描写的重要素材,与曹雪芹在江宁织造府的生活成长经历密不可分。织造府是由皇帝委派内务府亲信监管丝织生产的织造机构。江南的江宁(今南京)、苏州、杭州设有官办织造机构,惟江宁是专门为皇帝织造特种锦缎的生产地。[3]曹家三代奉御命掌管江宁织造府长达58年,为皇室贵胄织造衣物,而少年时期曾在锦绣绮罗堆中成长的曹雪芹自然就受到了服饰文化的熏陶。比如《红楼梦》第五十二回病晴雯勇补雀金裘一节,被贾母错认成“哦啰斯国”的稀罕物件雀金裘其实就是中国的云锦,而且是云锦中的极品孔雀锦。其工艺复杂,用料昂贵,需要把孔雀羽和蚕丝用手工的方式捻在一起,孔雀羽必须选用10厘米以上的雄孔雀毛,和丝线在一起揉搓,再将金块打成金箔,切割成金线,最后用金线包住蚕丝,从而显得“金翠辉煌,碧彩闪灼”。[4]北京十三陵定陵出土的明万历皇帝“织金孔雀羽妆花纱龙袍”上的龙纹就是用孔雀金线织成,宝玉的这件则全部由孔雀金线织成,单从织物价值而言比上述龙袍更稀有珍贵。作者在这一节中借晴雯之口对这一家族鼎盛时期的服饰大书特书:“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象界线似的界密了。”[1]486这里与其说是展现晴雯针法的高超,不如说是展现曹雪芹对云锦“挑花结本”等织造技法的了如指掌。

二、红楼服饰与礼制内涵

礼制作为封建时代政治统治和社会文化等方面的中心思想和制度,涉及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其中,“服以旌礼”这一礼制思想是封建统治者维持封建统治的重要手段之一。人类由于经济、政治和社会地位的不同,自然形成或人为划分为若干阶层。各社会阶层的人所着服饰也有明显的差异,其着装无不体现其所代表阶层之特性。服饰能够彰显等级,显示身份。在曹雪芹的笔下,人物的衣着打扮不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行为举动,而是上升到了一种特有的文化形态。《红楼梦》中人物众多,上至亲王贵胄,下至百姓奴仆,曹雪芹区分这些人物地位阶级差异的方法之一就是对服饰进行细节描写,服饰色彩与面料中蕴含的阶层差异这一礼制内涵也由此被表现出来。

(一)服饰色彩中的礼制内涵

红色代表华美富贵之色。五方正色在实际运用时被分为阴阳两组,阳组是红、黄、青,其中红色为阳中之阳。周汝昌在《红楼艺术》中说:“盖红者实乃整部《红楼》的一个聚焦。”[5]85《红楼梦》中提到红色系的共有30多处,包括大红、桃红、水红、银红、海棠红、石榴红、杨妃色等。大红是《红楼梦》服饰色彩中的正色,由于服色的等级限制,只有荣国府的几个主子身上有大红,以宝玉为代表:从头上绑发的“红丝”“红绦”,到身上所穿之“红袄”“红绫短袄”“红裤”,再到腰上所束之“红汗巾子”,手上戴的“红麝香珠”,下至脚上穿的鞋,无不是大红色的。而丫鬟们只能穿桃红、水红、银红、海棠红等间色服装,比如第二十四回,鸳鸯穿“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第五十一回,已经获得王夫人内诺的准姨娘身份的袭人回娘家时也只能穿桃红色的百花刻丝银鼠袄,下面搭一条葱绿盘金彩绣绵裙;第五十八回中,“那芳官只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丝绸撒花袷裤”[1]546。最直接言明红色的等级限制的是第十九回,“穿着大红金蟒狐腋箭袖”的贾宝玉去花家探视袭人,得知“今儿那个穿红的”是其姨妹之后发出一声叹息,袭人说了一句:“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他那里配穿红的。”[1]508一向喜红的宝玉对红色自然是极其敏感。作者没有写诸如“那系绦带的”或“那衣服上有某花纹的”,而是特意用“那个穿红的”来引起读者们对颜色的注意,通过宝玉的叹息以及袭人的解释来感知,其姨妹穿红色是一种违反礼制等级的行为。

除了被大书特书的红色,还有一个荣国府众人都不敢上身的颜色——明黄。根据《清史稿·舆服志二》的记载:明黄色是皇帝、皇后、太皇后的专属用色,皇太子、妃和妃的龙袍均为金黄色,嫔的龙袍为香色。[6]3033小说中仅有两例,元妃省亲一回出现一次:“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1]161还有一次提及黄色是在第五十三回,贾蓉捧着装有皇帝赏银的一个小黄布口袋,“一面说,一面瞧那黄布口袋,上有印就是‘皇恩永锡’四个大字”[1]489。明黄是帝王之色,象征封建皇权和神权,比红色更加尊贵。

虽然大观园的主子不可以用明黄、金黄这种皇室御用色,但黄色系中另一种象征着地位和富贵的秋香色则常见于王夫人、宝玉和湘云这类尊贵之人的服饰、织物以及器具中。如第三回以黛玉的视角描述王夫人居坐宴息的东耳房临窗大炕上的家具摆设,其中就有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和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王夫人这耳房大炕上的用品读来倒也颇有趣,有点像古代统一花纹的床上三件套。第八回,宝玉探视宝钗时的服饰:“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1]80第四十回,贾母向众人普及软烟罗:“那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1]366第四十九回,著名的斗篷大会中,湘云“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褃小袖掩襟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1]453第一百零九回,妙玉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绸袄儿,外面罩着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腰上拴着秋香色的丝绦作为搭配饰物,腰下则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手执麈尾念珠,飘飘拽拽地走来,全然一副与红尘俗世不相干的淡漠形象。

谈及色彩的等级,青色也名列前茅。青色系有石青、红青、佛青等不同名目,其中石青色是仅次于黄色的贵重颜色,《大清会典》规定从皇帝到王公大臣,礼服一律为蓝或石青色。因此,清代贵族阶层所穿衣服大都喜欢选用石青色,以彰其身份地位,男子的官服多用青色做底色,女子服则多选用青色来掐边。李渔的《闲情偶记》中就提及“大家富室,衣色皆尚青是已”[7]214。《红楼梦》中,石青色就多见于宝玉和王熙凤的服饰之中,如宝玉的“石青貂裘排穗褂”“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王熙凤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等。在袭人回家探病时,为了彰显大家族的体面,王夫人与王熙凤对袭人的行装多次添补,其中就有王熙凤赏赐的一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但这件衣服在后续的内容里并未见袭人上身,可能是因为石青色所代表的礼制内涵限制,袭人没有资格穿上身,否则就僭越礼法了。

(二)服饰面料中的礼制内涵

清代宫廷贵族服饰使用的质料珍贵奢华,品类繁多。其中,丝织品大多是来源于江南的高端缎、绸、纱、绫、罗和缂丝等;名贵皮料则来自东北高寒地区,这里是满族发祥地,盛产貂皮、海龙皮、狐皮、银鼠皮、猞猁狲皮、水獭皮、鹿皮和狍皮等。这些品质上乘的服饰质料颇具实用性,柔滑舒适,轻便保暖,还有很重要的象征意义:以其品质高低和名贵程度等来体现穿用者身份地位的尊卑贵贱。《钦定大清会典事例》记载:“闲散宗室服,用蟒缎、妆缎、倭缎、金花缎及各种花素缎。衣四开裾。……觉罗服,用金花缎、倭缎,各种花素缎。”[8]9452

从小说中对荣国府的背景介绍可以得知,贾演和贾代善被封为荣国公,是超品的世袭公爵,与此相应,贾母的诰命是超一品夫人,因此按照大清礼制他们有权使用云锦如妆缎、锦缎,以及上等动物皮毛如貂皮、狐皮等珍贵服饰面料来剪裁制衣。大观园中的其他主子虽没有可以穿上述面料的品阶,但因受荫于祖辈,再加上贾家的繁盛,他们的服装中也不乏上述面料。

宝玉的首次出场那令人印象深刻的“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便是使用了两种不同颜色的金线入绣,织出百蝶穿花的纹样的云锦成衣,金银在织物中大量运用可以使其显得更加富丽堂皇,在阳光照射下富于色彩变化,这是云锦的一大特色。值得注意的是,妆花工用花楼机缝制一只惟妙惟肖的蝴蝶可能就需很长时间,而宝玉这件衣服却有百只蝴蝶,足见这大红箭袖的人工成本之高,其主人的身份地位之尊贵也可得见。除此之外,名贵的动物皮毛也常见于宝玉的服饰中,如第十九回去花家探望袭人“穿着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1]174,第五十一回起夜时披的“貂颏满襟暖袄”[1]473。狐裘貂毛本就已经很名贵了,怡红公子用的还是狐狸腋下的皮毛做的箭袖、貂下巴上的毛做的暖袄,不知宝玉的这两件衣服要消耗掉多少只狐狸和貂了。除了上述质料金贵难得的衣服之外,宝玉还有许多超越他本人阶层所可以拥有的衣物。比如第五十二回大名鼎鼎的“雀金裘”,前文已言,这是一件全部由孔雀金线织的裘袍,比十三陵出土的万历皇帝“织金孔雀羽妆花纱龙袍”还要金贵。贾母曾说,这是俄罗斯进贡的,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又如第九十四回穿的一件王公以上品阶才可以穿的“玄狐腿外褂”等。

珍贵的皮毛在王熙凤的穿着中更为常见,如刘姥姥一进大观园见到凤姐时,她日常家居就穿着“秋板貂皮昭君套”“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这类金贵的貂皮鼠皮。林黛玉受祖上世袭列侯爵位的蒙荫也有穿戴珍贵皮毛的权利。第四十九回中黛玉“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足登“香羊皮小靴”;出身“装不下金陵一个史”家的史湘云则穿着“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褂”和“耰皮(鹿皮)小靴”[1]453。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节的描述中薛宝钗的斗篷却只是“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1]453。这是因为薛家虽然也是金陵富庶的大家族,但终究只是皇商出身,就算前面冠名了“皇”字,其本质上还是位列“士农工商”最底层的商人阶级,所以其服饰中并未出现貂鼠皮毛、妆花锦缎这类违反阶级礼制的面料。

服装的色彩和面料是中国古代服饰制度中十分重要的组成元素,《红楼梦》的服饰色彩与面料体现了清朝的服饰制度。服饰作为政治伦理的外在形态,已不仅是一种人眼对自然色调和物质材料的视觉呈现,而且是统治阶级直接用以区分等级差别,彰显权力不可僭越的标志与象征,成为一种承载情感精神和思想意识等人文内涵的信息媒介。在我国的传统文化中,面料和色彩所蕴含的象征意义远超它的视觉形象所产生的审美意义,但也正是这种象征义下所赋予服饰的内涵才是对人类服饰文化真正起到推动作用的那只手。

三、红楼服饰与形象塑造

考夫曼强调:“服饰是可以使个体符合社会角色的戏服。”[9]14《红楼梦》中虽人物众多,但我们能清楚地感受到众儿女性格迥异,各有千秋,都是一个个血肉丰满的独立个体。这与小说中对人物服饰的精心描写是分不开的,服饰是人物说话的工具,与外界交流的手段。人物的个性化装束与人物的身份地位以及性格特征紧密相连,各具特色的服饰描写凸显了大观园众人尤其是金陵十二钗各自不同的美貌与神韵,代表了人物个性化的审美选择和心灵诉求,对塑造人物形象具有重要作用。

(一)林黛玉

对于黛玉这不染世俗的“绛珠仙草”,其周围环境是以绿色为主色调,如其住处“潇湘馆”的碧纱窗,周遭氛围是“松影参差、苔痕浓淡”,就连名字中也包含一个“黛”字,因此读者对其整体的形象期待大都是应着素净颜色的衣物,但在笔者看来《红楼梦》中的黛玉的服饰虽不似宝玉那般“红遍全身”,却也是以红色为主色调。

林黛玉的服饰描写在书中仅有三处:第一次是在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中,黛玉在衣物外面罩了一件大红羽缎对襟褂子。第二次比较详细的描写是在第四十九回芦雪庵赏雪对红梅一节。此节明面上是写对诗,其实也是一场“斗篷大赛”。因为当天下雪,众姐妹便都穿了斗篷来,黛玉是“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系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1]453。银装素裹的环境使得衣红的黛玉更加突出,这种颜色的强烈对比仿佛是黛玉内心对封建大家长势力的叛逆反抗,以及其追求真挚爱情的火热内心,而搭配的“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采用了经典的红绿配色,使得红色的斗篷不会过于喧闹,凸显出黛玉衣着既亮丽又稳重的品位。同时,绿色与红色相配也一定程度上暗示着,此时黛玉和宝玉情投意合的爱情正发展到火热阶段。值得注意的是,黛玉的斗篷除了面是红色,其余采用的面料是白狐皮。脂砚斋评道:“黛玉白狐皮斗篷,明其弱也。”[10]480这红色表面下清高孤傲的白色象征了她“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10]524的人格美以及目下无尘的冷傲性格,同时也预示了她未来悲凄的命运。

第三次对黛玉服饰的描写是在高鹗续写的第八十九回,宝玉见“黛玉身上穿着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头上挽着随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匾簪,别无花朵;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绵裙”[1]842。浅灰、月白、海棠红,配色已不如往日有大红时的鲜艳,妆发也是简单的样式,有一种清新淡雅又柔弱的美,但同时又让人感到一丝哀伤幽怨情绪。值得注意的是,虽然下裳可以使用间色,但杨妃色所代表的海棠红往往是丫鬟或地位较低的女性穿戴的颜色,此处却用在了黛玉身上。笔者推测,一方面是高鹗对于颜色的不慎重使用;另一方面,在此回中黛玉偷听到了紫鹃谈话得知宝玉与宝钗定亲,为其之后悲恸愤懑,寝食难安终至奄奄一息、撒手人寰的结局做了铺垫。这里通过间色的使用暗示黛玉已经彻底地在和宝钗的明暗交锋中败下阵来,失去了成为宝二奶奶的可能,暗示了黛玉与宝玉有缘无分,情缘不得善果,终将生离死别的结局。

通过以上的例证我们可以看到,潇湘馆的一片浅黛之色仿佛象征着黛玉在贾府寄人篱下的生活大环境中漫溢出的凄凉哀婉。她不争不抢不是因为真正高冷淡漠,而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虽有贾母的宠爱,但孤身一人的自己与大观园其他有父母家世作后盾的小姐相比没有实力去争夺心爱之人,只能将一片赤诚火热之心压抑隐藏,而她所经历的命运浮沉又给这黛色打上了一层忧郁的阴影。但黛玉也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青春期少女,那对美好爱情的追求以及对待束缚人性的封建礼制的天生反抗也使她具有一颗火热的内心,这从她喜穿红色可以推断而出,其服饰颜色搭配虽不似宝玉般张扬的铺天盖地的红,但也是在不过于突兀的范围内的较为克制地穿了红衣。作为一个爱美的“小女生”,她当然希望是最早挑选攒花的那个,但碍于自己的处境,也只能别别扭扭地吐槽,这其实也未尝不是一种自嘲。黛玉对内心情感的极力克制使得她愈发多愁善感,想说但不能明说,只能以“酸言酸语”来表达,因此也给了读者一种清高孤傲之感。这便是生活在绿纱窗之内的红黛玉,服饰的红与人物总体基调的绿形成了强烈对比,使得人物骨血更加丰满,形象更加立体典型。

(二)薛宝钗

虽然都是借住在贾家大观园的贵族小姐,但与“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的柔美孤傲的林黛玉不同,宝钗皇商出身的原生家庭背景以及她从小受到的封建礼教的教育使得她处事淡然,成为一个稳重平和、恭顺明理,但同时又圆滑世故的封建淑女。“冷”是宝钗服饰的一大特点,她咏白海棠的诗“冰雪招来玉砌魂”,可以看作曹雪芹对宝钗整体服饰观的写照,而“半新不旧”的家常衣服是宝钗服饰的代名词。

在《红楼梦》第八回,作者通过服饰色彩对比的方式丰满了宝钗的形象。此回中,宝玉去看望病中的宝钗:“头上挽着黑漆油光的髻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1]80浅黄白色的棉袄搭配着葱黄色的绫棉裙,此处是同色系搭配中的深浅之分,而外面比肩褂的玫瑰紫则是一种紫中泛红的颜色。但若整体观之,这一身装扮颜色对比其实极为鲜明,紫与黄是互补色对比,反差最大,黄与红是对比色,对比效果也很强烈。但这又都是“一色半新不旧”的衣裳,大大降低了饱和度,就显得不那么奢华。很明显,这是宝钗亲自搭配出来的一套装扮,既有少女青春娇艳气息,又符合宝钗“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1]80的深沉个性,是一种极力克制自我中少女自然活力的流露。

但宝钗不是一个纯粹的“封建淑女”。她虽深受封建大家庭繁文缛节的影响,处处恪守封建礼教,不逾“闺”矩,但正处于花季妙龄的宝钗毕竟在内心深处还是有对女儿家青春与激情的渴望,不可能只有禁欲的这一面。如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即“宝钗戏蝶,黛玉葬花”这一情节中,“宝钗忽觅一双玉色蝴蝶,便来追赶,直累的满身香汗、娇嗔不息”[1]244。这时的宝钗是活泼烂漫的少女形象,似乎与平时端庄持重的淑女形象格格不入,形成了鲜明对比。这正体现了宝钗内心深处被封建枷锁压抑着的追求美和热爱生活的天性,表现出曹雪芹对封建纲常礼教“吃人”恶行的控诉与反抗。

第四十回,贾母带刘姥姥游览大观园,来到潇湘馆,看见窗上的纱旧了,便说:“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后就不翠了。”[1]365贾母并且对薛姨妈说道,“软烟罗”有四种颜色,其中一种是青色的,如果还有,都拿出来,送给刘姥姥两匹, “再做一个帐子我挂”,下剩的配上里子给丫鬟们,做些夹背心。再一种是银红色的,称“霞影纱”,“明儿就找出几匹来”,“替他(黛玉)糊窗子”。[1]366霞光一样的窗纱映衬在翠绿的竹林之中,当然极其娇媚,与黛玉的身份年龄以及潇湘馆的环境都十分相配。但是到了宝钗的蘅芜苑,环境却是这样的:“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1]371青色与贾母、刘姥姥二人都匹配,宝钗是一个年轻姑娘,怎么也选择这种颜色呢?这或许在暗示,宝钗今后的命运将是不幸的。

在第四十九回白雪红梅即景联句一节中,众姐妹几乎清一色的“大红猩猩毡和羽毛缎斗篷”,唯独薛宝钗穿的和孀居的李纨很相似。她穿了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她“藏拙装愚”的处世方法使得自己有意识地回避大红,但这其实“是对人心中最自然情感的回避”,人越是回避,越是渴望。[11]所以在第二十八回“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中其不喜饰物的习惯破了戒。此回正值端午节,元妃所赏的节礼中,唯有薛宝钗有和贾宝玉一样的红麝串。这红麝串虽不甚名贵,但却别有寓意:红色的手串是元妃给宝玉、宝钗二人牵的红线,所以即使红麝串“会掉色污染衣服,天热之后戴着很不舒服”[1]264,“体丰怯热”的宝钗还是在得到赏赐的第二天就戴上了。莲青是极清冷的绿色,与晶莹白雪世界映衬,凝重而板滞,由此写出宝钗“廉静寡欲,极爱素淡”的性格,似乎也在暗示人物即将到来的命运和归宿。

(三)贾宝玉

作为大观园的焦点人物,贾宝玉的服饰描写最为详尽,从形制纹样到面料色彩,无一不是作者大面积着墨的精心描绘。作为封建贵族公子的代表,宝玉的衣服是分官服和便服的。第三回宝黛二人初见时宝玉便先穿了那套著名的二色金百蝶穿花的官服来请安,二龙抢珠的金抹额,头戴束发紫金冠,显出了雍容华贵的公子哥气派,后又换了套银红撒花的大袄的便服,辫子精致地结起,不失豪门贵族子弟的娇贵。无论何种场合的衣服,其形制虽符合贵族阶级的装扮,但又与同一阶层喜穿深色如石青色服饰的迂腐士人不同,他大多数是选择大红配金黄的着装,花样华丽、色彩鲜亮。这一方面表现出宝玉喜“红”热情似火的性格特点;另一方面通过与阶级服色的矛盾对比暗示了宝玉离经叛道的反抗精神,他虽然身为贵族却不愿受教条束缚,如宝玉对平庸无为的封建卫道者父亲贾政的“叛逆”,与黛玉情投意合追求自由恋爱的进步思想。

宝玉的衣物除了最先映入眼帘的鲜亮颜色,仔细品其纹样的描写竟透露着女性化的形象特征。宝玉的服饰上的花卉纹样多用莲花、兰花二种。如出场的那件百蝶穿花箭袖,上面的花便是金色连理兰花的图案。笔者印象最深的是一件藕荷色的缠枝莲花六团罩甲。淡粉橘色的莲花缠绕在银丝绣成的连理枝上,淡紫色的罩甲可以搭配各色白衣,堪称宝玉衣橱里的时尚百搭单品。这香远益清的莲花、脱俗高雅的兰花象征了宝玉在钟鸣鼎食的富贵之家、迂腐不化的封建社会中洁身自爱、粲然生辉的性格特征。宝玉服刺绣饰纹样的精致程度不输于任何一位姐妹,秀丽的纹样,艳丽的色彩穿在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的宝玉身上确有女子柔美之感,是有别于世间男儿形象的。如果说《红楼梦》第三回王熙凤初次登场的形象是潋滟仙子的话,那么宝玉首次登场的服饰描写则好似绝世美人儿,服饰上女性化的描写也为后文他向这个好姐姐讨口嘴上的胭脂,和那个妹妹玩笑抱在一起,与众姐妹“厮混”一处做好了铺垫。

坐拥取之不尽的珍宝稀玩,穿戴用之不竭的美衣华服,宝玉这令人羡慕的“富贵闲人”看似可以任性玩乐,但却真真儿是个被“天天圈在家里,凡事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这个拦那个劝,能说不能行”[1]436的富贵公子。宝玉的服饰纹样有着女性化的特征,他的身上也有着浓重的女儿气,弱不禁风,柔情似水,是温室里的花朵。住在大观园里的宝玉看似拥有了一切,实则是被压抑着部分人性的,他汲取着贾府这个温室为他提供的养分,虽嘴上喊着看不起封建窠臼,但没有办法独立于大观园这个封建官宦家庭的庇佑,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比如在情欲方面,宝玉有“欲”的冲动,却不敢行动,在秦可卿床上游历幻境,和袭人初试云雨情之后,他再也没有和别的通房丫头发生过关系,对于宝钗和黛玉也从未越界,仅有精神层面的沟通。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发现,服饰的色彩以及服色对比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中不仅可以凸显人物性格,也可以表现出人物的不同身份地位和当时所处的特定环境场合。除此之外,服饰描写还可作为文章的暗线串联起人物的命运走向以及故事的发展脉络,是小说等文学形式中作者有目的性、艺术性的创作手法,并且承载着作者及笔下人物的审美选择与精神内涵。服饰书写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不似语言动作描写那般大喧大嚷,立竿见影,它是静水流深般地一点点充满读者的心,烘托人物心理,彰显人物性格,暗示人物命运,含蓄隽永,韵味十足。

四、承上启下的地位和影响

服饰是人物的第二张面孔,是人物的影子。《红楼梦》对人物服饰的描写,在它之前出版的部分世情小说的基础上创造了新高度。这种通过服饰揭露人物性格心理,表达人物自我以及作者情感倾向,从而与现实世界对话的书写方式也给后世文坛带来了影响。

(一)《红楼梦》对《金瓶梅》人物服饰描写的继承与发展

在世情小说的叙事中,衣着饰物是表现人物和社会价值观的非常重要的描写对象。在《红楼梦》前后有不少世情小说都有人物服饰描写,只是描写手法的成熟度和侧重点不同,如《金瓶梅》在性和底层民俗方面着墨较多,《儒林外史》则凸显游走于官场边缘的交锋,《海上花列传》则偏向于勾栏瓦舍的文化元素。但值得注意的是,从被评为四大奇书之一的《金瓶梅》开始,之前小说中的套模板似的程式化描写真正走向了风格各异的写实化描写,即从千人一面到对真实生活千人千面的描绘,使得写实主义的创作风格为后世所沿用。

《金瓶梅》对《红楼梦》的创作有着极其重要的启蒙作用,曹雪芹正是“深得《金瓶》壸奥”,继承了其精髓并加以发展才取得了空前的艺术成就。《金瓶梅》中对于人物服饰的描写对《红楼梦》有着引导作用。最经典的是潘金莲生日宴上的穿着:“上穿丁香色潞绸雁衔芦花样对襟袄儿……下着一尺宽海马潮云,羊皮金沿边挑线裙子,大红缎子白绫高底鞋,妆花膝裤,青宝石坠子、珠子箍……鬓嘴边撇着一根金寿字簪儿。”[12]122只这一段就透露给读者许多信息:潘金莲这套“生日礼服”在材质上使用了潞绸、白绫、羊皮金等面料,剪裁则用了上袄对襟、裙子沿边挑线的样式,配色选用了丁香色、大红的花色。《金瓶梅》中的服饰描写遵照明朝等级森严的服饰制度,但也有通过破坏服制来烘托人物性格和心理的例子,如第七十三回西门庆僭越官制礼制“穿着何太监与他那五彩飞鱼氅衣、白绫袄子”在妻妾们面前炫耀,这件衣服属于蟒服,只有天子极宠幸之人才有机会获赐,他人不得擅穿。通过这一段描述我们可以了解到,虽然暴发户西门庆有了很多的财富,但其本性依然是那个品位低下、寻花问柳之徒,保留了小市民的市侩之风。通过一件氅衣,我们能够窥探到西门庆的内心。至于其他重要人物,如潘金莲、宋惠莲等人出场的服饰描写更是花样繁多,凸显了人物性格。

(二)《红楼梦》服饰描写对后世文学创作的影响

《红楼梦》通过服饰来表现人物的重要表现手段,极大地影响了后世现实主义的文学创作。例如,晚清时期的《海上花列传》用写实的笔触描写了底层人民赵朴斋和赵二宝兄妹在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上海逐渐堕落的悲惨遭遇,小说以上海妓院为中心,涉及官、商各界,塑造了一批遭遇不同、性格各异的妓女、老鸨、嫖客、仆役形象。民国时代的《京华烟云》《金粉世家》等也有较为出色的人物服饰描写。近代受《红楼梦》影响最大、最具代表性的作家当数张爱玲。张爱玲八岁便开始读《红楼梦》,其中的服饰文化无形中渗透到她的创作实践里。和曹雪芹一样,张爱玲在文学创作中善于通过描写不同人物的服饰来凸显人物的内心世界和性格特征。在张爱玲笔下,以大色调给人物定性的手法屡次使用。赤、橙、黄等自然之色是人生风云际会的暗示,达到了理性叙事与感性写作的有机结合,赋予了随性跳跃的色彩意象以人物命运的象征意义。例如,王娇蕊的“红”、白流苏的“白”、曹七巧的“金”,让她们的出场都染红情欲、漂白饮食、鎏金人陛。《金锁记》给长安穿上了“有浅黄雏菊的藏青旗袍”,用这浅黄色的无力的雏菊烘托了长安饱受压抑、对现实消极抵抗、软弱无奈的性格特征。《沉香屑:第一炉香》中以混搭清末款学生制服与时下流行款绒线背心的方式展现葛薇龙注重外表、爱慕虚荣的性格缺陷。除此之外,她还善于通过人物在不同时期的服饰变化来揭示其复杂的命运遭际。《金锁记》通过曹七巧人生三个阶段外在服饰的变化,让我们看到了七巧人性、希望的泯灭,只剩下一颗绝望冷酷与扭曲的心。可以说,服饰变化动态地展现了七巧的性格、心理变化过程,是她悲剧人生的预言者和见证者。在张爱玲的文本中,服饰意象散发着华美而又苍凉的意境,她通过服饰的视角观察人生,宣泄悲愤,追思家族往昔的繁盛。

除了张爱玲,被大多数作家公认为“张派”传人的王安忆也将“红楼笔法”运用到了文学创作实践中。她的上海小说系列作品描绘人物与服饰的语言风格大多深深打上了“红楼”烙印,如《长恨歌》中王琦瑶的旗袍,见证了她从沪上淑女到上海小姐再到繁华落幕四十年的人生漂泊,诉说着以王琦瑶为代表的上海女人的审美变迁。服装的用料、样式、色彩搭配等描述在《天香》中同样有体现。文人申儒世与申明世两兄弟出场时,“儒世的一身是皂色隐回字纹,明世是一种暗青,藏紫色团花。两人都系靛蓝丝绵腰带,青色布靴”[13]5。从其服饰语言风格也可以捕捉到《红楼梦》的神韵。如逛庙会时“搽脂抹粉,越发唇红齿白,漆眉星目,穿一袭青地织金牡丹花裙子,宝蓝嵌五色丝云肩”[13]213的张家大嫂,同行的张夫人则是“一身五湖四海织锦缎,蓝灰底上一大团一大团隐花”[13]213。一个服饰娇艳、性格外放,一个服饰端庄典雅、性格含蓄。正如赵昌平在《天香·史感·诗境》中的精妙点评:“说《天香》宛然《红楼》,但在我看来,则是三分神似,七分有异。”[14]

英国诗史学家T.华顿声称,文学“具有忠实地记录各个时代的特色和保留最生动的、含意深远的世态人情的特殊优越性”[15]106。服饰的文化功能决定了它是民族性格、社会风尚、单一人格的集中体现,透过服饰就可以探知一个民族的价值观。曹雪芹将寸锦寸金的云锦织入整部《红楼梦》,彰显了钟鸣鼎食之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富贵气息,为我们摹画了一幅五彩斑斓的织物盛宴。服饰是一种无声的语言,是现实生活的浓缩与投射。服饰不但使得人物性格鲜明,生动立体,而且蕴含着繁杂而深广的文化意蕴和内涵。唯有通过探秘“希夷微旨”,才能揭开《红楼梦》这部封建社会百科全书的神秘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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