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乐之
青山祠18号住着我的舅舅和舅妈,他们没有孩子。这个舅舅对于我来说,有些来历不明因而就有些迷蒙。我妈说:“他是你外公在逃难时捡的一个孩子,他的口音是江浙一带的。”他既然有口音,会说话,为何不知他由来呢?“这个孩子有些自闭吧,不知有父。”我懒得管这些破事。我从不叫他,他又不是我亲舅。妈说:“你就叫表舅吧。”
表舅和舅妈住在青山祠,有些年头了。青山祠是一条带着青草气味的小巷,位于长沙城南门外书院路东面一条巷子的里端,外端是光裕里。我读初中时,上学要经过这条巷子。我总是有意无意向18号那间低矮瓦屋内瞄上一眼。“强强,上学去啊?”表舅说。“强强,进来喝口水不?”舅妈说。我懒得理他们。
我进高中,还是要经过青山祠。我喜欢青山祠,它的青石板湿气萦绕出很浓重的雾霭。它的路很窄,渐往高处是土坡,各有各的味道。我的少年,我的青年,都与它结下不解之缘。
一天中午,才一点多钟。我从学校步行回家吃过午饭后又步行往学校去。我读长沙市第五中学(现叫雅礼中学),喜欢早点去学校抢占大礼堂的水泥乒乓球台。我与一个小伙伴快活地对打挥动球拍一个多小时,然后跑向各自的教室。我从表舅家经过,又不经意地向里张望了一眼。耶?表舅家多了一个男孩,矮胖胖的,正坐在小方桌边狼吞虎咽地扒饭吃。我好奇,第一次独自迈进了表舅家。男孩很显然看见了我,目光有点躲闪。舅妈长一张河马脸,那堆满过多笑容的脸忙向我介绍:“这是你舅舅远方的侄儿,他从江苏泰兴来……”我把目光朝向站立的舅舅:“你找到你娘家人啦?”舅舅要小胖子叫我“强哥”,然后就难掩激动与兴奋地红着双眼对我说:“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妈妈。联系上了,联系上了。我唯一的姐姐找到我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一脸迷茫。舅妈抢着话说:“上半年,上半年,通了好几封信了。暑假,你舅分散许多年的姐姐把晨骏带来长沙我们身边了……”哦,我并没多大兴趣去了解这些事。回家,我都没跟我妈说一句。
但我开始注意到这个小胖子。我再次走进表舅家时,是一天晚上。他家淡黄的灯光下,仍是那张小方桌,小胖子,哦,不对,是晨骏正在写作业呢!我向表舅问了一些细节后,知道晨骏是来寄居长沙小舅家读初中的。此前他一直在泰兴乡下外婆家念小学。晨骏有七个舅舅,他妈则是独女。他妈还有个大儿子,在泰兴县城,母子相依。晨骏爸妈应是早离婚了。新中国成立后晨骏妈通过多地民政局还有登报终于在长沙找到了这个七弟。个中细节及逃难中姐弟如何走失的详情,不是我这个短篇小说该写入的,故从略。
表舅说:“晨骏读小学一直成绩优异,连跳了两个年级。姐姐真体贴我,知道我没有孩子就及时给我送来了一个。”舅妈还是那张微笑堆积有余的脸,她的笑比不笑还难看。“晨骏要是能过继给我们就好了。”舅妈说。晨骏总是默然无语,埋首做他的作业。
晨骏在第十七中学读初一,我进五中念高一。除了星期天,我每天来回四次经过表舅家,四次向那矮瓦屋里张望。直到我读高二最后一学期,晨骏也初二最后一学期,我才主动靠近他并与他说话。
我把晨骏拉到附近的妙高峰去玩。晨骏矮我一个头,他胖,我瘦高。我大他四岁。晨骏虽然很兴奋地随我爬上了峰顶,但他总不爱多说话,有一句答一句,有时还不回答我。“想去我家玩么吗?”“你家在哪里?”“你七舅没告诉你吗?出光裕里大马路对面的书院巷里。我们那条巷子以前叫小蚂蚁巷,很难听,但它却与东汉一个叫马援的将军有关。马援巷说着说着就变成了蚂蚁巷……因为有两条蚂蚁巷,所以我们巷叫小蚂蚁巷,另一条叫大蚂蚁巷。”“你知道东汉的马援?”“我哪知道,是我爸告诉我的。我不喜欢古代的将军,但我喜欢古代的画家。”晨骏此时就笑了,是那种憨憨的笑。
“你想你妈吗?”“我想她做什么?从我出生下来,她就没有管我,把我直接扔给了乡下的外婆。公公早早地死了,我与婆婆相依为命。我妈只在暑假来看我,寒假则接我回县城过春节。”“你哥哥待你怎么样?”“他对于我来说很陌生,每次说不上五句话。”
“我现在郑重地问你一句,你喜欢我吗,晨骏?”“强哥,我对你谈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我不习惯与别人多交往。”“你成绩为什么那么好?”“我从小没什么爱好,除了看课本就是看我妈从城里给我买来的小人书。所以,我喜欢看书。”“你的数学也很好,对吧。”“我六个舅舅都数学好。哦,七舅也数学好。所以,我数学当然好。以后,我物理也一定会好。”“看来你妈妈那边的人都是文化人?”“也不是,只听说外公新中国成立前在南京读过最早的工科大学,可惜他早死了,我都没见过他。”
“你哪天去我家玩不?”“我不去,我只待在七舅屋里和学校里。”“不去算了,懒得理你!”我们各自下山回家。
三天后,我又去找晨骏玩。晨骏在他家淡黄灯光下的小方桌边问我:“强哥,你有什么爱好吗?你为什么老喜欢来找我玩?”“我喜欢画画,但成绩一般般。我为什么找你玩,这还用问吗?你是我表舅的侄儿嘛!”“我舅舅不是你亲舅,只是你名义上的表舅。你们没有血缘关系的。”“我知道。日本人进犯长沙,我外公逃难都匀的路上,捡到你七舅并把他带到长沙。若没有我外公,你只怕也见不到你这七舅了?”晨骏不吱声了。
我读高二后,眼看着就要毕业了。我只喜欢画画。我觉得晨骏的模样儿很有意思,就想画他的头像。又一个黄昏后的傍晚,我背着画板走进表舅家,却没有看见晨骏。“晨骏呢?”“回泰兴去了。”表舅轻描淡写地说。“还回长沙来么?”“他乡下的外婆,也就是我的妈病重了……”“外婆会死么?”“这很难说。”“你为什么不去看你病重的亲妈?”表舅耷拉着长有许多麻子的瘦长脸说:“我对她根本没什么记忆。我对六个哥哥也没什么记忆。我只记得我姐也就是晨骏的妈……“舅妈在一旁,朝我补充了句:“晨骏还会来。”
晨骏终于回来了,我太想他了。我有许多心理话想对他说。比如:我高中毕业后怎么办?我要不要选择上山下乡去农村?若下乡,我可不可以下到泰興他外婆那里去?我若不下乡,逗留城里怎么才能养活自己?
晨骏的表情悲戚。外婆死了。我当即就拥抱着他。他没有流眼泪,我则莫名地泪流满面。我也不知我为什么会流泪,她又不是我的亲外婆。
晨骏走进了我的家,他叫了我妈妈一声“姑妈”,然后就对我说:“你给我画张素描头像吧。另外,我带了外婆与我妈的唯一合影,你照着上面也画一张我外婆的头像。我要把我的像和外婆的像并排贴在七舅家的墙上。”我把晨骏引上二楼后房,那是我与弟弟的房间。我也在那里画画。墙上贴满了我的速写、静物素描、水彩及水粉画。我把晨骏按坐在北窗边长桌旁的方凳上。我则坐在长桌左边的小床上,让日光从北窗射在他的右脸上。我画了他三个小时。“三天后,你来取你的像和外婆的像。”晨骏走了。
三天后的中午,他来取画。他又叫了我妈一声“姑妈”就径直上楼来了。妈对他喊道:“强强正在房里画着一位漂亮姑娘。晨骏,你别去打扰他!”我确实在后房画一位姑娘,她叫春妮。她是我家楼下租户周仲衡的侄女。她又从湘潭来看她小舅了。今天,春妮终于同意我画她的水彩半身像。春妮穿着天蓝色连衣裙。我对她说:“我画你全身坐像吧,用水粉画,可画出油画般的笔触来。”春妮有点羞涩,她毕竟才16岁。她的眼睛像水晶一样透亮,扎着一对细长黑亮的辫子。我看一眼她,就在画板白纸上画一笔。画她的眼睛时,我内心很激动。画她的天蓝连衣裙上身时,我的手极为缓慢,极为轻柔。我生怕我的画笔触惊了她。我的画笔在她柔软、如山的两个丰胸上轻轻地一滑过去一滑过来。“强哥,我来取画。你还要画多久?”春妮也不时地问:“你还要画多久才能画完?”她的声音有点嗲,表情似乎也有点生气。
“强哥,我来了半天了!”晨骏朝我吼。我根本就没看晨骏一眼,只全身心地忘情地画着漂亮的春妮。机会难得呀,春妮走了,我可能就再不能画她了。晨骏走,我倒还可以去看他、去找他、去向他赔不是。我只能怠慢他了。
画并没有完成,春妮站了起来。晨骏看了春妮几眼,慢慢地,他的眼睛也看呆了。春妮下楼去之后,晨骏对我说:“强哥,这是谁家的女子,长得竟这么好看动人?”我对晨骏说:“少打听,就因为你来了,才把她惊吓走了。”
晨骏拿了他的头像和外婆的像下楼走了。我妈在他背后追喊:“让你舅舅来看我!怎么一年都难得来一次,就一条马路宽的距离!”
当我再次走进晨骏家,他埋首在一个蓝色大笔记本上写啊写。我问他写什么,他不搭理我。我抢过他的本子,他生气了,要夺回去。舅妈在一旁说:“自从外婆死了,从泰兴回来,他就每天在这个大本子上写呀写的,也不知写些什么。表舅的麻子脸上没有笑容,但比舅妈的河马笑脸好看一点:“他在写小说吧。我看不像写作文。作文哪有天天写的,而且,作文哪有写那么长的?”
晨骏并没有从我手上夺走那个蓝色大本子,因为我双手高高举在了头顶上,一页页翻看。我看到里面写满了外婆外婆外婆外婆外婆外婆外婆,许志许志许志许志许志许志许志。我翻到最后,里面又写满了春妮春妮春妮……
很快,高中就毕业了,尽管我极不情愿告别学校。我不情愿,可没有办法,毕业了。我向五中的石柱校门挥一挥手,从此走向社会。
我面临是否下农村的问题。二哥留城进工厂了,我必须下乡。否则,我在城里找不到任何正式工作,没有哪家工厂或单位会招用我,尽管我会画画。
晨骏对我说:“你下放到我外婆的乡下去吧,我对那里很熟悉的。我高中毕业了,仍会回那里去。”晨骏的话安慰了我。“我不去你外婆那里。你外婆死了,我又不认识那里一个人。”“你等我两年,我一毕业就回泰兴乡下去,每天与你‘厮守在一起,如何?”我还是不为所动。我不习惯农村,只习惯了城市。我喜欢长沙。长沙就是我的鱼塘,离开这口塘,我不知道如何生活。
晨骏不再劝我,还是每天没日没夜地在他那个蓝色大本子上写呀写的。什么《许志与外婆》《许志在乡下》《我的舅舅》《我没有爸爸》。我真拿他没办法。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写这些人与事,为什么有那么多写不完的话要写。
我在城里逗留了一年半。这一年多,我没有正式工作,但我找到了一份体力活,就是在土方队挑土。因为我会画画,街道主任看中了我。当时正值九月,天酷热得让人直想骂娘。九月九日下午四时,街道上的有线广播里传出沉闷低缓持续的哀乐声:毛主席逝世了。
毛主席逝世了……当晚,街道主任马上跑到我家里:“强强,你赶快到居委会办公室,写悼念伟大领导毛主席逝世的条幅、横幅,为居民们写黑袖标上的字!”我有点不置可否,但我妈一口答应,并催促我赶快去。从9日晚一直忙到18日毛主席追悼会结束,我都在为街道做这些事。街道办事处举行了隆重的悼念会,都是我去布置书写横幅与挽联的。接下来,国庆节快到了,街道主任又要我出《怀念毛主席》专刊,是纸刊,贴在街道小巷墙上的。我有点不乐意了。我太累了,又没有报酬,加之这不是我分内的事。我妈说:“你蠢呀,你做了事,妈就好向她开口,让她为你去办事处开劳动证明!”我一下明白过来。我没等我妈去求情,自己就向主任说了。主任一口气答应:“没问题,介绍你去挑土三个月!”主任那双斜视眼朝我笑了一下。
就这样,我去了南区劳动服务大队,被安排在四连四队。带队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婆婆,看上去有六十岁,很精干,能举锄头,能挖土方。大家都叫她四婆婆。我第一站就去了韶山南路尽头的井湾子,那里要新建一条圭塘路。我们的任务就是顶着烈日每天挖土方。
我上工下工都走青山祠。我与青山祠有缘。我以为我高中毕业了就不会走青山祠了,可现在去上下工,仍然要走青山祠。
我每天经过表舅家门口,总能看见晨骏。晨骏读第十五中学高一,我有时就邀他一起走到小广场,然后在那坐上二路公共汽车,往东塘方向。他不愿坐公交,“我没钱。我走路去学校。”我说:“我有钱,还有月票。我发了工资,也可以为你买一张月票。”晨骏露出了惊讶的眼神,“还是参加劳动好,有工資,有钱花。”“我是没办法。我不愿意下农村。你得好好读书。”
“这读书有什么用,毕业了又找不到工作,还得下乡。”晨骏说。“你为什么要下乡?”我问。“我哥在泰兴县城工作了,我不得下乡?好在我是去我外婆的乡下,早习惯了那里。”“可我发现你学习很努力,你每天都在蓝本子上写呀写,到底写些什么呢?”我对他十分地不解。晨骏说:“我喜欢上数理化课。我也喜欢语文。我写的是我外婆,写我乡下的回忆。”“喔。你哪天能让我认真看看你写的东西吗?”“不能,谁也不能看。这不是作文,是小说。我七舅、舅妈也不许看。我只给我的写作的朋友看。”“什么是写作?不就是写作文吗?你有写作的朋友?”“写作就是写小说,写诗歌,它不是写作文。我高中隔壁班上有两位写诗歌的同学,他们常来我家玩。我给他们看了我的大本子。他们说,这是小说。然后,他们回家也学我,写起了小说。”
我上完工,路过青山祠,不是先急着回家,而是在表舅家找晨骏说话。他有时还没从学校回来,我就等。他回来了,也是吃晚饭时间了。表舅要我吃饭,我坚决不吃。我与晨骏话说够了才回小蚂蚁巷家中。我吃完饭,倒头便睡,直到第二天清晨。
我在劳动服务大队做满了三个月,不能再做下去。于是,我又去找街道主任。主任笑着对我说:“强强,你是下乡对象。只有留城待业青年才可以暂时经介绍到劳动服务大队的。”“主任,我知道。我爸单位知青点还没有建好,一时下不去。您看,元旦新年、五一劳动节,这不都要写标语出专刊么,您可以一直找我。我一定做得更好。”主任真的笑了,她的眼珠子也更斜了。这次介绍我做事是六个月!
我终于在晨骏家看到了他的两个写作的朋友。张东东,瘦高个,一进晨骏家就念李白的《将进酒》,每次进门都高吟《将进酒》。范文,个不高不矮,平头,国字脸,脸很白,写革命诗,一进晨骏家就念“小靳庄诗歌”。他手中都抄录了一大本。当然,他的本子上也有革命烈士陈然的《我的“自白”书》。他俩常来晨骏家玩,我只是偶尔遇上他们。晨骏只要是张东东、范文来了,就不再理会我,把我狠狠晾在一边。但我又对他们十分地好奇,很想听他们谈文学,尽管我的爱好是美术。他们谈屈原的《离骚》,谈浩然的《艳阳天》《金光大道》。晨骏劝他俩还要读李煜、温庭筠。晨骏几次说:“不要再读《艳阳天》《金光大道》,去读《寒夜》吧!”张东东、范文读了《寒夜》后,果然都说浩然是狗屎。
我每次听得一头雾水。我向晨骏表达了严重的抗议:“晨骏,我是你表哥,还是你学长!你们是否也听我说一回绘画。绘画是艺术!”
张东东接过我的话:“你不过比我大一岁吧,我留过一级。小说不是艺术吗?小说是语言的艺术!”“既然都是艺术,你们也听我说说美术嘛!”范文说:“小说是思想的艺术,美术有思想么?那只是平面的东西。”我很不服气:“你们知道列宾么?知道苏里科夫么?他们的画是有思想的!”张东东这才瞪大了眼睛:“强哥,你若想跟我们玩,你也开始写诗吧。”“写诗对画画有帮助么?”晨骏抢过话:“诗即画,画即诗,王维说的。”范文说:“不对,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强哥,你跟着我们写诗吧。”
晨骏家的右边第三家住着我小学同学李维娜,不过,她是甲班,我乙班。李维娜长得漂亮极了,一对大葡萄似的眼睛,两根粗长的辫子甩到了屁股和大腿那儿。她高傲得很,从不搭理我们乙班的男生。我问晨骏去过李维娜家么,你们是邻居。晨骏说:“我没去过她家,她妈倒常来我家与舅妈说话,我舅妈也去她家。”“那你可以跟你舅妈去她家玩嘛,或者你舅妈在她家时,你装着喊舅妈就闯进她家去!”晨骏说:“我不去她家。她在我们青山祠从不跟男孩子说话,太高傲了。”张东东问我:“你是不是想画那个李维娜?”我点点头。“下次,我和范文带你走进她家吧,你带好画板。”张东东还真够哥们。
我继续在工地上挖土方,挖得我汗流浃背,眼冒金星。中午吃完饭可以休息到三点钟。队友们都是吃完午饭倒在泥地上便睡,只是身体下垫一件衣服而已。我往往比他们晚半小时睡。我随身带着速写本。我在画他们的睡态。四婆婆单独睡在一张靠椅里,鼾声比猪婆吼声还大。我最喜欢画她的各种睡态。她醒来后发现我画她,朝我吼:“你画我个丑老太婆做什么?你去画秋妹子和宋霞齡噻!”秋妹子比我大两岁,初中毕业就来挑土了,也是一直没有下乡去的。宋霞龄是留城对象,一直在等招工。她个子不高,眼睛有点近视,看人总是眯着眼睛。她胸脯发育得过于丰满,似乎不像个十八岁少女。黄包菜老调笑她:“宋堂客,你是不是宋美龄的表妹啰?”宋霞龄就羞得满脸通红。我也去宋霞龄家中画过她的半身素描像。她对我很好,总是带饭菜到工地上,午饭时就匀一小半菜给我吃。但我不爱她,我喜欢李维娜。
不知不觉,我在土方队就做满一年了。在我再想请求街道主任给我介绍劳动时,一天,我爸下班回来对我说:“高考要恢复了,听说要文化考试。”我爸的意思很明显:机会来了!我若参加高考上了大学,就不用下农村了。我心里也怦然跳动。但我不知道消息是真是假,而且不清楚我能报考哪方面。当晚,我就去了晨骏家,他刚进高二。我与他通报了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他也显得有点激动。“那我明天上学去问班主任或年级组长。我们高二学生可不可以参加高考?”正说着,张东东、范文也一起来了。张东东显得特别兴奋:“天生我材必有用……天子呼来不上船……直挂云帆济沧海……”范文则说:“我数理化一塌糊涂呀……”表舅听了我们的谈话,双手拍着晨骏的双肩说:“骏坨,你数理化好。你若上了大学,就不用回外婆乡下啦!”舅妈更是兴奋不已,那张河马脸比平时涨红了三倍。她都把晨骏搂到怀里了:“骏坨,你考上大学会飞走,我和你七舅又会没小孩陪伴了……”她真的都哭了。
我拉开舅妈,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晨骏高中没毕业怎么考?要考,肯定是我考!”我一激动,当晚就跑到母校五中向我的原班主任问了个明白。
几天后,恢复高考的消息见报了,广播里也播了,时间就在年底十二月份。我开始复习准备,不再去上工。但我的内心翻腾不止:我是考文科呢还是考美术?我的美术老师认为我的绘画水平不是很有竞争力,因为有一大批美术爱好者在等着这个机会,且他们的水平都极高。我考文科吧,但数学不好,语文也一般般,尤其不会写作文。我想到晨骏,他会写作文,数学也好。我找他辅导我!晨骏开始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答应了,因为高二学生不能考。他有时间来辅导我。
但我最终没能报上名,理由是:我是下乡知青,应该到下放当地去报考。
我、晨骏、张东东、范文眼巴巴地看着别人走进了考场,李维娜、宋霞龄都报考了。我不希望李维娜考上,但我希望宋霞龄考上。
责任编辑 菡 萏