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汤馨敏
第一次见她,感觉并不好。
她有一张不太愉快的脸,眉头是锁着的,眉心有一个明显的“川”字。
教室空着,我们早到了十几分钟,我问可以进去活动一下吗,她头也不抬,蹦出两个冰冷的字:“不行!”真的等到准点,她才起身,面无表情地给我们打开教室的门。
第二次见面,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对我笑了一下,说了两个字:“来啦!”
桔子进了教室,我在沙发上坐下,拿出书正准备看,她跟我搭腔:“你忙吗?不忙的话咱俩唠唠嗑呗。”
我合上书,“不忙。”
这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叫余春燕,来自东北吉林农村,家中姐妹六个,她排行第二,人称余老二。
余春燕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因为姐姐余秋燕是个土豆一样憨朴的女人,嫁了当地另外一个土豆一样憨朴的男人,两口子天天只晓得种土豆挖土豆,家中事务一概不发表意见,有一次隔壁生了三个儿子的老张,为一点小事辱骂余家夫妻,说余家是绝户,余父气得发抖,余秋燕躲在旁边唯唯诺诺,只有余春燕扛了把锄头就冲出去了,她要用锄头锄老张,当然最后也没锄着,但她的气势把张家人吓着了,后来村里人都不敢欺负他们家,说余老二就是一个吃雷的胆子,天王老子也敢打。
这件事之后,余春燕知道姐姐靠不住,她要承担老大的责任,不仅要自己闯出来,也要把四个妹妹一齐带出来,她要让余家兴旺发达,在当地被人看得起。
余春燕初中毕业就来到北京,去餐馆洗盘子,当服务员,在街上发传单,几乎什么工作都做过。她站稳脚跟后,立即把三妹带到了北京。三妹温柔恬静,去理发店学理发,那期间和一个顾客谈起了恋爱,对方还是个大学毕业生。余春燕担心三妹被有文化的人欺负,找到这个大学生,气场十足地把对方审视了一遍:“你家什么情况?”“爸妈都是工人。”“在北京有房子吗?”“没有。”“我妹没什么文化你知道吧?”“知道。”“你父母同意你找她?”“不同意,这事我可以做主,是我跟她过,又不是他们跟她过!”“小赵我警告你,跟我妹谈恋爱就得认真谈!不许始乱终弃!你要是敢对她不好我就找你单位去!我让你们老板开掉你!”
也许是有她的威慑保驾护航,三妹的爱情顺利开花结果,他们在北京买房,还生了一个女孩,过得非常幸福。
紧接着是四妹。四妹的工作是她帮忙找的,四妹的男朋友也是她“审核”的,这是一个老实巴交的货车司机,坐在她面前紧张到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你赚了钱得交给我妹管!”“结婚前不许同居!”“一旦结婚就要考虑买房子,买偏一点也要买!”……她说什么,货车司机都点头答应,这个人成了她的四妹夫。
五妹的文化最高,读了卫校,然后在北京当了护士,人也漂亮,但感情上走了歧路,跟一个有妇之夫纠葛上了,余春燕劝了她好几年,才断掉这段孽情。
六妹也很漂亮,但很物质,找了个小男友,两人月月光,一到月底挨不过去就找余春燕借钱,先后不知道调教了多久,六妹跟这个小伙子分了,现在准备自己攒钱买房付首付。
余春燕把四个妹妹的生活张罗得差不多的时候,她也结婚了。对象叫刘非,是个大学生。她骨子里有慕强的想法,她觉得刘非既然读到大学毕业,能力和见识一定比她强,他会带着她往前走,以后的人生会过得顺利一点。
她没有想到,刘非比她想象的要怂。
他们刚认识那会儿,刘非在公司上班,每个月工资七八千,好景不长,这家公司倒闭了。刘非先后找过几次工作,都不顺利,他变得一蹶不振,在家里打了整整两年游戏。
这两年时间,让余春燕放弃了对刘非的一切幻想。
某天,她忍无可忍,把他的电脑往地上摔,一览无余地暴露了一个妻子的强悍和泼辣:“刘非我问你这日子还过不过?过,你就给我出去,去找工作,像个爷们似的赚钱养家,不过,咱今天就去离婚!”
她的野蛮逼迫,把他又推向了市场。
刘非心性软弱,工作一旦有点不顺,就想躲到家里来。她毫不犹豫断了他的后路:“我跟他说,就是赚三千一个月也给我赚着,不能回家歇着!”
这之后,余春燕又狠狠地逼过刘非两回。一次是她怀孕了,问他意见,他支支吾吾,也不说要,也不说不要。最后是她拿了主意,这孩子就是讨饭吃也得生下来。她一直工作到临盆,孩子三个月,她就回去上班了。
还有一次,是买房。他们一直租住的房子,被房东通知要涨租,而且一涨就是好几百,他们没同意,房东就逼着他们一家搬走。受了房东的气后,她逼问刘非:“你有什么想法吗?”对方用茫然的眼神看着她。她大吼:“刘非,你是个男人,你打算带着老婆孩子租一辈子的房子吗?”刘非说:“不租,还能怎么样?”她起身踢他:“我们就不能买房子吗?别人买得起,我们为什么买不起?!”
在余春燕的极力推进下,他们很快在香河买了一套两居室,首付的一大半是借的,余家五姐妹每人借给他们六万,刘非的妈妈也拿出了积攒多年的养老钱。房贷每月八九千,就像一座沉重的山压迫着他们。为了还债,余春燕跟刘非做了分工,她到北京安心工作,负责还贷;刘非在香河照顾孩子,赚钱供家中日常开销。
余春燕同时打两份工,一三五在这个舞蹈机构看教室,二四六日在一家服装店卖服装,两份工作加起来有一万多元工资,她和同事在服装店附近合租了个一居室,吃穿用度非常节省,正是靠着这股劲,这十来年,她一个人还掉了近百万的债务。
余春燕把自己打造成一个赚钱机器,她就像一辆坦克,大刀阔斧地向前推进着。
她越往前走,心里就越窝着一团火。那就是对刘非的不满。
“你说他一个爷们,这么多年躲在我身后,每次缺钱了手一伸:余春燕拿点钱来!我看见他就烦,要不是看在他妈这么多年帮我带孩子,我真的不想跟他过了!”
说到婆婆,她忽然眼眶一红。
婆婆是个好女人,没准是余春燕这辈子遇见的最好的女人。
婆婆命苦,刘非爸40 岁不到得了癌症,她带着丈夫儿子从那个老家来到北京,一边给丈夫治病,一边打工。刘非爸去世后,她靠在餐馆洗碗把刘非供到大学毕业。刘非和余春燕结婚后,婆婆辞了工作,给他们做饭、洗衣和带孩子,如今孩子13 岁了,婆婆没让余春燕喂过一次饭洗过一次澡操过一回心,她全心全意地燃烧自己,来照亮这个小家。
如今,70 多岁的婆婆已经灯尽油枯,疾病缠身。上一次余春燕回去,在抽屉里放了一沓钱,说:“妈,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别抠别省,这个月我们房贷全还完了,我们可以过过好日子了!”老太太把那沓钱又塞回给她:“燕啊,房贷还完了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刘非不能扛事儿,这个家要靠你领着啊!”
“我婆婆白内障很严重,为了省钱她拒绝治疗,现在视力极低,尽管这样她还坚持着每天把我女儿送到学校门口,生怕孩子有半点闪失……我婆婆说,她生病了一律不治,扛得过就扛,扛不过拉倒,让她给我们增加负担还不如死了算了……”
她抽出纸巾擦眼泪:“我怎么能不管她呢,就算她儿子不管,我也得管,我现在赚钱的目的,就是让老太太好好活着,有病治病……”
听到这里,我问她:“你的意思是说,你女儿现在13 岁了,你都没管过她,一直安心在北京打工赚钱,周末才回去看看他们?”
“是啊。所以我憋得慌,要是刘非不这么怂,要是他能赚到钱,我至于这么累吗?”
“换个角度,我觉得,你的生活,还是挺幸福的。”
“?”
“你遇到了一个好婆婆,她替你尽了母责,让你从各种琐碎中逃脱出来。另外,刘非也并不是像你所说的那样一无是处,他在香河保证了一家老小的正常生活,特别是孩子的学习,都是他辅导的,这肯定要花掉他很多精力,光是这点,你已经让很多妈妈羡慕了。”
“孩子能占他多少精力?”
“非常多。家长群一会儿一个消息,他都要及时看并做出反应,每天的作业要签字,有的还需要给孩子讲解,家里水电煤茶米油盐都需要及时购买,换季的衣服要及时找出来,老小有个感冒发烧都是他跑前跑后……这些琐碎,每天都在蚕食他的心力,他要在这种环境下安安稳稳地工作几乎不太可能,他每月还能赚个几千,我觉得已经很不错了……你的丈夫,也许没有什么干大事的进取心,但是他耐得住琐碎,受得了委屈,他默默承担了这些,让你一身轻松到前方厮杀,在男人中做到这样也属不易。”
她再次抽出纸巾擦眼泪:“真的吗?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我们来做个假设,如果刘非很能干,会赚钱,你和他的身份对调,他在北京上班,他负责还房贷,他每周回一次香河,像领导一样发表一些重要讲话,每次找他要钱都很不痛快,而你负责一日三餐,留心孩子的任何风吹草动,上个班也不踏实,总是担心孩子上下学路上的安全问题,以及眼神不好的老太太把自己撞伤,你会不会对生活、对他经常生出怨气?”
她笑了:“我会剁了他!”
“完美的生活是不存在的。男人如果会赚钱,他可能脾气很大,可能会有外遇,可能有优越感,可能有控制欲,可能凡事都要按照他的来,以你的性格估计一天也无法忍受。夫妻相处之道多种多样,并不是非要男强女弱、男主外女主内就会幸福,应该是谁有能力谁就带领对方向前,只要能实现家庭利益最大化,谁是‘带头大哥’并不重要。”
她又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眼睛:“我那天观察了好久,听到你接了两个电话,觉得你是个可以信赖的人,我想你如果再来,我一定要和你说说我的事,谢谢你帮我解了一个好多年的疙瘩。”
第三次去那个舞蹈室,我们提前到了十几分钟,以为仍然要等,她麻利地打开了门,小声地对桔子说:“进去活动吧,不要开灯,里面有摄像头,一开灯我老板就会发现!”
那之后,我没有去过那个舞蹈室,也没有再见过她。在北京这个庞大的城市里,我知道她很好地活着,她比从前,更有盼头地,活在这艰辛的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